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辰初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說出了一句話。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初。
長安,長安縣,安業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點聲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數步,徑直來到自雨亭下。他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權勢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對方也同時在凝視著他,只是自矜身份,沒有開口。
李泌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旅賁軍的士兵們也一起擁過來。他們迅速站成一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嚴密地包圍起來。李林甫身邊的護衛眉頭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卻被主人輕輕攔下。
李泌雙手恭謹一抱,朗聲說道:「拜見李相。」
「李司丞有禮。」李林甫淡淡回道,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頭頂白髮梳得一絲不苟,活像是一隻高挑的鶴鸛。
李泌注意到,對方用的稱呼是他的使職「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詔翰林」,可見李林甫已然判斷出吉溫奪權失敗,並且接受了這個結果。
今天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對,現在終於示弱認輸了。想到這裡,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為相這麼多年,示弱的時候可不常見——他如此退讓,果然是因為被自己擊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後黑手在最接近勝利之時,在自己最隱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個正著,心旌動搖也是應該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精緻大氣,若非李相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為之。」
李林甫捋著頜下的三縷長髯,眼神一抬:「亭子樣式確實不錯,老夫致仕之後,也該學學才是。」
從回應里,李泌感覺到了對方的虛弱,他搖搖頭,從懷裡掏出一份手實,遞過去:「李相說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這裡難道不是您的隱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里停留,那麼只要咬定宅主身份,無論如何他也逃不脫干係。此時興慶宮情況未明,李泌必須敲釘轉角,把最大的隱患死死咬住,才能為太子謀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實略掃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寫了隴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產業?長源你未免太武斷了。」李泌早料到他會矢口否認:「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釋一下,勤政務本樓春宴未完,為何您要中途離席,躲來這一處?」
他本以為李林甫會繼續找借口狡辯,可對方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長源你叫老夫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一怔,旋即臉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驚動過李相?再者說,以在下之身份,豈能一言就能把您從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時,自然不會。可今日先有突厥狼衛,後有蚍蜉,長安城內驚擾不安,若關係到聖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謹慎。」李林甫從懷裡亮出一卷字條,上頭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測之禍,速來安業坊某處宅邸相見,毋與人言云雲。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麼多耳目,豈會不知當時賀監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擄走,怎麼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義送信過來?」
「正是不知何人所寫,才不能怠慢。」李林甫點了點字條背面,上頭留有一個圓形的洇跡,「這字條並非通傳所送,而是壓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驚,因為太子在春宴現場接到的兩封信,也是不知被誰壓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測,這是李相故意調開太子,好讓他成為弒殺父皇的嫌疑,可現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樣的信,這頓時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
同時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調開春宴,這到底為什麼?
不對!李泌在心裡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間,一定有一個在撒謊。他捏緊了拳頭,放棄虛與委蛇的盤問,直截了當道:
「李相可知道,適才太上玄元燈樓發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凜,急忙朝著興慶宮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邊的情形。他們剛才聽見了爆炸聲,可還沒往那邊聯想。現在李泌一說,李林甫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
「怎麼回事?」這位大唐中書令沉聲問道,眉頭緊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開口道:「怎麼回事,李相應該比我清楚。您一直覬覦靖安司,還埋下眼線,引狼入室,豈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李泌這時豁出去了,說得直白而尖銳。他一揮手,周圍旅賁軍士兵立刻舉起弩來,防止這位權相發難。
李林甫為相這麼多年,腦子一轉,隨即明白了李泌為何氣勢洶洶來圍堵自己。幾個護衛大驚,下意識把主人擋在身後。他處變不驚,推開護衛,挺直胸膛走到亭邊,淡淡道:「長源,這是一個陰謀。」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劍的李林甫說這是個陰謀,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
「李相難道對靖安司沒有覬覦之心?難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雙眼透出陰鷙的光芒,唇角微微翹起:「你說得不錯。可在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計,這時該死的便是長源你才對啊。」
「因為在你們的算計里,我早就該死了!」
李泌不再拘於什麼禮節,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嘆了口氣,緩慢地搖了一下頭:「你我雖然立場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賞你的才幹。可惜你如今的表現,真讓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隨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當他是窮途末路,胡言亂語。這件事的脈絡,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衛的幕後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內應。兩者裡應外合使得靖安司癱瘓,綁走李泌。然後李相一邊趁機指使吉溫奪權,一邊讓蚍蜉發動襲擊。他自己為避免被波及,提前離開勤政務本樓,躲在這處宅子;同時又讓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調開。這樣一來,便可讓世人誤以為這次襲擊,是太子為弒殺父皇奪權所為,將其徹底扳倒。
誰有能力策動突厥狼衛和蚍蜉?誰對長安城內外細節如此熟稔?誰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調動在最合適的位置?
整個計劃環環相扣,縝密細緻,絕非尋常人能駕馭。無論從動機、權柄、風格還是諸多已顯露出的跡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來。
這計劃中的兩個變數,一是張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釣出李亨之後,原本要把李泌滅口,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張小敬的協助下逃了出來。於是整個陰謀,就這樣被李泌拎住安業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來。
什麼靖安司的字條,什麼不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虛誑之言。李泌懶得一一批駁,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來,在如此清晰的證據鏈條面前,再負隅頑抗已毫無意義。他手執李林甫的手臂,從自雨亭出來,口中大喊:「靖安司辦事!」
護衛們試圖擋住,可旅賁軍士兵立刻把他們兩個人圍在隊形之中。
這時李林甫的聲音,再次響起:「長源哪,你這麼聰明,何至於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這件事,於我有何益處?」
這句話聲音不大,可聽在李泌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他的腳步僵在了原地,轉頭看向這位罪魁禍首。對方神情從容,甚至眼神里還帶著一點憐憫。
李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一個他一直在內心極力去迴避某些猜想而導致的巨大錯誤。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將紫燈籠擱在一個倒馬鞍式的固架上,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樓頂的擋板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里卻不見輕鬆之色。
李泌許諾給他配備資源,可是懂得望樓通信的人實在太少,所以他只能親力親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經響起,四方的城門也已經關閉。李泌交給他的任務,暫時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徹底恢復原來的通信能力,還得花上幾天時間,但目前至少不會耽誤大事。
自從在監牢被放出來以後,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個長安的局勢。事態發展之奇詭,令他瞠目結舌。姚家幾個長輩都是公門出身,從小就給姚汝能講各種奇案怪案。可他們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沒眼下這樁案子這麼詭異。
姚汝能覺得胸口無比憋悶。眼前的這場災難,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種各樣的掣肘,恐怕早就解決了。這麼單純的一件事,為何會搞得這麼複雜?眼下張小敬不知所終,檀棋下落不明,徐賓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殺害,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難道這就是張小敬所謂「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緊了拳頭,如果不念初心,那麼堅守還有什麼意義!他幾個時辰前在大望樓上憤然發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變成一頭沉淪於現實的怪物,哪怕代價沉重。他相信,張都尉一定也在某一個地方,努力抗拒著長安的侵蝕。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樓發過信號,詢問張小敬的位置,可惜沒有一棟望樓給出滿意答覆。張小敬最後一次出現在望樓記錄中,是子初時分在殖業坊,然後他便徹底消失,再無目擊。
姚汝能正在想著張小敬會在哪裡,這時旁邊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樓,有消息傳入!」
以大望樓為核心,周圍劃成了八個區域,以八卦分別命名。所有遠近望樓,都豎立在這八個區域的軸線之上。巽位東南,二樓則指大望樓東南方向軸線上的第二樓。
這些臨時找來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簡單的事,但不懂信號收發解讀,這些事必須得是姚汝能親力親為。姚汝能連忙衝到大望樓東南角,一邊盯著遠處的紫燈起落,一邊大聲報出數字,好讓助手記錄。等到信號傳送完畢,姚汝能低頭畫了幾筆,迅速破譯。
「汝能:張都尉急召,單獨前來,切。」
姚汝能的眉頭緊皺起來,張都尉?為什麼他不回來,反而要躲在遠遠的望樓上發消息?究竟是受了傷還是有難言之隱?更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是單發給自己,而不是給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們,他們對這些數字懵懂無知,並不知道轉譯出來是什麼內容。
姚汝能迅速把紙卷一折,握在手心。張小敬的這個舉動,可以理解。畢竟他之前屢屢遭人懷疑,甚至還被全城通緝,對靖安司充滿戒心是理所當然的。
張都尉現在一定處在一個困境內,因為某種原因沒辦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過外面的望樓發回信號。他一定知道,現在能解讀信號的只有姚汝能一個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這一點,姚汝能心頭一陣火熱。他吩咐旁邊的幾個助手繼續盯著周圍的燈光消息,然後從大望樓的梯子匆匆攀下來。
因為內鬼還未捉到。此時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還處於嚴密封鎖狀態。但姚汝能已經洗清嫌疑,衛兵只是簡單地盤問幾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樓位於光德坊東南方向的興化坊。這一坊一共有兩棟望樓,西北角的一樓,以及東南角的二樓,呈對角線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來到興化坊,看到許多百姓紛紛打著哈欠往回走去,坊兵們已經守在門口,催促居民們儘快回家,馬上就要閉門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徑直入坊,直奔二樓而去。那棟望樓位於一個大畜欄旁邊,欄中關滿了豬羊雞鵝,糞味濃郁。他捂住鼻孔,低頭穿過畜欄,很快便看到望樓下立著的那條長長木梯。
他只顧趕路,沒留意身旁的畜欄里響起一陣陰沉的鏗鏘聲。姚汝能仰起頭,伸手先抓住一階木梯,向上爬了兩級,雙腳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體攀在半空,處於全無防備的狀態。
畜欄里的一頭豬忽然發起不安的哼叫,雞鵝也紛紛拍動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機從它們身後伸出來,對準了姚汝能毫無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連續傳來五下弩箭射出的聲音,然後是一聲凄厲的慘叫。
姚汝能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動也動不了。
他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幾名旅賁軍士兵從外面的巷子衝過來,個個手持短弩,身後還有一個文官跟隨。他們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圍,而在畜欄里,一個人影躺倒在地,手裡還握著一具還未發射的弩機。
「這,這是怎麼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該上還是該下。
那文官仰起頭來,揚聲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來吧。」姚汝能覺得耳熟,定睛一看,原來還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驍衛里打過交道的趙參軍,如今他也在靖安司里幫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說不定張小敬還在。趙參軍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你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繼續爬到頂上一看,裡面果然沒有張小敬的蹤跡,只有兩個武侯倒在裡頭,已然氣絕身亡。他攀下樓梯,臉色變得極差,問趙參軍到底怎麼回事。
「你記不記得,李司丞跟你說過,那個靖安司的內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點點頭,他清晰地記得李泌的原話是:「我們判斷這個內奸應該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當時他還挺奇怪,為什麼李司丞會一口咬定,認定自己一定知道內鬼的事。
趙參軍略帶得意地拍了拍腦袋:「這可不是對你說的,是說給內鬼聽的。」姚汝能為人耿直,但並不蠢,聽到這裡,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實不知道內鬼和誰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個煙幕彈。內鬼聽見,一定會很緊張,設法把姚汝能滅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內外已全面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望樓上,他在內部沒辦法下手。於是這位內鬼便利用望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光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面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動向嚴密監控。一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內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物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朝畜欄那邊望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卧在骯髒的污泥之中,手弩丟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這傢伙打開了靖安司後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賓在內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間接促成了闕勒霍多的爆發,真要計較起來,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這麼簡單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進畜欄,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這個內鬼翻過身來。這時天色已蒙蒙發亮,在微茫的光線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官,不禁大驚。
「怎麼……是你?!」
這內鬼趁著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間,一下子從泥中躍起,雙手一甩,把臟污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裡,然後帶著箭傷,轉頭朝反方向跑去。
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這一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傢伙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從四面八方圍過去,排成一條綿密的防線,逐漸向畜欄收攏。
可收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後,他們發現,人不見了!
趙參軍氣急敗壞,下令徹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一個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里清理畜欄,牲畜糞便污物就從這裡排掉,順水沖走。
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一旁,裡面內徑頗寬,很顯然,內鬼就是順著這裡逃了出去。
趙參軍喝令快追,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內外沾滿了黑褐色的污物,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無不猶豫,動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沖了過去,義無反顧地鑽入管道。
長安外郭的城牆高約四丈,用上好的黃土兩次夯成,堅固程度堪比當年赫連勃勃的統萬城。其四角與十二座城門附近,還特意用包磚加強過。在外郭城牆的根部,還圍有一圈寬三丈、深二丈的護城河。
護城河的河水來自廣通、永安、龍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終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長安人閑來無事,會跑來河邊釣個魚什麼的。守軍對此並不禁止,只是不許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礙觀瞻。
此時遠遠望去,整條護城河好似一條玄色衣帶,上頭綴著無數金黃色的閃動星點,那是擺在冰面上的幾百盞水燈。
這些水燈構造非常簡單,用木板或油紙為船,上支一根蠟燭——這本是中元節渡鬼的習俗,可老百姓覺得上元節也不能忘了過世的親人,多少都得放點。不過這畢竟是祭鬼的陰儀,擱到城內不吉利,於是大家都跑來城外的護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門通宵不關。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結冰,燈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閃耀。
此時在金光閃閃的河面上方,一團黑影正在急速下墜。那些隨時會熄滅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兩個絕望的輪廓。
張小敬抱住蕭規,連同那一面號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糾纏成一團,當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這次兩人的關係截然不同。蕭規惡狠狠地瞪著張小敬,而張小敬則把獨眼緊緊閉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們沒有開口的餘裕。隨著風從耳邊嗖嗖吹過,身體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聲,薄冰裂開,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燈;然後是嘩啦一聲,水花濺起,四周渡鬼的燭光頓滅,兩個人直通通地砸入護城河內,激起一陣高高的浪頭。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徹底抵消下降帶來的壓力。兩人直接沉入最深處,重重撞在河底,泥塵亂飛,登時一片渾濁。
張小敬只覺得眼前金星亂舞,整個人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臟六腑在一瞬間凝結成團,又霎時向四方分散。這一拉一扯帶來的強烈震撼,幾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軀殼。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張小敬確實看到了自己的後背,而且還看到它在逐漸遠離。與此同時,有大量冰涼的水湧入肺中,讓他痛苦地嗆咳起來。
若換作全盛時期,張小敬可以迅速收斂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虛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殺,榨光了骨頭裡的每一分力氣。張小敬緩緩攤開四肢,放鬆肌肉,心裡最後一個念頭是,就這樣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邊,突然傳來劇烈的翻騰聲,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張小敬歪過臉去,看到蕭規正用雙臂努力掙扎著,朝著河面上撲騰。諷刺的是,那面號旗已被浸捲成了一條,一端纏在蕭規的腳脖子上,一端繞在張小敬的腰間。號旗濕緊,沒法輕易解開,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蕭規拽著繩子,把張小敬拚命往上拉。
張小敬不知道蕭規是真想救人,還是單純來不及解旗,不過他已沒力氣深思,任憑對方折騰。蕭規的力量,可比張小敬要強多了,掙扎了十幾下,兩個人的腦袋同時露出水面,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在護城河的岸邊,傳來幾聲驚慌的叫喊:「哎!這邊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後有腳步聲傳來。
這些人應該是在附近放水燈的老百姓,個個穿著白衫,手提燈籠。他們看到護城河的冰面裂開了一大片窟窿,裡面浮著兩個人頭,都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個還在撲騰。幾個燈籠高舉,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幾個膽大的後生踏上薄冰,戰戰兢兢地朝他們靠近。
有人帶了幾根放燈用的長竹竿,一邊一根架在蕭規腋窩。幾個人使勁一抬,一氣把他們倆都給架出水面,七手八腳拖到了岸邊。
張小敬視線模糊,迷迷糊糊感覺自己的雙頰被狠狠拍打,然後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個聲音高聲道:「這個也還有氣!」
「也還有氣?這麼說蕭規也還活著?」張小敬的意識現在根本不連貫,只能斷斷續續地思考。他感覺脖頸之下幾乎沒有知覺,連痛、冷、酸等感覺都消失了,木木鈍鈍的,就像把腦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會兒,又一個憨厚的聲音傳入耳朵:「這,這不是張帥嗎?」
這聲音聽起來略耳熟,張小敬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獅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點想起來了,這是阿羅約,是個在東市養駱駝的林邑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培養出最優良的「風腳野駝」。阿羅約曾經被一個小吏欺負,硬被說辛苦養的駱駝是偷的,最後還是張小敬主持公道,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羅約發現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張帥!」他俯身把手按在張小敬的胸膛,發力按摩。那一雙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張小敬張開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堆水,身子總算有了點知覺。
周圍幾個腦袋湊過來,也紛紛辨出他的身份,響起一片「張帥」「張閻羅」「張小敬」的呼聲。這些人張小敬也記得,都是萬年縣的居民,或多或少都與他打過交道。
他想提醒這些人,抬頭朝城牆上看看。那裡懸著一個藤筐,裡面裝著昏倒的太真,附近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當今天子。可是張小敬張了張嘴,發現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
大概是落水時受到了刺激,一時麻痹,可能得緩上一陣才能恢復。
阿羅約見張小敬有了反應,大為高興。他想到旁邊還躺著一位,應該是張小敬的朋友吧,便走過去也按摩了一陣。這時他的同伴忽然說:「你聽見鼓聲了沒?」
阿羅約一愣,停步靜聽,果然有最熟悉不過的街鼓在城內響起,不禁有些奇怪:「這都快日出了,敲哪門子街鼓?」
「哎呀,你再聽!」同伴急了。
阿羅約再聽,發現還有另外一種鼓聲從南北兩個方向傳過來。這鼓聲尖亢急促,與街鼓的悠長風格迥異。他臉色變了,這是城樓閉門鼓,意味著北邊春名門和南邊延興門的城門即將關閉。
按例,上元節時,坊門與城門都通宵不閉。所以他們這些人才會先在城裡逛一晚上燈會,快近辰時才出城在護城河放水燈。現在這是怎麼了?怎麼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閉城門?難道跟之前興慶宮前那場爆炸有關?
阿羅約他們沒去興慶宮前看熱鬧,不清楚那邊出的事有多大。不過他們知道,城樓守軍的閉門鼓有多麼嚴厲。如果鼓絕之前沒進城的話,就別想再進去了。他們什麼吃的和銅錢都沒帶,關在城外可會很麻煩。
「趕緊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張帥他們,總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羅約語氣猶豫。他看了眼遠方的魚肚白,又看了眼延興門城樓上的燈籠,一咬牙,「你們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門又不會一直不開,大不了我在外頭待一天。張帥於我有恩,我不能見死不救。」阿羅約下了決心,又叮囑了一句,「你們記得幫我喂駱駝啊。」同伴們答應了一聲,紛紛朝著城門跑去。
阿羅約體格健壯,輕而易舉就把張小敬扛起來,朝外走去。在距城牆兩百步開外的官道旁邊,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廟,長安人踐行送別時,總會來此拜上一拜。阿羅約把張小敬擱在廟裡,身下墊個蒲席,然後出去把蕭規也扛過來,兩人肩並肩躺在一起。
之前為了放水燈,這夥人在岸邊留存了火種。阿羅約把火種取來,用廟裡的破瓮燒了點熱水,給兩人灌下。過不多時,這兩個人都悠悠恢復神志。阿羅約頗為高興,說我出去弄點吃的,然後拿著竹竿出去了,廟裡只剩下張小敬和蕭規兩人。
張小敬緩緩側過頭去,發現蕭規受的傷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塊,嘴角泛著血沫。顯然在落水時,他先俯面著地,替張小敬擋掉了大部分衝擊。
看到這種狀況,張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沒救了。一股強烈的悲痛如閃電一樣,劈入張小敬石頭般僵硬的身體。上一次他有類似體驗,還是聽到聞無忌去世。
這時蕭規睜開了眼睛。
「為什麼?」這三個字里蘊含著無數疑問和憤怒。
張小敬張了張嘴,仍舊無法發出聲音。
「為什麼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蕭規似乎變得激動起來,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絲毫不顧及胸口傷勢,邊說邊咳,「不對!咳咳……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幫我,對不對?」
張小敬無言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啊,你為了騙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對李泌下了殺手。張大頭啊張大頭,該說你夠狠辣還是夠陰險?咳咳!」
蕭規此時終於覺察,這個完美的計劃之所以功虧一簣,正是因為這位老戰友的緣故。自己對張小敬的無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背叛一個生死與共的老戰友?為什麼會幫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個理由都想不出來。」蕭規拚命抓住張小敬的手,眼神里充滿疑惑。
他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狂怒,他現在只帶著深深的不解。一個備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戰友,無論如何,都應該站在他這邊才對,可張小敬卻偏偏沒有,反而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張小敬這時發不出聲音,蕭規盯著他的嘴唇:「你不認同我的做法?」
張小敬點頭。
「你對那個天子就那麼忠誠?」
張小敬搖搖頭。
蕭規一拳砸向小廟旁邊的細柱,幾乎吼出來:「那你到底為什麼?既然不忠於那個天子,為什麼要保護他!為什麼不認同我的做法!你這麼做,對得起那些死難的弟兄嗎?」
張小敬無聲地迎上他的目光。蕭規突然想起來,在勤政務本樓的樓頂,他們有過一番關於「衡量人命」的爭論,張小敬似乎對這件事很有意見,堅持說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你覺得我做錯了?你覺得我不擇手段濫殺無辜?你覺得我不該為了幹掉皇帝搞出這麼多犧牲者?」
這次張小敬點頭點得十分堅決。
蕭規氣極反笑:「經歷了這麼多,你還是這麼軟弱,這麼幼稚……咳咳……你想維護的到底是誰?是讓我姐姐全家遇難的官吏,是害死聞無忌的永王,還是把你投入死牢幾次折磨的朝廷?」
這次張小敬沒有回答,他一臉凝重地把視線投向廟外,此時晨曦已逐漸驅走了黑暗,長安城的城牆輪廓已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今天又是個好天氣。
蕭規隨著張小敬的視線看過去,他們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檔,彼此的心思一個眼神就夠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不會真把自己當成這長安城的守護者了吧?」
張小敬勉強抬起右臂,颳了刮眼窩裡的水漬,那一隻獨眼異常肅穆。
蕭規眼角一抽,幾乎不敢相信:「大頭,你果然是第八團里最天真最愚蠢的傢伙。」張小敬拼盡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意即「九死無悔」。
蕭規見狀,先是沉默片刻,然後發出一陣大笑:「好吧!好吧!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這都是活該。也好,讓我死在自己兄弟手裡,也不算虧。反正長安我也鬧了,燈樓也炸了,宮殿也砸了,皇上也挾持過了,從古至今有幾個反賊如我一般風光!」
他的笑聲凄厲而尖銳,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流出來。
張小敬勉強側過身子,想伸手去幫他擦掉。蕭規把他的手毫不客氣地打掉:「滾開!等到了地府,再讓第八團的兄弟們決定,我們到底誰錯了!咳咳咳咳……」
一陣激烈的咳嗽之後,聲音戛然而止,祖道廟陷入一片死寂。張小敬以為他已死,正要湊過去細看。不料蕭規突然又直起身來,眼神里發出迴光返照般的熾熱光芒:
「雖然他們逃過一劫,可我也不會讓長安城太平。咳咳,大頭,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小敬皺著眉頭,沒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蕭規的臉上掛滿嘲諷的笑意:「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蚍蜉何以能在長安城搞出這麼大動靜?」
聽到這句,張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緊。他早就在懷疑,蚍蜉這個計劃太過宏大,對諸多環節的要求都極高,光靠蕭規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這地步,他們的背後,一定還有勢力在支持。
現在蕭規主動要說出這個秘密,可他卻有點不敢聽了。看那傢伙的興奮表情,這將是一個會讓長安城大亂的秘密。可捉拿真兇是靖安都尉的職責,他又不得不聽。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說出了一句話。張小敬身子動彈不得,那一隻獨眼卻驟然瞪得極大,幾乎要掙破眼眶而出。
蕭規頭顱一垂,身子徐徐側斜,額頭不經意地貼在了張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時的勤政務本樓里,比剛才被襲擊時還要混亂。
氣急敗壞的諸部禁軍、死裡逃生的驚慌賓客、萬年縣與興慶宮趕來救援的護衛與衙役、無頭蒼蠅一樣的奴婢樂班舞姬,無數人在廢墟和煙塵中來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裡沖,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個人都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才好。
當禁軍諸部得知天子被賊人挾持登樓,遁去無蹤,更加惶恐不安。龍武、羽林、左右驍衛、左右千牛衛等部長官,各自下令派人四處搜尋,軍令不出一處,免不了會彼此妨礙,於是互相吵架乃至發生衝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層的賓客們很快也摻和進來。他們受傷的不少,死的卻不多。這些人個個身份高貴,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氣又大又喜歡發號施令,人人都覺得該優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樓的士兵們不知該聽誰的好,又誰都得罪不起,完全無所適從。
一時之間,樓上樓下全是人影閃動,好似一個被掘走了蟻后的螞蟻窩。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為擁上來的援軍很多,燈樓殘骸所引燃的各處火情被迅速撲滅,至少勤政務本樓不會毀於火災。
在這一片人聲鼎沸、呼喊連天的混亂中,有一男一女不動聲色地朝外頭走去,前頭是個寬額頭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來是在襲擊中受了傷;他身後緊貼著一個胡姬女子,她也是雲鬢紛亂,滿面煙塵,但神情肅然。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後那女子的右手始終按在他腰眼上,幾乎是頂著男子朝前走。
樓里的傷員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沒人會去特別關注這一對輕傷者,更不會去注意這些小細節。他們就這樣慢慢朝外面走去,無人盤問,也無人阻攔。
他們自然是留在勤政務本樓里的元載與檀棋。
之前張小敬叮囑檀棋破壞「樓內樓」,然後立刻離開。她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卻沒有走開,反而迴轉過來,把元載拎了起來。
元載本以為援軍將至,自己可以獲救了。可他剛一站起來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載沒來得及問對方為什麼動手,就感覺一柄硬硬的東西頂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銳物。
「跟我往外走,不許和任何人交談。」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沒有必要……」元載試圖辯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嚇得他趕緊把嘴閉上了。
於是檀棋就這麼挾持著元載,緩緩退出了勤政務本樓,來到興慶宮龍池附近的一處樹叢里。之前的爆炸,讓這裡的禽鳥全都驚走,空餘一片黑壓壓的樹林。興慶宮的宿衛此時全跑去樓里,這一帶暫時無人巡視。
「莫非……姑娘你要殺我?」元載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驚慌地回過頭。
「不錯。」檀棋兩隻大眼睛裡,閃動著深深的殺意,「讓你活下來,對張都尉不利。」
元載之前陷害張小敬的事,她已經問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擔心,如果把這傢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會加倍報復張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負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還在奮戰,她必須做些事情來幫到他,哪怕會因此沾染血腥。
事到如今,她已經顧不得自己了。
元載從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斷出,這姑娘是認真的。她也許沒見過血,但動起手來一定心志堅定。拋開個人安危不談,他對這種殺伐果斷還挺欣賞的,不愧是李泌調教出的人。
檀棋狠咬銀牙,手中正要發力,元載突然厲聲道:「你殺不殺我,張小敬一樣要死!」
聞得此言,銳物一顫,竟沒有繼續刺下去。元載趁機道:「你下樓時,也聽那些人談到張都尉的表現了吧?」
「那又如何?」
他們下樓時,恰好碰到一個僥倖未受傷的官員跑下來,激動地對禁軍士兵連說帶比畫,把在七樓的事情講了一遍。他們這才知道,張小敬上樓之後居然與蚍蜉聯手,打昏陳玄禮不說,還公然挾持天子與太真離開。
檀棋和元載當然明白,這是張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張小敬已成為惡事做盡的壞人。
「滿朝文武,眾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屍萬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幹凈。」
「我可以去作證!」檀棋道。
元載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你的情郎,你的話根本沒人會相信。」元載是大理司的評事,太清楚上頭的辦案邏輯了。
「可我有證據證明他是清白的!」
「挾持天子,這個罪過怎麼洗也洗不白。說實在的,我不太明白,張小敬為何要選這麼一條吃力不討好的路,對他來說,這根本就是死路一條嘛。」
「你……」檀棋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她知道元載說的是實情,正因為如此,才格外惱怒。檀棋手裡一用力,要把銳物扎進去。元載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腳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別動手,聽我說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說,他是死路一條嗎?」
「如果你殺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條。」元載躺在地上,高喊道,「現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評事,又在靖安司任職,我的話他們會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輕。現在放了你,誰能保證你轉頭不出賣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誠意,只要相信這事對我有好處就成。」元載雖然狼狽地躺在泥土裡,可卻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什麼?」檀棋完全沒聽懂。
「此前誣陷張小敬,我也是受人之託,被許以重利。不過我剛才仔細盤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勢,若能幫他洗清嫌疑,於我有更大的好處——你要知道,人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於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元載越說越流暢,儼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節奏。
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聽公子說過,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爭。可元載竟這麼赤裸裸地說出,讓她真有點不適應,她不由得啐了一口:「無恥!」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檀棋除了斥罵並沒有進一步動作,知道這姑娘已經動搖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滿臉笑意。
「你能有什麼好處?我想不出來。」檀棋依舊板著臉。
「萬一張小敬真把聖人救出來,他就是大英雄。屆時天子一查,呦,有個忠直官員先知先覺,在所有人都以為張小敬是叛賊時,他卻努力在為英雄洗刷冤屈,這其中好處,可是車載斗量。」
「你這是在賭,萬一他救不出來呢?」
「那長安和整個朝廷將會大亂,誰還顧得上管他啊?」元載抬起右手,手指來回撥動,好似手裡拿著一枚骰子,「所以無論聖人安與危,幫張小敬洗白,對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著這傢伙輕描淡寫地說著大不敬之事,好似一個談生意的買賣人,檀棋覺得一股涼氣直冒上來。可這番話又無懈可擊,幾乎已把她給說服了,握住銳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來。
檀棋不知道,元載還有個小心思沒說出來。之前在晁分家門前,他被張小敬嚇破了膽,放任那殺神離開。如果上頭追起責來,他也要擔起好大幹系,甚至可能會以「縱容兇徒」的罪名處斬。因此無論如何,他也得為張小敬正名。某種意義上,他們倆已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功名苦後顯,富貴險中求。元載擦了擦寬腦門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運氣還沒有完全離開,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問:「那我們要怎麼做?」
「首先,我們得先找到一個人。」
「誰?」
「一個恨張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後那一句話,讓李泌如墜冰窟。
「於我有何益處?」
無論是尋常推鞫還是宮廷陰謀,都遵循著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李林甫並沒有在細枝末節跟李泌糾纏,而是直奔根子,請這位靖安司丞複習一下這條基本常識。
李林甫從開元二十年任中書令後,獨得天子信重將近十年,聖眷未衰,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換句話說,這起針對天子的陰謀,對他來說有害無益,幾乎沒有好處。
李泌從種種跡象推算李林甫的陰謀布置,看似完美解釋,可唯獨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詣搞出這樣大的動靜來,只會動搖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依循這個原則,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繼位東宮以來,屢受李相壓迫,又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順理成章繼位,上可繼大寶之統,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謂風光獨攬。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調出去,是為了讓他背負弒君弒親的嫌疑,無法登基。」李泌試圖辯解。
「弒君弒親?我大唐諸帝,何曾少過這樣的事了?」李林甫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諷刺味道,「我來問你,其他諸王,可還有誰中途離席?」
李泌閉口不語。
「若我安排此事,此時就該保住一位親王,調控南衙與北衙禁軍,精騎四齣,把你和東宮一系一個一個除掉。而不是隻身待在這麼一個大院子里,與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里還帶著几絲自嘲和無奈。
「我們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嘆。
聽到這句話,李泌的身軀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是啊,謀篡講究的是雷霆一擊,不容片刻猶豫。李林甫這麼老謀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後續手段源源不斷,哪會這麼遲鈍。
難道……真的是待在東宮葯圃的太子所謀劃?他竟然連我都騙過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陣凄苦,然後是憤怒,繼而升起一種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責已經毫無意義。李泌知道,政治上沒有對錯,只有利益之爭。他身為東宮謀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裡,哪怕沒什麼道理可言,也必須設法去為太子爭取更多利益。
此時在這一處僻靜宅院之內,太子最大的敵人李林甫身邊只有寥寥幾個護衛,而他帶的旅賁軍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著想著,眼神逐漸變了,手臂緩緩抬起。
自古華山只有一條路,他已經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來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這年輕人眼神里冒出的殺意,卻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個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迹太重,欠缺磨鍊。
「你就不想想,萬一天子無事呢?」他只輕輕說了一句。
李林甫的話,像一陣陰風,不動聲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對啊,倘若天子平安無事呢?那他在這時候出手,非但毫無意義,而且後患無窮。
李泌不知道興慶宮到底慘到什麼程度,但既然張小敬在那邊,說不定會創造出奇蹟,真的將聖上救出。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那麼一剎那,竟希望張小敬失敗。
這實在是今天最諷刺的事情。
真相和對太子的承諾之間,李泌現在必須得做一個抉擇。
姚汝能一鑽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長矛一般猛刺過來,連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他拚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個人就這麼哧溜一聲,往下滑去。
這管道內壁上覆著層層疊疊的黃褐色糞殼,觸處滑膩,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雙手頂住內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飛快划過脆弱的糞殼,濺起一片片飛屑,落在身、頭和臉上。
若換作平時,喜好整潔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現在的他卻根本不關心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沒想到,內鬼居然是他!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預料。可再仔細一想,這卻和所有的細節都完美貼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
這個混賬東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犧牲性命也得逮住他。為了長安城,張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腦海里一直回蕩著這樣的吶喊。
快接近出口時,姚汝能看到一個圓形的出口,還能聽到水渠的潺潺聲。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教誨——他父親是個老捕吏,說接近犯人的一瞬間,是最危險的,務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於是拚命用兩腳蹬住兩側,減緩滑速。剛一從管道里滑出來,姚汝能就聽耳邊一陣風聲。那內鬼居然悍勇到沒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來疏通管道淤塞的齊眉木棍,當頭狠狠地砸過來。
幸虧姚汝能提前減速,那棍子才沒落在頭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強忍劇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團硬化的糞屑,側身朝旁邊揚去。內鬼的動作因此停滯了半分,姚汝能順勢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擺,借著落勢狠命一扯,兩人同時滾落暗渠。
這條暗渠是為本坊排水之用,坊內除了畜欄之外,酒肆、飯莊、商鋪以及大戶人家,都會修一條排道,傾倒各種廚餘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沖刷。日積月累,漚爛的各種污垢淤積在渠道里,腐臭無比,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兩個人撲通落入渠中,這裡地方狹窄,味道刺鼻,什麼武技都失效了。內鬼不想跟他纏鬥,正要掙扎著游開,不料姚汝能撲過來,伸手把他背後插著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來。弩箭帶有倒鉤,這麼一拔,登時連著扯掉一大塊血肉。
內鬼發出一聲凄慘的痛呼,回過身來,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時鼻血狂流,撲通一聲跌入髒水中。內鬼正要轉身逃開,不料姚汝能嘩啦一聲從水裡又站起來,蓬頭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開雙臂,緊緊箍住對方身體,無論內鬼如何擊打,全憑著一口氣死撐不放。
內鬼沒料到姚汝能會如此不要命,他此時背部受傷極嚴重,又在這麼骯髒的糞水裡泡過,只怕很難癒合。內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著姚汝能脊樑,指望他放開。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個人化為一塊石鎖,牢牢地把內鬼縛在暗渠之內。
內鬼開始還用單手,後來變成了雙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聽得咔吧一聲,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塊,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斷了。這個年輕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雙手鎖勢卻沒絲毫放鬆。
內鬼也快沒力氣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後連續響起數聲撲通落水聲,他情知不妙,身子拚命挪動,可已經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卻始終十指緊扣,讓他動彈不得。
落水的是幾個旅賁軍士兵,他們在趙參軍的逼迫下一個個跳進來,一肚子鬱悶。此時見到這個罪魁禍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虧趙參軍交代過要活口,於是他們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賁軍的刀鞘是硬革包銅,殺傷力驚人。內鬼面對圍攻,再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被連續抽打得鼻青臉腫,很快便歪倒在水裡,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時已經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緊,士兵們一時半會兒竟然掰不開,只得把他們兩個一起抬出這一片藏污納垢的地獄,帶到地面上。
趙參軍一看,這兩個人髒得不成樣子,臉都看不清,吩咐取來清水潑澆。幾桶井水潑過去,那個內鬼才露出一張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趙參軍湊近一看,大驚失色:「這,這不是靖安司的那個通傳嗎?」
阿羅約運氣不錯,在外頭打到了幾隻雲雀,雖然個頭不大,但多少是個肉菜。他把雲雀串成一串,帶回了廟裡,發現另外一個人趴在張小敬的懷裡,一動不動。張小敬神情激動,胸口不斷起伏。
他以為張帥是因友人之死而難過,走過去想把蕭規的屍體抱開,可張小敬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張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麼話來。
可阿羅約卻只聽到幾聲虛嘶,他有點無奈地對張小敬道:「您還是別吭聲了,在這兒歇著。等城門開了,我給您弄一匹駱駝來,儘快離開吧。」
他以為張小敬一定是犯了什麼大案子,所以才這麼急切地要跳下城牆,逃離長安城。
不料張小敬鬆開他的手,隨手從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條,在地上塵土裡勾畫起來。阿羅約說我不識字,您寫也是白寫啊,再低頭一看,發現不是漢字,而是一座城樓,以及城門。張小敬用絲篾又畫了一個箭頭,伸向城門裡,又指了指自己,抬頭看著他。
阿羅約恍然大悟:「您是想進城?立刻就進?」
張小敬點點頭。
阿羅約這下可迷惑了。他剛才千辛萬苦從城牆跳出來,現在為什麼還要回去?他苦笑道:「這您可把我難住了。我剛才去看了眼,城門真的封閉了,而且還是最厲害的那種封法。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成了一個上鎖的木匣子,誰也別想進出。」
張小敬抓住他的雙臂,嗯嗯地用著力氣,那一隻眼睛瞪得溜圓。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門不可能一直封閉。」
張小敬拚命搖頭。阿羅約猜測他是非進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進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這位不良帥急成這樣。
「可在下也沒辦法呀,硬闖的話,會被守軍直接射殺……」阿羅約攤開手無奈地說。
張小敬又低頭畫了一封信函,用箭頭引到城門口。阿羅約猜測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傳一封信進去就成?」
「嗯嗯。」
阿羅約皺著眉頭,知道這也很難。人不讓進,守軍更不會允許捎奇怪的東西進去。長安城現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資都別想進來,絕無例外。
絕無例外,絕無例外,絕無……
阿羅約抱臂念叨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衝到廟門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後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說不定能把您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