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蘭花在一起
雅尼的純音樂曲子,英文為With An Orchid,由美籍希臘裔演奏家、作曲家Yanni創作,收錄於其專輯If I Could Tell You。香港鳳凰衛視的鳳凰氣象站採用它為背景音樂,受到許多人的喜愛。
聆聽Yanni的音樂,也許可以找尋到一份久違的輕鬆和休閑。音樂飄逸、洒脫,有著海風的清新、清爽,海港的寧靜、溫馨。《和蘭花在一起》是雅尼的經典作品之一。這是一首需用心去傾聽和感受的曲子,有傷感,有無奈,還有渴望和期盼,聽後讓人沉醉,不能自已。
在這首令人沉醉的曲子中,依稀可見一個蘭花般的清涼而寂寞的世界,飄浮著一天一地的冷艷空氣。和蘭花在一起。曲名里沒有世俗里包藏的小家碧玉情懷,也沒有小情小調的憂傷與做作。只有一股子清新撲面而來,彷彿超越了許多塵土與狂躁,有一點所謂凈化靈魂的功效。
細細地去用心聆聽,這個曲子里有種浪漫和溫馨的感覺,但同時也包含著濃濃的幽怨和相思,讓人心碎、令人斷腸、使人潸然淚下……
提審
北昌市公安局對鍾天崖以故意殺人罪移送北昌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因該案被害人父親系省、市人大代表,身份特殊,北昌市檢察院對此案非常重視,公訴處組成了主任檢察官辦案組負責案件辦理,主任檢察官向淵負責主辦,檢察官顏慕曦負責具體承辦。
3月17日上午,向淵與顏慕曦來到第一看守所,對犯罪嫌疑人鍾天崖進行提審。鍾天崖長得很帥氣,剛毅俊秀,英氣逼人。鍾天崖雖然大學沒畢業,但有著濃郁的理科男生的書卷氣和情操上的純凈感,同時因為從小跟著母親出攤,經常干搬水果、蹬三輪車、搬煤氣罐等體力活,曬得黝黑的面容多了幾分苦難的磨礪感,身材也因此顯得很健碩,散發著男子漢的青春魅力。
鍾天崖走進提審室,他知道自己是無辜的,問心無愧,所以他不像別的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後被囚的落寞萎靡,而是昂首挺胸地走了進來,讓人感覺到一種坦蕩的氣息。
看到鍾天崖的那一霎,顏慕曦感到眼睛一亮,心裡也不知為什麼,猛地震了一下。她也是有著三年公訴辦案經歷的檢察官了,提審過的犯罪嫌疑人也有一百多號了,還從沒有碰到過這麼有氣場的犯罪嫌疑人。
顏慕曦眼睛一直看著鍾天崖,她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好像真的被這個犯罪嫌疑人眉宇間的帥氣和純樸所吸引和打動。憑著女孩子的直覺,顏慕曦覺得鍾天崖應該是一個沒有什麼感情經歷的人。顏慕曦還沒有戀愛過,此刻她感覺自己有一種心如鹿撞的感覺,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自己怎麼能對一個故意殺人的犯罪嫌疑人一見鍾情呢?這時,鍾天崖也正好看了顏慕曦一眼,二人目光正對,顏慕曦趕緊轉移目光,低下頭整理筆錄紙。
顏慕曦緊盯著鍾天崖的表情,沒有逃過向淵的餘光。向淵是顏慕曦的「師傅」,顏慕曦進入檢察院工作就被分到向淵任主訴檢察官的辦案組,向淵對她還是比較了解的。顏慕曦參加工作這三年,院里給她介紹對象的很多,包括官二代、富二代、高大上,她都不感興趣。顏慕曦跟向淵說過,她喜歡陽光、帥氣、善良純樸、有責任感的男孩子,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遇到她的真愛,她會衝破一切世俗偏見和阻力,追尋自己的愛情。在向淵看來,顏慕曦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特別是在愛情上,有自己的執著追求,而且心氣很高,如果不是她愛的那種,條件再好,也俘獲不了她的芳心。
不過,向淵暫時沒有時間去猜測顏慕曦的心思,他很嫻熟地開始了對鍾天崖的提審。
向淵問:「公安機關以故意殺人罪對你移送審查起訴,你有什麼意見嗎?」
鍾天崖著急地說:「檢察官,我是冤枉的!」
向淵說:「那你如實跟我們講一下事情的經過。」
鍾天崖說:「好的,事情是這樣的……」
接下來,鍾天崖把死者如何要殺他、他又如何在反抗中將對方刺死的經過講述了一遍。辦案中,犯罪嫌疑人翻供是常有的事,向淵並不會因為犯罪嫌疑人翻供,就認為這是犯罪嫌疑人認罪態度惡劣,然後予以制止和批評教育,而是會以很平和的態度,耐心聽取犯罪嫌疑人的辯解。
向淵聽鍾天崖說完,然後問道:「那你的認罪筆錄是怎麼回事?」
鍾天崖答:「是他們威脅我簽字的。」
向淵繼續問:「怎麼威脅的?」
接下來,鍾天崖又把趙鴻飛威逼他認罪的經過講了一遍。
向淵耐心聽完鍾天崖的辯解,問道:「案發的時候,四周有人看到嗎?」
鍾天崖答:「我沒仔細看,感覺是四周都沒什麼人,當時我非常緊張、害怕,撿起刀就跑了。」
顏慕曦插話問道:「按照法律規定,你的這個行為是正當防衛,是不需要負刑事責任的,你為什麼要逃跑呢?」
鍾天崖頭一次聽到「正當防衛」這個詞,不解地反問道:「正當防衛?」
顏慕曦解釋說:「我國《刑法》規定,當公民面對不法侵害時,特別是行兇、殺人、搶劫、綁架等嚴重暴力犯罪侵害時,可以進行反抗,即使將對方致死、致傷,都是正當的行為。」
鍾天崖堅定地說:「對!我的行為完全就是正當防衛!」
向淵問:「那你為什麼要跑呢?為什麼不馬上報案呢?」
鍾天崖答:「我害怕呀。我當時覺得,畢竟對方是死在我手上,又沒有人看到我是怎麼反抗的,我怎麼說得清楚呢?如果萬一我被認定為殺人犯,我父母怎麼承受得了?我被冤死也就罷了,我父母的下半生誰來照顧?我的命連著他們的命啊。所以當時我很害怕,不想被公安冤枉。而且對方是個富二代,家裡一定很有勢力,這點也讓我很害怕,覺得對方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所以我就決定一跑了之,反正我也問心無愧,我並沒有負罪感。」
顏慕曦很遺憾地說:「你殺人的行為雖然是正當的,但你不應該逃跑,更不能將殺人兇器扔掉,你的這種行為是妨礙偵查的行為,而且也增加了你故意殺人的犯罪嫌疑。」
鍾天崖懊惱地說:「我當時太僥倖了。」
顏慕曦說:「你應該相信司法機關,相信法律。」
鍾天崖對著顏慕曦反問說:「你們從來沒有辦過冤案嗎?我看媒體也報道過不少殺人冤案,有的都已經被槍決很多年了,有的是服刑十幾年、二十幾年才平反的。」
顏慕曦說:「那種冤案是極少發生的。」
鍾天崖繼續反問說:「你能確定不會在我身上發生嗎?」
顏慕曦一時語塞。確實,冤錯案對司法公信力的破壞是巨大的,俗話說「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羹」,一例冤錯案的發生,就可能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使民眾對司法公正產生懷疑。而且,縱然司法機關釀成冤錯案的概率是很低的,但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概率,對於被冤枉的無辜者來說,就是百分之百的災難。只要冤錯案存在,誰也不知道哪一天這種災難會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所以,面對鍾天崖的質問,顏慕曦只能是無言以對。
向淵趕緊接過話題,問鍾天崖說:「按照法律規定,你有權委託辯護人,你要請律師嗎?」
鍾天崖答:「我家裡沒錢請律師。」
向淵看該問的都問了,就準備結束提審,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鍾天崖猶豫了一下,然後試探著說:「我想求你們一件事。」
向淵溫和地說:「說吧,什麼事?」
鍾天崖鼓足勇氣說:「我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機,打個電話回家嗎?」
顏慕曦解釋說:「我們的手機不能給你用的。」
向淵點了點頭,然後對著鍾天崖說:「你有什麼話,我們可以幫你轉達。」
鍾天崖懇求說:「我想自己打,這樣我爸媽聽到我的聲音,他們會踏實些。您放心,我就是想讓他們聽一聽我的聲音,讓他們放心一點,我怕他們太擔心我。」說到這裡,鍾天崖的眼睛有些泛紅。
向淵見狀,想了想,然後說:「按規定我們辦案人員的手機是不能給犯罪嫌疑人用的,這樣吧,慕曦,你去把看守所的管教幹部請來,讓他見證一下,我們藉手機給鍾天崖用,只是問候一下家人。」
顏慕曦馬上說道:「好的。」
很快,顏慕曦把管教幹警請到了提審室,向淵向他說明了情況,這位管教幹警也挺通情達理,同意他們這麼做,並在場見證。於是,向淵拿起自己的手機,正準備遞給鍾天崖,沒想到,顏慕曦卻搶先一步,先把她的手機遞了過去。向淵側視了一眼顏慕曦,眼神中露出一絲旁人看不出的笑意。
向淵對鍾天崖說:「你用免提吧。」
鍾天崖說:「好的。」
鍾天崖拿手機的手有些顫抖,表明他此刻的心情非常激動。他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按了免提鍵。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讓人感覺對方像是一直守候在電話機旁,等待著什麼。手機中響起了鍾天崖父母的聲音。
鍾母在電話里說:「喂,哪位?」
鍾天崖聽到他母親的聲音,立刻眼淚涌了出來,激動、哽咽地說:「媽,是我啊。」
鍾天崖母親聽到鍾天崖的聲音,非常意外,激動地說:「誰?天崖啊,是你嗎?」
鍾天崖哽咽著說:「媽,是我!」
鍾母激動而又疑惑地說:「孩子,我們接到了警察的通知,說你被關進看守所了,怎麼打電話回來了呢?」
鍾天崖說:「媽,是提審我的檢察官拿她的手機給我打的。媽,爸在邊上嗎?」
鍾天崖父親同樣非常激動,動情而又焦慮地說:「孩子,我在邊上呢!你現在身體怎麼樣?公安打了你嗎?裡面的犯人打沒打你?」
鍾天崖說:「爸,媽,你們放心,公安沒打我,這裡面的人也都挺好的,都沒打我,都挺照顧我的,我身體好著呢,你們別擔心。你們呢?身體還好嗎?」
鍾母說:「我們沒事,就是為你的事著急。」
鍾父說:「你媽三天兩頭地跑公安局、檢察院,問情況,每天都盼著有什麼新消息呢。」
鍾天崖說:「爸,媽,你們放心,剛才檢察官提審我,我已經跟他們說了實情,他們說我這個行為是正當防衛,是無罪的。」
鍾父說:「孩子,我們相信你,相信你絕對不會殺人的。」
鍾天崖說:「爸,媽,你們別著急,辦案子有個過程,檢察官要我們相信司法機關,他們不會冤枉無辜的。」
鍾母說:「嗯,我們相信他們,我們相信你一定會沒事的。」
鍾天崖說:「爸,媽,那先這樣,下次有機會再打電話給你們。」
鍾母不舍地說:「好,好,孩子,你一定保重,要挺住。」
鍾天崖一聽,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強裝平靜地說:「我知道,爸,媽,你們一定要保重,爸,你一定要經常量下血壓,記得吃藥,心臟不舒服要趕緊去醫院,千萬千萬要小心。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鍾父也戀戀不捨地說:「孩子,別記掛我了,我能挺住,一定等你出來!我們先掛了啊。」
鍾天崖父母知道,不能讓檢察官等太久,他們要是不掛,兒子是不忍心掛的。鍾天崖父母把電話掛了,手機里傳出「嘟嘟」聲,鍾天崖才不舍地把手機交還給顏慕曦。
向淵和顏慕曦結束提審後,走出看守所,上了向淵的車。向淵開車,顏慕曦坐在副駕駛,聊起了這個案件和剛才的提審。顏慕曦微笑著對向淵說:「我要為你剛才的行為點個贊!」
向淵說:「你是說把手機給鍾天崖打電話?」
顏慕曦說:「嗯,一般人都不會這麼做。」
向淵說:「記住一句話:不傷法理,不絕人情,是執法的最高境界。」
顏慕曦點點頭,說:「嗯,這句話說得好。」
向淵說:「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為這種事挨過批呢。」
顏慕曦好奇地說:「哦?說來聽聽。」
向淵說:「那是1997年,我辦了一個盜竊案,犯罪嫌疑人二十來歲,長得很帥。他盜竊一百多起,數額有二十多萬。當時是盜竊三萬以上就可以判死刑。我在提審他的時候,他讓我給他女朋友捎個話,大概是很想她之類的,我答應了。回到單位上,我打了他女朋友的傳呼,他女朋友很快就回了電話,心情很激動。打完電話,當時的處領導嚴厲地批評了我,說我太不成熟了,太衝動了,怎麼能給犯罪嫌疑人的女朋友捎這種私話呢?萬一他捎的話有串供的暗示呢?你怎麼解釋你是沒有私心呢?要我作深刻檢討。」
顏慕曦聽到這,忍不住插話問道:「挨了一頓批,什麼心情?」
向淵說:「太委屈。」
顏慕曦接著問:「後來呢?」
向淵說:「後來,這個小夥子還是被判了死刑。在一審開完庭後,法警把他押上車之前,讓他和他女朋友見了一面。那女孩見到他就一下撲了上去,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女孩哭得很傷心,肝腸寸斷。他們長什麼樣已經不記得了,但生離死別的那一幕我一直印象很深。」
顏慕曦被這個真實的故事打動和震撼了,她像記者採訪一樣問道:「你當時什麼感受?」
向淵說:「心痛,那是我第一次強烈感受到死刑的殘忍和非人道。」
顏慕曦轉念一想,又問道:「你這種同情會不會影響到公正辦案?」
向淵說:「這個問題問得好。當年的10月1日開始,新刑法就生效實施,普通盜竊罪就沒有死刑了,所以我起訴拖得很慢,希望這個案件的審判能拖過10月1日。我希望這個年輕人能活下來,他女朋友或許會一直等他,我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可以說是影響到了我辦案,但沒有影響到我公正辦案。如果我能在法定期限內,通過拖延起訴,讓這個年輕人得以免除死刑,案件仍然是公正的。」
顏慕曦點點頭,若有所悟地說:「嗯,有道理。」
向淵接著說:「誰說法不容情?其實法也容情,只要不是容個人私情。」
顏慕曦說:「現在的司法者,大部分都沒有這種人文情懷,表面上嚴格遵守規定,其實是機械司法,冷漠司法。」
向淵說:「記住培根的那句話:『以嚴厲的眼光對事,以悲憫的眼光對人。』」
顏慕曦又點點頭,說:「嗯,『司者仁心』,我知道,這是你的座右銘。」
向淵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向顏慕曦問道:「對了,你剛才為什麼要搶先把你的手機給他打電話?」
顏慕曦一聽,內心掠過一絲慌亂,盡量掩飾著,假裝平靜地說:「沒有搶先啊,你是師傅嘛,這種事當然是我來做啦。」顏慕曦心裡清楚,自己這樣做,一方面是想在手機中存入鍾天崖家裡的電話,以後自己可以隨時和他父母聯繫了,另外一點,就是她在潛意識裡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拉近與鍾天崖之間的距離,讓他感覺到自己對他的好感,同時,讓自己心儀的男子觸摸到自己的手機,這也讓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向淵嘴角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也假裝信以為真地說:「你倒是勤快啊。」以向淵的情商,他當然猜到了顏慕曦的這點小心思。但向淵不想點破,換個話題問道:「對今天的提審你怎麼看?你認為還需要再提一次嗎?」
顏慕曦說:「我感覺他的翻供是真實的,這個案子很可能就是正當防衛,不過,我們現在還沒有什麼有力證據來印證他的辯解,所以……我認為還是有必要再提審一次的,主要是深入了解一下這個人的性格特徵,有沒有暴力傾向,性情是不是容易衝動,你看呢?」
向淵故意說:「可以,再深談一次。」
顏慕曦壓抑住內心的高興,假裝平靜地說:「要麼這次就不勞你大駕了,我帶小宋來就行了。」
向淵笑了笑,說:「呵呵,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體貼師傅了?好吧,正好我明天有別的案子要辦,你就帶小宋來提吧。」
顏慕曦調皮地說道:「Yes Sir!」
向淵心裡明白顏慕曦的心思,她這麼主動提出來由她帶書記員來提審,是想單純再和鍾天崖聊聊,他沒有考慮太多,一心只想成全她。檢察官是理性的職業,但檢察官首先也是人,只要是人,就必然有感性的一面。檢察官在工作中可以保持理性,但在生活中,很難時刻都那麼理性,時刻都從法律的專業角度,去分析自己每一個言行的法律後果。
3月17日晚上,顏慕曦坐在電腦桌前,打開電腦,不知不覺地,居然打開了百度,輸入了「北昌市思銳軟體有限公司鍾天崖」進行搜索。那一刻,顏慕曦覺得很奇怪,好像突然對這個人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恨不能在網上把這個人的一切過去和生活都查得一清二楚。
她進入思銳公司官網後,仔細查找著與鍾天崖有關的信息。通過這些信息,她了解到,鍾天崖在思銳公司是一名非常優秀的軟體工程師,工作非常勤奮、刻苦,業績非常突出,為公司贏得很多收益。2014年12月,也就是前不久,公司本來要把他派到美國去研修一年,發布的研修人員名單都有他,但不知他為什麼沒有去。如果他去了,也就沒有這個案件的發生了。這麼好的發展機會,他為什麼會放棄呢?這讓顏慕曦很疑惑。這讓她更加迫切地想要去再提審一次鍾天崖了。
最大的幸福
3月18日上午,顏慕曦帶著書記員小宋來到看守所,再次提審了鍾天崖。鍾天崖走進提審室,看到顏慕曦時,臉上露出一絲意外的欣喜。鍾天崖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從顏慕曦看自己的眼神中,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一種充滿善意的關切,這讓他的內心非常溫暖。是自己的帥氣讓她對自己有幾分好感嗎?鍾天崖從小到大就一直被人誇長得帥,加上為人善良踏實,也常常贏得女孩子的傾慕,因而,他對自己的魅力還是頗有自信的。但他現在的處境是犯罪嫌疑人,對方是檢察官,在這種情境下,他不能確定顏慕曦的內心在想些什麼。
鍾天崖故作平靜地問道:「顏檢察官,您好,昨天不是提審了嗎?」
顏慕曦控制住內心的波瀾,平靜地說:「還沒提完,有些問題我們還想再問清楚,以利於我們對案件的審查。」
鍾天崖說:「好的,您問吧。」
顏慕曦問:「你說是警察威逼你認罪的,但他們只不過是說你父母涉嫌窩藏罪,要審一審,從常理上講,這應該不至於就讓你妥協認罪吧?你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但你清楚認罪的後果意味著什麼嗎?」
鍾天崖答:「我知道,他們把證據做紮實了,我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顏慕曦略帶一絲嗔怒地說:「那你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認罪了呢?你這不是拿自己的生命不當一回事嗎?」
鍾天崖眼睛直視著顏慕曦,語氣很堅定地說:「不是的,我當然懂得珍惜生命,但是,您要知道,我父親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和心臟病,這兩種病都是直接危及生命的,他肯定受不了公安的審訊。公安就是不動手,至少是通宵不會讓嫌疑人睡覺的,加上審訊的壓力和情緒的刺激,我父親的生命就危在旦夕了。我絕不能看到我父親因為我而失去生命,這絕對不可以的!我的生命是他們給的,我隨時可以為他們去死,我為他們死是理所應當的,但他們怎麼能為我而死呢?所以,我當時根本沒有多想,沒有任何猶豫,我認為我根本沒得選,只有向他們妥協。」
顏慕曦說:「你上次說過,你和你父母的命是連在一起的,那你就應當知道,如果你被判了死刑,他們不是一樣可能承受不了嗎?」
鍾天崖說:「我向公安認罪只是暫時的,後面還有檢察院、法院,我希望檢察官、法官能為我主持公道,但如果我不認罪,我父親可能馬上就會沒命的,人死不能復生,我父親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是被公安放了,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鍾天崖的話讓顏慕曦很感動,特別是鍾天崖說的「我的生命是他們給的,我隨時可以為他們去死,我為他們死是理所應當的,但他們怎麼能為我而死呢?」讓顏慕曦的心裡產生了強烈的震撼。自古云: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的眼淚都是往下流的,現實中,基本上都是父母不顧一切地為子女考慮,為子女犧牲,甚至付出生命,而罕有子女不顧自己的生命去拯救父母的,鍾天崖就屬於這種人,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為保護父母的生命,而寧願放棄自己的生命。在當今社會,特別是「80後」「90後」的獨生子女一代中,這樣的年輕人有幾個呢?顏慕曦遇見了,她為此感到幸運。
通過上述問話,顏慕曦確信了,雖然公安人員的威逼不是典型的刑訊逼供,可能對別的犯罪嫌疑人來說,尚不至於迫使其違心認罪,但對於鍾天崖這樣的人來說,卻比刑訊逼供更能讓他屈服,讓他無從選擇。
接下來,顏慕曦轉向了其他她想了解的問題,她問道:「你大學二年級為什麼要退學?」
鍾天崖對這個問題感到有些意外,因為他感覺這屬於個人生活問題,好像與案件沒有什麼關係。但他沒有時間多想,如實答道:「因為我父親突然中風偏癱了,為給他治病,又借了一筆新債,親友們能借的都借了,再借也借不到了,家裡就剩下母親擺水果攤這點經濟來源,母親還要照顧偏癱的父親,您說,我這大學還讀得下去嗎?」
顏慕曦接著追問道:「你的家庭困難向學校反映了嗎?你能考上科技大學這樣的名牌學府不容易,我想科大也應該有一套救助機制,像助學金、貸學金什麼的,加上你的獎學金,不能渡過難關嗎?學校就這麼放棄你了嗎?」
鍾天崖說:「沒有,學校沒有放棄我,他們給了我最大限度的幫助,同學們也為我發起了捐款,捨不得我離開,最終是我決定放棄大學的。」
顏慕曦深感惋惜地說:「為什麼一定要放棄呢?還有兩年,你就畢業了,就可以拿畢業證、學位證了。」顯然,顏慕曦對於鍾天崖未能完成大學學業是感到非常遺憾的。
鍾天崖說:「我剛才跟您說了『我這大學還讀得下去嗎』,不是說客觀上的經濟困難讓我讀不下去,是我主觀心理上讀不下去,我過不了自己心理這一關。你說兩年就畢業了,我當然知道,但您知道這兩年對我父母意味著什麼嗎?想想他們生活上的艱難,我怎麼忍心他們這樣煎熬兩年呢?想想他們那麼辛苦,我也根本沒有心思讀下去了,我必須回到他們身邊,一邊幫家裡賺錢還債,一邊照顧我父親。」
顏慕曦仍然不解地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想過沒有,從你父母的角度上,他們是多麼期待你大學畢業啊,你這樣輟學回家,對他們不也是一種精神打擊嗎?」
鍾天崖說:「這點我有考慮的,我當然不能因為自己退學,反而讓他們精神上更痛苦,所以我作出決定之前,和他們充分溝通過,得到他們同意才退學的。」
顏慕曦疑惑地問:「他們同意了?你是怎麼說服他們的?」
鍾天崖說:「顏檢察官,我看您的年齡也和我差不多吧,您覺得文憑有那麼重要嗎?或許對你們機關公務員來說,文憑是必不可少的,但對於我們理科生來說,就沒那麼重要了,至少不是決定我們人生命運的東西。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市場決定一切,對於我們搞計算機軟體的來說,只要你有才能,能研發出有價值的、能熱銷的軟體產品,市場就會認可你,就不愁找不著工作,甚至還有高薪,至於文憑,它本身是沒有價值的,沒有誰會根據你的文憑來給你發薪水,北大、清華畢業的又怎麼樣?做不出產品,同樣要被炒魷魚。」
顏慕曦若有所悟地說:「你說的也有道理,或許是我把文憑看得太重了,不過,你畢竟才讀了兩年大學呀。」
鍾天崖說:「大學前兩年是最重要的,是打基礎的兩年。有一位教育家說得很好,他說,大學不是教給你知識的,是教會你怎麼學習知識的。知識的學習是終身的,靠大學四年的學習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覺得大學最重要的是學會自學,掌握學習的智慧,而不僅僅是掌握有限的知識,掌握學習的能力和智慧,才是受用終身的。」
顏慕曦插話說道:「所以你就一直在自學?」
鍾天崖說:「實際上到大二下學期末,我就已經基本上自學完了大三的課程了,大四本來課程就不多了,所以我退學後,我認為我基本上達到了畢業生的水平。」
顏慕曦說:「所以你就馬上找工作了?」
鍾天崖說:「是的,我退學就是為了賺錢,當然需要馬上找一份工作。但一開始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因為我沒有文憑,很多公司連應聘的門檻都進不了。」
顏慕曦好奇地問:「那你是怎麼進入思銳公司的?」
鍾天崖說:「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吧,正當我感到有些灰心喪氣的時候,思銳公司向社會招錄軟體工程師,他們不看重學歷,而是看重能力,報名時沒有要求看大學畢業證,他們只看招錄考試的成績。」
顏慕曦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地說:「結果你一定考得很好吧?」
鍾天崖說:「是,我在一百多個考生中考了第一名,而且是滿分,沒過幾天就報到上班了。」
顏慕曦點了點頭,很欣慰地說:「看來你父母同意你退學是對的。」
鍾天崖接著說:「我父母當然了解我,知道我為什麼作出這樣的選擇,他們也一直都很支持我的選擇。他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通情達理,善解人意,我們的溝通一直都很好。」
顏慕曦接著問道:「我在思銳公司網上看到一個赴美的研修人員名單,上面有你,但你為什麼沒去呢?」
鍾天崖解釋說:「那是人事部門根據員工的業績推舉的,他們事先沒有徵求我的意見,當然,他們認為我肯定是會同意的,所以就直接報了公司董事會,董事會通過後就發布了消息。我知道後,首先對公司的栽培深表感謝,我在公司的資歷還很淺,能得到這樣的研修機會是公司對我的極大激勵,但我實在不能去。」
顏慕曦又疑惑地問道:「為什麼?」
鍾天崖說:「因為我放不下我父母。我退學回來以後,每天要給我父親按摩,陪他聊天,跟他講公司的事、生活上的事,他的精神狀態好多了,偏癱也恢復了很多,我母親也不用那麼累了,看到父親一天天好轉,她也越來越開心了。所以我不能走,我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顏慕曦故意說:「你去美國以後,可以請人來照顧你父親呀。」其實,顏慕曦問這個問題時,她心裡是有答案的,她甚至也知道鍾天崖的答案是什麼,她只不過是想親耳聽一聽鍾天崖是怎麼說的。
鍾天崖說:「雖然我的薪水越來越高,家裡的債也還得差不多了,請保姆也不是請不起,但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保姆會像我一樣,自學按摩手法給我父親按摩,悉心照顧他,耐心陪他聊天嗎?她們做不到的。況且,我父親之所以不斷在恢復,除了我堅持給他按摩,更主要是精神心理上的高興,這種心情是花錢買不來的,只有我自己去做。」
鍾天崖的回答和顏慕曦的預想一模一樣,接著,顏慕曦又故意問道:「放棄這麼好的學習發展機會,覺得遺憾嗎?」
鍾天崖說:「不遺憾。」
顏慕曦像記者採訪一樣追問道:「為什麼?」
鍾天崖說:「因為每個人對幸福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可能在很多人看來,功成名就、升官發財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但我不這麼認為。我曾經讀過兩篇文章,一篇叫《父母在,我們尚知來處,父母不在了,我們只剩歸途》,另一篇叫《有一種幸福,叫父母都在》,這兩篇文章能代表我的幸福觀。」
聽到這裡,顏慕曦不禁有些感動了,她說:「父母健在,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鍾天崖說:「是的,而且不僅要健在,還要讓他們開心,過得愉快,這就是我認為的最大的幸福。對我來說,功名利祿並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我不能為了功名利祿,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失去了最想要的幸福。」
聽到這裡,顏慕曦鼻子有些發酸,她感覺自己被鍾天崖深深打動了,但她不想在鍾天崖面前表露出來,故作平靜地說:「我理解了。」
通過上述問話,顏慕曦終於了解清楚了鍾天崖為什麼大學沒讀完,為什麼放棄了去美國研修。她原本是很不理解的,她認為鍾天崖應該克服困難,把大學念完,應該抓住寶貴機會,出國研修,但聽了鍾天崖的解釋,她釋然了,其實是她的觀念有失狹隘,或者說是她骨子裡還多少有點自私,鍾天崖讓她深刻感受到,什麼是無私的愛,那就是完全為對方著想,完全沒有一點私心的愛。這種愛在當今社會彌足珍貴。
相親
3月18日晚上,顏慕曦來到「藍森林」西餐廳赴約。顏慕曦是大學時期的校花,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擅長彈奏鋼琴、演講,氣質也很高雅,工作上又積極肯干,所以參加工作後,深得領導和同事的喜歡,給她介紹對象的也是接二連三。但顏慕曦有自己獨特的擇偶原則,她不是很看重對方的家庭、學歷、職業、收入等外在條件,她認為這些都不代表一個人的魅力,她看重的主要是兩點:一是陽光、帥氣,二是要有一顆金子般的心,要讓她產生賞心悅目般的心動。
在一開始見了幾個之後,顏慕曦就對相親失去興趣了,因為相親的對方雖然條件都很不錯,但無一不是追逐功名利祿的世俗男,沒法讓她看到一顆金子般的心,她認為通過相親的方式,不可能遇見她要找的那個人。她相信緣分,相信上天自有安排,有一天她鍾愛的人一定會出現。所以,最近一兩年她婉拒了幾乎所有的介紹,但是,對於領導的熱心介紹,她還是要硬著頭皮去見一下的,就當成是完成任務吧,誰叫自己還單著呢。今晚要見的這位,就是院里一位副檢察長介紹的,條件也相當不錯,知名大學畢業,目前在美國攻讀博士後,即將出站就業,這次回國,一是看望父母,二是希望能找一個戀愛對象。
顏慕曦來到約定的餐位,這位博士後已經在此等候了。這位博士後體態微胖,戴副金邊眼鏡,顏慕曦看得還算順眼。博士後則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顏慕曦,顯然他立刻就被顏慕曦的外貌和氣質強烈吸引了。
點完菜後,這位博士後立刻開始侃侃而談,不停地向顏慕曦介紹自己的求學經歷、在美國的見聞以及他對當今科技發展的見解,似乎恨不能馬上用他的博學多才和見多識廣徵服顏慕曦。但顏慕曦完全不吃這一套,她實在不想再聽下去了,便找了機會,切斷了對方的自吹自擂。
顏慕曦打斷對方說:「不好意思,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博士後被問得戛然而止,面露窘態地說:「當然,你儘管問。」
顏慕曦問道:「你是獨生子嗎?」
博士後說:「是呀,這點你放心,我沒有兄弟姐妹呀這些負擔的……」
顏慕曦迅速打斷地說:「No,No,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博士後再次被顏慕曦打斷,更顯尷尬地說:「哦,不好意思。」
顏慕曦說:「我的意思是,你去美國創業了,你父母誰來照顧呢?」
博士後這才醒悟過來,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趕緊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們身體都還健康,不需要照顧的。」但此言一出,博士後就感覺似乎又說得很不妥。但容不得他多想,顏慕曦的問題又來了。
顏慕曦問:「那他們老了呢?老得不能動了呢?或者生病住院了呢?」
博士後言語有點支吾地說:「這個……我還沒想那麼遠呢。」
顏慕曦緊接著又問:「古人云:『父母在,不遠遊』,你怎麼看?」
博士後對這個問題感到有一絲不屑,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這種觀念太古老了吧,現在都什麼時代了?早就是信息化時代了,地球就是一個村莊了,如果想父母了,可以通過網路視頻啊。想要見面,飛機、高鐵都很方便,去美國也就十幾個小時就到了。況且,我們中國還有一句話:好男兒志在四方,這才是現代社會男人應有的發展理念。你看我們學校畢業的,有近乎一半都出國留學了,很多都留在外國就業發展,這已經是一種時代潮流了。」
顏慕曦很看不慣對方的這種神氣,也有點不屑地問道:「你覺得留在外國就業,好在哪兒呢?」
博士後完全沒有察覺到顏慕曦的感受,繼續滔滔不絕地說:「很多方面啊,首先是收入高,比國內高很多,我一位同學,還只是美國谷歌公司的普通工程師,去了兩三年,就貸款買了一棟二手別墅,買了兩輛車,老婆還是全職太太,專門在家帶小孩,生活過得多滋爽呀。還有,美國的空氣質量比國內高多了,我有位朋友,有習慣性鼻炎,但一到美國就不犯了,一回國就又複發了。還有,美國的城市治理水平也很高,市民的文明程度也比我們國家的高多了,比如說……」
顏慕曦頗不耐煩地打斷說:「好了好了,這些我都知道,你是說,你留在美國工作後,成為美國這個世界最發達國家的一個公民,覺得生活質量很高,生活很享受,是吧?」
博士後很自豪地說:「對呀,不光是我,還有我未來的太太、子女,都將成為美國公民,如果……如果你願意,去了美國以後完全可以不用工作的……」
顏慕曦再次迅速打斷說:「No,No,你又誤會我意思了。」
博士後一臉尷尬地說:「是嗎?不好意思。」
顏慕曦耐著性子問道:「我還是想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的小家庭過得很享受了,你的父母怎麼辦呢?」
博士後略作思考,看上去似乎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然後說:「這個嘛,我想應該不成問題,如果他們願意,我也可以把他們接到美國去養老。」
顏慕曦說:「他們在中國生活了七八十年了,他們的根在中國,他們去美國,除了你,沒有其他親戚朋友,語言又不通,你覺得他們能適應美國的生活嗎?在美國會生活得開心嗎?」
博士後說:「如果他們要是不願意去,那我可以花錢請人照顧他們呀,我可以花高薪,請最好的保姆,比如菲佣,來照顧他們呀。」
顏慕曦感覺跟對方實在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反問道:「你認為有錢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你認為有錢就能給你的父母買來幸福嗎?」
博士後仍然對顏慕曦的連串反問感到不解,一臉茫然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這樣做是有點自私,但我身邊的同學都是這樣做的呀,他們都是獨生子女,都移居美國了,沒有人會糾結你說的這些問題。況且,父母也是為子女的幸福著想的,我們在美國生活得很幸福,他們心裡也高興、開心呀,在國內工作,連一套大房子都買不起,每天擠地鐵上下班,你認為他們會為我們感到高興、開心嗎?」
顏慕曦對對方的詭辯邏輯感到有點憤怒了,不自覺地帶著公訴人訊問被告人的語氣說:「沒錯,可憐天下父母心,那你覺得父母為子女犧牲就是應該的嗎?你在美國住著大房子,呼吸著清新空氣,你父母在國內沒人照顧,自己拄著拐杖,獨守空房,你覺得他們還應該為你感到高興、開心,是嗎?沒錯,你們同學都移民了,都沒有糾結父母的問題,那你就覺得這樣做是理所應當的,就心安理得了,是嗎?」
博士後被顏慕曦一連串的詰問感到有些心慌失措,意識到顏慕曦對他的觀念極不認同,甚至頗為反感,非常尷尬地說:「這……OK,看來,我們在觀念上可能存在很大的分歧,或許,這是男人和女人的觀念區別吧,男人以事業為重,女人以家庭為重。」
顏慕曦說:「不是的,這和男人、女人沒有關係,是我們的幸福觀、價值觀差異很大,『三觀』不符吧。」
博士後舉起手中酒杯搖了搖,他已經沒有勇氣和顏慕曦碰杯了,尷尬地說:「對,『三觀』,『三觀』有些差異。」
草草結束這個無趣的飯局後,顏慕曦回到家裡。顏慕曦的父母都是醫生,父親是著名的心腦血管專家,每個月的手術都排得很滿,在手術台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手術之餘,還要參加各種學術研討會,發表演講,撰寫論文。由於長年高強度工作,加上飲食非常不規律,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後來還是因為工作太忙,胃病一拖再拖,最終發展成胃癌。即使在胃癌化療期間,她父親還上過兩次手術台,挽救了兩個瀕危病人的生命。在與胃癌鬥爭了十個月之後,她父親與世長辭,那一年,她正讀高三。
顏慕曦父親在世時經常跟她說的一句話是「醫乃仁術」。父親臨終前,她跟父親說:「爸,您不是一直希望我也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嗎,您放心,我一定考上名牌醫科大學。」但父親搖了搖了頭,說:「曦曦,我原來是這麼想的,但我現在想明白了,我這麼做太自私了。醫生是治病救人的崇高職業,但如果你不熱愛這個職業,那就誤了你一生,也會給病人帶來災難,但如果你熱愛這個職業,你就會像我一樣,忘我地工作,犧牲自己的幸福時光,給別人帶來健康和快樂。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我心疼你呀!你不是對法律挺感興趣的嗎,法律也是拯救人的事業,醫院的病人是肉體病變,犯罪的人是靈魂病變,犯罪的人也需要司法者去挽救和矯治。學法律吧,去捍衛司法公正,不要讓無辜者失去自由乃至生命!」顏慕曦點點頭,含著淚說:「好,我聽您的,您放心,我會考上最好的政法大學的。」
在父親患癌症之前,顏慕曦和父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好,甚至還有點恨父親,因為她父親一心撲在工作上,很少有時間陪伴家人。留在顏慕曦記憶深處的,還是她童年的時候,父親經常帶著她和母親出去旅遊,給她講各種有趣的故事,陪她玩遊戲,帶給她很多快樂。但隨著父親事業的進步發展,醫術不斷精進,工作變得越來越忙,陪伴她和母親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她以前不理解父親,覺得父親這樣做太自私了。
但自從父親患癌症後,顏慕曦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她猛然間感悟到了什麼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回顧往昔,父親為了他鐘愛的事業無私奉獻,犧牲了家庭幸福甚至自己的生命,這是何等偉大的父親,何等可敬的父親!她為有這樣崇高偉岸的父親感到驕傲。父親為了拯救病人的健康和生命,陪伴和關心她的時間少了,但這些年,她又何嘗給過父親多少關心和問候呢?父親每次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作為女兒的她,如果能給他揉揉肩、捶捶背、按按腳,給她講講學校開心的事,他的心裡該有多麼甜蜜和欣慰呀。但這些她都沒有做過,每次父親回家,她要麼在埋頭寫作業,要麼就已經進入夢鄉了。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她一定會夜夜等到父親回家的。但生活就是這樣殘酷,人生就是一場直播,永遠沒有綵排。等到她懂得珍惜父親,疼愛父親,為時已經太晚了。父親最後的時光大部分是在醫院度過的,而那段時間她又正好面臨高考,她想盡孝,上蒼卻沒有給她太多時間。那段時間,她經常許願,希望和上蒼做個交易,以她的生命,換來父親再活二十年。
父親去世以後,顏慕曦如願考上了政法大學,畢業後成為一名檢察官。學習和工作之餘,她把全部的關愛都給了母親,給了母親無微不至的關心和體貼,同時,對待別的親人、朋友、同事,她也懂得了給予更多的理解和關心。她深深領悟到,要贏得別人的愛,首先要懂得如何去愛別人,而要學習愛的能力,首先應該從愛父母做起,一個連父母都不懂得去愛的人,一定是個自私透頂的人。
顏慕曦下班前就跟母親說了晚上要去相親,母親關心地詢問道:「今天這位見得怎麼樣?」顏慕曦答道:「沒感覺。」母親見她興緻不高,也就沒有多問了。
顏慕曦一個人待在房間,對今天見的這位博士後感到一陣噁心。這讓她也覺得奇怪,自己以前對這種移居國外的年輕人沒有這麼反感的,今天怎麼對這種人如此反感呢?很快,她想起了鍾天崖,沒錯,是鍾天崖已經進入了她的內心,並深深影響著她。顏慕曦對鍾天崖還談不上有很全面的了解,但他義無反顧地用生命來愛護自己的父母,僅這一點,就深深打動了顏慕曦。
在顏慕曦看來,一個願意用生命愛護自己父母的人,是本質上脫離了自私、自愛的人,這種最無私的愛,也體現了一個男人最勇敢有力的擔當和最強烈的家庭責任感,顏慕曦相信,鍾天崖今天願意用生命守護父母,將來也一定願意以生命守護自己的妻子、孩子。顏慕曦越想越覺得,鍾天崖是一個多麼有安全感、多麼值得倚靠一生的男人,加上他陽光、帥氣的外表和純樸、堅毅的氣質,令她一見傾心,這不正是自己一直要尋找的、夢寐以求的愛人嗎?
但顏慕曦轉念一想,又不禁為自己的痴心夢想感到可笑。自己是一名檢察官,而鍾天崖呢,他是一個涉嫌故意殺人的、可能被判死刑的犯罪嫌疑人,鍾天崖是否真的是正當防衛?如果他是無辜的,最終會被判無罪嗎?還是被冤枉判處死刑呢?這一切還遠未可知。而且,她作為承辦鍾天崖案件的檢察官,原本就不能懷有任何私心雜念,任何非理性的情感因素都可能影響到她對案件的理性判斷和公正裁決。
顏慕曦是一名理性的檢察官,但她畢竟同時還是一個感性的、嚮往愛情的年輕姑娘。她放縱自己,靜靜地回味著與鍾天崖見面時的感覺,那種感覺非常美妙,她相信,這就是所謂一見鍾情的感覺。她真希望每天都能去提審鍾天崖,這樣她就能和他多待一會兒,多看他一會兒。那種感覺,真的好像「和蘭花在一起」。
想到這裡,顏慕曦打開鋼琴,彈起了一曲《和蘭花在一起》。
顏慕曦一邊彈著,一邊沉醉在這優美的曲聲中,感覺自己好像一個人身處一個幽靜、安詳而漫山遍野都長滿了蘭花的山腰上,很孤寂,很相思,此時此刻,什麼都可以不去想,感覺如入夢境,心只專註於身邊周圍這一大片鮮艷可愛的蘭花上。那些可愛的蘭花是最美麗的,是她的最愛,就像她所愛慕著的那個人一樣,也許這些蘭花就是那個人的化身,她此時只想與這些蘭花待在一起,一起纏綿,一起享受這美麗的大自然所賜予他們的這一切,這是一種多麼美妙的境界啊!
生死之交
3月19日上午,北昌市檢察院檢察長徐光磊把分管公訴副檢察長孫鶴林、主任檢察官向淵、承辦檢察官顏慕曦叫到辦公室,了解鍾天崖案的情況。徐光磊說:「鍾天崖這個案件,有一位市領導跟我打了招呼,要求從重從快起訴。這個案件證據怎麼樣?能不能定?」
孫鶴林說:「向淵、慕曦還在審查中,你們先彙報一下初步看法。」
向淵說:「我們提審了鍾天崖,我感覺認定故意殺人可能有疑問。」
顏慕曦說:「這個人非常孝順。」
徐光磊說:「孝順和殺人是不矛盾的,證據上有沒有問題?」
向淵說:「鍾天崖已經翻供了,說是死者高斌要殺他,他正當防衛中誤殺對方。」
孫鶴林問道:「他在偵查階段認罪了嗎?」
向淵答道:「認了,但他說認罪筆錄是公安人員以抓捕他父母相威脅,逼迫他簽字的。」
孫鶴林接著問道:「威脅這一段有同步錄音錄像嗎?」
顏慕曦答道:「沒有,這種非法取證他們是不會錄像的。」
向淵說:「現在的同步錄音錄像都是不供不錄,供了再錄。」向淵說的「不供不錄,供了再錄」,指的是公安機關的同步錄音錄像都是針對認罪以後犯罪嫌疑人做的,但眾所周知,除了自首的案件之外,幾乎沒有哪個犯罪嫌疑人一到案後就會馬上交代犯罪的,而偵查人員是怎麼樣讓犯罪嫌疑人認罪的,這個過程是沒有同步錄音錄像顯示的。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對於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其他重大犯罪案件,應當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錄像」,這裡指的應該是對每次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錄像,而不是有選擇性地錄音或錄像。對此,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解釋明確規定,偵查人員要對每次訊問過程進行全程錄音、錄像。但在司法實踐中,這些規定並沒有得到落實,究其原因,在於偵查人員在突破犯罪嫌疑人口供過程中,可能經常使用一些威脅、引誘、欺騙甚至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這些方法當然不能在錄音或錄像中暴露出來。因而,實踐中的訊問同步錄音錄像,實際上只能證明犯罪嫌疑人認罪以後的狀態,而偵查人員是採取何種方法使其認罪的,有沒有採取非法方法訊問,並不能得到證明。
徐光磊疑惑地問道:「就是撞了一下車而已,這個鐘天崖為什麼要殺人?」
向淵說:「這也是本案的一大疑點,作案動機不明。從我接觸鍾天崖看,不像是性格暴戾的人。」
孫鶴林問道:「高斌這個人什麼性格?」
向淵答道:「高斌在英國念書十年,性格怎麼樣還不清楚,公安沒有調查。」
孫鶴林接著問道:「高斌當天晚上和什麼人在一起?」
顏慕曦答道:「高斌當晚的手機通話記錄顯示,當晚和他在一起的是他同學方瀟陽。」
孫鶴林說:「讓公安找這個人取個證。」
顏慕曦說:「這個方瀟陽和高斌是初中同學,後來又一起到英國念高中、大學,對高斌應該是很了解。但他案發後第二天就回英國了。」
孫鶴林說:「讓公安做他家裡的工作,把他叫回來作個證。」
顏慕曦說:「好的。」
徐光磊指示說:「高海富是我市知名企業家,省、市人大代表,這個案件給予重視是應該的。但不論被害人是誰,我們都要嚴格依法審查,做到客觀公正,絕不能辦冤案。如果確實是鍾天崖殺的,儘快起訴,給家屬一個交代;如果證據不足,也不要『帶病』起訴,把矛盾交給法院。」
孫鶴林對著向淵、顏慕曦說:「你們要按照徐檢的指示,嚴格依法審查,重事實、重證據,實事求是,辦好這個案件。」
徐光磊對著向淵、顏慕曦說:「有什麼事多向孫檢請示彙報,外部有什麼壓力,你們頂不住的,我來頂。」徐檢在說這話的時候,眼光如炬,神情堅定。
孫鶴林對著向淵、顏慕曦說:「你們就放手去辦,不要有任何後顧之憂。」
向淵和顏慕曦異口同聲地說:「好的!」他們二人都為有這樣充滿浩然正氣、奉法如天、敢於擔當的檢察長感到無比欣慰和自豪。不久以後,我國將推行省以下檢察院人財物統一管理,檢察權將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去地方化」,地方黨委、政府對檢察院辦案的干預和制約必然有所減弱,這為地方檢察院檢察長挺直腰桿,獨立、公正行使檢察權提供了制度保障。
顏慕曦向方瀟陽的父親方晉送達了《詢問通知書》,讓方晉通知方瀟陽來檢察院作證。方晉是北昌市國土資源局副局長,不敢得罪檢察院,趕緊通知兒子回國作證。
3月28日上午,方瀟陽來到檢察院,向淵、顏慕曦對他進行了詢問。顏慕曦問:「你和高斌是什麼關係?」
方瀟陽答:「我們是初中同學,後來又一起到英國念高中、上大學。」
顏慕曦問:「高斌在英國念書期間,有沒有過違法犯罪記錄?」
方瀟陽答:「據我所知是沒有。」方瀟陽在英國學的也是法律,所以回答問題時,用詞非常嚴謹,滴水不漏。他故意強調「據我所知」,一方面也算是回答了檢察官的問題,另一方面又沒有作出完全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即使檢察院查出高斌有違法犯罪記錄,方瀟陽也可以以自己不知情為由規避責任。
顏慕曦問:「高斌有沒有打過架?」
方瀟陽答:「據我所知是沒有。」
顏慕曦問:「你有沒有看到過高斌帶一把跳刀?」
方瀟陽答:「我沒注意。」方瀟陽對這種非常關鍵的問題,繼續使用模糊語言作答,這樣既「保護」了高斌,又規避了作偽證之嫌。
顏慕曦問:「高斌平時性格怎麼樣?」
方瀟陽答:「我個人覺得挺好的,為人熱情、大方,同學在一起聚會,經常都是他埋單。」方瀟陽當然知道檢察官想問什麼,但他故意答非所問。
顏慕曦只好繼續問道:「有沒有什麼性格缺陷?」
方瀟陽故意反問道:「你指的什麼?」
顏慕曦說:「比如暴躁、易怒、衝動等。」
方瀟陽說:「這個可能各人評價不同,至少我不覺得有這些。」方瀟陽的回答仍然是滴水不漏,這樣既「保護」了高斌,也「保護」了自己。
向淵問:「他平時喜歡喝酒嗎?」
方瀟陽答:「有時會喝。」
向淵問:「酒量大不大?」
方瀟陽答:「那要看跟誰比了。」看得出,方瀟陽對檢察官的每一個問題都非常提防和小心,能夠不正面回答的都盡量避免正面回答。
向淵接著問道:「你看他喝醉過嗎?」
方瀟陽答:「在我印象中很少。」
向淵問:「你們案發當晚是不是在一起?」
方瀟陽答:「是。」
向淵問:「在一起有沒有喝酒?」
方瀟陽答:「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沒喝。」方瀟陽的言下之意,是高斌離開他之後,也可能又單獨去喝了酒,或者之後又跟別人喝了酒,這樣一方面沒有直接證明高斌死前喝了酒,另一方面又沒有否認高斌死前喝過酒。
向淵、顏慕曦顯然對方瀟陽的回答是非常不滿意的,但證人怎樣回答問題是證人的權利,他們不能強迫證人給出非常確定和具體的回答。顏慕曦做完筆錄,向淵對方瀟陽說:「好了,請你在筆錄上簽字、捺印。」
方瀟陽簽完筆錄,走出檢察院大樓,坐到自己的車裡。但他沒有馬上開車,而是長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想著前兩天發生的事……
高海富與方晉是一同下放的知青,二人是生死之交,檢察院通知方瀟陽回國作證,方晉馬上告訴了高海富。高海富提出想先單獨和方瀟陽談談,方晉自然心領神會,做好了安排。
3月26日晚上,方瀟陽一到家,還沒有來得及倒時差,就趕到了高海富家中。高海富在書房和方瀟陽進行了一番談話。
高海富沉痛地說:「瀟陽啊,高斌走得太突然,我和他媽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當時就好像五雷轟頂,人都要崩潰了。現在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感覺老天爺給我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方瀟陽說:「我也是覺得很突然。」
高海富悲痛地說:「他初中的時候,我和他媽都實在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管他,這樣才把他送到外國念書。之後十來年,我們一年也就見兩次面,對他關心得也很少。他這突然走了,我這心一直痛得不行!本來今年準備讓他回國,一家人終於可以團圓了,沒想到卻……」
方瀟陽安慰說:「叔叔,您節哀,要保重身體。」
高海富沉重地嘆了口氣,說:「人生無常,有些事錯過了就無法彌補呀。」
方瀟陽說:「我和高斌是多年的同學、好友,我也很難過。高斌的事對我觸動也很大。我初中時就讀不進書,覺得外國好玩,又不用受父母管,就吵著去外國念書,我爸媽也是沒辦法,才讓我去的。這些年,我確實習慣了外國的生活,也本打算在英國工作、定居,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父母也就我這麼一個兒子,中學就在國外念書,畢業後又在外國定居,一年也難得見幾次面,我這個兒子有跟沒有也沒多大區別。唉,我們這代人還太自私了,只顧自己的感受,只要自己過得安逸、開心就好,不會考慮父母的牽掛、思念。」
高海富拍了拍方瀟陽的肩膀,欣慰地說:「看來你真的長大了,懂事了。要是高斌還在,像你這麼懂事,我該多高興啊。」
方瀟陽說:「叔叔,您不能總是這麼傷心難過,您要是每天都這麼想著他,身體會撐不住的。」
高海富說:「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為他主持公道,讓兇手給他償命。」
方瀟陽說:「高斌確實死得很慘,您的心情我能理解。」
高海富慨嘆一聲說:「兇手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心安吶。」
方瀟陽說:「我有什麼能為您做的嗎?」
高海富問道:「你跟我說實話,你見過高斌身上帶跳刀嗎?」
方瀟陽答道:「那我就實話告訴您吧,高斌在英國買過一把跳刀,經常帶在身上。」方瀟陽告訴高海富這一實情,是想讓高海富知道,高斌死得並不冤,高斌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希望高海富能放下仇恨,不要去追究「兇手」償命。
高海富沒有如方瀟陽希望的那樣去想,而是很詫異地問道:「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每次在家都很聽話的樣子,也從不在外惹是生非,怎麼會身上帶刀?」
方瀟陽說:「這……他或許只是覺得好玩。」方瀟陽當然知道這個中緣由,但高斌已經死了,向高海富解釋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解釋得太清楚,只會令高海富更加心痛,無異於傷口上再撒把鹽。
高海富接著問道:「他在英國有沒有跟人打過架?」
方瀟陽答道:「嗯……我印象中是沒有。」方瀟陽希望高斌能在父親心中永遠留下一個好印象,所以沒有告訴高海富實情。
高海富又問道:「事發的那天晚上,你和高斌在一起?」
方瀟陽答道:「嗯。」
高海富問道:「你們在一起喝酒了?」
方瀟陽答道:「喝了一點,哦,不,沒有喝。」方瀟陽如此閃爍其詞,是沒有考慮好要不要告訴高海富實情。他想,前面已經跟高海富說了高斌帶刀的實情,再跟高海富說高斌喝過酒似乎就沒有必要了。
而高海富其實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想試探一下方瀟陽,看看方瀟陽會不會作對高斌不利的證,願不願意為高家承擔偽證的風險。高海富見方瀟陽的回答有些猶豫不決,便語重心長地囑咐說:「瀟陽,叔叔拜託你,明天到了檢察院,一定要想清楚再說啊。」
方瀟陽一聽,當然明白了高海富的意思,馬上說道:「我知道,叔叔您放心。」
3月26日晚上,方瀟陽從高海富家出來,回到家後,把高海富找他談話的情況跟父母說了一下,然後就和父母聊了起來。
方母擔心地問道:「你沒跟你高叔說實話吧?」
方瀟陽說:「當然,高叔心裡本來已經很痛苦,我哪能傷口上再撒把鹽?再說了,他自己也應該見過高斌帶的跳刀,高斌怎麼死的,他心裡有數,我何必說穿?」
方晉說:「你是比以前成熟了。對了,我看高斌這孩子挺乖的,怎麼會帶刀在身上?」
方瀟陽說:「他在您面前那是裝的。這事說來話長,高斌其實內心裡挺恨他父母的。」
方母很詫異地問道:「不會吧?你高叔對他這麼好,在他身上大把大把地花錢,對他有求必應,他恨什麼?太沒良心了吧。」
方瀟陽說:「這只是你們做父母的感受。你們以後老了,我給你們一千萬,不管你們,你們什麼感受?我們做子女的也是這樣,不是你們花了多少錢在我們身上,我們就感恩戴德。高斌跟我不一樣,他到英國後,很不適應,他覺得高叔一心為了賺錢,乾脆把他扔到國外去不管了,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這幾年中,他的功課一直很爛,還學會了酗酒、打架,崇尚暴力,性格變得偏執、固執,醉酒的時候更狂躁,很可怕。去年開始,他就刀不離身,有一次喝醉酒,和一個留學生爭風吃醋,掏出刀子就要捅人家,幸好被我們及時制止,否則,早就出事了。」
方晉不解地問道:「他看上去挺斯文的,怎麼這麼暴力?」
方瀟陽說:「他的這種暴力傾向是有心理根源的。他從小學到初中,因為不聽話,經常挨高叔打。高叔那些年正處於事業打拚階段,非常辛苦,也難免有焦慮、煩躁的情緒,每次情緒很糟糕的時候,就會朝高斌發泄。他最常用的體罰方式就是讓高斌跪下,高斌要是不跪,他就一腳踢過去,不跪就再踢,直到高斌跪下。後來到了英國,他終於逃脫了高叔的『魔爪』,但仍然時常做被罰跪的噩夢。也許因為這段成長經歷在他心裡留下很大的陰影,他突然沒有人管束,結果就放縱不羈,每次跟別人打架,第一句話也是叫人家『跪下』。」
方母嘆了口氣,說:「你高叔要知道這些,該有多傷心、多後悔呀。」
方瀟陽接著說:「其實很多大學生犯罪,都和他的成長經歷、家庭環境有關,一個人的成長環境,特別是父母的教育理念、教育方式,決定了他今後的性情、人格。現在很多父母都忙自己的事業,忙著賺錢,然後大把大把地往子女身上花錢,這其實大錯特錯了。我們做子女的,不是給錢就開心,我們需要的不是money,是愛的教育。一個人不是有錢了就會幸福,真正能讓一個人幸福的是愛心,只有懂得愛人,才能贏得別人的愛,只有每天都愛別人和感受別人的愛,沉浸在愛的海洋中,才是最幸福的。」
方母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說:「嗯,很多父母認為疼愛孩子就是多給他錢花。」
方晉也說:「是呀,中國的父母們是該好好反思反思了,對孩子來說,到底什麼是愛,什麼是害。」
方母突然想起什麼,著急地說:「你們爺倆趕緊討論一下,瀟陽明天到檢察院作證怎麼說?」
方晉果斷地說:「不能實話實說。」
方瀟陽為難地說:「爸,我可是學法律的,您讓我作偽證?」
方晉說:「你怎麼說的,你高叔一定會知道的。他就這麼一個兒子,要求殺人償命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幫助他了卻這個心愿。」
方瀟陽拒絕了父親的要求,堅決地說:「但了卻這個心愿,代價是要犧牲一個無辜年輕人的生命!你是讓我去殺人!」
方晉一聽,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憤然說道:「你別忘了,你高叔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你高叔,就沒有我的今天,更不會有你的今天!」
方母為了緩和氣氛,趕緊跟方晉說:「老方,有話好好說嘛,作偽證是違法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高海富之間的生死交情,從來沒有跟瀟陽說過,他當然不理解你的心情了。別動不動就跟兒子急,你先跟瀟陽講講你跟高海富那段生死之交的往事吧。」
方晉聽妻子這麼一說,心情很快平復下來。接下來,方晉向方瀟陽回顧了當年高海富救自己性命的一幕。
那是1965年12月7日下午,高海富和方晉同在一個採石場下放。有一天,正在作業的他們突然遭遇山體滑坡,這時,站在方晉身後的高海富看到一塊巨石正砸向方晉,而方晉還完全沒有意識到死亡的來臨。
高海富奮不顧身地衝上去,縱身將方晉推開,高喊道:「小心!」
方晉逃脫了死神的召喚,但高海富還是不幸被巨石砸中腿部,痛得一時昏迷過去。
方晉爬起身,趕緊跑過去,抱起高海富,叫道:「海富!你醒醒!」
很快,援救的工友趕了過來,把高海富送往醫院救治。
方晉回顧完那段往事後,繼續跟方瀟陽做思想工作。方晉說:「你沒發現嗎,你高叔現在走路還有點跛,他腿上還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呢!你如實作證,你倒心安了,我呢?我怎麼向他交代?說我兒子是學法律的,他要堅守法律信仰?!」
方瀟陽無奈地說:「好吧,父命難違呀。」
方晉說:「你去了以後,話可以說得婉轉一點嘛。你也別以為你的證據就有多大用,這案子又不是你這一個證據。再者說了,你又不是什麼目擊證人,也不能直接證明是誰殺誰。」
方瀟陽說:「我知道。」
方瀟陽回想完這一切,感到一陣痛苦和無奈。他是學法律的,比一般人更具有法律信仰和法治信念,更懂得如實作證是公民的義務,作偽證可能承擔法律責任。但是,他又不願違抗父命,而且父親與高海富是生死之交,基於這種感情而讓他作有利於高斌的偽證,也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
想到這裡,方瀟陽不禁感嘆,作為一名法律人,總是希望證據那樣真實、完美,但現實中呢,證人作證總是摻雜著各種考慮,作為定案重要證據的證人證言,其實未必那麼可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知易行難,最後也只能是知是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