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串 第五章
狄公這時心中暗暗叫苦。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問,心中廓落無底。顯然,這齣戲必是那個神出鬼沒的鄒立威牽的頭,他布置了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的,單捉住自己來鑽。事到如今自己還蒙在鼓裡,渾不知哪一個人要見他、有求於他,或是欲加害於他,他被牽著鼻子糊裡糊塗地闖進了這禁備森嚴而神秘莫測的碧水宮。他知道路已被斷絕,將有一場矛盾紛錯的戲劇要他來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測。眼前又殺出一個雷太監非要見他不可,三公主的隨從嬤嬤又是怎麼一個人?她究竟患了什麼病,非得要我來醫治,卻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見著人。狄公正思緒萬千,疑竇叢生,忽聽得胖太監一聲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監的行齋門前。
胖太監進去稟報,少刻出來門外:「雷老公公喚見梁大。」
狄公斂眉垂手走進了衙齋,又跪下:「請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頭來。」雷太監聲音纖細潤脆,並不威嚴。
狄公抬起頭來,乃見這衙齋並非富麗豪華、金碧輝煌,而恰似一廂靜謐的書齋。庭軒虛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軸名人山水,兩邊各一副灑金對聯,窗下一支瘦長的紫檀花架,上設一古瓷花瓶,瓶內插著幾枝海棠。花架旁立著大書案,書案上擺列文房四寶,一角堆積著函帙和畫軸。門邊伏一獨角怪獸,怪獸的七竅吐出裊裊的香煙,滿堂馥郁。庭軒外花木扶疏,鳥聲啁啾,氣象十分清雅。
雷太監身軀微傴,穿一件光閃閃的軟黃級宮袍,朝珠鏤金冠下一副乾瘦蠟黃的臉皮,銀白的鬍鬚稀疏不齊。雖是遲暮之年、龍鍾之態,卻仍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威勢和尊嚴,令人凜然生敬。
「宮中已有四名御醫,王嬤嬤為何還特意遠道還請你進宮?」雷太監問話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論醫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見大巫了,小醫哪敢僥倖僭越?想來必是郭二爺的推薦,王嬤嬤才這般抬舉小醫。當年郭二爺犯哮喘,吃了小醫一帖葯,便見痊癒。如今聽說王嬤嬤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幾味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爺的舉薦。如此說來,梁大夫葫蘆里的葯必有什麼異妙之處了。」雷太監閉著眼睛說話。
「小醫的丸散也無非是半夏、遠志、麻黃、川貝之類常見的葯,只是參伍得法,先後緩急合宜而已。」
雷太監咯咯笑了:「戲法人人會變,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見,高見。可千萬不要弄巧成拙呵,進來這金玉橋不易,出去金玉橋恐怕尤難。梁大夫人中俊傑,好自為之,不必我再瑣細囑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內更覺詫異。這雷太監雖閉著眼睛,卻似是洞燭自明,總攬大局,這番話不正含有一片箴誡之意。
雷太監張開眼睛,和顏悅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監應聲而入。
「送梁大夫過金玉橋與王嬤嬤治病。」又回頭笑著對狄公道:「但願王嬤嬤也一帖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來這裡。」說罷連連拂袖。
狄公趕忙謝恩,站起,雷太監已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
胖太監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橋下,對那姑娘唱道:「姑娘換轎,引梁大夫進內宮。」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兩頂黃綾紫蓋的輕便小轎,抬過了鑿龍雕鳳、嵌以金飾的金玉橋,逶迤向綠波盡頭的一幢玲瓏別緻的宮殿而來。
宮殿前早有宮娥侍婢執燈候等,姑娘捲起轎簾指揮小轎拐入翠篁叢中一扇角門。角門內兩行紗燈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引狄公下得轎來,穿廊過軒,轉彎抹角.急步徑向內廳而去。不一刻來到一間陳設古雅,香氣濃烈的卧房,卧房後壁垂下一繹色帳幃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著一隻瓷鼓,權作坐凳。
「母親,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帳幃微微一掀動,伸出一條圓潤的手腕,腕上戴著一隻純白玉手鐲。狄公剛待要伸兩個手指去切脈,只見那手腕縮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個機關,床壁的鏡架頓時移動起來,床後露出一扇暗門。
「快快進去!」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狄公驚愕萬分,不及思索,急忙鑽入暗門,背後忽聽得「啪」的一聲,暗門關合。眼前慢慢閃出一線燈光,十來步外便是一金碧輝煌的殿堂。殿堂中一個美貌絕倫的少女正坐著閱讀一冊書,端莊華貴,光艷照人。狄公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連連叩頭,不敢仰視。
「狄仁傑平身。此時此地,情勢危急,謹兔了一應褥禮。今日召你來,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邑勉從命,拔我於水火之中。」
狄公大驚,抬眼仰視三公主,慢慢站起。見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愁,容貌籠罩著一重陰雲。
(澹:此處讀『旦』——華生工作室注)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傑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狄卿坐了,讓我細說詳里。兩天前午夜,我在宮中閣樓外的涼亭里賞月。那涼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銀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間第一等美景。涼亭在離河面十丈來高的宮牆一角。
「因為貪看月色,幾次欲伸頭出亭往外眺望,便將脖頸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涼亭外的茶几上。誰知一轉眼間便丟失了。狄卿應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賜,珍愛異常,早先原是波斯國王進貢之物,由八十四顆晶瑩剔透、大小勻稱均一的玉珠串綴而成,其價無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問道:「公主殿下為何要將玉珠串從脖項上解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頭眺望亭外景色時,不慎將一金耳墜掉入河中。從此小心翼翼,每逢賞月便預先將玉珠串摘下。誰知今番竟不翼而飛,想來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宮內嚴密搜查過沒有?」狄公又問。
當夜即將內宮傳應的太監、宮娥全數搜查遍了,並不見玉珠串的蹤影。我思量來這玉珠串必是被宮外之人盜去無疑,歹徒應是冒死駕舟而來,隱匿於宮牆下陰蔽處,乘午夜巡丁不備,攀宮牆而上,窺伺我在涼亭內賞月不察覺時,大膽行竊而去。——今日招卿來,便是抱佛腳,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訪,拿獲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無頭無尾,不留影跡,必是樑上高手無疑。待微臣從容留之,慢慢訪拿。千方不可驟然聲張,反誤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為賀父皇壽誕,後日我即要啟程趕赴京師。這兩日里倘若查緝不出玉珠串,壽誕之日父皇問及,我何以口答?拜壽之禮儀,照例須佩戴玉珠串。故爾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驚,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擔。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訪,眼下碧水宮內外誰也不知道我將緝查之任付託於你。一旦你查拿到賊兒,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實姓氏,公開身份來宮中進謁即行奉還。你此刻將衣領縫口撕開。」
狄公將衣袍的領口撕開,三公主將一幅黃綾折迭了塞進那領口,又迅速拈出針線匆匆縫合了。
「那幅黃綾有我的親筆字諭,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黃綾為憑的轎進宮,誰也不敢阻攔。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喬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負於我。現在你可以出宮去了。」說著不由喟嘆頻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