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化為灰燼
我們行至橋邊,徑直跨過,又轉身燒毀,燒掉了前行的證據,只留下記憶中的滾滾濃煙以及也許曾經濕潤的雙眼。
——湯姆·斯托帕德
1
省廳的法醫難免要參加一些行政會議,雖然我知道這些會議很重要,但是開會畢竟沒有破案有成就感,所以我對開會實在是缺乏興趣。當然,除非是去雲泰。
自從接觸林笑笑的案件之後,「雲泰案」就成了我的心結。光是在內網上查閱資料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新的信息可以挖掘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去雲泰市再找找線索。
於是我就出現在了雲泰市公安機關的法醫工作會議上。
磕磕巴巴地念完稿子,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便開始琢磨著需要去問些什麼問題、翻閱些什麼材料。雖然我知道僅憑這些就想破獲一起多年的懸案是異想天開,但還是暗自憋了一口氣。
晚飯後,我借用了師兄黃支隊的辦公室,讓刑警支隊內勤搬來了「雲泰案」的卷宗,打開串併案系統,埋頭在卷宗里開始了研究。
卷宗的確不少,十餘本厚厚的資料冊堆滿了辦公桌,我細細地翻著詢問筆錄、現場勘查筆錄、屍檢筆錄和照片,期待能有所發現。三具屍體的照片清晰地擺在我面前,都是十幾歲的女孩,都是夜間獨自去公共廁所時遇害的,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惶恐與不甘。兇手的目的很明了,就是奸屍。但案件很蹊蹺,沒有目擊證人,沒有任何證據,所以根本就無法甄別犯罪嫌疑人。從記錄上看,三起案件分別鎖定了數十名犯罪嫌疑人,但是因為沒有甄別依據或者不具備作案時間而一一被排除。卷宗里還夾著幾頁新的排查記錄。案件過去不少年,仍有幾名民警還在鍥而不捨地繼續開展摸排活動。
卷宗翻完了,依然沒有找到什麼新的線索,我翻來覆去地看著幾起案件的現場照片,希望能將它們深深印在腦海里,說不定哪天靈光一現就能想到點兒什麼。最讓我費解的是,三起案件中死者的xx道擦拭物經過精斑預實驗都有微弱的陽性反應,DNA卻無法檢測出屬於任何人的基因型①。
「下次找個DNA檢驗專家問一問吧,是不是檢驗過程出現了什麼偏差?」我自言自語道。
「十一點多了,還沒回去?」黃支隊這時候推門走了進來。
我搖了搖頭,眨了眨通紅的眼睛,伸了個懶腰說道:「師兄怎麼這麼晚還來?」
「剛才在參會的公安部二所法醫專家的房間和他聊了聊。」黃支隊一邊拿起一次性紙杯,一邊說,「怎麼不自己泡點兒茶喝?我今天真是受益匪淺,專家就是專家,聽他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我站起來說:「師兄別泡茶了,我肚子餓了,你請我去吃炒麵片兒吧。」
黃支隊做出一臉驚恐的表情:上次就是去吃炒麵片兒,吃出個碎屍案件(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部《屍語者》中「天外飛屍」一案)來,你還去?
「你還真迷信。」我笑著說,「如果真的那麼邪門兒,那這次吃面片兒的時候也能出個命案。」
「祖宗哎,」黃支隊扔給我一根煙,「請你吃還不行嗎?積點兒口德吧。」
晚上十一點半,雲泰的街上已經沒什麼車了,就連平時人口密集度最高的步行街也只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和巡邏員經過。步行街的兩側,延伸開幾條平行的巷子,此時都已人眠燈滅,路燈的燈罩被晚風吹動,無奈地晃個不停,地面的燈光也隨之搖曳,竟然有幾分詭異感。
「這幾條巷子,白天可是很繁華的,賣什麼的都有。」黃支隊說,「現在房價飛漲,估計這裡的門面都要賣到兩萬多一平方米了。」
我對房價沒什麼興趣,問:「我們來這裡幹嗎?搞得跟查案似的,這裡能有吃飯的地方嗎?」
「烏鴉同志,你就不能不說案子嗎?」黃支隊指了指前方,說,「前面那條巷子都是吃夜宵的,想吃啥都有。」
果然,走了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另一個巷子口,裡面果真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烤肉、麻辣小龍蝦的香味夾雜著燒烤的煙塵撲鼻而來,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
「我改變主意了。」我看見火紅的龍蝦就興奮,「我們吃龍蝦吧。」
「真會宰人。」黃支隊笑著說,「早知道這樣,就帶你去我家讓你嫂子給你下面片兒了。龍蝦現在好貴的。」
半個小時的時間,眼前的一盆龍蝦就被我和黃支隊解剖成了一盆龍蝦殼。
我拿起飲料喝了一口,伸了個懶腰說:「這一覺絕對會睡得舒服。」
突然,尖銳的警報聲劃破了夜空,我循聲望去,看見一輛消防車從巷口呼嘯著駛過。
「著火了?」我警覺起來,「我們過去看看吧,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大吉大利。」黃支隊說,「你少說兩句吧。」
起火現場就在我們剛才經過的一條巷子,我和黃支隊快步跑了過去。
這條巷子比較寬敞,路面有十幾米寬,前後共有兩三百米長,路的兩側都是聯排門面,銀行、超市、網吧、飯店、五金商行應有盡有,可以看得出白天的繁華。
「看來這些門面的店主晚上都不住這兒啊,這麼大動靜都沒人圍觀。」我見消防車旁邊只有十幾個人在圍觀,說道。
巷子正中的一間門面的卷閘門下方往外冒著濃煙,消防官兵忙忙碌碌地一邊接起高壓水槍,一邊給卷閘門降溫。突然,卷閘門嘩的一聲掉落下來,原來屋內已經是一片火海。見到了屋內的情況,消防指揮官開始提高聲調,指揮戰士迅速滅火,圍觀人數也慢慢多了起來。
「婉婷超市,」黃支隊笑著說,「聽起來是個年輕女孩開的。」
「我覺得現場有點兒奇怪啊。」我說,「你有沒有注意到?卷閘門是沒有完全閉合的,之所以有人能夠發現這裡起火,是因為有濃煙從卷閘門下面冒出來。」
「我們來得晚了。」現場溫度很高,黃支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說不定是消防隊把門給撬開的。」
「可是卷閘門沒有被撬的痕迹。」我一邊說,一邊想走近一些看看已經攤在地上的卷閘門,可是被消防隊員伸手擋開了。
「這麼晚了,卷閘門沒道理還開著。」黃支隊說。
「是不是進了小偷,偷了東西以後點燃了現場?」我說。
「什麼小偷那麼狠?沒有必要吧。」黃支隊說。
消防隊忙了半個多小時,大火終於被撲滅,好在報警早,火勢並沒有波及附近的店面。一名消防隊員走進現場進行探查,沒想到他走進去不到一分鐘就又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大喊道:「隊長!裡面有死人!」
本來有些困意的我頓時清醒了,我轉頭看向黃支隊,黃支隊也正轉頭看我,說:「不會吧,真邪門兒了!」
站在消防車旁邊的一名中尉已經拿了電話出來請求刑警部門支援。黃支隊出示了警官證,說:「我們是刑警支隊的,我要進去看看現場。」一旁維持秩序的派出所民警也過來說:「是的,他是我們的領導。」
「不行,先要排除險情,其他人才能進去。」中尉說,「可以把屍體先抬出來。」
我探頭看了看,超市裡面已是一片狼藉,被高壓水槍沖射得東倒西歪的貨架、滿地燒焦的貨物,還有地面上一攤一攤的積水。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這個現場怕是很難有發現了,破壞得太嚴重了。」
「好吧,」黃支隊對中尉說,「那麻煩你們拍下照片,記清楚屍體躺著的位置。」
不一會兒,四名戰士用帆布抬出來一具黑乎乎的屍體。黃支隊不忙著檢驗屍體,和其他趕來的刑警開始詢問報案人和消防戰士。
「我在網吧上網上到十二點,路過這裡的時候,發現這家超市的卷閘門沒關好,從門下方的縫隙里可以看到隱約的火光和冒出來的煙,所以報了警。」
報案人是一名老實巴交的學生模樣的人。
「那就很可疑了。」我看著眼前這具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歪頭對黃支隊說,「門是真的沒有完全關上。」
「會不會是因為天氣太熱?你看這店面沒有窗戶,要是關上了門,就會很悶熱啊。」黃支隊站在超市門口往裡看去,指著店面的內牆說道。
「這間超市朝南,一共有三間店面,但是有兩個卷閘門是一直閉鎖的,只有西側的這個卷閘門用來作為出入口。整間店面里放的都是整齊排列的貨架,收銀台在西側,最東側是店主自己臨時居住的空間,用布簾做的隔斷,現在布簾已經完全被燒毀了,只有上方懸掛的軌道處還能看到一些殘片。裡面有個衣櫃,已經被水槍給衝倒了。還有一張靠著牆的床。傢具燒毀得都很嚴重。屍體仰面躺在床旁,和床邊垂直,頭靠近床,腳遠離床。」
「起火點和起火時間可以判斷一下嗎?」黃支隊問中尉。
「起火點在臨時居住空間的南側,空調插頭部位附近。」中尉說,「我們覺得可能是空調插頭短路起火,所以使用了高壓點射的方式滅火。時間嘛,如果沒有化學助燃物,我們分析是在報案前半小時起火,才能在發現的時候形成那麼大的火勢。」
我從脫落卷閘門的位置走進了現場,看了看掛在牆壁東面上的空調,轉頭對黃支隊說:「可以排除店主因為熱故意不關門的可能,你看雖然空調的線都被燒毀了,但是它的擋風板是開啟狀的,說明起火的時候空調是開著的,那就沒有必要虛掩卷閘門。」
黃支隊點頭讚許我的觀點:「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看像是一起謀殺。」
2
「就憑關沒關門判斷謀殺是不是武斷了些?」黃支隊說,「如果是門鎖沒有鎖好,也可能會造成沒有完全閉合的假象。」
我說:「我是覺得屍體躺著的位置不對。如果是死者發現起火時已經一氧化碳中毒無力逃脫的話,那麼她從床上墜落的姿勢應該是和床邊平行,不應該是和床邊垂直。」
我走到屍體旁邊蹲下來,一股屍體被燒熟的味道迅速湧進了我的鼻孔,我揉了揉鼻子,說:「另外,這個超市給人的感覺是很狹長、很深,如果是最東側床邊起火蔓延到超市最西頭的話,東邊應該比西邊燒得更嚴重。但是我感覺整個超市燒得都很嚴重。」
「你的意思是說,可能有多個起火點?」黃支隊說,「封閉現場,明天白天我讓支隊理化科的同志來採樣,那時候就知道有沒有助燃物,有幾個起火點了。」
「還要等到明天嗎?」我說。
「如果根據消防隊的推測,是電起火,那就是意外,我們現在沒有依據證明這是刑事案件,所以沒有權利強行解剖屍體,要等她出差在外的老公趕回來。」黃支隊說。
「死者是什麼人?調查死者的鄰居了嗎?」剛才我在粗略地看現場,所以沒有聽見調查得來的死者基本情況。
「死者俞婉婷,女,三十歲,個體商戶老闆。丈夫是驊庭保險公司業務員,叫劉偉,二十八歲。俞婉婷十多歲時父母雙亡,本地沒有親戚,她和劉偉結婚四年,在我市貴苑新村有一套房子,但他們沒有孩子。」負責外圍調查的民警介紹道,「剛才我們用電話和劉偉聯繫,他說一般情況下俞婉婷不在超市裡住,但是如果他出差的話,俞婉婷就會在超市裡住。今天上午劉偉去上海出差,所以俞婉婷才會住在超市裡。超市的空調插座已經壞了好幾次,劉偉本人懷疑是插座短路引發的大火。劉偉正在往回趕,估計明早能夠到達雲泰。」
黃支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現場封存了,屍表檢驗等明天劉偉趕回來再進行,外圍調查我會安排他們連夜開展的。」
「可是破命案哪有等天亮的?」我知道自己一著急,睡覺也睡不好。
「我們沒有充分證據證明這是一起命案。」黃支隊說,「她又沒有其他親屬,還是等劉偉回來再說吧。養足精神才能幹得好活。」
急也沒有用,確實太累太飽了。躺在賓館床上的我,腦子裡翻動著現場畫面,翻著翻著就睡著了。直到早晨七點,黃支隊的電話把我喊醒:「起床吧,吃點兒東西,我們去殯儀館。」
到達殯儀館的時候,劉偉已經在解剖室的門口等著了。一眼看去,他又瘦又高,皮膚白皙,眉眼稜角分明,有點兒明星的感覺。我多看了一眼,瞥見他右臂外側有兩條淺淺的痕迹,用法醫的眼光看,應該是抓傷。
「可以描述一下你妻子的長相嗎?」我突然問道。
一時間沒預料到這個問題,劉偉顯得有些緊張:「哦……她,她挺漂亮的,就是那種長頭髮、大眼睛、高鼻樑……」
「有照片嗎?」黃支隊知道我的意思是要先確定死者就是俞婉婷。
「哦,對,有的有的。」劉偉拿出了錢包,裡面有一張俞婉婷的大頭照。
照片中的女子確實是一個美少婦,黑色長髮,齊眉劉海,唇紅齒白,美麗而不失優雅。我注意到照片中的女子戴了對非常精緻的鑽石耳環,又轉頭看了看解剖床上的屍體,耳朵上並沒有耳環。我搖了搖頭,暗自感嘆,一個美女就這樣成了一具可怕的屍體。
「我們需要到你家找一些俞婉婷的日常用品,提取DNA和屍體的DNA進行比對。」我說,「畢竟燒得面目全非,耳環又不相符,我們首先是要確證死者身份。」
「是她,就是她,燒成這樣我也認得的。」劉偉帶著哭腔說道。不知為什麼,在我看來,他哭得似乎有點兒假。
「那也需要科學的鑒證。」我一邊說,一邊穿上解剖裝備,開始屍表檢驗。
黃支隊安排刑警拿了劉偉家的鑰匙去取俞婉婷的DNA。
我已經做好了這是一起謀殺案的心理準備,所以看到一些不符合燒死的徵象時,並沒有過多的驚訝。我一邊檢查一邊說:「屍體全身重度炭化,全身呈斗拳狀②,衣物、頭髮燒毀,瞼球結合膜可見點狀出血,鼻腔內經紗布擦拭未見灰燼。額部可見多處弧形創口,暫時無法判斷是否為生前損傷。」
我用力掰開已經形成屍僵的下頜關節,用光源照射死者的口腔:「口腔內壁未見明顯灰塵黏附,舌下未見明顯灰塵黏附。雙手燒毀,見不到指甲。」
黃支隊搖了搖頭表示遺憾,他知道我的意思。夏天時候人們穿著較少,身體裸露部位多,如果死者和兇手發生打鬥,死者又留有指甲,就很容易抓傷兇手,也有可能留下能證明兇手是誰的證據。
「目前看,這很有可能是一起謀殺案件。」我對坐在解剖室門外地上的劉偉說道,「我們現在要對屍體進行解剖檢驗。」
「不行!不行!」劉偉突然從地上彈射了起來,大聲喊道,「婉婷生前最愛漂亮,我不允許你們在她身上動刀!誰也不準動她!」
劉偉的過度反應嚇了我一跳,我壓著怒火說:「我們懷疑這是一起謀殺案件,為了她沉冤得雪,我們必須進行解剖。我給你承諾,解剖完我們會縫合得很整齊。」
「你們這是要搶屍體嗎?」劉偉說,「網上說你們警察經常搶屍體,原來是真的,她是我的,我不許你們對她動刀!」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規定,我們懷疑這是一起刑事案件,且死者死因不明,公安機關有權決定解剖。」黃支隊說,「希望你配合。」
劉偉一直在哭喊,黃支隊示意身邊的警察把他拉到了門外,劉偉還在喊著:「不準動她!你們都是土匪,警察都是土匪!」
我和黃支隊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個劉偉十分可疑。黃支隊示意手下的高法醫穿上解剖服和我一起開始解剖工作,同時囑咐身邊的刑警看好劉偉。
死者的皮膚及皮下組織都已經炭化,解剖刀切上去的時候發出清脆的咯咯聲。逐層分離完屍體的頸部皮膚和肌肉,真相基本就露出了水面。死者頸部兩側肌肉都有明顯的出血痕迹,舌骨、甲狀軟骨都有嚴重的骨折、出血跡象。
「窒息徵象非常明顯,頸部損傷也很嚴重,雖然看不到頸部皮膚損傷情況,」我說,「但是同樣可以斷定,死者是被一個力氣很大的人用雙手掐住脖子,導致窒息死亡。」
「雙手掐住了脖子,沒有辦法約束死者雙手,那麼兇手很有可能會被抓傷。」黃支隊在一旁補充道。
「就是頭部的損傷非常奇怪。」我切開死者的頭皮,前後翻開。頭皮已經被燒焦,用力稍大都會破損。頭皮的額部有七八處弧形的小創口,對應的皮下有連接成大片狀的皮下出血。顱骨的骨膜沒有傷及,更沒有顱骨骨折或者顱內損傷。
「這些小傷口都非常輕微,不是致死的原因。」我說,「但是生活反應非常明顯,說明是在掐死之前形成的。」
「弧是朝上的,圓弧在下,兩角朝上彎,弧度還不小,如果是圓形的一部分,那麼這個工具就應該是直徑五厘米左右的圓形。這會是什麼工具呢?」黃支隊說,「頭皮下出血這麼多,創口裡有組織間橋,肯定是鈍器形成的。」
「我擔心的不是工具。」我說,「創口這麼密集,應該是死者處於一個固定位置形成的。那麼就有兩個問題出現了,第一,兇手既然要殺死她,為什麼還要在她頭上砸出這麼多小傷;第二,死者為什麼會在沒有死的時候不動彈,保持固定位置讓兇手砸。」
「兇手可能是心理有問題。」黃支隊說,「死者也有可能是在中毒、昏迷的情況下被打擊頭部的。」
「顱腦沒有損傷,如果是昏迷,只有可能是用藥物了。」我說,「取心血做毒物化驗吧。」
「調查清楚死者是什麼時候吃的晚飯了嗎?」我一邊用手術刀切開屍體的胃、十二指腸和小腸,一邊說,「燒死的屍體沒法用溫度來判斷死亡時間,想準確判斷,只有看胃腸內容物的消化、遷移情況了。」
「這個沒問題,」黃支隊說,「經調查,死者下午六點去巷子口的小吃店吃了晚飯。」
「根據消化情況,」我用手術刀撥弄著那些黃油油的胃內容,抬肘蹭了蹭鼻子說,「胃內還有不少食糜狀物質,我判斷死者是末次進餐後五小時內死亡的。」
「消防隊說十一點半起火的。」黃支隊說,「你判斷十一點之前死亡,這就有至少半個小時的時間差。那麼,兇手殺害了死者後,半小時才點火,他在做些什麼呢?」
「你們看,這是什麼?」在一旁觀察死者頭面部的高法醫突然一句話把我和黃支隊從思考中拽了回來。
3
我和黃支隊湊過頭去看,原來高法醫在死者的鼻孔里夾出了一根藍色的纖維。
黃支隊接過纖維,放在解剖室的顯微鏡下觀察:「這是防水布的纖維,很多衣服都是用這樣的材料製成的。」
「看來,這樣的纖維還不少啊。」我仔細用刀片刮著死者臉上的煙灰炭末,果真在刮下來的漆黑的物質中,發現了一些藍色的防水布片,最大的一塊兒約有幾個平方毫米。
高法醫還在死者耳部附近用止血鉗鉗下來一塊和皮膚粘連在一起的白色布片,布片的邊緣也可以看到藍色的纖維,布片上面印著M開頭的一排英文,字跡無法辨認。
我接著說:「可以斷定,現場燃燒的時候,有一件藍色的衣服覆蓋在死者的面部。這個白色的布片是衣服的商標。」
「這能說明什麼呢?」高法醫問道。
「心理學家有過一項研究,」我說,「如果一個人殺死了自己比較尊重、敬畏的人,會害怕看見死者的臉。有些人會用一些物體遮蓋住死者的臉,減輕自己的心理壓力。」
「你是說,熟人作案?」黃支隊說完,轉頭看向窗外蹲在地上的劉偉。
「調查情況顯示,俞婉婷為人吝嗇,沒有什麼非常要好的朋友,沒有什麼明顯的矛盾關係,沒有不正當男女關係。」偵查員在一旁說,「如果判斷是熟人作案,那麼她丈夫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可是劉偉說他昨天上午就出差去了上海。」高法醫說。
「他可以故意這樣說,偽造不在場證據。」黃支隊說,「我還看見了他手臂上有抓傷。」
我點了點頭,低聲說:「我也看見了,剛才我們分析死者可能抓傷了兇手,只是因為死者的指甲被燒毀,所以不能確證。我想,世界上沒有這麼巧的事情吧?」
「是啊,」黃支隊說,「剛才他還那麼激烈地阻礙屍體解剖。」
我脫下解剖服,走到劉偉旁邊,說:「你下了火車就直接趕到這裡來了對吧?麻煩你把返程火車票給我看看。」
劉偉一臉驚恐:「啊?什麼?哦,火車票,火車票我……我,火車票出站的時候被工作人員收了。」
「那去上海的火車票呢?」我問。
「也……也被收了。」
「原來你們出公差,差旅費報銷是不需要票據的?」我盯著劉偉,看著他閃爍的眼神,逼問道,「還是出公差要私人出費用?」
劉偉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
黃支隊說:「如果這樣,那就對不起了,麻煩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吧。」
兩名偵查員架著垂頭喪氣的劉偉乘車離開了。
「這起案件,不會就因為死者臉上的那個布片破獲了吧?」我說,「我總感覺沒那麼簡單。」
「哎喲,祖宗,」黃支隊說,「簡單點兒不好嗎?你可別烏鴉嘴了。」
我低頭笑了笑,說:「還有好多檢驗沒有出結果,用這個時間,我們去現場看看吧。這麼久了,現場險情也應該都排除了,可以進去看了。」
現場依然一片狼藉。除了沒法燃燒的物品以外,其他的傢具、貨物基本都已燃燒殆盡。超市東面隔開的臨時居住區域里也是如此,一個大衣櫃被高壓水槍衝倒在地上,一個光禿禿的床板橫在那裡,都被熏得漆黑。
我和黃支隊簡單巡視了超市,超市地面儘是積水,我們穿著膠鞋從東倒西歪的貨架上跨來跨去,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估計有用的線索沒被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也被高壓水槍沖得乾乾淨淨了。
我走到床旁,戴上手套掀起了床板。突然,我看見床板的側面和下面有一些點狀的顏色加深區,和附著的煙灰炭末顏色並不一樣。我打開勘查箱,取出聯苯胺試劑,對這些區域進行血液預實驗,得出的結果是陽性。
「師兄你看,」我說,「床板側面和床板底側都有血,這樣看,應該是噴濺狀血跡。」
黃支隊走過來拿出放大鏡看了看床板的血跡,說:「嗯,從形態上看,可以確定是噴濺狀血跡,方向是從外側向內側。」
我說:「屍體是頭朝床躺在地上的,頭部又有創口,那麼形成創口的時候,血跡確實是沿這個方向噴濺的。」
黃支隊說:「知道你的意思,屍體躺的位置就是殺人的原始現場。」
我點了點頭。
黃支隊補充道:「既然這裡是殺人的現場,死者又沒有約束傷,說明兇手是可以和平地從最西側的入口進超市,再走到最東頭的床邊。」
「大半夜的,」我說,「一個單身美少婦會讓什麼人進到自己的超市裡呢?她一點兒警惕性都沒有嗎?」
「除非是熟人,」黃支隊說,「開始通過死者面部的布片推斷熟人作案我還有些忐忑,現在通過現場情況,基本可以肯定就是熟人作案了。看來抓她老公沒抓錯。」
我站在現場閉著眼,試圖把現場的情況再還原一遍,可是總覺得損傷問題有些不能解釋。於是我搖了搖頭,說:「先回去吧,一邊等檢驗結果,一邊去看看對劉偉的審訊。」
我們在視頻觀察室看著審訊室內的劉偉耷拉著腦袋,一副無精打采、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招了沒?」黃支隊問。
偵查員搖了搖頭:「反覆強調他沒有殺人,但是對於昨晚的行蹤,他隻字不提。」
「去火車站調一下監控,看他到底有沒有去上海。」黃支隊說。
偵查員面露難色:「這,火車站那麼多人,有些難度啊。」
「不用,」我說,「去查一下賓館開房登記,我突然覺得他不像是兇手,他之所以不提昨晚的行蹤,可能有其他原因。」
黃支隊驚愕地看著我,愣了一會兒,轉頭對偵查員說:「去辦吧。」
黃支隊看著偵查員離開觀察室,對我說:「你這樣說是不是武斷了些?如果因為你的直覺改變了偵查思路,可不是小事。」
我搖了搖頭,說:「不僅是直覺,我覺得死者的損傷有些奇怪。」
「你是說她額頭上那些密集的小創口?」
「是的,」我說,「如果不是用藥致暈死者,在死者清醒狀態下同時形成額部創口和頸部損傷,除非這件事不是一個人做的。如果是劉偉想殺她,不需要找個幫手那麼麻煩。」
「時間不早了,」黃支隊說,「各項檢驗和調查的結果夜裡才能出來,你先休息吧。」
躺在賓館的床上,現場的情景在腦海中一幕幕呈現。突然,被水槍衝倒的大衣櫃的樣子閃入我的腦海里。
「不對啊,衣服、被褥怎麼會在大衣櫃下?」我自言自語道。我彷彿想起白天現場勘查的時候,發現大衣櫃的下方好像壓著衣服和被褥。總覺得好像有些不對頭的地方,可是不對頭的地方在哪兒呢?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
因為有心事,所以我起了個大早。專案組會議室正在彙報昨天一天的工作情況。
「經比對俞婉婷平時所用牙刷上的DNA和死者的DNA吻合,確證死者系俞婉婷。經過對俞婉婷的心血進行毒物化驗,可以排除俞婉婷生前有中毒致死或致暈的可能。通過對現場多處多點位提取的灰燼進行理化檢驗,可以判斷現場有多處起火點,但是沒有助燃溶劑。也就是說,兇手殺人後,在超市裡多處可以燃燒的貨物上點火,導致大火。」雲泰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所長彙報道。
「可是再多處點火,也不需要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啊。」我說,「我們法醫判斷,死者死後至少半小時以上,現場才點火。」
「兇手在做什麼呢?」黃支隊說。
「另外,」我說,「如果排除了死者有中毒致暈的可能,通過法醫檢驗死者頭部損傷也不至於致暈。那麼,死者為什麼會在清醒狀態下,保持一個固定不動的姿勢,讓兇手來敲擊她的頭部?還有,兇手是如何一邊掐壓死者的脖子,一邊用鈍器打擊死者的頭部?」
「騎在她身上,一邊掐脖子,一邊打。」有偵查員說。
「不可能。」我說,「我們知道,手指接觸頸部,只會留下小片狀出血,手掌接觸,才會留下大片狀出血。經法醫檢驗,死者頸部兩側的肌肉都可見大片狀出血,說明是有兩個手掌同時掐住死者的頸部兩側,壓閉氣管和頸動靜脈,導致窒息死亡。這個時候,兇手沒有其他多餘的手去打擊死者頭部。」
「為什麼可以肯定是同時形成兩種損傷呢?」
「因為兩種損傷都有明顯的生活反應,額頭部的損傷也只有死者頸部被壓住,頭部位置相對固定的時候,才能形成。」我說。
這時候,負責對劉偉進行外圍調查的民警推門進來,說:「劉偉的嫌疑排除了。」
4
「查到什麼了?」黃支隊早有心理準備。
「劉偉案發當天確實沒有離開雲泰。」偵查員說,「經過對入住登記的查詢,我們發現劉偉當天上午在一家賓館裡開了一間房。我們調取了該賓館的視頻監控,劉偉是上午十點開房入住,第二天早上七點離開的。」
「也就是說案發時候他並沒有離開房間,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離開直接去殯儀館的,是嗎?」我問。
「是的,」偵查員說,「確定他沒有作案時間。」
「看來我們抓錯人了。」黃支隊說。
「沒有抓錯人。」偵查員喜上眉梢地說,「和劉偉一同入住的還有一名女子,通過面部比對,確定是一名外號是瑩姐的女子,這個瑩姐涉嫌一起團伙販毒案。目前可以肯定劉偉和這樁販毒案有關係,我們已經通過劉偉獲取了瑩姐的線索,現在派人去抓了。」
「可是劉偉手臂有抓傷啊。」我說。
「這個我們也問了。」偵查員說,「劉偉和這個瑩姐有一腿,抓傷是在親熱的時候被瑩姐抓的。」
「看來這個劉偉是真的不想我們對他老婆動刀,他還是真的愛他老婆的。也怪不得他對那天晚上的事情隻字不提,一是犯法,二是對不起他老婆。」黃支隊說,「也好,順帶破了一起販毒案件。不過,這樁命案,我們應該從何處下手呢?」
我喝了口水,說:「再去現場看看吧。」
重新回到了案發現場,我彷彿比上次勘查有了更多的信心。想起在賓館思考的問題,我徑直走到了大衣櫃的旁邊。我沒有記錯,大衣櫃的下方確實壓著一些衣物和被褥。
我叫來兩個偵查員,合力把大衣櫃扶起,大衣櫃下方散亂地堆著一些衣物和被褥,露出大衣櫃壓痕以外的部分都被完全燒毀了。我拉開大衣櫃的門,兩扇門是靠強力吸鐵石關合的,門沒有上鎖。
衣櫃裡面還掛著幾件大衣,沒有被大火燒毀。我戴上手套,伸手去檢查大衣的口袋和大衣櫃里的其他雜物。檢查中,我發現了一個相框,拿出來看,裡面是一張俞婉婷和劉偉在冰天雪地中的合影。照片上的俞婉婷身穿一件藍色的羽絨服,蜷縮在劉偉的懷抱中,笑容燦爛。
「把這張圖片技術處理一下,看看能不能看清衣服的牌子。」我把照片遞給身邊的黃支隊。
大衣櫃的旁邊,放著一個不鏽鋼的茶杯,已經被燒得變了形。我走過去拿了起來,茶杯挺重的,底座是圓形的棱邊。我用聯苯胺測試了一下底座,出現了潛血反應③。
「這個茶杯底座直徑五厘米,呈圓形棱邊突起,和死者額部的細小創口剛好吻合。茶杯底座又有潛血反應,說明這個茶杯很可能就是兇器。」我說。
「可惜茶杯已經被燒,黏附大量灰燼,已經沒希望從這上面提取到指紋了。」黃支隊說。
「或許它對我們的下一步推理分析有一點兒用處。」我胸有成竹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不鏽鋼茶杯。
我繞過正在用篩子清理現場灰燼的痕迹檢驗民警,走到了超市的收銀台前。收銀台是玻璃製造的,已經被完全燒毀,櫃檯里放著的雜物都已無法辨認。我撿起一截鐵棍扒拉著櫃檯里的炭末,突然,在外面明媚的陽光照射下,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找來痕檢民警照了幾張櫃檯的照片,然後小心地圍繞閃光的物體把周圍的灰燼分離開,映入眼帘的,是一堆一元錢、五角錢的硬幣。
「這是超市老闆放錢的錢盒?」我說,「這個私人小超市是沒有電子收款台的,看來收的錢都是放在這個錢盒裡。」
痕檢員用篩子慢慢篩出了硬幣附近的灰燼,說:「據痕檢角度看,這確實是一個錢盒,應該是用竹籃編製的。」
「我知道了。」我說,「雲泰盛產螃蟹,就類似是那個裝螃蟹的竹籃是嗎?」
痕檢員點了點頭:「不過基本已經被燒毀了。」
「有紙幣的殘渣嗎?」我問。
痕檢員搖了搖頭。
黃支隊這時候走了過來,說:「剛才你說的照片通過技術處理,可以看出俞婉婷穿著的羽絨服胸口綉有MCC商標字樣。看來和我們在死者臉上提取的布片很吻合啊,你是在懷疑兇手就是用照片上的這件衣服遮蓋死者臉部的嗎?」
我搖了搖頭,說:「師兄,這是一起以侵財為目的的殺人案件,兇手不一定和死者熟識。」
黃支隊低頭思考了一下:「有依據嗎?」
「有。」我胸有成竹,「首先,剛才我們在櫃檯附近發現了死者收錢用的錢盒殘骸,裡面有一些硬幣,卻沒有任何紙幣的殘渣。」
「紙幣可能都被燒毀了啊。」黃支隊說。
「不會,」我說,「竹子是隔熱效果不錯的材料,竹籃尚未被燒毀殆盡,那麼放在它裡面的紙幣即便是燃燒,也不會一點兒殘渣都不留下。」
「會不會是死者把紙幣都收起來了?」痕檢員說。
「那倒不會。」黃支隊說,「據調查,俞婉婷平時離開超市,也只拿一些一百元的大鈔,零錢再多也不拿走,更別說她知道案發當天自己不離開超市。」
「那就是說錢盒裡應該有一些紙幣,即便是十塊、幾十的紙幣也應該有一些,」我說,「現在沒有了,只有一種可能,被別人拿走了。」
黃支隊點點頭:「接著說。」
「還有,」我說,「開始我們認為兇手把衣服覆蓋在死者的臉上,是熟人作案的特徵。排除了劉偉的嫌疑後,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擾著我。今天看來,兇手之所以用衣服覆蓋住了死者的面部,純屬意外。」
「現在我們已經確定,覆蓋在死者面部的,是她自己的一件藍色羽絨服。」我走到大衣櫃旁邊,說,「現在是夏天,羽絨服不可能放在外面,應該是放在大衣櫃裡面的。死者睡的床上有毛巾毯,有床單,兇手為什麼不用這些順手能拿得到的東西,而非要去拿應該放在大衣櫃裡面的東西去蓋死者的臉呢?」
「不能肯定羽絨服就是放在衣櫃裡面啊。」黃支隊說,「沒有依據,說不準就是疊在床頭當枕頭呢?」
「別急,我還有推斷。」我一邊拉開大衣櫃的門,一邊說,「這個大衣櫃的門是通過強力吸鐵石閉合的,不用一點兒力氣是打不開的。也就是說,兇手有主動打開大衣櫃大門的動作,還有把大衣櫃里的衣物、被褥翻出來的動作。」
「不能是被高壓水槍衝倒以後,衣服、被褥掉落出來的嗎?」黃支隊說,「如果是兇手事先翻動出來的,被翻出來的衣物應該會被完全燒毀了啊。」
我說:「如果是消防動作導致大衣櫃倒下,並且倒下的同時裡面有東西掉落,則大衣櫃的門應該是開著的。不可能是在大衣櫃倒下的瞬間,裡面的衣物掉了出來,大衣櫃倒下後,門又合上了。即便那麼巧能合上,也會把地上的衣物夾一部分在門內。你們再看,大衣櫃後面的腿比前面的長,放不穩,所以我分析是兇手火急火燎地翻動大衣櫃,把衣物拽出衣櫃,在關門的時候,因為緊張用力過度,大衣櫃向後傾倒,碰撞牆壁後,由於反作用力向前倒下,才造成了這種現象。」
說完,我指了指大衣櫃後方牆壁上的一個新鮮磕碰痕迹。
大家點頭。
我接著說:「根據上述兩點,結合死亡時間的推斷,我們可以判斷,兇手在殺死死者後,用了半個小時以上的時間來翻動超市,尋找財物,至少翻動了櫃檯和大衣櫃。兇手的目的應該是侵財。」
「侵財多數不會是熟人,即便是認識的人,也很少有非常熟識的人。」黃支隊說,「可是這個案子明顯應該是熟人作案啊。」
「不,」我說,「我現在覺得不一定是熟人作案,至少不是非常熟知的人。」
「可是事實是俞婉婷把兇手從西側大門帶到了東頭的居住區域。」黃支隊說,「不是熟人的話,那麼這個俞婉婷也太沒有警惕性了吧?深更半夜敢把陌生人帶進自己的屋子?我覺得不太可能,這個俞婉婷還長這麼漂亮,晚上估計還穿得比較少,她就不怕陌生人?」
「這個問題我也矛盾過。」我說,「不過我剛才仔細地篩了一下屍體附近的灰燼,現在我搞清楚了屍體附近的這個貨架擺放的是什麼貨物了,所以我也就理解為什麼俞婉婷會在衣冠不整的狀態下,帶個陌生人走進自己的超市了。」
我用止血鉗夾起屍體位置附近倒伏的貨架下壓著的一片塑料包裝紙碎片,上面印著幾個字:「七度空間」。
「師兄,明白了吧?」我笑著說,「我的推斷,有沒有道理?」
5
黃支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偵查員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這是怎麼個意思?」
黃支隊說:「屍體附近的貨架是放衛生巾的,所以我們現在懷疑,兇手是個女人。如果是女人,半夜來買衛生巾,俞婉婷很有可能會放鬆警惕,帶她到放置衛生巾的貨架附近,然後兇手趁機行兇。」
「師兄忘了吧?」我打斷黃支隊的話,「我們開始懷疑不是劉偉作案的依據,是我們覺得本案應該是兩個人作案哦。」
「哦,對對對。」黃支隊說,「女人可能只是敲開門的,兇手應該是個男人。」
我說:「我們在屍體上發現了兩種損傷,都有生活反應,也就是說,我們覺得一個人不可能在雙手掐壓死者頸部的同時,又拿鈍器打擊死者的頭部,所以我們開始就懷疑是兩人作案。屍體上的兩種損傷反差極大,掐壓頸部的力度非常大,導致了頸部的軟骨都嚴重骨折,但是頭部的損傷比較輕。今天我又找到了這個兇器——茶杯,這麼重的茶杯,如果是力氣很大的人揮舞起來,反覆擊打在死者頭上很容易造成顱骨凹陷性骨折,但是屍體上只有輕微的表皮和皮下組織損傷。」
我咽了口口水,接著說:「經過現場勘查,現在我更加可以肯定,兇手應該是一男一女。女的騙開超市大門,男的趁俞婉婷帶女人進入現場的時候溜門入室,在床邊這個貨架附近將俞婉婷按倒,掐壓住她的頸部。女人則順手拿來一個不鏽鋼茶杯反覆打擊俞婉婷頭部,逼她說出錢的位置。由於男人的力氣過大,將俞婉婷掐死,於是他倆翻動超市,拿走了櫃檯里的紙幣,在超市裡容易起火的貨物貨架處點火,毀屍滅跡,然後離開。」
「可是,這樣的案子,從什麼地方找突破口呢?」黃支隊一籌莫展。
「別急,師兄,」我說,「我們去巷子口看看。」
我和黃支隊繞著這條兩三百米長的巷子走了一圈,有了很顯著的發現。這是一條兩頭通馬路、中間封閉的巷子,也就是說,兇手如果想進入現場地段,必須從巷子的兩頭進入,離開也是這樣。巷子的東頭是一個三岔路口,有紅綠燈,也就是有監控錄像。巷子西頭有一家銀行,門口也有監控。
「等於是我們掌握了小巷兩頭的進出口資料。」我說,「通過看監控,應該可以發現可疑的人員吧?」
黃支隊搖了搖頭,說:「這個偵查部門早就想到了,奇怪也就奇怪在這兒,案發時間段附近,沒有任何可疑的人進入巷子或者離開巷子。」
「那就說明犯罪分子在案發時間段附近,就住在這個巷子里,作完案也沒有離開。」
黃支隊說:「可是這裡只有店面,沒有住家啊。」
我說:「可是我們當天看見著火,哪裡來的那麼多圍觀群眾呢?」
「你提示我了,」黃支隊說,「這裡有家網吧!雖然現在網吧不準通宵營業,其實這些網吧還都是偷偷摸摸通宵營業的。」
我笑著說:「那就去看網吧的監控吧!」
調取了網吧當天晚上的監控錄像,很快我們就發現了線索。一個穿白色衣服的魁梧男子和一個短髮女子在案發當晚十點多先後離開網吧,但是沒有去服務台結賬。十一點四十分,這兩個人又一起回到了網吧。十二點十分,兩人又和網吧的數十個人一起出了網吧,應該是去圍觀滅火現場的。
「原來當天兇手和我們一起在現場。」我感覺背後一陣發涼,轉頭問偵查員,「網吧的上網記錄呢?」
偵查員攤了攤手,說:「這些網吧晚上偷偷摸摸開張,都不登記身份證,所以掌握不了上網人的信息。」
「唉,這麼好的線索,因為網吧不守規矩,沒戲了。」我無奈地說。
「可是這個短髮女子出門的時候穿的是紅色的T恤,回來的時候穿的卻是淺色的。」黃支隊看出了一些蹊蹺。
我想了想,說:「我還記得我們在床板處發現噴濺狀血跡區域中間有個空白區。這個空白區應該就是拿杯子打擊死者頭部的人站的位置,她的存在擋去了一部分噴濺血。」
「你是說,她是因為衣服上黏附了血跡,怕人發現,所以換了衣服?」
我搖了搖頭,說:「監控上看,衣服的款式應該是一樣的,就是顏色不太一樣。嫌疑人的身材明顯比俞婉婷瘦小多了,不可能是在現場換上俞婉婷的衣服。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嫌疑人反穿了衣服。」
「我去問網吧老闆。」偵查員跳了起來,快步出門。
我和黃支隊在專案組耐心地等了大約兩個多小時,偵查員才推門進來。
「怎麼去這麼久?」黃支隊問。
偵查員高興地說:「因為我們直接把犯罪嫌疑人抓回來了。」
這個喜訊出乎意料。
偵查員說:「網吧老闆稱當天晚上上網的人很多,自己在服務台里側早早睡覺了,網管看了監控也不認得嫌疑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出去又什麼時候回來的,上網有押金,所以也不用怕他們跑。但當我們提出這個人可能反穿衣服的時候,網吧老闆說晚上起火的時候他也出去圍觀,無意中看到了我們說的那個反穿衣服的嫌疑人。他認得是在網吧隔壁打工的服務員李麗麗,當時還在奇怪這小妮子為什麼要反著穿衣服呢。」
「太符合了!」我興奮道,「正好在附近打工,和俞婉婷怎麼說也是個面熟,俞婉婷就更加可能對她沒有警惕了。」
「我們去聽聽審訊情況吧。」黃支隊高興地說。
對李麗麗的審訊無法開展,李麗麗拿著一份診斷懷孕的B超報告,在審訊室里不停地哭、不停地吐,就是一個字也不說。
於是我和黃支隊來到了審訊李麗麗的男朋友陳霆威的審訊觀察室。審訊室里,偵查員遞給渾身發抖的陳霆威一根煙,陳霆威搖了搖手說:「謝謝,我不會。」
偵查員說:「說吧,從網吧的監控里已經看到你了。」
陳霆威瑟瑟發抖,說:「其實我也不想,其實我也不想啊……我和李麗麗都在外打工,每個月的工資加在一起只有不到兩千塊,還要寄回老家給雙方父母一千塊,我們真的活不下去啊,現在麗麗又懷孕了,一罐奶粉都要一百多,我們怎麼養得活自己的孩子?」
我看著眼前這個魁梧的二十歲男孩,心中又浮起一絲惻隱。
陳霆威說:「麗麗說這個婉婷超市每天都有好幾千塊的進賬,我們就準備去偷。晚上我們估計她關門回家了,就從網吧出去,到超市撬門,沒想到剛撬了一下,就聽見超市裡有動靜,於是我就趕緊躲到了一旁,麗麗很沉著,沒有躲開。超市老闆拉開卷閘門上的小窗,看見是麗麗,就打開了卷閘門。麗麗說自己正在上網,突然來了例假,要買衛生巾,就來敲敲門試試,結果婉婷姐你還真在。於是超市老闆就和麗麗說笑著走進去了,進去前,麗麗給我使了個眼色。我知道她是示意我們去搶劫。我趁黑溜進卷閘門,看老闆正背對著我看麗麗挑選衛生巾,我就撲了上去按倒老闆,掐她。麗麗跑過去拉下卷閘門,又不知從哪兒拿了個茶杯回來打老闆的頭部,問她錢在哪裡。可是老闆就是不說話,我一生氣就使勁兒掐她,沒想到,過了幾分鐘她就不動了。我們見她死了,很害怕,麗麗說不能白殺個人,於是我們就開始到處找錢,可是只在櫃檯里找到了幾百塊的零錢。」
「你們為了毀屍滅跡,所以燒了超市,是嗎?」偵查員厲聲道。
陳霆威哭著點頭。
「案子破了,這兩個孩子,再窮也不該犯法殺人啊。唉,可惜了。」我嘆了口氣。
「我覺得我們的證據還不太紮實。」黃支隊擔心地說道。
「有監控證明他們在發案時間內離開網吧,又有口供,而且李麗麗應該還有血衣。」我還沒說完,就聽見審訊室里偵查員說:「你們當天晚上穿的衣服呢?」
「麗麗回家就洗乾淨了。」陳霆威抽泣著說道。
我看了看黃支隊,說:「真被你說中了,現在沒物證了。」
「是啊,證據鏈不完善。」黃支隊說,「雖然他是主動招供了,但是如果碰見個無良律師唆使,上庭翻供,說是刑訊逼供什麼的,不好辦啊。」
「別說人家律師,」我笑著說,「證據鏈不完善,是我們的責任,律師質疑是對的。我們去他們倆租住的房子里看看吧。」
看得出來,這一對小青年還是很勤奮的。租住的房子里收拾得乾乾淨淨,監控錄像里看到的他們穿著的衣物已經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柜子里了。
黃支隊拿了出來仔細看了看,說:「洗得很乾凈,找到血的希望不大了。」
我搖了搖頭,走到一個五斗櫥附近,隨意拉開其中一個抽屜。抽屜里赫然放著幾條白沙、紅塔山香煙。
「我們有證據了。」我一邊招手讓偵查員過來拍照,一邊和黃支隊說,「監控里,陳霆威出去回來都是拎著一個包的,雖然看不清包的外形變化,但是這些香煙很有可能是用那個包拎回來的。」
「煙的檔次不高啊,」黃支隊說,「會不會可能是他自己買來抽的呢?」
「他不抽煙。」我笑著說,「審訊室的時候,他拒絕了偵查員遞給他的香煙,說他不會。」
「那他拿這些廉價煙回來做什麼?」偵查員問。
「我覺得吧,可能不止這幾條,應該有其他高價煙,已經被他賣了。」我說,「因為他不抽煙,可能不一定認識這種白沙煙,所以一起拿來,只是賣不掉罷了。」
黃支隊點點頭,開始下達指令:「嗯,可能性極大。一方面通過煙草公司驗證這幾條煙是不是配送到婉婷超市的;另一方面,調查附近回收禮品的店鋪,找到被他賣掉的香煙。」
雲泰市公安局的辦案效率很高,在第二天早上我離開雲泰的時候,黃支隊就走過來對我說:「證據查實了。」
我搖了搖頭,對這一對可憐、可悲又可恨的小青年表示了惋惜:「他倆的父母,還有麗麗肚子里的孩子,以後該怎麼辦呢?」
注釋:
①基因型又稱遺傳型,是某一生物個體全部基因組合的總稱。它反映生物體的遺傳構成,即從雙親獲得的全部基因的總和。通過DNA檢驗技術,可以分析個體基因型從而進行同一認定。
②人體遇到熱反應後,肌肉組織收縮,導致肢體攣縮,屍體會形成看似拳擊的姿勢,故稱為斗拳狀。
③現場黏附的血跡量極少,肉眼無法觀察得到,但通過魯米諾、四甲基聯苯胺等化學藥劑可以顯現出來極微量的血跡形態,稱之為潛血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