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陵盜案
黃克武一步當前,橫掌於胸。這時一隻枯槁的手掀開藍簾,從車廂里探出頭來,居然是富老公。他掃視一眼,緩緩開口道:「五脈的朋友,請留步。」那張蒼老的臉在燭光照映下,顯得頗有些詭異。
四個人都沒做聲。富老公道:「剛才在別人家裡不便相談,所以老夫特地在這裡等候,希望能與兩位一敘。」
他說的兩位,自然是指葯慎行和許一城。這個邀請來得突兀,許一城和葯慎行都有些愕然。葯慎行心念一轉,這銅磬是吳閻王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賊贓,說不定這位是正主兒。現在都快半夜了,這麼詭異的邀請說什麼也不能去。
許一城也沒有答應,他盯著馬車頂部,注意到正前方的車檐下左右雕著兩條龍,正中是一枚日珠。
富老公見他們不言語,又道:「請兩位放心,老夫絕無惡意。只因這銅磬干係重大,牽扯到一件極為駭人聽聞的大事,不得不請兩位幫忙參詳參詳。」說到「干係重大」四字時,富老公整個人變得特別獰厲,四字咬得極重。
葯慎行問:「什麼大事?」富老公搖搖頭:「這裡不是敘話之地。兩位不妨移步寒舍,聽老夫詳細道來。對兩位沒有害處,反而還有些好處。」葯慎行深吸一口氣,說按禮數請人敘話得挑個白日下帖,哪有深更半夜截人的。富老公呵呵一笑,笑意有些冷:「老夫說的這件事,見不得光,非得這時辰說不可。」
話說到這份兒上,葯慎行心裡不由得「咯噔」一聲。既然都明告訴你這是見不得光的大事,那你就沒法走了。兩位保鏢提著燈籠向前三步,朝車廂各自伸出一隻胳膊,齊聲道了一聲「請」。黃克武瞳孔猛縮,他注意到這兩位的手掌都帶著厚厚的老繭,想來是積年的老手,要收拾五脈這四個人可謂輕而易舉。
這時突然在遠方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隨即又歸於寂然,彷彿在提醒他們,北京此時已成了無法之地。
葯慎行一看,知道今天是推託不了了,只得說好,我們倆去,但你得告訴我們去哪兒。富老公知道葯慎行的用意,便把視線轉向劉一鳴和黃克武:「我帶你家大人去城東郊永定河畔的高碑店,明天就回城。」
那地方在城東二十里外,再往東走就是通州,是南方走貨進京的必經之地,人煙繁盛,不是偏僻荒野。葯慎行聽了,稍微放下心來。許一城轉過頭去,對劉一鳴道:「一鳴,麻煩你跑一趟豫王府,跟我媳婦說一聲吧。」劉一鳴「嗯」了一聲,許一城趁機壓低聲音,又交代了幾句,這才放開他肩。
葯慎行也吩咐黃克武回五脈交代一聲,然後他和許一城一前一後,上了馬車。
馬車的車廂裡頭十分軒敞,包銅的門邊,蘇繡的罩墊,座位下還有個雕花方格,夏天擱茶具,冬天放炭爐。布置不見如何奢華,但透著股精緻的貴氣。富老公端坐在正中,兩道銀眉耷拉下來,閉目養神。那個銅磬被他捧在手裡,似乎十分珍視。葯慎行和許一城分坐左右,也沒法說話溝通,只得各自想著心事。
葯慎行心想富老公是宮裡頭出來的,這個銅磬怕不是和宮裡的哪位貴人相關。他側頭一瞥,看到許一城身子向後靠著,雙手搭在小腹上,居然睡著了。仔細一聽,還帶著輕輕的呼嚕聲。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該說這傢伙有大將風度,還是沒心沒肺。
等會兒還是跟富老公說清楚的好,五脈是五脈,他是他。多事之秋,可別惹出什麼亂子來。葯慎行心想。
深夜的京城路上空無一人,又不像前清那會兒有宵禁,連城門都無人值守。馬車在道上疾行,一會兒工夫就出了城,一路沿著官道向東。膠輪車比木輪車穩當,絲毫不覺顛簸。過不多時,馬車就到了高碑店,來到永定河畔旁的一處獨院前。光是朱門前那纏花的門楣和兩尊虎紋石墩,就能看出這宅院不大,氣度卻不小,主人非富即貴。
保鏢過去輕輕拍門,很快有一個年輕丫鬟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富老公向二人拱手道:「老夫去請主人出來,兩位暫在客廳少候。」許一城和葯慎行心中一驚,原來這富老公居然不是正主兒,只是個老奴,這排場可不小。
院子不大,中間最醒目的是一棵筆直粗大的老槐樹。兩人看見這樹,心中都是一震。北京種樹有規矩,所謂「前不栽桑,後不栽柳,中間不種鬼拍手;桑棗杜梨槐,不進陰陽宅」,槐樹字旁有鬼,講究人家都只在門前栽槐,圖個進寶招財,院子里是絕計不種的,不吉利。不過北京槐樹奇多,打從明代起就有,所以還有句講,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這宅院中間既然堂而皇之有棵槐樹,想必年頭一定久遠,能在這裡住的人,身份恐怕非同一般。
丫鬟引著他們穿過庭院,進到客廳。一進去,兩人霎時以為回到宣統年間了。除了兩個落地電燈罩,屋裡布置與前清貝勒府完全一樣。他們各自坐定,丫鬟奉了兩杯清茶和兩碟小點心。葯慎行拿起茶碗,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禁不住「嘖」了一聲。這是琺琅游魚瓷,瓷面浮著一層光釉,倒進茶去,茶水一晃,可以隱約看到魚在茶中游。這瓷具年代不遠,但卻是宮裡的御制精品,擱到市面上,一套這樣的茶具能換回兩間瓦房。
許一城對瓷器沒什麼反應,隨便啜了一口,拿起千層糕來吃,神態自若。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這糕點師傅當年在宮裡奉職,外頭可是吃不到的喲。」
兩人放下手中物什,看到一個富態白凈的中年胖子邁著四方步從屏風後轉出來,戴著一副玳瑁腿的圓眼鏡,手裡敲著把摺扇,腰上扎著條明黃布帶,皮膚保養得好似嬰兒,一點褶皺都沒有,跟緊隨其後的富老公形成鮮明對比。
「民國不興打千,咱們還是改拱手吧。」胖子笑眯眯地說。他雙耳厚長,笑起來像是佛陀,聲音醇厚,吐字不疾不徐,有幾分譚派的韻味,看來是個積年的票友。他左拳抱右拳拱了拱手道:「在下毓方,一介京城閑散人。」
口中說是閑散人,可他下巴微微抬起,帶著淡淡的矜持勁兒。一聽他這名字,兩人都是一驚。在北京,這個毓字可大有講究。當年康熙定下規矩,愛新覺羅家的近支宗室按字排輩,定了胤、弘、永三個字,到乾隆又添了綿、奕、載三個字,道光再添溥、毓、恆三字。滿人習慣有姓不用,再加上民國初年怕人報復,所以宗室子弟都不提愛新覺羅,而以本輩的字名自稱。
換句話說,眼前這胖子是滿清宗室中人,毓字輩,比溥儀小一輩。要是沒有袁世凱,這又是一位貝勒爺。難怪富老公在他面前以老奴自稱。民國優待清宗室,那些昔日的龍子龍孫雖沒了特權,可日子過得不算壞。
這都民國了,他還是一副王公貴族的派頭,張口閉口都是我大清,腰上還扎著黃帶子。這黃帶子是前清皇族嫡系的標誌,他到了民國都不肯摘下來,辮子也不剪。
毓方一抬袍襟,穩穩坐定在圈椅上,撫著摺扇道:「剛才富老公都跟我說了。讓兩位深夜到此,未免失了禮數,只是事出有因,還望恕罪。趕明兒我親自登門給兩位陪不是。」
葯慎行開口道:「時候也不早了。您直說吧,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富老公把懷裡的銅磬擱到毓方身前,毓方抬手摸了摸磬沿,玉扳指輕輕叩了一下銅磬邊,發出悠揚的響動。他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們可知道這銅磬的來歷?」
「若我猜得不錯,這該是宮中之物?」葯慎行不動聲色。
毓方點頭道:「葯先生說得不錯。我大清同治帝在位時,有一位妃子是鑲黃旗人富察氏,員外郎鳳秀的女兒。老佛爺親自點她入宮,本來要封皇后,後來慈安反對,只封為皇貴妃。富察氏篤信佛法,每日禮佛。有一位活佛曾說她是蓮花托世,所以她特意請人打造了一隻銅磬,鑄造的時候放進她的三根頭髮,上刻蓮花梵文,當作自己的替身——就是這個了。」
葯慎行當時曾判定此物製成於乾嘉,現在證明猜對了,不由得面帶得色。
這時富老公微一躬身,介面道:「光緒三十年,富察氏病逝,謚號淑慎皇貴妃,葬在東陵,陵寢就在惠陵西側的妃園。這件銅磬作為陪葬,也一併下葬。還是老奴親自擱進她棺槨之中的。」說到這裡,他眼泛淚光,又要痛哭。
葯慎行和許一城兩人都是古董行當里的高手。原本在棺槨里的陪葬品,如今卻出現在市面上,淑慎皇貴妃身後到底遭遇了什麼事,不言而喻。這富老公當年應該是皇貴妃的身邊人,難怪一見銅磬要失聲痛哭。
葯慎行試探著問道:「您是想查查,這個墓有沒有被盜?」
毓方摺扇「啪」地砸在手掌上,恨恨地「咳」了一聲:「這個不用查。就在兩個月前,三月二十九日,一夥強人帶著火器進了惠陵妃園,盜掘淑慎皇貴妃的陵寢,把裡面的陪葬劫掠一空,遺骨扔在墓道中途。我大清遜位不過十幾年光景,居然出了這樣的事!真是豈有此理!」
兩人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駭然。東陵在直隸遵化州馬蘭峪,裡面葬有順治、康熙、乾隆、咸豐、同治五個皇帝,包括慈禧、慈安在內的十四個皇后和一百多個嬪妃,是清宗室第一大陵。清帝遜位十七年,餘威猶在,所以民間雖然盜墓成風,但皇室陵墓一直還保存完好。想不到今日終於出現了第一個吃螃蟹的賊,居然動起了東陵的主意。
中國歷代對陵寢極為重視,自先秦至清代,挖墳掘墓都是有悖人倫的一等大罪。現在居然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要對帝王陵寢下手,可真是駭人聽聞。
「宗室不是有專門護陵的人么?」葯慎行問。
毓方搖搖頭:「唉。說來慚愧。負責守陵的是我弟弟毓彭,之前他接待過一個日本來的考察團,人家送了幾瓶洋酒,結果這個蠢蛋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被人堵在屋裡不敢出來。一直到賊人都跑光了,早上他才去聯繫馬蘭鎮總兵署,發兵搜剿。可二位也知道,這時節兵不如匪,總兵署敷衍了一陣,這事從此就沒有下文了。」
葯慎行暗暗鬆了一口氣,富老公又是「干係重大」,又是「駭人聽聞」,還以為是什麼驚天動地的陰謀,原來不過是個妃子墓被盜而已,便轉頭去看許一城,卻發現他神色目光嚴峻,忍不住心裡發笑: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對古玩行當的人來說,這種事司空見慣,真算不得什麼大事,若沒了土夫子,還怕古玩沒了貨源呢。
他不知道,讓許一城心中掀起驚濤的,其實是毓方的一句話。
在東陵被盜之前,宗室接待過一個日本考察團?
仔細一想,那個時間,恰好支那風土考察團抵達了北京。許一城忙問那個日本考察團的名字,毓方說叫支那風土考察團,團長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團前腳剛走,後腳東陵即告失竊。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戶教授也提到過,他們這次來中國,主要目的是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計劃打算開掘幾座。許一城驀然想起那半張信箋上,那一個潦草的「陵」字和那五個血色的手指頭印。一個荒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頭,說不定這代表的正是安葬著五位帝王的東陵。
難道說陳維禮拚死傳遞的信息是,這些日本人覬覦的目標不是普通墓穴,而是東陵?
這未免太荒謬了。東陵是帝王陵寢,且不說這種行為會造成多大的外交紛爭,單是陵墓規模來看,也不是這十幾位教授的考察團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裡出錢出技術,買通國內的盜墓賊代勞,他們則在幕後吃貨。這不算新鮮事,國內許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養著許多土夫子專門挖貨,謂之「養螻蛄」,是時下最流行的一種「合作」。
念及於此,許一城擱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著毓方問道:「若只是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於深夜把我們兩個叫過來,這後頭還有事兒吧?」
毓方嘆息道:「許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盜了以後,毓彭見總兵署對此事不上心,只得報告給了東陵承辦事務衙門,然後又上報給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聽,當時就伏地大哭,然後召集一干元老議事,下了兩道旨意:一是讓宗室籌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貴妃,還要對整個事件嚴加保密;二是調查清楚盜墓真兇。第一件事有幾位王爺負責,已經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著落在我頭上。我到了現場一看,發現那伙盜墓賊是一次挖開墓道,正面炸開石門,直入地宮,四周沒有別的挖掘痕迹——這意味著什麼,兩位都該清楚吧?」
兩人都點點頭。盜墓者盜墓的手段,一是打盜洞到墓室上方,然後砸開墓壁,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這叫「穿針眼」。前者麻煩,但只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後者省事,不過需要精準地知道墓門所在。如毓方所言,這伙盜墓賊沒有半分猶豫,一次就準確地挖到墓門,打開地宮,沒有半點偏斜,絕對是熟知東陵內情的人乾的。
毓方繼續道:「盜墓賊得手以後,徹底銷聲匿跡,丟失的陪葬不知所蹤。直到昨天我聽說王老闆家鬧鬼,一打聽那銅磬的樣子,才知道丟失的陪葬終於開始流到市面上了,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遇到兩位五脈高人,可見這是天意。」
說到這裡,他起身鄭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誠懇道:「我早有耳聞,五脈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盤星。希望兩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伙盜墓賊的來歷,免教我等成為不孝子孫。」
葯慎行一聽,心想這清朝遺老果然是來求五脈做這件事,心中有些為難。
以五脈在京城的人脈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貴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麼難事,只是有一樁難辦之處:歷代以來,古董商人和盜墓賊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暗裡牽扯極多。是以對盜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會公開支持,但也不會公開反對,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五脈若是下手去查,只怕會壞了規矩。
葯慎行腦子一轉,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毓方聽出他的意思,五脈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沒什麼恩義,犯不上為這麼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妃子得罪同行,臉色頓時有些陰下來。
這時許一城在一旁開口道:「人心不足,慾壑難填。毓方先生擔心的,只怕是這個吧?」
毓方目光一凜:「正是!若單單只是這一個皇貴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這伙盜墓賊膽大包天,又對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貴妃的墓,不可能止步於此,只會把胃口養得更大,明天說不定就會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時逮住他們,只怕整個東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個東陵啊!」
說到這裡,他雙目泛起血絲,重重一拍桌子,銅磬差點摔在地上,幸虧被富老公伸手接住。這老頭老態龍鍾,接東西的動作卻迅捷如電。
葯慎行這才意識此事有多嚴重。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一伙人一日不落網,東陵一日不安。倘若滿清皇陵真被盜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國以來古董界第一件驚天動地的重案,只怕舉國都要為之震驚。
葯慎行不由問道:「這種行徑,是重大犯罪,怎麼不報請政府解決呢?」才說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管這些前朝死人骨頭的事?於是又改口說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報紙上刊載新聞,讓民間團體一起呼籲保護東陵,也是一種做法——可宗室為何對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們哪敢聲張啊?此事一經宣揚,等於是昭告天下東陵已經無人保護,滿地金銀任人取走。到時候盜墓賊蜂擁而至,東陵就徹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囑,此事調查務必低調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這回他算是把事情說清楚了。宗室想抓賊,又怕招惹更多的賊來,只能暗中請行家來調查。
葯慎行問:「以你們宗室在京城的底蘊,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頭上的扳指,一臉恨鐵不成鋼:「大清沒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斷了。不肖子孫太多,為了抽大煙就敢把祖宗賣了。我如果動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讓那群小兔崽子知道東陵也能盜掘,准沒好事兒!」
發完一通牢騷,毓方再度看向葯慎行和許一城:「所以深夜請兩位過來,也是保密起見,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後安寧,毓方不敢馬虎——不知兩位,意下如何吶?」
兩個人都沒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見兩人沒吭聲,拍了拍巴掌,丫鬟端進來兩尊玉貔貅,放在兩人跟前。這兩隻貔貅通體綠瑩瑩的,質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這兩件玩意兒不算報酬,只是給兩位深夜造訪的賠禮。如果兩位願意接手,我們宗室絕不虧待。」
葯慎行猶豫片刻:「茲事體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稟族長,再給您答覆。不過……」他拖長聲調,去看許一城:「至於許兄弟什麼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這是暗示,許一城跟五脈不是一回事,得分開算。
毓方眉頭一挑,沒想到這兩個五脈人之間還有隔閡,又看向許一城。許一城從容撣了撣衣領:「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來也沒指望他們馬上答覆,呵呵一笑,把扇子「啪」地打開扇了幾扇:「自然,自然,兩位仔細考慮便是——只是得儘快。我等得,那伙盜墓賊可等不得。」說完他對富老公丟了個眼色,富老公躬身道:「兩位貴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兩位不妨就在這宅院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許一城臨走前,忽然問富老公道:「丟失的陪葬品中,有寶劍之類的東西嗎?」富老公不悅道:「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茹素吃齋,怎麼可能會放刀兵之類的凶物在裡面——不要胡說!」許一城又追問:「那麼其他陵寢里,是否會有刀劍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開國,陪葬刀劍不說一千也得有幾百把——嗯?你問這個做什麼?」
許一城「哦」了一聲,隨口敷衍過去。支那風土考察團對中國劍有著奇妙的興趣,東陵里這麼多刀劍,兩者之間說不定有什麼關係。他在堺大輔眼前已經露了形跡,無法深入調查,如果能從東陵這起盜掘案順藤摸瓜,說不定能獨闢蹊徑,窺見真相。
他揣著這些心思,和葯慎行各自被帶到一間客房,彼此安歇,兩人一句話也沒說。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兩人起床,用過早餐之後與毓方和富老公拜別。他們出了門口還沒上馬車,就聽遠處傳來一陣發動機轟鳴聲,一輛塗成黑白顏色的倫士大卡車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正好停在馬車旁邊。兩匹轅馬嚇得不輕,連連尥蹶子,才被車夫安撫住。
從卡車後頭噌噌跳下來五六個警察,把宅院大門給圍住了。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里卻帶著狠戾,如同一隻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氣地說:「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認識,這位臉有點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話:「有人舉報,說你這裡有綁匪行兇。」
毓方一聽,知道是沖他們兩個來的,連忙解釋道:「這是誤會,兩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們來談事。」那警察哼了一聲,把目光投向許一城。許一城道:「確實不是綁票。」
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只否認綁票,可也沒承認是被招待來的。警察背著手來回掃視了一圈,忽然「嗯」了一聲,猛然抬頭,一指那馬車車廂上雕的花紋:「二龍?你是宗社黨的?」
這一句話問出來,毓方、富老公和葯慎行面色都是一變。
宗社黨又叫君主立憲維持會,乃是清末一個團體,由不甘心失敗的滿清貴族子弟組成,以雙龍為標誌,一心恢復帝制。核心骨幹良弼被同盟會炸死以後,曾經一鬨而散。後來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黨,想在東北起事,結果事涉暗殺張作霖,被強制解散。奉軍入關以後,張作霖惦記著這個仇,把宗社黨定為反動團體,把京津兩地的宗室狠狠收拾過一頓。
一聽那警察這麼說,毓方連忙抬手指道:「長官,您看清楚,這中間還有枚珠子呢,這叫二龍戲珠,和宗社黨沒關係。」警察眯著眼睛又看了一遍:「我看這珠子有點新,不是後加上去的吧?」
「不會,不會。」毓方偷偷遞過去一串珍珠手鏈,警察也不客氣,抓了擱在懷裡,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對,手下兩個護院做勢要拔槍,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槍對準毓方腦門,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要造反?你們真當這北京城裡沒王法了么?」
毓方苦笑著搖搖頭:「有點心思的宗室,張勳復辟時已經被馮玉祥洗過一遍,剩下的只想安安生生過日子。我們只要能守著祖宗陵寢就好,別的一無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後把槍收了,一招手,說走吧。
許一城、葯慎行跟著那一隊警察一起上了卡車,揚塵而去。富老公趁著卡車掉頭之際,看見副駕位子上坐著一個少年人,相貌像是劉一鳴,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許一城搬來的救兵啊!
「這個許一城,真是不識抬舉。咱們以禮相待,他卻找警察來堵門勒索!」富老公怒道。
毓方非但不怒,反而微微點頭:「幸虧咱們以禮相待,不然這就是他的後手。你注意到沒有?昨兒晚上談話的時候,許一城一共就說了幾句,可全問在了點兒上。這等眼光,這等手段,這個人不簡單,真的不簡單。」
他望著遠去的卡車,又把兩根指頭搭在扳指上,細細摩挲,不知在想些什麼。
卡車開出去幾里,許一城對為首那冷臉的警察一拱手:「付貴探長,辛苦你了。」付貴眼都沒抬,冷著臉,靠在車廂邊上帶搭不理:「你一句話,害得我們一幫兄弟忙了半宿,一直到早上才查到這裡。」
許一城笑道:「趕明兒我在鴻賓樓請客,好好犒勞一下諸位。」付貴一擺手:「免了,這席我可不去吃。我告訴你,沒下次了。」許一城拿出那玉貔貅,遞給付貴:「這是好東西,給哥兒幾個拿去喝茶吧。」付貴眼皮一翻:「你要是給我,我下次就按這個價碼收費。」許一城把玉貔貅硬往他懷裡一揣,笑眯眯地說:「你不說沒下次了么?」
付貴無奈,把貔貅扔給手底下人,說找個鋪子賣了,大家分,警察們一陣歡呼。
卡車開得快,一陣勁風吹過,付貴一拳把警帽砸住,對許一城道:「如今兵荒馬亂,警察廳也維持不住局面。這種來路不明的地方,以後少來。嫂子就快生了,你得經點心。」許一城呵呵一笑,笑聲里有收不住的得意。
劉一鳴坐在副駕,耳朵聽著兩人談話從後窗傳過來,心想這個付貴,就是許一城說的在警察廳的朋友吧。
昨晚他得了許一城面授機宜,先去了豫王府。這個豫王府不是前清的王爺府,而是東單的協和醫院。那醫院是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捐助的,用的地原來是豫親王的府邸,於是老百姓都這麼叫起來了。許一城的太太,在協和醫院裡做護士。劉一鳴見到她時,她大腹便便已有七八個月身孕,還在值著夜班。這讓劉一鳴很驚訝,這年頭肯讓妻子出來做事的人很少,來做護士的更是鳳毛麟角。
許太太一邊聽劉一鳴講述,一邊寫著病歷。聽完以後,她給付貴打了一個電話,簡單交代了兩句就掛掉了,繼續伏案工作,不見半點心情波動。劉一鳴很好奇,問她不擔心自己丈夫嗎,許太太摸了摸肚子,淡淡道:「他不會有事的,他是許一城。」那份信賴和鎮定,讓劉一鳴佩服不已。
許一城的生活,跟五脈的生活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了解越多,就覺得兩者距離越遠。劉一鳴甚至發覺,他非但沒把許一城扯近五脈,反而讓自己都被帶遠了。想到這裡,劉一鳴閉上眼睛,把頭靠在車窗上,隨著汽車晃動而微微磕動。
眼看著卡車馬上就進朝陽門了,付貴問許一城去哪兒。許一城看了一眼藥慎行:「我還有點事兒。你把我們倆送到五脈那兒去吧——葯大哥,沈老這幾天在哪?」
葯慎行一直在車廂一角待著沒吭聲,聽到許一城發問,才開口道:「他這幾天在素鼎閣守關。」
五脈雖然以鑒寶為主,也有自己的產業,京津豫陝直隸等地都有鋪子,一般都有高手坐鎮,謂之守關。這個素鼎閣算是五脈在京城比較大的一家,就在琉璃廠。沈默雖然快八十了,偶爾也會在幾個重要的鋪子輪流守一守,以示看護之意。
付貴說好,看也不看葯慎行,吩咐司機直接開去那邊。琉璃廠街比較狹窄,汽車不易通過,就停在了街口。許一城、葯慎行、劉一鳴三人徒步走進去,付貴帶著人自回警察廳。
這琉璃廠本是京城一等一的古董集散地,平日里雅客極多。如今戰亂一起,琉璃廠的熱鬧大不如前。各個鋪子前頭人還是不少,可大多是面色惶然急著賣東西變洋錢的,富貴閑人沒幾個。這是撿漏的好時節,可如果光收不出,古董商們也要發愁。電線杆上的烏鴉嘎嘎一叫,透出熱鬧中的絲絲蕭索。
三人來到素鼎閣前,跟夥計問了一聲,劉一鳴留下來,其他兩個人直奔後堂。沈默此時正坐在桌子前,拿著一柄放大鏡仔細觀察一塊蟠龍玉佩,他見到葯慎行和許一城聯袂而至,愣了一下,這兩個人什麼時候走到一塊來了?
沈默招呼兩人坐定,放下玉佩感慨道:「這放大鏡還真是個好東西,玉上的磨溝纖毫畢現,比眼珠子好使多了。不過……」葯慎行立刻介面笑道:「不過,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器物只是術,歸根到底還得磨礪自個兒的道,才能有出息。」沈默笑道:「你倒記得牢。」葯慎行道:「您的教誨,時刻不敢忘。」
寒暄幾句,沈默問他們什麼事。葯慎行把東陵盜掘和宗室委託的事講了一遍,把毓方送的玉貔貅拿出來擱桌子上,說這事得請您定奪。沈默雙手拄起拐杖,沉默不語。
挖墳掘墓是大罪,但對古董商來說,不算大事。熟坑貨就那麼多,沒有墳里挖出來的生坑貨,古董生意根本做不大——但到了東陵這個級別,就不能小覷了。一旦聲張出去,一定輿論嘩然,無論哪個政府,都得嚴查。五脈這次出手,會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不慎。
沈默思忖片刻,眼皮一抬,說你們兩個人意見如何?
葯慎行在回來的路上已經想清楚了:「咱們五脈鑒寶,向來不問來歷,只辨真假。不管是家傳的、土藏的還是偷的搶的,跟咱們都沒關係。清宗室的這樁委託,咱們辦成了,也獲利不多;不成,那就要被牽扯進驚天大案,一個不慎就成了替罪羊。」他說到這裡,上前一步,憂心忡忡,「再說了,敢盜掘東陵的,肯定都是不怕死的匪人。咱們五脈是正經做生意的,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吶。」
沈默聽完以後,沒有表示,又問許一城意見。許一城微微抬眼,似笑非笑:「東陵這件案子,可未必那麼簡單,這背後說不定還有日本人的事兒呢。」
沈默和葯慎行同時一愣,怎麼這件事又扯上日本人了?
許一城緩緩將陳維禮的離奇死亡說出來,然後拿出那半張信箋:「我懷疑這五個血指印和這個『陵』字,指的就是安葬了五位滿清皇帝的東陵。如果咱們從東陵失竊這條線順藤摸瓜,說不定便能找出盜墓賊和日本人的關係,搞清楚維禮之死的真相——我需要五脈的力量來支持。」
葯慎行不悅道:「就為了給你朋友報仇,要讓家裡擔這麼大的風險?」
許一城聲調陡然升高:「你還不明白嗎?維禮拚死送信,說明此事已不是什麼私人仇怨,說不定關係到整個東陵的安危!」
葯慎行哈哈笑道:「許兄弟你又異想天開了,我也接觸過一些日本人,他們最重禮節懂禮貌,怎麼會打東陵的主意?」
許一城冷笑道:「這些年來,他們打咱們的主意打得還少嗎?濱田耕作在旅順,松本信廣、西岡秀雄在江浙,大谷的中亞考察隊在新疆,鳥居龍藏在遼東,關野貞在龍門石窟,常盤大定在響堂寺……你知道日本人每年派多少人打著考古旗號來中國偷東西?」
他所列舉的那些,都是近十幾年來日本學者在中國比較有名的案子,每一件都震驚中國學界,令人扼腕嘆息。許一城師從李濟,而李濟對中國這種考古亂象最為痛心疾首,這些事他無時無刻不銘記於心。
葯慎行不以為然:「日本人願意來拿就拿,願意買就買,於咱們又沒什麼損失,做買賣嘛。」
許一城轉過臉來,前所未有地嚴肅:「你錯了。這不是買賣,這是在挖咱們中國人的根!」
沈默見他說得嚴重,皺起眉頭:「那你的意思是……」許一城正色道:「沈老,此事必須得查下去。於公於私,咱們都不能置之不理。」
葯慎行呵呵一笑:「賢弟,你這麼上心,看來毓方把你侍候得不錯嘛,心向清室啊?」許一城緩緩站起,雙目緊盯著葯慎行一拍桌子,厲聲道:「東陵雖然是滿人皇帝的陵寢之地,但如今已是民國,它歸屬全民所有。看見賊子入室行竊,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他聲音不大,卻震得房梁嗡嗡直響,言語誅心,葯慎行面上掛不住,沉著臉道:「說得冠冕堂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清華學的那個什麼勞什子考古,還不就是把挖墳換個好詞兒么?你那個老師李濟,不也是到處亂挖么?」
「無知。」許一城輕蔑地吐出兩個字來。
沈默抬手讓兩人不必吵了,他沉思片刻,緩緩開口道:「你們兩個說的都有道理。這樣吧,一城,東陵之事你來主持。需要族裡什麼支持,直接讓慎行幫著協調。」
他說得曖昧,可兩個人都聽明白了。這一決定,明顯就是偏幫。八月就是沈默壽宴,在宴會上要移交權力,這個節骨眼上,葯慎行但求無功,不可有過。許一城與五脈若即若離,敗,可由他一人承擔後果;勝,宗室承的仍是五脈的人情。至於五脈支持許一城的力度有多大,可就要看葯慎行的心情了。
許一城早料到這個結局,他也不再勸說,朗聲道:「一城不敢代表五脈,但我已答應維禮,此事一定會一查到底,除死方休。」然後他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離去。
望著兀自擺動的門扇,葯慎行和沈默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複雜。兩人都沒想到,他一聽五脈不肯插手,立刻就走,毫無戀棧。
「他從小就是這個性子,喜歡什麼就豁出命去喜歡;沒興趣的,看都不看一眼。太過極端,不合中庸之道哇……」沈默嘆道,口氣說不上是傷懷還是感慨。
後堂安靜了許久。沈默拿起放大鏡,猶豫了一下,重新擱回到盒子里,嘆了口氣:「這件洋物雖然好用,終究是以術害道,還是不用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把那蟠龍玉佩拿起來,交給葯慎行:「慎行,東陵這件案子,你到底是怎麼看的?說實話。」
葯慎行吐出兩個字:「兇險。」
沈默把眼睛重新閉上,嘴唇嚅動:「你都能看出來,一城他……會看不出來?」葯慎行沒來由地湧起一陣嫉妒,族長以五脈為重,要扶自己上位,可聽得出來,他在內心最賞識的始終是許一城。
就在這時,屋子裡突然傳來一聲細微脆響。兩人悚然一驚,發現聲音是發自那一尊擱在屋角的貔貅。葯慎行拿起來查驗,只看了一眼,臉色便「唰」地煞白一片。
這隻玉雕的辟邪瑞獸,腦門竟無端裂開了一條縫,如邪似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