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兵
岡田君是問題兒童。午飯時間,班上的女孩子們這麼說。
轉頭一看,岡田君坐在稍遠的地方,雖然與同班同學們坐在一起,但他一言不發,只顧著攪動勺子。女孩子們的聲音雖然挺大,但他應該沒聽見。
“我媽媽說,他是個問題兒童,而且情緒很不穩定哦。”女孩子繼續說。雖然不太明白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但至少“不穩定”這個詞她懂了。
搖搖晃晃,有點危險的感覺。
四年級換班後,她頭一次跟岡田君同班。如今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他們卻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岡田君身材高大,頭髮短短的,看起來很矯健;話很少,看起來很老實的樣子。雖然他好像沒什麼特別親密的朋友,但也看不出來哪裡危險。
不過,岡田君倒是時不時會做出些令人大吃一驚的事情。
比如五月份。他突然試圖在全班女生的書包上畫小小的塗鴉。有一天上體育課的時候,他突然說:“老師我肚子痛,要去廁所。”得到班主任弓子老師的許可後去了,卻過了很久都沒回來,結果他是去畫女孩子的書包了,還被正好路過的校長發現。
頭髮稀少、眉毛濃密的校長平時看起來樂呵呵的,可一旦生起氣來,就可怕得好像隨時會噴出火來,所以我們都很害怕他。
“當時校長先生氣得臉都紅了,岡田君一直低著頭,而弓子老師則努力想當和事佬。”這是某個悄悄跑去教師辦公室偷聽的同學說的。
放學後,岡田君的媽媽好像也被叫來了,當時的情況也是聽一個放學後留下來進行樂器吹奏練習的同學說的。
“他媽媽個子高高的,長得特別漂亮,我都嚇了一跳呢。她抽了岡田君一巴掌,氣得大吼大叫,更讓我嚇了一跳。”緊接著這個同學又說,“他媽媽還說‘我怎麼養了你這個不肖子’呢。真是太嚇人了。”
那時候,弓子老師插進來安撫道:“算了算了,岡田夫人。”
岡田君的媽媽是個大美人。岡田君的媽媽很可怕。總是擋在中間的弓子老師真辛苦——這就是我所得到的情報。
沒過幾個月,岡田君又被罵了。
這次可比上次的書包惡作劇還要嚴重。早上上學時,同學們發現校門附近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了,正奇怪是怎麼回事兒,原來,是校門旁邊的牆壁被塗成了藍色。
那面原本是水泥色的牆面上,突然多出了一個用油漆塗成的藍色長方形,看起來格外顯眼。
聽說那是岡田君乾的哦。我剛走進教室,就聽到同學們在議論。“他是一大早過來塗的,還是趁著晚上過來的呢?”
今天本來是學校組織去爬山的日子,大家定於五點鐘在學校集合,然後乘坐大巴前往附近的山上。可是因為大巴公司的安排失誤,實在找不到司機了,只能把日期延遲到後天。
莫非岡田君對延遲不滿意嗎?有的同學議論道。沒想到那個岡田君竟然這麼關心學校的活動,這讓我感到十分驚訝。
岡田君好像又被叫到辦公室去了,我不禁想像:校長肯定又在噴火,美人媽媽肯定又在抽耳光,而弓子老師肯定又在做和事佬了吧。
然後,女孩子們又說:“岡田君是問題兒童。”
其實我不是很明白,問題兒童究竟是什麼意思。
如果有“問題”兒童,是不是也有“答案”兒童呢。莫非岡田君提出問題,然後由別人來負責解答嗎?我想像著。
幾天後,長期出差的爸爸打電話回家,我跟他探討了關於“問題兒童”的事情,結果被他誇獎了。他說:“‘問題兒童’對應‘答案兒童’,你這個見解很獨到。”爸爸的語氣顯得很高興。
得到爸爸的讚賞,對我來說是最高興且最自豪的事情。因為爸爸在一家外貿公司工作,經常到國外去,雖然理所當然地待在家裡的時間會變少,但他多勞多得,好像在公司也受到了提拔,無疑是我的榜樣。而且最近爸爸把他“真正的工作”,也就是那個驚人的任務內容告訴了我,讓我愈發尊敬他了。
在被爸爸誇獎“見解獨到”後,我把岡田君被班上的同學說成“問題兒童”的事情告訴了他,又把書包惡作劇事件說了一遍。
結果爸爸馬上壓低聲音說:“我知道答案了。”把我嚇了一跳。
“知道答案了?”
“你還記得以前看過的一本畫冊嗎?強盜找到主人公的家,為了日後上門搶劫,而在門上留下了×號。”
我想起來了,那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
“後來有人發現了那個記號,就在所有人家門上都畫了×,對吧?”
後來,強盜們不知道哪個才是他們做了記號的門,只好作罷。他們真厲害啊,我當時很是感慨。
“岡田君可能就是想做同樣的事情哦。”
“啊?”
“比如說,一個壞人想對你們班上的女孩子幹壞事,就在那女孩子的書包上做了記號。或者那個女孩子的書包上本來就有個醒目的記號。”
“比如說綁架?”
“那個太糟糕了,我想都不敢想。不過,可以假設是那樣。”爸爸說,“岡田君很有可能發現了那個被做了記號的書包。”
“於是,他就在所有女孩子的書包上都做了同樣的記號!”我興奮起來。這簡直就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嘛。同時我也很感動,爸爸的推理實在是太厲害了。
“也就是說,岡田君是個會提出神秘問題的問題兒童。”
“然後,爸爸把問題給解開了。”
接下來,我還打算把前幾天發生的油漆事件也告訴爸爸,並認為如果是爸爸,肯定能一下子就給出回答。
可是,媽媽恰好從超市回來了,害我頓時手忙腳亂起來。
爸爸正在歐洲出差,國際長途很浪費錢,讓媽媽發現不會有好臉色。每次我跟她說:“爸爸打電話回來了。”她都會很在意電話費的問題,露出傷腦筋的表情。搞不好媽媽對爸爸出差這件事本身就很不高興。
要是她知道了爸爸真正的工作,應該就很支持了。
我爸爸不是公司職員,不,搞不好他真是公司職員,但實際上,他做的都是保護情報、奪取情報、進行秘密聯絡等類似間諜的工作。這隻有我才知道。
發現真相的契機在於一個神秘的女人。一天放學路上,與同學分開後,我一個人走著,突然被一個黑衣服的高個子女人叫了名字,她還衝我笑。學校老師總是不厭其煩地說,陌生人打招呼千萬別理睬,但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是沒辦法乾脆地將其無視。我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
“我知道你父親的事情哦。”那女人神秘兮兮地說著,並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讓我感覺整個世界霎時變成了黑白兩色。
那天晚上,我把這件事說了出來,爸爸聽完面色陰鬱。隨後有一天,他趁著我們兩人獨自出門的時候,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
“其實爸爸正在做一項秘密工作。”他用了機密任務這個詞,“因為是個機密任務,為了不給家人帶來危險,我一直瞞著你和你媽媽,不過現在似乎暴露了一些。”
我大吃一驚。吃驚的同時,還感到了恐懼。因為很可能有人想阻撓爸爸的工作,而那個人很可能會把矛頭指向我和媽媽。這個可能性,十分大。
見我被嚇得面色慘白,父親很快換上平緩的語調。“不過沒關係的。”接著又斷言道,“因為爸爸還有許多夥伴,他們會保護我們的。”
這句話雖然讓我安心了不少,但我還是很擔心是不是真的沒關係。那會不會是父親為了讓我安心而編造的謊言呢?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因為過了一陣子,幾個陌生人突然跑到我面前。放學路上,一個穿西服的男人過來對我說:“我是你父親請來的保鏢。”另外一個男人告訴我:“問題已經快解決了。”
又過了不久,我們一家人從超市回來,父親偷偷對我說:“現在已經沒事了。我的事不會再拖累你們了。”
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整個人也獃滯下來。因為這段時間的經歷雖然驚險緊張,卻也讓我感到興奮不已。
於是,我就這樣知道了父親在做特殊工作。
這是令我驕傲的、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秘密。
仔細想想,其實父親的動手能力很強,對各種消息也很靈通。
每逢有暑期作業,他都會先幫我一起搞自由發揮和研究,而且最喜歡做實驗。
當我們用小鏡子反射太陽光,嘗試那道光能射多遠的時候,我說了一句:“這個都能當武器了吧,因為太陽光會把眼睛搞壞。”那時父親露出尷尬的表情。他很可能真的用過那種武器,或者遭遇過類似的驚險場面。
從幼兒園開始,每當他吩咐我做什麼事情,我回以一個軍禮的時候,他都會高興得不得了。
“遵命!”我“啪”地綳直身子說,“保證完成任務。”然後敬一個禮。
這時父親都會直呼我的名字,然後說:“祝你成功。”
莫非對父親來說,軍隊是很親近的存在嗎?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我曾經在電話中問:“爸爸會用武器嗎?”
他笑著回答:“有時候會。”還說:“我會利用身邊的東西當武器。”
“就像掛衣服的衣架?”我想到了以前看過的電影畫面。
“那也可以啊。總之,要善於利用身邊的東西來當武器。”
父親的話猶如醍醐灌頂,讓我深深感慨。我說:“原來如此。”同時興奮起來,因為我知道,父親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雖然父親到外國出差,我總是見不到他,但想到父親也有自己的任務要完成,我就忍住了寂寞。
在我快要掛上電話時,父親突然說了句:“對了。”
我已經聽到母親走進家門,把傘放在玄關的動靜了,便略顯焦急地小聲問:“什麼?”
“你學校有沒有個叫弓子的同學啊?”
“啊?”
“弓子妹妹。”
“爸爸,你忘了嗎?我現在的班主任就是弓子老師啊。”
“啊,是嗎。”父親吃了一驚,若有所思地說。
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說出老師的名字,便問:“弓子老師怎麼啦?”但聽到母親漸漸逼近的腳步聲,又迫不得已地說:“我得掛了。”
“你要小心你老師。”父親說。
“啊?”我一不小心又多說了一句。
“最近牆上不是有油漆的塗鴉嗎?”
我聽了大吃一驚。“你是說岡田君?”
“那是岡田君乾的嗎?”
此時母親走了進來,我只能掛了電話。
那次電話之後,我混亂地打發著校園生活,每天都忙於做作業、玩耍和看電視,根本沒時間在意父親在電話里說的事情。不過,岡田君的事情,以及父親說的那句“你要小心你老師”,我還是多注意了一些。
一開始,我還以為弓子老師是什麼危險人物。她會不會是隸屬於與父親敵對的勢力中的大壞蛋呢?不過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想到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弓子老師可能面臨著危險。
岡田君再次引起全班同學的關注,是一周以後的事情了。
那天開年級大會,有個同學舉手說:“岡田君弄丟了一個躲避球。”那個同學體格強壯,頭腦聰明,是班上引人注目的角色。而且,他經常對別的同學,甚至老師說三道四。他母親是位著名學者,還經常上電視。我母親常常無可奈何地說:“世上恐怕不存在能說得過那位媽媽的人。”
“啊,躲避球丟了嗎?”弓子老師吃了一驚,“真的是岡田君弄丟的?”她看了看全班同學。
沒有人回答她,岡田君也只是看著窗外。
“因為我看到岡田君最後拿著那個球,砸到牆上了。”秀才同學尖銳地指出。
“不過,只憑這個可不能斷定哦。”弓子老師二十八歲,比班上同學們的媽媽都要小,但為人很踏實,值得信賴。她生起氣來雖然可怕,但其餘時間都小心翼翼的,避免對學生使用苛責的語言,語氣十分溫柔。
“岡田君,是這樣嗎?”
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岡田君身上。而岡田君則跟平時一樣面無表情,看起來很沒精神。只見他喀拉喀拉地拉開椅子,站起來說:“我把球放回球筐里了。”
“岡田君用的球不是綠色的嗎?綠色的球一共有三個,現在只剩下兩個了。”
“先別急。”弓子老師微笑著擺了擺手,似乎要把即將翻滾起來的驚濤平息下去,“岡田君不是說把球放回去了嘛。”
“他肯定是在撒謊。”
“不過啊。”老師用起對朋友說話的語氣,“岡田君沒有理由撒謊對不對?應該說,他根本沒有把球拿走的理由啊。”
“難道不是想要那個球,就偷走了嗎?”
“躲避球是在學校大家一起玩的遊戲,就算拿回家去也玩不了啊。可能是那個球恰巧自己滾跑了吧。”
“恰巧?自己滾跑了?”秀才同學似乎根本不吃這一套。
“嗯,所以過不久又會找到的。”
“可是老師,岡田君曾經在牆上塗鴉,又在女生的書包上亂塗亂畫,總是做些奇怪的事情,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偷球啊。”
“你這麼說有些牽強了。”弓子老師把手放在腰上,歪著頭說,“再說了,躲避球彈力很大,完全有可能一下彈到高處去,這樣也不奇怪啊。”她模仿秀才同學的語氣說:“所以啊,我們在懷疑某個人的時候,必須要掌握很確切的證據才行。”老師看了一眼岡田君,輕快地說:“岡田君要是有什麼想說的,也可以現在說出來哦。應該說,這種時候不反駁是不行的,那樣自己的嫌疑就無法洗清。”
岡田君先是歪了歪頭,然後又搖了搖頭,似乎在說:“還是算了吧。”
我聽著弓子老師的話,想起了父親此前說的那些事情,不由得想:“這樣的弓子老師真會是危險人物嗎?”爸爸所謂的“要小心”,肯定是指弓子老師有危險吧。
“老師,你不要再偏袒岡田了。”秀才同學說。
“我沒理由要偏袒岡田君啊。”
老師話音未落,秀才就說:“難道不是因為你害怕岡田君的媽媽嗎?因為她很兇,會數落你。”
我們只能在一旁獃獃地聽著這兩個人的對話。
弓子老師露出困擾的表情,帶著不知是苦笑還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忍了一會兒,好像忍不住了,便說:“岡田君的媽媽很可怕,你媽媽不也一樣可怕嗎?!”
我這時恰好看向了窗邊的座位,只見岡田君雖然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手卻遮住了嘴巴。看著他強忍笑意的動作,我不禁想,原來岡田君也會笑啊。
第二天,我遇到了岡田君。我剛從朋友家裡玩完出來,正蹬著自行車,就見到岡田君同樣騎著自行車從另一面過來了。我驚呼一聲,按住剎車。岡田君可能覺得無視我不太好,便也停了下來。我們交換了兩句含糊的招呼,我又說了句無關緊要的話:“你要回家了嗎?”
岡田君回答說:“我剛上完補習班,正要回家。”只見他的自行車筐里還裝著黑色的書包。
“原來你在上補習班啊?”我感到些許意外。仔細想想,我甚至連岡田君學習好不好都不太清楚。
“因為大人要我去。”岡田君小聲回答,“他們說,只要學習好,以後路就好走了。”
“真好啊。”我忍不住說,“我也想以後的路好走。”
“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是學習好就萬事大吉的。”岡田君冷淡地說,“只要學習好就能衣食無憂,這想法也太天真了。”
“岡田君啊,我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在想什麼東西。”
他對我的發言似乎感到十分意外,我們之間出現了瞬間的沉默。我反省著自己,擔心說了錯話。岡田君卻皺著眉頭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喜歡哪邊。”我不禁想起班上那個女同學的話,岡田君很不穩定。
“你那是什麼意思?”
“比如,我見到一個正在傷腦筋的人,就會想上去幫忙,但同時也會想,反正傷腦筋那個不是我,何必呢。”
“什麼意思啊?”
“而且,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在傷腦筋,或者面臨困境,我根本幫不過來。所以有時還會想,是不是幫人根本就沒有意義呢?而且,助人為樂這種事,本來就給人一種邀功的感覺。”
“岡田君,你想太多了。”
“我跟媽媽說了這些,結果把她惹生氣了。她說,你怎麼能不明白別人的痛苦呢?要想助人為樂,你還早了十年呢。”
“聽說岡田君的媽媽很漂亮呢。”
“別人的痛苦,不是只有本人才能明白嗎?你不覺得嗎?我們又不是神仙。”
我還是頭一次聽岡田君說這麼多話,雖然有些困惑,但還是很高興。
“於是,我剛才去碟片店借了這個來。”岡田君從自行車筐里拿出一個藍色小布口袋,“從出租碟片那裡。”
我知道車站前有個小小的碟片店,我跟爸爸媽媽去過好幾次。裡面總是站著一個年輕的大哥哥打理店鋪。
“不是要有父母跟著才能租到嗎?”
“那裡的店員很隨便的,只要給錢,就能租到碟片。因為最近車站附近又開了一家大的碟片店,所以已經顧不了那麼多規矩了。”
“啊,也有可能。”
“我就問他,有沒有什麼反應人們痛苦和艱辛的電影啊?我想知道別人的痛苦,有沒有什麼有拷問畫面的電影啊?”
店員一開始吃了一驚。“這小學生膽子真大。”然後他似乎有了好主意,笑著說,“我有張不錯的。”
“於是,他就給我推薦了這個。”岡田君從口袋裡掏出的碟片上,印著《小兵》的片名,“他說這是法國電影。”
“裡面有拷問畫面嗎?”
“據說是讓人根本無法想像的、很可怕的拷問哦。”岡田君神秘地點點頭。
我表示想跟他一起看,岡田君理所當然地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但我作為一個肩負秘密任務的父親的兒子,感到了一種使命感,覺得應該了解一下那些事情。
我想像著岡田君生氣地說“開什麼玩笑,我跟你又不是好朋友”,但事實並非如此。只見岡田君抱著胳膊思索片刻,然後說:“不過今天有點晚了。”
“那明天怎麼樣?我可以到岡田君家裡去嗎?”雖然覺得自己厚著臉皮跑到別人家去實在太對不起他了,但我的好奇心還是略勝一籌。
岡田君說:“我回去問問媽媽。”
然後我們互相道別,各自重新跨上自行車,往相反的方向騎去。只是,在腳底觸到踏板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父親在電話里說過的事情。“岡田君,”我叫住他,問,“弓子老師很危險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岡田君的反應意外地有壓迫力。
等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和岡田君一起來到學校附近了。因為他說“跟我來”,結果就跟到了校門口,我還以為他是忘了拿東西呢。信號燈剛變綠,岡田君就橫穿過車道,向學校對面的超市騎去。那裡不久前還是間文具店,但因為店主去世,店鋪也被拆掉了。我們當時還在想,會新建一家什麼樣的店呢?要是書店或玩具店就好了,但最後建起來的卻是超市。對此我們既沒有滿心歡喜,也沒有極度失望。
超市樓上是公寓,整棟樓一共有五層。一樓就是商店,住在這裡的人買東西一定很方便吧,我不禁有些羨慕。
屋頂上飄著宣傳開張日期的氣球。岡田君在店旁的自行車棚里停下了自行車。
“你要買東西嗎?”我問。
岡田君回答:“是剛才那件事。”
“剛才哪件事?”
“弓子老師很危險。”岡田君把車支架放下來,鎖上自行車說,“正好我也想到這裡來一趟。”
“真的很危險嗎?”爸爸的情報果然沒錯嗎?
我快步跟上岡田君,走進超市裡。弓子老師的危險跟這個超市有什麼關係呢?
店裡有好幾條通道,從蔬菜到魚、肉,各色專櫃都很齊全。周圍時不時出現幾個提著購物籃的女性,但她們似乎並未注意到我們。岡田君小心謹慎地往貨架深處走去。
一個搬著貨物的店員從後面轉出來,岡田君爽朗地打了聲招呼,與他擦肩而過,走進了一個類似倉庫的地方。這裡光線昏暗,塵土飛揚,還停著運貨用的車子。我問岡田君:“咱們跑到這裡來真的沒問題嗎?”不知是我聲音小,還是他直接把我無視了,反正岡田君一句話都沒說。我跟著他走向建築物外側的緊急疏散台階,哐當哐當地向上攀爬。
“我們要去哪裡啊?”
“那上面曾經有個可疑的傢伙。”岡田君腳步不停地往上爬著,聲音飄下來。
“這上面?屋頂嗎?可疑?”
“那個人在監視弓子老師。”
一口氣爬五層樓很累人。我走到一半就氣喘吁吁,於是一鼓作氣往上跑了一段,累得停下來喘一陣,再往上跑一段,再停下來,如此往複。而岡田君則一直走在我前頭。
正在我猜測這段樓梯的終點究竟在何處時,發現已經來到了屋頂。雖然有扇門,但把搭扣提起來就能進去了。
在屋頂上感覺很好,周圍沒有高層建築,因此能看到一片寬廣的天空。我因這個未知的場所感到了單純的感動,興奮地四處亂看。正打算找找自己家在哪兒,卻被岡田君叫了過去。
岡田君站在能看到學校那一側的鐵絲網邊,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學校。我瞥到校門附近的牆壁,問:“那次的油漆事件有什麼意義嗎?”
岡田君挑了挑眉毛,看向我這邊。明明我倆的身高和身材都差不多,但他看起來要比我個子高。我猛地繃緊身子,隨時防備他衝過來抓住我。可是岡田君並沒有那樣做,而是說:“那並不是我願意才去做的。”
“可是那天不是登山被延期了嘛。跟那個有關係嗎?”
“登山?”岡田君並非裝傻,而是真的露出“你到底在說什麼”的莫名其妙的表情。這一瞬間,我明白了,岡田君的行為跟登山延期沒有半毛錢關係。
原來他不是因為不能爬山大失所望,才去校門口塗油漆的。
那到底是為什麼?
跟弓子老師有關係嗎?
我感到疑惑,同時,腦海中又掠過“岡田君是問題兒童”這句話。如果有問題兒童,那應該也有答案兒童。然後我又想起跟父親的那通電話,接著便想到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里“為了隱藏塗鴉而製造塗鴉”的情節。
“難道是為了隱藏塗鴉才塗上去的嗎?”我說。
那時,岡田君很可能頭一次真正認同了我。只見他瞪大了雙眼,似乎在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很簡單。”雖然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還是裝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那上面寫了弓子老師的壞話。”岡田君皺著眉說。
“壞話?”
據說,岡田君每天一早都會出來跑步。之前我問過他為什麼,但他只說“沒為什麼”。他既不是田徑隊的成員,也沒在準備馬拉松大賽。只為了“沒為什麼,就是想鍛煉鍛煉身體”而每天清早五點起床,出來跑步或者做俯卧撐。話說回來,岡田君的身體似乎真的很結實,所以才會看起來比我厲害啊。
“那天我跑過學校,正好看到牆上寫著‘弓子不可原諒’的大字。也不知道是噴漆上去的還是怎麼弄的,反正寫了很多髒話。”
“髒話?”這種說法對我來說十分新鮮,岡田君本人好像也不太習慣用這個詞。肯定是從家長或者電視里學來的詞吧。
“我問媽媽那些話是什麼意思,結果被臭罵了一頓。應該是很下流的話吧。”
“岡田君的媽媽生起氣來很可怕嗎?”
我的問題並無深意,岡田君卻意外地繃緊了臉頰。或許很討厭自己的這種反應,他很快又咂了咂舌頭。我嚇得心頭一驚,對方的不愉快就像落在自己肚子上的拳頭一樣。
“很可怕。”岡田君回答。
“比弓子老師還可怕?”
“弓子老師是那種,比如說有人忘了餵食,害金魚餓死了……”
“比如……嗯……”
“這時候,弓子老師會因為忘記餵食而生氣,但並不會侮蔑那個人。”
“什麼意思?”
“我也說不清楚。”岡田君大大咧咧地說,“但我媽媽不一樣。我一旦失敗,不僅是失敗的內容,連失敗的我也會被侮蔑。”
“侮蔑”,這個詞聽起來也充滿成熟的氣息。侮蔑,被人侮蔑,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也不覺得今後會有這樣的經歷。
我靈光一現,說:“恨罪,但不恨罪人。”
話音剛落,岡田君的表情就明朗起來。“啊,你真會說話。可能就是那樣,那就是弓子老師。”
的確,弓子老師在訓斥我們的時候,並不會訓斥我們本身,而是會為我們做的錯事感到失望。所以我們下次才會更加努力,不讓老師對我們失望。
“弓子老師不是會對我說‘好好乾’嗎?那時給我的感覺是,只要好好乾就能做好,她相信我的能力,所以我很高興。但我媽媽相反,她好像根本就不相信我。”
“怎麼會呢……”
“可能因為這樣,媽媽才會討厭弓子老師。”
“啊,真的嗎?”
“而且好像還有別的家長也對弓子老師挺不滿的。”
“為什麼?”我無法想像弓子老師會被討厭。雖然她有時候挺可怕的,但平時很溫柔,也不會把我們當成傻瓜。
“聽說有一次開家長會,某位家長對弓子老師提出了有關成績的疑問。說他家孩子去上了補習班,但成績還是很糟糕,再這樣下去恐怕很難通過初中考試之類的話。”
“原來還有人要參加初中考試啊。”我說。
岡田君苦笑道:“挺多的呢。”
結果弓子老師卻說:“孩子不想學習的時候就不要勉強他,因為小孩子的童年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的這種回答對一部分學生的媽媽來說,似乎是很不負責任的。還有一些媽媽開始擔心,把自家孩子交給弓子老師真的沒問題嗎?所以,這些人就結成了“不喜歡弓子老師”的團體。
“難怪你看到牆上那些奇怪的塗鴉,會覺得弓子老師有危險啊。”
本來就遭到一些母親惡評的老師,立場會更加糟糕,甚至有可能在學校待不下去。想到這裡,岡田君決定塗掉那些塗鴉。
“首先要讓別人看不到那些文字。我知道學校後門存著一些油漆,就拿來把那些字塗掉了。”
“什麼塗掉了?你把那一片都塗成藍色了吧。不過,那到底是誰幹的呢?是哪個不喜歡弓子老師的家長嗎?”
岡田君搖搖頭。“應該不是。都是很下流的話,很可能是某個喜歡弓子老師的男人。”
“可她是老師啊。”
聽到我脫口而出的話,岡田君忍不住笑了。“就算是老師,回到家裡也會看電視,也會到麥當勞去吃漢堡啊。而且還會想‘明天又要上班了,真討厭’呢。”
“嗯,那倒是。”我嘴上雖這麼說,卻無法想像那樣的弓子老師。
“不過,喜歡弓子老師的男人為什麼要搞那種塗鴉呢?有話打電話說不就好了嗎,實在不行還可以寫信啊,何必寫在牆上呢。難道要衝擊吉尼斯世界紀錄嗎?”
“是不是為了吉尼斯就不知道了。”岡田君說,“反正那傢伙就是所謂的可疑男子,根本不是正常人。”然後,他往前踏了一步。“你看。”他伸出手,從鐵絲網上取下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副望遠鏡,被一根繩子吊在鐵絲網上。
“那是什麼?”
“我剛才不是說,有個可疑男子從這裡窺視校園嗎?這個望遠鏡就是他的。”
“他在看弓子老師!”
“不僅是上體育課的時候,就連平時上課,我有時也能透過窗戶看到他。就是他在窺視弓子老師。”岡田君像拿著不喜歡的食物一樣捏著望遠鏡,遞了過來。
我把望遠鏡架在眼前,周圍的景色比想像中的還要放大了好多。此時校園裡一個人都沒有,但如果弓子老師真的站在那裡,的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不知不覺間,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因為偷窺的罪惡感,我總覺得會有人突然冒出來責備我,因而膽戰心驚的。因此,當身後真的響起“喂,你們在幹什麼”的叫聲時,我嚇得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屋頂上站著一名陌生男子,穿著紅色的外套,不知道多少歲了,看起來像個大叔,但搞不好其實很年輕。他身材結實,眉目間透著威懾,給人一種暴力的感覺。我不禁想起過去每逢節日就能看到的撈金魚攤子前的大哥哥。
“喂,你們兩個在屋頂上幹什麼呢?”他邊說邊往我和岡田君這邊走來。
“啊,沒什麼。”我嚇得渾身發抖。
岡田君卻很淡定。“那你上來幹什麼?”他向前踏出一步,“難道是來看學校的?是你在偷窺吧!”
原來如此,盯著弓子老師的原來就是這個男人啊。岡田君一說,我才反應過來,不小心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要纏著弓子老師?”
“哈,什麼老師?我這是兼職啊,兼職。你看那個氣球。”男人指向上空。那裡有個用繩索拴住、吊著一根條幅的紅色大氣球。
在貌似專用底座的地方有一套滑車,繩索就被捆在那裡。
“我最近經常到這裡來發獃。倒是你們,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莫非是在超市偷了東西,逃上來的嗎?”
“不。”我忽然尷尬起來。如果這男人是負責看管氣球的,那我們倒成了可疑分子了。
但看看岡田君,他跟我不一樣,完全沒有露出怯意,而是拿起望遠鏡說:“那,這副望遠鏡是叔叔你的嗎?”
“別叫我叔叔,我可比你們還小兩歲呢。”
男人表情認真,我一下就相信了,還驚訝地問:“真的嗎?”
“怎麼可能!你看我像小學生嗎?老子可不想再當小學生了。”
“為什麼?”我一不小心又說出了心裡話,“是不是因為被欺負了?”我單純地如此想著。
可能因為我不小心把想法說了出來,只見那男人撇著嘴唇說:“我小時候總被老爸揍,可痛苦了。當時我個子小,根本打不過他。我不想再過一遍那種痛苦的日子了。”他聳了聳肩,又說:“對了,那副望遠鏡不是我的。啊,原來如此。”只見他叉著腰,走近鐵絲網。“那傢伙原來在偷窺學校啊。”
“那傢伙?”岡田君大聲說,“你見過他嗎?”
“啊?你這小孩,我該說你是臉皮厚,還是太衝動呢?”
衝動的小孩,那是什麼呢?我想起相撲中的技巧,不斷扭著兩條彎曲的手臂,打擊敵人,不讓其近身。這與岡田君那種難以接近的感覺的確很相似。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這棟樓的管理員。”男人說,“因為他有時候會跑過來,架著望遠鏡,我還當他在檢查周圍的安全狀況呢,又或者是在偷窺哪戶人家裡之類的。那傢伙離開後,我也偷偷看過一次,但根本沒什麼好看的。後來我認定,他一定是在觀察小鳥。原來是學校啊。要是學校,那倒是看得挺清楚的。不過他偷窺學校幹什麼啊?”雖然這個男人看起來不怎麼像好人,但將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兒都說出來的那股真誠,讓我倍感親切。
“他在偷看弓子老師。”我說。
“對,那男人覺得弓子老師絕對不可原諒。”岡田君點頭道。
“不可原諒,是因為弓子老師對那傢伙幹了什麼壞事吧。真意外啊。你們還小,可能不懂。”男人的呼吸突然粗重起來,“這世界上就是有男人會單方面地喜歡上一個女人,然後纏著她不放。這種人好像還挺多的呢。他們有時候會打無聲電話,有時候還會跟蹤呢。”
“像偵探一樣?”
“算是沒接到委託也沒發現事件卻要跟蹤別人的偵探吧。”男人鄙夷地說,“我有個熟人也這樣。他那種人啊,遲早要鬧出事情的。”
“真的嗎?”
“因為他可以單方面地喜歡上某個人,就可以單方面地對某個人生氣,甚至單方面地憎恨某個人啊。”
“那要跟警察說才行。”
“遺憾的是,警察只有在出事之後才能行動。只因為對方可疑,他們是什麼都做不了的。”
“弓子老師危險了,我們必須想想辦法。”雖說如此,我卻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忽左忽右地來迴轉悠。
岡田君則不一樣。當時,他一定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麼吧。
“有我在。”他指了指望遠鏡,宣言道,“那個男人肯定還會來這裡的,我只要等著就行了。我要在這裡抓住他。”
“啊,那你不去學校上課了嗎?”
“那種事情,無所謂了。”岡田君不高興地說。
男人笑了,說:“你們兩個小孩子,耍耍帥就好了,但也要正視現實啊。聽好了,你們整天做白日夢是沒用的,我有個熟人說,人能隨身帶著電話出行的時代很快就要到來了,但那種事情完全就是天方夜譚,毫無現實意義。電話要怎麼帶上街去啊。你說是不是?萬一人家問:‘你好,請問是山田先生家嗎?’難道要回答:‘不,我沒在家,在路上呢。’這不太奇怪了嗎?!誰會有那種急事啊。要是急得非得在外面打電話,乾脆去見面不就好了?與其做這種拿著電話上街的白日夢,還不如好好正視現實。因為出現在你們面前的,只可能是現實啊。”
這個男人的氣勢把我鎮得無話可說,連岡田君都表現出“這男人到底怎麼回事兒”的驚訝。不知為何,那句“正視現實”在我腦中不斷迴響,久久不能散去。
“我幫你們看著。”男人說著,不知從哪裡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起來。
“啊,看鏡子?”
“才不是。”男人轉向我說,“我只是在檢查自己的造型。怎麼樣,這髮型挺不錯的吧?”
“呃,嗯。”我只能哼哼兩聲。
“那啥,我這段時間都會在這裡打工,像個傻瓜一樣發獃。所以,那個望遠鏡傢伙要是再來,我會幫你們質問他的,沒準還能幫你們威脅他一通。就說,不準對我的女人出手。”
“弓子老師不是大叔的女人。”岡田君說。
“也對。啊,對了。”男人猛地拍了拍手,“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好像拍到過那個男人的照片哦。”
“啊,照片?”
“沒錯,是拍到過。那啥,我今年夏天跟一個女人到海邊去玩了,就是那種穿著比基尼的海邊。”男人比划出泳衣的形狀,一個人興奮得不行。海邊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想。
“我們當時用一次性相機照了幾張相,然後就扔在那兒了。後來我想去洗照片,但想到裡面還剩了幾張底片沒照,那時剛好在這屋頂上無所事事,就隨便拍了三張左右。當時那人也在這裡。”
“在哪裡?”
“我記得當時望遠鏡男人剛好路過我面前。搞不好真被我拍到了哦。”
“讓我看看。”岡田君伸出手,像要零花錢一樣說。
“現在沒在我身上,還在照相館裡呢。過幾天就能沖洗出來了,到時候你們再來吧。”
“要是在此之前那個男人又出現了,我就替你們好好罵他一頓。”男人不耐煩地伸了伸懶腰,像趕人一樣說,“那再見啦。”同時又有點高興地說:“乾脆把那傢伙威脅一通,再敲詐點零花錢吧。”
回家之後,我還是十分在意弓子老師和潛伏在她身邊的敵人,很想馬上告訴警察,甚至在家裡的電話旁轉悠了很久。我想跟爸爸商量商量,但他總也不打電話過來。我只好咬咬牙,對母親說:“我想跟爸爸說說話。”母親擔心地問我怎麼了,接著搖著頭說:“現在爸爸所在的國家是白天,他在上班呢。”
我知道往外國打電話費用高得嚇人,不由得惡狠狠地想:可惡的時差!可惡的電話費!
對決時刻很快就到了。就是第二天。結束了一天的課程,同學們互相道過別,紛紛背起書包,鬧哄哄地走出了教室。岡田君並未跟我說話,而是像往常一樣獃獃地看著窗外。於是我主動走過去,提醒他說:“昨天的電影……”因為我跟他約好,一起看那部他租來的電影。
“啊,是啊。那你要來嗎?”岡田君這樣說,我很高興。
我看向講台,弓子老師整理好了花名冊和教科書,正準備離開教室。幾個同學跟她打過招呼,回家去了。然後我看到教務主任走了進來,帶著一臉傷腦筋的表情,對弓子老師悄悄說了些什麼。弓子老師聽完臉都綠了,慌慌張張地走出了教室。
我和岡田君面面相覷。
發生不好的事情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追隨弓子老師跑了出去,刻意與她隔開一段距離,混在其他學生中,有種當偵探或刑警的感覺。
弓子老師走過教師辦公室,徑直往學校後方走去。那裡只有焚化爐和腐爛的葉子,光線昏暗,且飄蕩著一股獨特的臭味,一般不會有人主動到這裡來。
穿著運動服的弓子老師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快步走著,時不時還小跑幾步。
不遠處站著一個男人。弓子老師猛地站住,我們從她背後也能看出,她明顯很害怕。雖然害怕,卻不敢逃離。
好好乾!
我很想像老師平時鼓勵我們一樣上去鼓勵她,卻發不出聲音來。
弓子老師面前的男人是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穿著敞開扣子的襯衫,明顯就不是個“正常的大人”。是個壞人。
岡田君身體一動,往斜前方走去。稍微靠近弓子老師一些,然後躲在了倉庫的陰影里。我也緊跟其後。雖然弄出了一些腳步聲,但應該沒被發現。
我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沒問題的,因為我是爸爸的兒子。我反覆對自己這麼說。爸爸在外面時總會執行這樣的任務,我肯定也可以的。
“請你不要到學校來。”我聽到弓子老師的聲音。
“有什麼嘛,我們那麼熟。不就跟家長參觀日一樣嘛。”男人嬉皮笑臉地說,“而且啊,我一說是你弟弟,人家馬上就帶我過來了。”
“學校的教職工都是好人,不會隨便懷疑別人的。”
“快跟我和好吧。”男人說。
“和什麼好,我跟你一開始就不是戀人關係。請你不要再來了。”
“還有,我又沒錢花了。”
我雖然聽不太明白他們的對話,但我知道,弓子老師不喜歡那個人。
“我要叫警察了。”
“我們只是口頭爭吵嘛。我可以說,想看看自己女朋友工作的樣子,就忍不住跑過來了。”
好了,這下該怎麼辦呢?岡田君,怎麼辦啊?我正想小聲問他,卻發現岡田君不見了。
我正奇怪,很快就發現他已經走出了倉庫的陰影,正大聲說道:“喂,你——”
“岡田君。”弓子老師回過頭,驚呼道。
“你是什麼狗屁東西?”男人毫無怯意地說。
“弓子老師覺得你很煩,不要再來了。”岡田君毫不畏懼地走了上去,“還在牆上亂塗亂畫,你真是太奇怪了。”
“亂塗亂畫?”弓子老師看了看岡田君,又看了看那個男人,“岡田君,你在說什麼?”
“話說回來,那玩意兒被人用油漆塗掉了。不過,那樣更難看啊。”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你還從屋頂往這邊偷窺!”我也跳了出去,站到岡田君身邊。
弓子老師更加吃驚了。
“你們兩個是誰啊?弓子班上的小孩嗎?真是管教不夠啊。‘哎呀,請不要欺負我們的弓子老師,我們會保護她的!’是想這麼說嗎?!”男人捏著嗓子模仿幼童的聲音,戲弄我們。
“我們從不那樣說話。”岡田君的聲音也大了起來。然後像腦子裡的開關被合上了一樣,下定了決心,一步步地朝男人走去。
“岡田君,你們快回家去,這是老師的問題。”弓子老師慌忙伸手攔住岡田君,但岡田君用力甩開了她。此時他眼裡只有那個男人了。
“老師的問題?每次老師提出問題,不都是我們來解答的嗎?”岡田君話音未落,已拿起用來從焚化爐中扒灰的鐵棍,揮舞起來。
我說不出話來。弓子老師也掩著嘴巴,不能動彈。
岡田君揮動著鐵棍就往男人腦袋上招呼。男人猛地抬起左手擋開一擊,但還是痛得叫了出來。他的叫聲就像野獸一樣。
岡田君又舉起了鐵棍。“不準騷擾弓子老師!”
“你在說什麼呢,小朋友?”
弓子老師說了些什麼,只見岡田君再次揮動鐵棍,男人又用身體擋開了那一擊。這些動作幾乎同時發生,我只能呆愣在原地。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岡田君已經被那個男人抓住了。男人從背後架住岡田君,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小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我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
弓子老師生氣了。她滿臉通紅,氣得要噴出火來,惡狠狠地說:“你在幹什麼?!馬上放開岡田君!”
“是這傢伙先打過來的好吧。”
“人家只是個孩子。”
岡田君不斷掙扎,試圖逃跑,但男人比外表看上去還要強壯,被壓制住的手臂根本無法動彈。仔細一看,他的手臂十分粗壯,就算岡田君每天早起跑步鍛煉身體,也敵不過大人的力量啊。
“好,那弓子走到學校前庭去,把衣服給脫了吧。”男人說。
他到底在說什麼,是我聽錯了嗎?
“快點兒,你要是不聽話,我可就紮下去了。反正我已經自暴自棄了,怎麼也要拉這小子做墊背的。”男人大喊大叫,表情極其可怕。
岡田君與男人相反,顯得十分冷靜,他一邊抬頭看著男人,一邊扭動身子。對抵在脖子上的小刀皺起了眉頭。
“聽到沒?給我到校園裡去。”男人說。
弓子老師肯定嚇得不輕,而且十分慌亂,但她還是小聲對我說:“快到辦公室去,請老師報警。”原來如此。如果我一個人的話,說不定能夠離開這裡!我不由得想,老師真是頭腦清楚,值得信賴。但男人的直覺很敏銳,他馬上對著我大吼:“你也給我過來。”我暗地裡罵了一句髒話,看向天空。如果是爸爸,這個時候會怎麼做呢?
校園裡一反常態,沒什麼人走動。高年級的學生恰好在進行課外活動嗎?平時總有很多人在這裡踢球,但現在只有零星幾個跑步的。
我們從教學樓後面走出來,移動到了校園一角。
“你只要走到中間去,脫得精光,我就放過你。”男人依舊架著岡田君,用下巴指了指校園中央,“要是敢說個不字,刀子就下去了。”
居然讓人家脫衣服,真是小孩子氣,我心想。弓子老師抖個不停,不知道她是在生氣,還是在害怕。
岡田君一刻不停地繼續掙扎著。
“你給我老實待著。”男人動了動刀尖,好像真的碰到了岡田君的脖子。因為岡田君發出了小小的悲鳴。
弓子老師大叫:“快住手。”
該怎麼辦?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急,幾乎要急暈過去了。我到底該怎麼辦?
這也是個“問題”,我猛地想到。是“問題兒童”和“答案兒童”。面對這個狀況到底該怎麼辦?我必須找到答案。
身邊的東西——我腦海中浮現出這幾個字。爸爸不是在電話里說過嗎,要利用身邊的東西來當武器。我環視四周。此時我面對校園,站在一棵樹旁邊,後面是鐵絲網。
我不可能把樹拔起來當武器。但我稍微抬起頭,看到樹枝間露出一個綠色的東西——那裡卡著一個球。
躲避球夾在樹枝中間。
這不就是被認為是岡田君弄丟的那個躲避球嘛。這個高度,我只要伸手就能夠到。因為被枝葉遮擋,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來。這隻球可能是碰巧被打上去,卡在那裡的吧。
我打算把球拿下來,朝男人身上扔。只能那樣了。可是岡田君還被架著,球也可能打到他,又或者不小心碰到刀刃,那就更危險了。要是能正好打中後面那個男人的臉就好了,但我沒把握自己能扔得那麼准。
正當我煩惱的時候,男人突然對我說:“喂,你可別給我搞小動作。”嚇得我又不敢動彈了。
我跟岡田君對上了目光。他的眼神彷彿在說:“我沒事的。”
我迷惑不已。
他又說:“把這男的幹掉。”
“可我不敢啊。”我用眼神回應。
“剛才我的確被這把小刀嚇到了,但現在沒事了。我不怕了。”岡田君眼神中透著毅然。
“你敢逞強,我就殺了你。”男人吼道。
弓子老師已經哭了出來,並大聲叫著:“快住手。”
“喂,弓子,快把衣服脫了。快點兒,先從那件丑得要死的外套開始。老師,加油啊。”
弓子老師似乎已經陷入混亂,只見她一邊哭,一邊把手伸向運動服的拉鏈。這把我嚇了一跳。事情到底會變成怎樣呢?!
“你看,這都是為了學生啊,你得加油喲。”
大人們越是混亂不堪,岡田君就愈發冷靜、穩重。當我覺得他似乎已經變回平時那個悶悶的岡田君時,卻聽見他小聲說:“要是你敢捅我,我絕對會拉你當墊背的。”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就在此時,那個男人又叫了起來。“呃,那是什麼?”他發出聲音的同時,還踉蹌了幾步,之後以手掩面,身體傾斜。
“好刺眼。”他呻吟道。
岡田君的動作好快。那個男人的手剛放開他,他就跳了開去,翻轉身體,揮動手臂,由下往上揮出了一記右拳,擊中男人的下顎。臂力,再加上跳躍的力量,使得他這一擊有如火箭炮般兇猛。
男人應聲向後倒去。
我啞然,既沒有得救了的想法,也沒有終於把他幹掉了的感嘆,只能獃獃地看著這一切。
可是,岡田君不一樣。他又一躍,騎到倒地的那個男人身上,不斷揮動拳頭,瘋狂地毆打著他。
“岡田君。”弓子老師叫了他一聲,但他並不停手,就像瘋了一樣,對著男人猛打。
我也叫著“岡田君,岡田君”,但他似乎完全聽不到。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警車的聲音。警笛聲越來越大,儘管如此,岡田君還是沒有放開那個男人。
我伸手把樹枝上的躲避球打了下來,又馬上撿起,狠狠地砸了下去。球擊中岡田君的後腦勺,終於讓他停止了暴力。
過了一兩天,事情終於真相大白了。
不消說,弓子老師根本沒有錯。
只是一個相識的男子單方面喜歡上了弓子老師,並主動糾纏上來而已。惡作劇電話等行為愈演愈烈,最後甚至演變為在學校的牆上塗鴉,甚至闖入校園,還把岡田君給抓住了。
不過,男人並沒去過學校對面的那個超市的屋頂。
用望遠鏡偷窺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負責看守廣告氣球的人後來把照片沖洗出來,那上面的確拍到了用望遠鏡的男人。
那是我的父親。
當時,父母並沒有把他們離婚的消息告訴我。
他們煩惱了很久,不知該選擇怎樣的時機、以怎樣的方式告訴我這個事實,最後決定,先以父親到國外出差為借口,觀察一段日子。
父親原本就經常出差,但那段時間他根本沒去國外,而是住在公司的員工宿舍里。據說,母親命令父親“不準到家附近來”,別說是我,就連電話也只能每周打一次。離婚的原因是父親經常不在家,且跟客戶那邊的女職員發生了外遇,恐怕對母親來說,就算父親付出再多令他痛苦不堪的條件,也無法彌補她所受到的傷害吧。
可是,父親卻對自己的兒子,也就是我,十分關注。
在我也有了孩子之後,總算明白了這種感受。我總是很在意孩子在學校的生活是否順利,是否“好好度過了每一天”。每當我開車經過學校附近時,總會看著校園,一邊想著“我家孩子在不在裡面呢”,一邊四處張望。
當時的父親也是如此。
失去了撫養權,又離了婚,使他無法直接與我見面。雖然他們曾經談過“以後會設一個定期的見面日”,但一開始讓我“適應沒有父親的生活”才是首要目的。所以父親只能以到國外出差為借口,避免與我見面。
所以,父親就跑到屋頂上去偷窺了。
他發現只要爬到學校對面那家超市的樓頂,就能用望遠鏡看清校園和教室里的樣子,於是每次經過那附近,他都會停車上樓,從遠處看著我。
當時他恰好被調動到經常需要外出的工作崗位,這也正合他的心意。加上那個時代的安保意識還很薄弱,換做現在,要是有某個無關人員跑到屋頂上,拿著望遠鏡張望,肯定會被懷疑成搗亂分子的。那時候,像糾纏弓子老師的那種男人還沒被冠以“跟蹤狂”這樣的稱呼,人們能輕易地跑到別人家的樓頂上。安保意識就是如此薄弱。
不用說,父親當然沒有接到什麼機密任務。
那麼,他為什麼要撒謊呢?
原來,那天放學路上,一個陌生女人對我說的那句“我知道你父親的事情”是事情的起因。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那女的就是我父親的外遇對象。也不知是偶然還是故意,她找到了我,做出了會刺激我父親的舉動。
父親從我這裡聽說了那件事後,肯定亂了陣腳,才會突然說出那樣的謊話。現在想來,他那個“我是間諜”的說法,的確有種“狗屁”的感覺,現在的我恐怕會苦笑著想:“有人說,不也有人信嘛。”不過,父親也算努力過了。
他設法說服我,說“那女的是知道我間諜身份的神秘女性”,恐怕還為此拜託了幾個朋友,讓他們故意與我接觸,並說些神神秘秘的話吧。
那是跟阿里巴巴一樣的策略。為了不暴露某個特定的房子,就在所有人家的門口畫上同樣的記號;為了遮蓋某個特殊女性的發言,便讓其他人都對我說些奇怪的話。
“可是,好不容易撒了個彌天大謊,你父親的外遇最後還是露餡了。”聽我說話的那個人開口道。
這人體形肥胖,身材高大,但五官很幼稚,讓人看不出年齡。他披著一件大號夾克,沒有扣扣子。手上拿著一台數碼相機。
想必工作室里的工作人員和宣傳部的人都覺得這男人看上去很可疑吧。
為了進行新電影的宣傳,我今天已經接受了將近十次採訪。這個男人也是雜誌派過來的記者,但因為舉止不夠成熟,讓人忍不住心生疑惑。關於電影的問題只是一帶而過,而且都是對著稿子照讀。提問結束後,他突然問我:“你小學有個叫岡田的同學嗎?”連這句話都像是照著稿子念的。
一開始我還想不起來那究竟是誰,但很快,小學時的記憶就被翻了出來。
對我來說,那是前所未有、之後也不曾有過的體驗。那些記憶一旦從腦海深處翻騰出來,馬上就鮮明地重現在我眼前。
今天一大早,我就反反覆復地談論著自己導演的電影,早就感到疲憊和厭煩了。因此,我一時竟忘記了周圍的人群,只顧著講述自己小學四年級時發生的那件事,直到現在。
“恐怕對父親來說,那場外遇只是玩玩而已吧。據說他得知那女人跟我搭話後,就馬上怕得跟她分手了。不過母親直覺敏銳,早就開始調查他了。因為證據確鑿,就算父親堅稱‘已經跟她分手了’,還是沒能改變母親的決定。”
“嗯,可是,當時你父親是怎麼發現弓子老師被人盯上了的?他不是在電話里預言了老師的危險嗎?”男人似乎不習慣用敬語來問問題,聽起來有點磕磕巴巴的。雖然覺得他可疑,但我並不反感。可能因為他看起來有些怯生生的吧。
“那是因為,父親親眼看到了那人在校門口的牆壁上塗鴉。‘弓子絕不原諒’之類的話,還有別的下流言辭。”
“呃,那是什麼時候呢?”男人並不看我,而是專心地做筆記。他的態度看起來就像個追蹤罪案新聞的害羞記者,他這樣真的能完成任務嗎?“根據剛才那些話,我知道塗鴉是一大早就被畫上去的,後來又被那個岡田先生塗掉了。”
“父親用望遠鏡看到了他遮蓋塗鴉的過程。”
“那麼早就去了?”
“因為我之前跟父親說過,那天學校組織登山。”
“啊啊,是有這麼回事兒。”男人頷首道,“的確是呢。”
“沒錯。父親應該是想看我背著登山包到學校集合的樣子吧,所以才會一大早就跑到屋頂上舉著望遠鏡。不過他並不知道我們登山的日子被推後了,所以應該吃了一驚才對。校園裡居然空無一人,還有個學生用油漆塗牆壁。”
在我們與那個男人對決時,是父親救了我們。
就在岡田君被從後面架住,無法動彈的時候,父親正好用望遠鏡看到了。他看到校園裡發生的驚險狀況,頓時慌了神。
他拚命轉動腦袋,想找出解決辦法,首先,他對看氣球的男人說:“快去報警。”
那男人抱怨道:“你說報警說得這麼簡單,以為電話是隨便帶在身上走的嗎?”隨後走到樓下的超市去了。父親撿起男人落下的小鏡子,執行了反射太陽光的戰略。
他當時肯定沒想過這個戰略的效果如何,會不會像暑假做實驗那樣順利。他只想在警察來之前先做些什麼,就想到了用鏡子反射太陽光。
我是過了很久才從父親那兒聽到這部分事實的。
男人轉過臉去,到底是因為鏡子的反射,還是單純地不小心直視了太陽光呢?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總之,那男人因為目眩而站立不穩,讓岡田君抓住了反擊的機會。
父親本想衝進校園,但那時警車已經來了。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當我從氣球男出示的照片上看到了應該在國外出差的父親時,頓時陷入混亂之中。莫非我有兩個父親,還是這也是機密任務的一環呢?氣球男卻簡單地總結道:“這應該是大人的苦衷吧。”那男人恐怕已經想像到我的雙親已經離婚,所以預言道:“恐怕你老爸跟老媽很快就要分開了。”然後又說:“不過你老爸可能只是想看看你,就不要去拆穿他了吧。”
或許是因為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後來母親對我說起離婚之事時,我並沒有特別慌張。
我因為岡田君當時表現出的暴力,那種無從阻止的突發性暴力而深受打擊。那個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麼的岡田君,到最後我還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正如班上女孩子們說的那樣,岡田君是不穩定的、動搖的,隨時有可能往任何方向傾倒,十分危險。
“話說回來,你們後來到底有沒有看《小兵》啊?”製作人在旁邊說。
對還是一個導演之卵,頂多只能算只小蟲的我來說,那位製作人格外親切。他面對我時毫無居高臨下的態度,讓我十分珍惜。他並沒有對我說“你就少說點陳年舊事,專心宣傳好不好”?
“啊,看了。”我想起來了,“第二天,我們在岡田君家裡看的。”
“小學生看戈達爾是什麼感覺?”
“唉,看不懂。”我老實地回答。周圍頓時響起一片笑聲。“法語片,又是黑白的,看得我想睡覺。不過,我覺得裡面那個小姐姐真漂亮。那搞不好是我看的頭一部不明白情節的電影吧。”
電影過半,總算出現了岡田君所期待的拷問畫面。
總算出來了,我和岡田君吞了口唾沫,專註地盯著畫面。主人公被戴上手銬,雙手遭到火焰炙烤,還被人按到裝滿水的臉盆里。但他幾乎一直面無表情,連拷問那一方的態度也十分淡然,讓人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看完之後,岡田君喃喃道:“拷問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想必他說的是真心話吧。
肯定是那個出租碟片的店員覺得,這是最適合讓小學生看的拷問吧,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在逗岡田君玩。
——“我想起了假期。”
電影中,正在接受拷問的主人公有這樣一句獨白。岡田君很喜歡這句話,還模仿了很多次。
“每次遇到討厭的事情,我就會想起假期。”
“假期,是暑假之類的嗎?”
“也叫度假吧。”
岡田君究竟會在什麼時候想起假期或度假,以此來逃避現實,這我無從知曉。只是,在那以後的生活中,每逢碰到討厭的事情,我都會想像假期,來應付那種厭倦的心情。
“過了一兩個月,岡田君就轉學了。”
雖然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但岡田君畢竟是受害者,又是制伏了犯人的人,因此他不但沒有遭到一生起氣來就很可怕的校長批評,反而受到了表彰。不過,岡田君的母親似乎覺得孩子被卷進那樣的事件中“很不成體統”,甚至覺得無法再在那個小鎮住下去,於是決定搬家。弓子老師去勸說岡田君的母親,讓她不要離開,但想必沒有成功。
我從岡田君那裡聽說了搬家的事情。一天放學後,當我在教室里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他突然走過來,對我說了。
“你要搬去哪裡?”
“不知道。”
“等你知道了,一定要告訴我哦。”
“我盡量。”
我跟岡田君是不是成了好朋友呢?與他並肩而行時我想著這個問題。我們在教學樓門口換好鞋,走出校園。走了一會兒,岡田君突然停下來,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向超市屋頂。我也抬頭看了過去。
“昨天媽媽告訴我,她跟爸爸要離婚了。”我說。事實上,當時他們已經離了婚,但那時候我得到的說法卻是“爸爸媽媽馬上要離婚了”。
岡田君並未回應,只是用手擋在額頭上,說:“陽光太刺眼了,都看不清。”
原來他是想幫我看看屋頂上有沒有人。
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眯起眼睛。我想知道父親是否也拿著望遠鏡在往這邊看,要是他真的在就好了。想到有這麼一個守護著自己的人,我既有些厭煩,又有些安心。
“你在幹什麼呢?”被岡田君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動作像在敬禮。要是父親真的在遠處看我,我很想揮揮手,跳起來向他示意,但那只是普通的反應。我覺得為了讓父親知道我認出了他,很有必要做一個只有我跟父親才知道的動作,所以才會想到以前經常做的士兵敬禮姿勢。
岡田君並沒有細問原因,而是與我並肩而立,擺出了同樣的姿勢。
我心想,爸爸,我會加油的。而他一定會說,祝你成功吧。
那個胖子記者不停地摳著什麼東西。我正奇怪他在幹什麼,定睛一看,原來是在剝新電池的塑料包裝膜。因為他笨手笨腳的,花了很多時間。他可能是想給錄音機更換電池吧。他一邊擺弄一邊小聲說:“總也剝不開,會不會搞到明天啊,真是急死人了。”然後他又問:“岡田先生轉學後,你們就再沒見過面嗎?”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我的話音未落,他的臉已抽動起來,整個人變得神色慌張,還不斷地說些我的熟人也是岡田先生的熟人,現在找不到岡田先生了之類的借口。
“果然沒再見過面吧?”
我老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岡田君轉學之後怎麼樣了。
後來的四年級生活,我總會感到不安。
我對那種感覺記憶猶新。
我跟岡田君其實不算太熟,但他的轉學卻讓我意志消沉,甚至感到孤獨。雙親離異無疑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對了,不久之後,弓子老師也辭職了。
重要的人們在一個一個離我而去,令我感到恐慌。
眺望著校園,我總會有種身體里重要的零件被風吹走,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不安。
父親不在了,岡田君不在了,弓子老師也不在了。
“就是這樣的。”母親雖然這樣說,但我怕的就是那個“這樣”。
所以,我總會想起那部電影。
那是主人公失去戀人後,電影中的最後一句台詞。
——“我要忘卻悲傷,過完剩下的人生。”
沒錯,我才十歲,必須忘卻悲傷。因為我剩下的人生還很長很長。
有時候,我會想想假期的事情。
我再沒見過那個氣球男,廣告氣球倒是一直飄著,可能是換了人吧。反正我後來再到屋頂上,卻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只是,他對我說的“要面對現實”這句話,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此時所面對的會不會並非現實,其背後會不會有不可知的事情?我選擇拍電影這個職業,可能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
記者離開後,宣傳部的女同事跟我說:“到底會寫出怎樣的報道呢?”
我卻有種預感,那篇報道永遠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