第十章 第九節
玄關的鈴聲響起時,江利子正要拿出烘乾機里的衣物。她把抱在手上的床單和內衣褲扔進旁邊的籃子。對講機設在餐廳的牆上,江利子拿起聽筒「喂」了一聲。
「請問是手冢太太嗎?敝姓前田,從東京來。」
「啊,好。我現在就開門。」
江利子脫下圍裙,走向玄關。新買的這棟二手房,走廊有些地方會發出聲響。她一直催丈夫民雄趁早修好,他卻遲遲不肯動手。他就是有點懶。她沒有取下鏈條直接開門。一個穿短袖白襯衫、打藍領帶的男子站在門外,年齡三十開外。
「不好意思,突然打擾。」男子行了禮,頭髮梳得很整齊。「請問,伯母轉告您了嗎?」
「是的,我母親跟我說過了。」
「好。」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取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
名片上寫著「紅心婚姻顧問協調中心調查員 前田和郎」。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江利子先把門關上,取下鏈條後再次打開。但是,她並不想讓陌生男子進門。「那個……我家裡很亂……」
「沒關係,沒關係。」前田搖搖手,「這裡就可以。」說著,他從白襯衫胸前的口袋取出記事本。
今天早上她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告訴她專門調查婚姻狀況的調查員要來。看來調查員似乎先去了江利子的娘家。
「調查員說是想打聽唐澤同學的事。」
「打聽雪穗?她離婚了呀。」
「對啊,好像又有人要跟她提親。」
母親說,調查員好像是受到男方的委託,前來調查雪穗。
「說是想聽聽以前朋友的說法,才來我們家的。我跟他說江利子結了婚不住在這裡,他問我可不可以告訴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嗎?」
調查員顯然正在一旁等待。
「我無所謂啊。」
「他說,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過去找你。」
「噢……好啊,可以。」
母親告訴她,調查員姓前田。
如果是平常,她討厭這種來路不明的人物,自會請母親回絕。這次她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對方調查的是唐澤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只不過,她還以為調查結婚對象的行動會更加隱秘。調查員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來訪,倒是頗令她意外。
前田站著,彷彿擠進半開的門縫中,針對江利子與雪穗之前的來往提出問題。她大略說明她們在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三年級時同班,因而熟絡起來,大學也選擇同校同系。調查員將這些一一記下。
「請問,男方是什麼樣的人?」問題告一段落時,江利子反問道。
前田的表情顯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腦袋。「很抱歉,目前還不能告訴您。」
「你說目前是指……」
「若是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終會知道。但很遺憾,現階段還未成定局。」
「你是說,對方的新娘候選人有好幾位?」
前田略顯遲疑,但還是點點頭。「可以這麼解釋。」
看來,對方相當有身份地位。「那麼你來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訴唐澤小姐?」
「是,您肯這麼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裡調查自己,那種滋味總是不好受。呃,您與唐澤小姐現在還有來往嗎?」
「幾乎沒有了,只寫寫賀年卡。」
「哦。請問手冢太太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兩年前。」
「唐澤小姐沒有出席您的婚禮嗎?」
江利子搖搖頭。「我們雖然舉行了婚禮,但沒有盛大宴請,只是近親聚個餐而已,所以我沒有給她寄喜帖,只寫信告訴一聲。她在東京,而且,怎麼說呢,時機有點不太對,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請她……」
「時機?」說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點頭,「那時唐澤小姐剛離婚吧?」
「她在那年的賀年卡上簡單地寫著他們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請她參加我的婚禮。」
「哦。」
得知雪穗離婚時,江利子本想打電話去安慰。但覺得自己這麼做未免太不識相,就作罷了。她估計也許雪穗會主動和她聯繫。但雪穗並不曾來電。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離婚的原因,賀年卡上只寫著「於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點,重新出發」。
一直到大學二年級,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時代_樣,經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購物,還是去聽演唱會,總是請她作陪。一年級發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結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認識新朋友,雪穗便成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說,她是江利子與外部社會聯繫的渠道。
然而,這種狀態自然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這一點江利子比誰都清楚。同時,她也認為不能總煩雪穗。儘管雪穗從未表現出絲毫不滿,但江利子知道她正與社交舞社的高宮學長交往,自然會想多陪陪男朋友。
還有另一個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宮交往,讓江利子經常想起一個男子——筱冢一成。
雪穗從不在江利子面前提起高宮,但她無心的隻言片語,還是會透露有男友。這時,江利子便感到心裡蒙上一層灰色的紗,無法制止自己的心趺落至黑暗的深淵。
大約在大二下學期時,江利子刻意減少和雪穗碰面的次數。雪穗一開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動和江利子接觸。或許是聰慧的她察覺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許是認為再這樣下去,江利子永遠無法靠自己站起來。
她們並非不再做朋友,也沒有完全斷絕聯繫。見了面還是會聊天,偶爾也會互通電話。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來,並沒有特別親密。
大學畢業後,兩人的關係更加疏遠。江利子通過親戚的介紹,在當地的信用金庫任職,雪穗則遷居東京與高宮結婚……
「我想請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繼續發問,「唐澤小姐是哪種類型的女子?只要簡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內向而纖細敏感,或是好勝而不拘小節等等。」
「要這樣形容很難。」
「那麼,用您自己的話來說也可以。」
「用一句話來說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後說,「她是個堅強的女子。雖然不是特別活躍,但靠近她身邊,會感到她釋放出一股力量。」
「光芒四射?」
「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經地點頭。
「其他呢?」
「嗯,她什麼都知道。」
「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些,「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學嗎?」
「不是一般所說的知識豐富,而是她對於人的本質或社會各層面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非常……」她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啊。如此人情練達的女子,婚姻卻以失敗收場。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江利子明白調查員的目的了,原來他還是著眼於雪穗的離婚,擔心離婚的根本問題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許她做錯了。」
「怎麼說?」
「我覺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圍的影響才決定結婚的,這在她來說很難得。我想,如果她更堅持自己的意見,應該不會結婚。」
「您是說,是男方強烈要求結婚?」
「不,也說不上是強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一般人戀愛結婚的時候,我認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達到某種平衡狀態才行。但他們就有點……」
「和高宮先生比起來,唐澤小姐的感情沒有那麼強烈,您是這個意思嗎?」
前田說出高宮的姓氏。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江利子並不驚訝。「我不太會說……」她不知該如何表達,困惑地詭「我想,他不是她最愛的人。」
「哦?」前田睜大眼睛。
話一出口,江利子就後悔了。她多嘴了,這種話不應該隨便說。「對不起,剛才是我自己的想像,請不要放在心上。」
前田不知為何陷入沉默,凝視著她。後來才好像注意到什麼似的回過神來,慢慢恢復笑容。「不會。我剛才也說過,只要依您的印象來說就可以。」
「可是,我還是別再說了。我不希望因為我隨便亂講,給她造成不便。請問你問完了嗎?我想應該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準備關門。
「請等一下,最後一個問題。」前田豎起食指,「有件初中時的事想請教。」
「初中時代?」
「是一件意外。您讀初三的時候,有位同學遭到歹徒攻擊,聽說是您和唐澤同學發現的,是嗎?」
江利子感到血液從臉上消退。「這有什麼……」
「那時唐澤小姐有沒有什麼讓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為人的小插曲——」
不等他把話說完,江利子便猛搖頭:「完全沒有。拜託你問到這裡就好,我很忙。」
可能是懾於她有些變色,調查員很利索地從門口抽身。「好的,謝謝您抽出了寶貴的時間。」
江利子沒有回應他的道謝,便關上了門。明知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響,她仍無法佯作平靜。她在玄關門墊上坐下。頭部隱隱作痛,她舉起右手按住額頭。灰暗的記憶自心中擴散開來。都這麼多年了,心頭的傷口仍未癒合,只是暫時忘記了。
調查員提起藤村都子只是原因之一。事實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腦海里蠢蠢欲動——從他提起雪穗開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江利子心裡便暗藏著一個念頭。一開始,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後來便慢慢發展成一個故事。然而,這件事她絕對不能說出口。因為她認為這種想像非常邪惡,絕不能讓別人發現自己心中的邪惡,她也努力要自己拋開這種邪惡的念頭。
但這念頭在她心中盤踞,不肯退去,這讓她萬分厭惡自己。每當受到雪穗溫柔對待,她都認為自己是個卑鄙小人。但同時,還是有一個再三審視這個念頭的心靈。這真的只是想像?難道不是事實嗎?其實,這才是她疏遠雪穗的最大原因,內心不斷擴大的疑惑與自我厭惡讓她無法負荷。
江利子扶著牆站起來,全身疲憊不堪,彷彿有無數廢物在體內各處沉澱。她抬起頭,發現玄關的門還沒上鎖。她伸手鎖上,牢牢扣緊鏈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