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被害人桐原洋介是「桐原當鋪」的老闆,店鋪兼自宅距現場約一公里。
經死者的妻子彌生子確認身份後,屍體便被迅速移出現場。笹垣幫鑒定科的人把屍體移上擔架。這時,一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被害人是吃飽後遇害的?」他喃喃道。
「什麼?」在他身邊的古賀反問。
「看這個。」笹垣指向被害人系的皮帶,「你看,皮帶系的孔比平常鬆了兩扣。」
「啊,果然。」
桐原洋介系著咖啡色的瓦倫蒂諾皮帶。皮帶上留下的扣環痕迹和已經拉長變形的孔,顯示他平常用的是自尾端數起第五個孔。然而,屍體上所扣的卻是尾端數來第三個。
笹垣交代身旁一個年輕的鑒定人員對這個部分拍照。
屍體運走後,參與現場勘察的調查人員陸續離開,準備進行走訪排查。留下來的人除了鑒定人員外,只剩笹垣與中冢。
中冢站在房屋中央,再次環顧室內。他左手叉腰,右手撫著臉頰,這是他站著思考時的習慣。
「笹垣,」中冢說,「你覺得呢?是什麼樣的兇手?」
「完全看不出來。」笹垣的視線也掃了一圈,「現在頂多知道是被害人認識的人。」
衣著、頭髮整齊,沒有打鬥跡象,正面遇刺,這幾點便是證據。
中冢點點頭。「問題是被害人與兇手在這裡做什麼。」
笹垣再次一一觀察房內所有物品。大樓在施工時,這個房間似乎被當作臨時辦公室。屍體橫躺的那張黑色長椅也是那時留下來的。此外,還有一張鐵制辦公桌、兩張鐵椅和一張摺疊式會議桌,全都靠牆放置。每件東西都生了銹,上面積了一層灰塵,活像撒了粉似的。工程早在兩年半前便中止了。
笹垣的視線停留在黑色長椅旁牆上的某一點。通風管的四方形洞穴就在天花板下方,本應覆著金屬網,現在上面當然空空如也。
如果沒有通風管,或許屍體會更晚才被發現,因為發現屍體的人正是從通風管來到房內。
據西布施分局調查,發現屍體的是附近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今天是星期六,學校的課只上到中午。下午,六個男孩在這棟大樓里玩。他們玩的並不是躲避球或捉迷藏,而是把大樓里四通八達的通風管當作迷宮。對男孩而言,在複雜蜿蜒的通風管里爬行或許的確是一種能夠激發冒險精神的遊戲。
雖然不清楚他們的遊戲規則,但其中一人似乎在半途走上另一條路徑。男孩與同伴走失,焦急地在通風管里四處爬行,最後來到這個房間。據說,男孩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已經死了,還怕自己爬出通風管跳下時會吵醒他。然而,男子卻一動也不動。男孩感到納悶,便躡手躡腳地接近男子,才赫然發現他胸口的血跡。
男孩將近一點時回到家,把情況告訴家人。但是,他母親花了二十分鐘左右才把兒子的話當真。根據記錄,向西布施分局報案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三十三分。
「當鋪……」中冢冒出這句,「當鋪的老闆,有什麼事得和人約在這種地方碰面呢?」
「大概是不希望被別人看到,或是被看到了不太妥當吧。」
「就算是這樣,也不必特地選這種地方啊,可以避人耳目私下密談的地點多得是。如果真的怕被看見,應該會盡量離家遠一點,不是嗎?」
「的確。」笹垣點頭,摸了摸下巴,手心裡有胡楂的觸感。今天趕著出門,連剃鬚的時間都沒有。
「他老婆的打扮真誇張。」中冢提起另一個話題,說起了桐原洋介的妻子彌生子,「差不多三十齣頭吧,被害人的年齡是五十二歲,相當懸殊。」
「她應該做過那一行。」笹垣小聲回應。
「嗯……」中冢縮了縮雙下巴,「女人真是可怕!現場離家根本沒有幾步路,卻還化了妝才來。不過,她看到丈夫屍體時哭的那個樣子真是有意思。」
「哭法和化妝一樣,太誇張了,是嗎?」
「我可沒這麼說。」中冢壞笑了一下,立刻恢復正經,「應該差不多問完那女人了,笹垣,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送她回家嗎?」
「好。」笹垣低頭行禮,轉身走向門口。
來到大樓外,看熱鬧的人少多了。但開始出現記者的身影,電視台的人好像也來了。
笹垣望向停在大樓前的警車,桐原彌生子就在從面前數第二輛警車的后座。她身旁坐著小林刑警,前座是古賀。笹垣走過去敲了敲后座的玻璃窗,小林打開車門出來。
「情況怎樣?」笹垣問。
「大致問過了,剛問完。不過說實在的,情緒還是有點不太穩定。」小林以手掩口低聲說。
「她確認過隨身物品了嗎?」
「確認過了。果然,錢包不見了,還有打火機。」
「打火機?」
「聽說是高級貨登喜路。」
「哦。那,她先生什麼時候失去聯繫的?」
「她說昨天兩三點出的門,去哪裡不知道。到今天早上還沒回來,她很擔心。本想再不回來就要報警,結果就接到發現屍體的通知。」
「她丈夫是被人叫出去的嗎?」
「她說不知道,她不記得他出門前有沒有接到電話。」
「她丈夫出門時情況怎樣?」
「說是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笹垣用食指撓撓臉頰,問到的話里完全沒有線索。
「照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誰可能行兇了。」
「是啊。」小林皺著眉點頭。
「她知道這棟大樓嗎?有沒有什麼線索,問過了嗎?」
「問過了。她以前就知道這棟大樓,但對具體情況一無所知,今天才第一次踏進去,也從來沒聽她丈夫提過這棟大樓。」
笹垣不由得苦笑。「從頭到尾都是否定句啊。」
「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笹垣拍了拍小兄弟的胸口,「我來送她,讓古賀開車,可以嗎?」
「好的,請。」
笹垣坐上車,吩咐古賀駛向桐原家。
「稍微繞一下再去,媒體那些人還沒察覺被害人的家就在附近。」
「是。」古賀回答。
笹垣轉身朝向一旁的彌生子,正式自我介紹。彌生子只是微微點頭,看來並不想費力去記警察的姓名。
「府上現在有人在嗎?」
「有,有人在看店,我兒子也從學校回來了。」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你有兒子,幾歲了?」
「讀小學五年級。」
這麼說就是十至十一歲了。笹垣在心裡計算,再次看了看彌生子。雖然她以化妝來掩飾,但是皮膚狀況不太好,細紋也頗明顯,就算有這麼大的孩子也不足為奇。
「聽說你先生昨天什麼都沒交代就出門了,這種情況常有嗎?」
「有時候,都是直接去喝酒。昨天我也以為是那樣,沒怎麼放在心上。」
「會到天亮才回家?」
「很少。」
「這種情況下他不會打電話回家嗎?」
「他很少打。我要他晚歸的時候必須打電話,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他總是嘴上答應,但從來不打,我也習慣了。可是,萬萬沒想到他……」彌生子伸手捂住嘴巴。
笹垣一行人坐的車隨處繞了一陣後,停在標示了「大江三丁目」的電線杆旁。獨棟住宅沿著狹窄的道路兩旁林立。
「那邊。」古賀隔著擋風玻璃指著前方。約二十米遠處,出現了桐原當鋪的招牌。媒體似乎還未獲悉被害人的身份,店門口不見人影。
「我送桐原太太回家,你先回去。」笹垣吩咐古賀。
當鋪的鐵門拉下了一半,高度大約在笹垣面部。笹垣跟在彌生子身後鑽進門去。鐵門之後是商品陳列櫃和入口。入口大門裝了毛玻璃,用金色的書法字體寫著店名。
彌生子打開門進去,笹垣跟在後面。
「啊,回來了。」待在櫃檯的男子出聲招呼。此人約四十歲,身形細瘦,下巴很尖,烏黑的頭髮梳成毫釐不差的三七分。
彌生子嘆了口氣,在一把應該是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來。
「怎麼樣?」男子問,視線在她和笹垣之間來回移動。
彌生子把手放在臉上,說:「是他。」
「怎麼會……」男子一臉沉鬱,眉心出現一道深色的線條,「果然是……他?」
她輕輕點頭:「嗯。」
「怎麼會!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男子遮住嘴,視線下垂,像是在整理思緒,不斷眨眼。
「我是大阪府警察笹垣。這件事真的很令人遺憾。」笹垣出示證件,自我介紹,「你是這裡的……」
「我姓松浦,在這裡工作。」男子打開抽屜,取出名片。
笹垣點頭致意,接過名片。這時,他看到男子右手小指戴著一隻白金戒指。一個大男人,這麼愛漂亮,笹垣想。男子叫松浦勇,頭銜是「桐原當鋪店長」。
「你在這裡待很久了嗎?」笹垣問。
「嗯,已經是第五年了。」
笹垣想,五年不算長。以前在哪裡工作?是在什麼因緣之下來這裡工作的?笹垣很想問這些問題,但決定先忍下來,因為還會再來這裡好幾次。
「聽說桐原先生是昨天白天出門的。」
「是的,我記得應該是兩點半左右。」
「他沒有提起要去辦什麼事?」
「沒有。我們老闆有些獨斷,很少跟我討論工作的事。」
「他出門時,有沒有跟平常不同的地方?例如服裝的感覺不太一樣,或者帶著沒見過的東西之類的。」
「這個嘛,我沒有注意。」松浦歪著頭,左手搔了搔後腦勺,「不過,好像很在意時間。」
「哦,在意時間。」
「他好像看了好幾次手錶。不過,可能是我多心了。」
笹垣若無其事地環視店內。松浦背後有一扇緊閉的和式拉門,後面多半是客廳,櫃檯左邊有個脫鞋處,從那邊上去是住房。上去之後左邊有一道門,若說那是置物間,位置很奇特。
「昨天店裡營業到幾點?」
「這個,」松浦看著牆上的圓形時鐘,「平常六點打烊,不過,昨天拖拖拉拉的,一直開到快七點。」
「看店的只有松浦先生一人嗎?」
「是的,老闆不在的時候大多是這樣。」
「打烊之後呢?」
「我就回家了。」
「府上在哪裡?」
「寺田町。」
「寺田叮?開車上班嗎?」
「不是,我搭電車。」
如果搭電車,包括換車時間,到寺田町差不多要三十分鐘。如果七點多離開,最晚八點也應該到家了。
「松浦先生,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沒有。我六年前離婚,現在一個人住公寓。」
「這麼說,昨晚你回去之後,也都是一個人了?」
「是啊。」
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不在場證明了,笹垣在內心確認。不過,他不動聲色。
「桐原太太,你平常都不出來看店嗎?」笹垣問坐在椅子上、手按額頭的彌生子。
「因為店裡的事我都不懂。」她虛弱地回答。
「昨天你出門了嗎?」
「沒有,我一整天都在家。」
「一步都沒有出門?也沒有去買東西?」
「嗯。」她點頭,然後一臉疲憊地站起來,「請問,我可以去休息了嗎?我累得連坐著都不舒服。」
「當然,不好意思。你請休息吧。」
彌生子腳步踉蹌地脫了鞋,伸手扶著左側拉門的把手打開門,裡面是樓梯。原來如此,笹垣這才明白那扇門的用處。
待她上樓的腳步聲從關上的門扉後逐漸遠去後,笹垣繼續問松浦:「松原先生沒回家的事,你是今天早上聽說的?」
「是的。我和老闆娘都覺得很奇怪,也很擔心。結果就接到警察的電話……」
「想必很吃驚。」
「當然!」松浦說,「怎麼會呢?我還是不敢相信,老闆竟然會……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那麼,你完全沒有頭緒?」
「哪來的頭緒呢?」
「可是,你們是做這一行的,上門的客人也有千百種。有沒有客人為了錢和老闆發生爭執?」
「當然,我們是有些特別的客人。明明是借錢給人反而招恨,這種事也不是沒有。但是,再怎麼樣也不至於要殺人……」松浦回視笹垣的臉,搖搖頭,「我實在很難想像。」
「也難怪,你們是做生意的,不能說客人的不是。不過,這樣我們就無從調查了。如果能借看最近的客戶名冊,對我們會很有幫助。」
「名冊啊……」松浦為難地皺眉。
「一定有吧,不然就不知道錢借給了誰,也沒辦法管理典當品了。」
「有倒是有的。」
「拜託,向你借一下。」笹垣伸出攤平的手掌,「我把正本帶回去,複印之後馬上奉還。當然,我們會非常小心,不讓其他人看到。」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那好,我在這裡等,可以麻煩你去徵求老闆娘同意嗎?」
「唔。」松浦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頭,「好吧。既然這樣,東西可以借給你們,但是,請千萬好好保管。」
「謝謝,不用先徵求老闆娘同意嗎?」
「應該可以出借,回頭我再告訴她。仔細一想,老闆已經不在了。」
松浦坐在椅子上轉了九十度,打開身邊的文件櫃,裡面排列著好幾份厚厚的活頁夾。正當笹垣往前探看時,眼角掃到樓梯的門無聲地開了,他往那邊看去,心頭驀地一震。
門後站著一個男孩,十歲左右,穿著長袖運動衫、牛仔褲,身材細瘦。
笹垣心頭一震,並不是因為沒有聽到男孩下樓的聲音,而是在眼神交會的那一剎那,為男孩眼裡蘊含的陰沉黑暗所衝擊。
「你是桐原先生的兒子?」笹垣問。
男孩沒有回答。松浦回頭說:「哦,是的。」
男孩一言不發,開始穿運動鞋,臉上毫無表情。
「小亮,你要去哪兒?今天最好還是待在家裡。」
男孩不加理會,徑自出門。
「真可憐,他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笹垣說。
「也許吧。不過,那孩子有點特別。」
「怎麼說?」
「這個,我也說不好。」松浦從文件櫃里取出一本活頁夾,放在笹垣面前,「這是最近的客戶名冊。」
「那我就不客氣了。」笹垣收下,開始翻閱裡面一大排男男女女的名字。他眼裡看著資料,心裡回想起男孩陰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