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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散

所屬書籍: 一個刑警的日子
兩天後,在廈門警方的配合下,我跟劉明春將劉戈順利押返回京。照慣例,怎麼也該請三位同志吃頓 便飯,但是我心系王勤,就惦記讓劉明春給張羅張羅,他跟他們這兩天也熟悉了。讓我沒想到的是, 我還沒張嘴,他們先提出了要探望王勤,說不僅他們心裡頭惦記,領導還特別囑咐了一定要去探望。 我說那敢情好,也謝謝咱總隊。 我是前天早上給王勤發的信息,慰問了一下他,也問問他情況。那天熬了一個通宵,很疲憊。王勤是 中午過後給我回的,打了個電話,說了說他的情況,說話還是可以的,他說別看他胖,身體素質杠杠 的,葯第一時間就吃了,要吃一段時間,戴隊給批了半年的假,還說這兩天要去親自探望他。最讓他 激動的還不是這,是他偶像一直陪著他,又是談心、又是關切。我跟心裡一翻個兒,那就是小吳也沒 找見夏新亮,他敢情躲王勤那兒了。 報喜不報憂。 我見到王勤,立馬發覺了他現狀一點都不好。瞧那臉白的,他平素確實就白,但那是白裡透紅,現在 白得乾巴巴的。這個乾巴巴也不是視覺差,他大臉盤子都窄了點兒。 除了他在,他母親也在,是特地過來照顧他的。兩室一廳的房子地處宣武,雖然不是老小區,但房型 真不算大。 王勤的母親今年七十多了,一頭銀髮,但是精神頭還不錯,人就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些。這會兒廈 門的同志們在跟王勤熱絡地聊天,我幫著他母親在餐廳處準備茶水。 老太太說著說著掉眼淚了,說:「都賴我,這大兒子啊,你說跟機關裡頭待了那麼些年,是真的工作 上勤勤懇懇。但是他胖,從小胖到大,隨他爸爸,為這個沒少被人嚼舌根。他呢,又好強。走哪兒一 說自己是警察,人家全笑他—看著就不像。這事他心裡肯定有想法,但是他打哈哈,他不說。我也 不好,有時候跟他拌嘴了,也拿這個胖擠對他,別人說他可能一笑了之,我說他真往心裡去。也鬧著 減肥,減不下來。結果這回有了下沉機會,他頭一個就去報名了,跟我說:媽,你也瞧瞧,你兒子跟 一線一樣能做好工作。」 我嘆了口氣,給老太太遞面巾紙。 「自打他去了你們那兒,工作起來沒日沒夜,有時候給我打電話,說出現場難受、不適應,我跟他說 不行就回機關吧,他倔強,他非說他能行。結果你看看……」 「王勤是個好同志,真的是個好同志,來了以後吃苦耐勞,他年歲大,但是跟小同志們很快就打成一 片了。」 「我都知道,你們那叫小夏的小夥子,人是真好,托他媽媽第一時間給拿了葯不說,還陪了他兩天, 我感激,我感謝。」 「這都他應該的。」我尋思王勤肯定沒跟他媽說實話,就沒提他是為保護夏新亮才中招的。 我陪著老太太說了好一會兒話,要進去了,她抹乾了眼淚。兒子的身材雖然沒隨媽,但他的倔強與堅 強肯定是隨了她。 這期間老太太跟我說了王勤的真實情況一困,但是又睡不著;沒有胃口吃飯,只能喝些熱水;惡 心、頭暈、肚子疼,咬牙忍著。白天的時候,只要有人來探望他,他就還是跟大家嘻嘻哈哈,晚上才 敢偷偷哭幾聲。 太讓人心痛。 卧室內果然歡聲笑語。我也只得加入這場「熱鬧」,問:「你們笑什麼呢?」李萌樂著說:「王哥太逗 了。」 這位「病人」給同志們講了一段過往—真「嫖客」專業戶。他男生女相,必有大福。這麼一個長相,又 白白凈凈,透出一股子慈祥。 當時有一場針對同性戀內部結構的摸排,涉嫌賣淫嫖媚的案子,需要一個人混進去。但是隊上沒人合 適,就去借人了,借的就是王勤。那會兒他才三十齣頭,但是那個派頭一看就特別像。 那在摸案件時,讓他去北土城公園了。 他下去之後不到五分鐘,就讓一幫同性戀給圍住了,還動手了。一幫人趕緊過去用各種借口幫著解 圍。回來問怎麼回事,他偽裝成嫖客怎麼還挨揍了?後來弄明白了,他學人家,人家站那兒他也站那 兒,他應該是扮演「一號」的角色,結果他自己冒充了「圈兒」,和那幫人一起搶地盤去了,因為搶地盤 讓人家給他揍了。 我雖然跟著在笑,但心裡真不是滋味。 休整了兩天我才去隊上報到,這期間叫了夏新亮出來吃飯。 我們師徒倆就去了我樓下那「蒼蠅館」,地不大裝修也舊,但是好吃,做廣味的,還叫了點兒小酒。筆 錄什麼的他全看了,也知道歪姐那邊的線索姑且也挖不上來什麼了。他倒是沒表現出失落,他還寄希 望於李昱剛。我潑他涼水了—這事,暫時肯定是擱淺了。你李昱剛弟弟那麼神通廣大一人,你的事 他也上心,奈何人家在外網運作,手法嫻熟又小心謹慎,有時候,該放還是得放。放,不是咱不聞不 問了,而是咱精力有限、人手有限,還有太多案子等著咱去辦。你比我干舊案時間還久,是你也好, 是咱們一起也好,真辦了好些起了,大家不是不管,是把它交給時間。 他聽進去了嗎?我也不知道,可能壓根兒沒有,但我還是得勸他。我說夏新亮你也別跟我上抵觸心 理,你自己現在狀態不好,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看看在廈門,要不是人家把你攔住了,你還想鬥毆 不行?這飯碗你還要不要了?不要了你想乾的事還能幹嗎?到時候誰糟心?還是你自己。 他跟我來不置可否這一套,我就換張牌再打,我說你現在不僅工作不在狀態,生活也沒在狀態。包括 你給人小吳趕出去、封閉自我跟誰也不談心;聽說你媽媽這一次幫了咱們大忙,可是你全程跟人沒交 流;等等。 這張牌打得肯定是僭越了,孩子叫我一聲師父,我也是師,不是父。但是小吳給我扎了強心針,我就 蹬鼻子上個臉試試。 這下兒可像打開了泄洪閘門,我還真是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夏新亮。跟李昱剛那媽寶、爹寶蜜罐兒里 泡大的孩子真就不一樣,夏新亮這個童年生活過得實在不怎麼樣。小小年紀父母離異,父親遠走他 鄉,母親跟他相依為命。他媽媽控制欲特彆強,導致她遭遇了婚姻挫折,這挫折又成了反作用力,就 形成了她對夏新亮的絕對掌控。 夏新亮這輩子乾的最反叛的事,就是在小吳的幫助鼓勵下,在他十九歲那年,打包行李跟他媽說了再 見。因為倆人再這麼較勁下去,就只剩一個局面了,或者夏新亮死或者他媽死。那也是他們矛盾衝突 最激烈的一年,夏新亮媽媽的意思是讓他報考醫學院,夏新亮呢,背若他媽,把志願填去了人大心理 學。從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起,母子倆的戰爭就愈演愈烈,直到夏新亮離家放棄走讀選擇住校。 夏新亮說,他也在嘗試跟母親進行情感的修復工作,但是他真的,見著她,他就,目前最好的進 展就是每個月通兩次電話,不見面,只通電話。方向還是與願景接近的,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到後 來的母親單方面說他聆聽,一直進展到如今能正常彼此交流了。但是面對面,他暫且還做不到。他也 打了電話跟母親道款,母親表示理解並尊重他。 我一聽這是好事,至少它往樂觀與治癒的方向發展。但也恰恰因此,導致了他與師兄小吳的分歧。其 實修復同母親的關係,是小吳引導他進行的,這件事雖然是好事,卻讓夏新亮隱隱覺得,小吳又換成 了那個企圖去控制他的人。再加上從開始接觸咚咚鏘。他狀態不好,小吳又積極主動跟他談心、疏導 他,一下兒觸碰著他逆鱗了—豆新亮說:「你這樣跟我媽有什麼區別?你跟我談心,不是站在平等 立場上,你看待我跟你看待病患沒兩樣!」 夏新亮也知道自己這麼說不對、不好,但是他沒法讓自己穩定下來。他說他之所以提出不再生活在同 一屋檐下,就是這個原因。他不需要心理醫生,更不需要精神科大夫,如果倆人之間的角色定位是這 樣的,那不如給他時間,讓他自愈。 那一晚我們聊到了黎明破曉時,彼此也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我覺得夏新亮說的那個自愈挺好的, 我也願意相信他可以。我只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他,咱們的工作,就是面臨殘酷,你如何消化 它?你得慢慢兒摸索出屬於自己的門道。我的竅門也沒別的,就是堅信光明大於黑暗,我甚至善於在 黑暗裡發現光明。 這種談心真挺好的,傾聽別人的同時,也會反思自我。 到隊上工作如常,只要是不出外勤,就是大量的文書工作,先前壓了一份結案報告,這下終於整理明 白了。我去戴天那兒提交,他留我坐了坐,說是聊聊工作,最後還是滑向了「日常」。我跟戴天能有啥 日常?性格不匹配,三觀不一致,心態更是南轅北轍。 但這一年,他日子是真的不好過。要說我們流年不利,他也必然身在其中。倒下去一個又一個,他想 拚命拉扯我也不奇怪。跟文君預測得分毫不差,現在隊上當真颳起了一陣風—戴隊重用他師兄,連 宮立國都三振出局了。我就笑笑不說話。 這稍顯尷尬的「閑談」最後轉向了一個我們都熟悉的人,王勤。但是畫風可沒往好處轉,戴天跟我透露 了一下,他打算等王勤休假完,再把他調動回機關里。我登時就翻撿了,我說:「你這樣兒算什麼事 啊!人跟咱這兒鞠躬盡瘁,也不是沒幹出成績來。不能說他這回受傷了,咱就把人退貨吧?你當買冰 箱呢?大修不如換新!」 戴天皺眉:「你激動什麼?哎,我說師兄,你多大年紀了?怎麼還這麼衝動?你這樣組織上能對你放 心嗎?」 我說:「你甭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 他搶白道:「你聽我說完。我絕不是對他有什麼看法,我相信隊上的兄弟們,咱都是一個戰壕里的, 而且現如今醫學這麼發達,肯定不會有人對他另眼相看。別說阻斷藥物生效了,哪怕他是那千分之 五……」 我直接打斷他:「我呸!」呸完我去敲他的木頭茶几,梆梆梆,敲三下。 戴天皺眉,「我不會說話行吧?也是邪門兒,我明明最善於說話,說話是門藝術,可怎麼你就對這門 藝術狗屁不通!」 「我大老粗,你也甭跟我打官腔。我跟你說,戴天,王勤也許不是最優秀的警探,但是他熱愛咱們這 職業的心,是這個。」我說著,伸出了拇指,「而且他不僅僅是儘力了,他是投入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 心力!」 「噢,又不是當初那個在我辦公室,罵我居心叵測往你這兒塞廢物的人啦?」 「我沒說過這話。」 這老小子,能聽見我內心活動啊? 「他,是來下沉的。什麼叫下沉?就像我,怎麼就平調過來了?人在咱們這兒,也立了功,我年底論 功行賞,肯定有他。在咱們這兒立了功,也體驗了基層生活,人不是分配過來的,懂不?他多大歲數 了?他二十啊?老瞎急!」 「反正話都是你說的。」 「真的,師兄。你真是愛抬杠。」 我剛要張嘴,噹噹當有人敲門。不等戴天說進來,門直接就被推開了,是何杰。何杰跑得滿頭汗,氣 喘吁吁。我尋思夏克明案又出什麼岔子了?先前岔子不少,就比如王媛夫婦的屍體找不到,怎麼都挖 不出來,至今還沒停工。 「關世傑出現了!」 這六個字鑽進耳朵里,我先於戴天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這話是自己從我嘴裡溜達出來的! 「還是他媽提供的線索!」 關世傑在我們這群老隊友里,是個傳奇,他的母親更是。 這位老太太跟先前與我們過招兒的賈洪洲的母親,那就是天平兩端。賈洪洲的母親極力護子,關世傑 的母親大義滅親。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關世傑先前就犯過事,殺人未遂。兩個人做生意當中發生口角引起的,後來這個人救活了,他跑了。 我們去他母親家做工作,他母親知道了這個事,他一露面,在家裡愣給他綁起來了,然後給他帶來朝 陽分局自首的。 後面他再度犯案,從船上消失了,留給我們一個世紀謎題。 關世傑坐牢出來之後,因為自己家有地,他就在朝陽郊區那邊干起了出租房屋的買賣。合租也好,整 租也好。他有地,他蓋房,典型的一個房東。但是他大刑回來沒錢,地是很大的,可都蓋上房子得有 投入。於是他就找了個投資人,跟個叫徐平哲的男人,倆人一起把這個房子弄完了。 這本來是個好事。尤其關世傑出獄之後比較老實了,性格發生了變化,不那麼衝動了。可萬萬沒想 到,這個徐平哲瞅著關世傑老實,就開始欺負他了。欺負他、擠對他,合夥干租房的買賣也沒少佔人 便宜。還仗著他有錢,頤指氣使的。可關世傑他不是貓啊,他本來就是一虎,這一傢伙,急了就把徐 平哲給幹了。 這個案子偵查的過程很有意思,我們通過幾個礦泉水瓶給他摸上來的。我們要抓他,他就跑路,跑路 他還挺有心得,上回他也是跑路了,要不是他回家,他母親大義滅親,我們不見得能抓著他。 我們就一路追下來了,一直追到三峽。他最後一個心愿就是看完三峽就完事,這是他母親跟我們說 的,他也知道我們在抓他。上船的時候,到三峽工程的大船上,最後一站到重慶那邊。我們誰也沒想 到,他就從這條船上消失了。 關世傑上船的錄像是有的,很清晰。下船錄像就沒拍到他,說明我們上去的時候,他就在船上。而所 有經過的各個碼頭我們全走了一遍,全部的錄像我們事後也都看了,沒有遺漏,沒他。這條船上的每 個角落,我們全搜了,就是沒有看到這個人。 如果是跳船了,最起碼船上有監控,就怕有人掉下去,也沒看到這個人。要跳的話,從哪兒跳呢? 自此之後,這人就沒信兒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們推斷他沒死的話,這麼多年了,最起碼得有一個消息吧。雖然中國這麼大,他可能隱姓埋名、改 頭換面了。假使他游上岸了,大山裡找戶人家活下來了,但他也得聯繫個誰吧? 說實話,在三峽里,從大輪船上跳下去,能活的概率真不大。 那他死了,給我們看到骨頭也行啊。三峽有攔水壩,撈上來骨頭讓我們DNA鑒定是他也行,也沒有。 我們整個江都進行分析了,動物吃了、泡發了,但是骨頭不會消失,最起碼得剩個骨頭吧。可活不見 人死不見屍。 抓到關世傑,是何杰的終極夢想。 沒想到,圓夢的機會,來了。 給何杰提供消息的,還是那位老母親。她的手機突然接到了一條簡訊:「我是小傑,請給我打兩萬塊 錢。」跟著是一串卡號,發信息的手機號還就是關世傑的手機號。 何杰一來申請,戴天就批了,說:「你跟著子承一塊去處理。你們倆當初都參與了這起案件,現在子 承又剛好負貴舊案梳理,乾脆你們倆一起,爭取把這案子漂漂亮亮給結了。"他跟我們一樣重視,畢 競師父為了關世傑,幹了這麼多年刑警,沒掌過一次獎章。 我跟何杰第一時間就做出了決定—打款。 這事不能拖,拖著不打,關世傑心裡肯定會有想法兒。打草驚蛇人跑了,那就全完蛋了。 這個銀行卡號的屬地在河北,持有人叫崔孟麗,是個女的。我們尋思關世傑會不會換了身份之後又成 家了?他也外逃了這麼些年,跟賈洪洲似的,又成家了的可能性很大。 老太太在何杰的安排下去到銀行匯款,我讓李昱剛查這個崔孟麗。 這一查,不太對。崔孟麗是河北人,可今年才十九歲,還在上大學。這歲數對不上,當關世傑閨女都 夠了,而且以時間來推算,就算他換了身份又組織了家庭,真生個閨女也不會是這歲數。 風馬牛不相及。我們考慮可能這就是一個殭屍賬戶,這卡辦了有兩年了,這些年裡也沒交易,更別提 捆綁網銀什麼的了,符合殭屍賬戶的特徵。隨著這些年來銀行管理的規範化,公安機關對網路詐騙、 電信詐騙的重拳出擊,銀行卡號這個東西也進入交易市場了,有那麼一批人,就到處倒騰這些賬戶, 賣給犯罪分子。 關世傑是在逃人員,他使用殭屍賬戶是非常有必要的。這些賬戶也基本都是被用於轉賬交易。錢一進 去,他就取走。再多也操作不了,警如網銀、手機銀行,想開通這種便捷業務,對身份的核實都特 嚴格。 我們這邊沒啥進展,何杰那邊倒是熱鬧了起來 錢被取走了,還就是在河北本地取走的。 何杰帶著他們隊的小張直接就奔赴河北了,讓我們留下等他消息。結果這消息一等,等得我哭笑不 得。 何杰把監控一調,發現取錢的這個人,任何遮掩全沒做,大臉叫攝像頭拍了個清楚。這人是老太太的 親孫子,關世傑的兒子關戰。關戰跟河北大學城裡某個大學上大一,跟這個銀行卡號的持有人崔孟麗 不同校,但是都在大學城裡頭,倆人不僅認識,還正在搞對象,搞對象費錢,關戰又是跟著奶奶,奶 奶這輩人都節儉,生活費就按月給,給也就給個伙食費,額外帶點兒零用錢。一談戀愛,這錢就開始 不夠使了,關戰這小子餿主意就來了。 這會兒,關戰跟崔孟麗,連同何杰跟小張,都在大學城的會議室里坐著呢,也不存在什麼審訊,關戰 交代得清清楚楚:怎麼使網路電話把他爸電話號碼給覆蓋了,把這個信息給發出去的;怎麼管崔孟麗 要的卡;怎麼想出來騙奶奶的錢。 何杰說:「我還沒訓他呢,他小女友急了,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抽完把自己氣哭了,說你這不是坑人 嘛!你奶奶對你這麼好,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缺錢你說呀,我有錢,我又不在乎約會非得吃 大餐,你辦的這叫什麼事!」 何杰真是尷尬,一方面,關世傑這事泡湯了;另一方面,他還得給小情侶調停。這麼一鬧,關戰的爹 是逃犯這事都讓小女友知道了不說,這事還鬧出這麼大陣仗,警察也來了、學校也知道了。這眼看倆 人就是吹燈拔蠟。何杰說:「我倒是不心疼那臭小子,我是心疼那小姑娘。我自己也有個閨女。你說 要是我閨女攤上這麼個皮小子,給氣成那樣,我這當爹的不得心疼死?」何杰好生安慰了姑娘一番, 尤其給她科普了一條安全知識:「人、財、物概不外借。再進一步,好心幫忙也要有警惕性。這回還 好,親孫子鬧么蛾子問自己奶奶要錢,可如果要是別的事呢?哪怕還是這事,換他用這手段詐騙了陌 生人,你是不是就跟看攤上事了?更嚴重的,壞人販毒,不告訴你是毒品,就托你給幫著帶行李,你 啥啥全不知道,最後給抓了,你父母怎麼辦?」 小姑娘哭得稀里嘩啦,也是給嚇若了,哭歸哭,怒歸怒,跟關戰還挺有感情的,她說:「他雖然辦出 了這種事,可說到底還是為我,尤其他平時對我特別好,每天去食堂給我打飯,去開水間給我打水, 沒事就騎車帶我去這那兒的玩兒。」何杰尋思這倆孩子八成能和好。 何杰受老太太之託,直接給關戰捆回了北京,往家裡一交,老太太說:「何警官,您拿手銬給他銬走 吧,關他個三年五載,省得我這把老骨頭還得拿掃炕笤帚抽他。」關戰哭了,撲通就給奶奶跪下了, 老太太也哭,說:「你缺錢你倒是說啊,我也不知道你交了女朋友,你說我能不給嗎?」關戰哭號: 「我知道您儉省,我也沒想騙您,我是實在沒錢了,想著您也惦記我爸,我騙您一回您知道他還活 著,您就能少嘆氣了,等假期來了我去打工,我再還給您。我哪兒花得了兩萬啊,我就怕少了您不 信。」 何杰跑了幾百公里出了越警,完美解決了一場家庭矛盾。 然而這回誰也沒笑出來,等於關世傑到現在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以後也不見得會有。 這世紀謎題,恐怕要帶進棺材裡了。 忙忙碌碌,日子就會過得特別快。文君再找我說戴天的事,已經是又一個秋天了。早秋,日頭還留有 幾分毒辣,可一旦入了夜,便就會顯露出頹敗之勢。 「女特務」的人脈不容置疑,我查了那麼久都沒線索,眼下她卻擺了一整套的證據鏈在我面前,它們形 成了一個閉合的圓。 嫌疑人孔軍在跳樓前夜,跟戴天見過面。那段消失的監控也不是什麼設備故障,是彼時負責看守所監 控管理的、名為常寧的人刻意抹去的。至於為什麼要抹去這段監控,來找他的王樹響給出的理由是; 分局來人要再找孔軍了解點情況。他工作上有點小失誤,對方不希望自己的上司知道,是個新手,照 顧照顧。 那這段監控里到底有什麼呢?常寧刪除之前看過,很平常。兩人面對面說話,來看守所的小警察也確 實攜帶了某種文書,孔軍還在上面寫了什麼,完全沒有矛盾衝突,所以常寧就幫著給刪了。他跟王樹 響是同期,關係很不錯。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這個犯人被提走去指認現場,卻再也沒有回來一他跳樓自殺了。 常寧非常不安,他找到了王樹響。但王樹響對他說:事已至此,上面已經來人調查了,咱得咬死了, 這時候多說一句都是錯。 常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惴惴不安了一段時日,哪怕風波過去,一切又恢復如常,他心裡始終記 掛著這件事。但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時光如流水,撫平著所有人的生活。再後來王樹響高升, 常寧辭職,這件事就慢慢被淡忘了。 文君雖然通過種種線索摸出了常寧這個人,但一開始他並不願意承認這段往事,怕追責。很是下了一 番功夫,文君才把他拿下。 調查進入到這個階段,也沒有再多工作可做了。 我心裡像長了草,戴天牽涉其中已是不爭的事實,可動因是什麼呢?何以得這般欺師滅祖?楊師伯待 他還是很不錯的,師父嚴厲、我又嘴臭,唯一能開解開解他、貼心鼓勵他的,就是楊師伯。 說我心裡沒有答案吧,也不是。是這個答案我太難以認同一楊師伯不在了,戴天較之以往跟師父更 親近了一些,也還是無頭,也還是工作能力差,但是他溜須拍馬的功力見長,為人處世會來事也讓他 開始露臉。隨著師父升遷,戴天也享受到了紅利,他踩著師父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路,一路走到了 現如今的位置。楊師伯要是還在,這一切想也知道輪不到他。師父曾幾次感嘆:「你小子實在是不思 進取,阿斗扶不上牆,楊捷要是還在就好了,我也不用成天給戴天操心了。我不培養他,我培養誰? 誰讓我培養?他肯定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我沒的選。子承明,你就不給我爭氣,怎麼就那麼像我, 那麼擰。」 我還跟著呵呵傻樂:「隨了您嘛,離不開一線工作。」 就像當初允諾的,文君同意讓我先跟師父打個招呼,也跟戴天談談。但是我把這個順序反過來了,我 先去找了戴天,我就想聽他怎麼說。我心裡也有底,他也不用惦記加害於我,證據不是我搜集的,也 不在我手裡,他就是把我殺了,這事也是紙里包不住火。更何況。我深知他沒這個膽量。 膽量,也難說。我了解他嗎?我以為我了解,其實不然。他要真沒膽量,他能去加害楊師伯?他要真 沒膽量,能這麼些年跟沒事人似的欺瞞師父?這人血饅頭他吃得挺香的。 可與此同時,我心底又有另一個聲音,雖然微弱,卻也存在。也許他能給到我一個更合理的說法呢? 哪怕這都板上釘釘了,我竟然還在期許一個「也許」。我是嫌棄他,我是瞧不上他那一套處世哲學,我 還打心眼兒里覺得他德不配位,可是他身上也不是沒有閃光點,尤其是這回我再回來,對他的看法隨 著我們相互配合工作當真有了些許改變。可就在我覺得從前也許是我錯了的時候,他給我來了這麼一 出! 我沒有約戴天出來,而是在這天晚上去了他辦公室。他還在加班,這個位子的常態就是加班。戴天雖 然不擅長查案破案,但是他干這個職位不能說他不稱職,見我不請自來,他還挺迷茫的。 我被讓到沙發上,心裡很複雜。我們倆時隔這麼些年又一起共事,雖然誰也看不上誰,但是隨著不可 避免的交集,其實還是有些靠近的。我不知道戴天是怎麼看待我的,興許還是個惡霸形象,興許還是 那個「欺負」他的師兄。但我發現我不那麼抵觸他了之後,他好像還挺愛跟我說些真話的,至少能做到 和平相處。我要是再收斂起毒舌收斂起自大,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有那麼點兒依賴我的意思,相 互取長補短。 「小天兒啊,」我迎向了戴天的眼眸,「你叫我一聲師兄,一叫就是這麼些年。甭管真敬重假敬重,能 叫這麼些年就不容易。要說咱倆也是有緣分,一塊認了同一個師父。」 我這話說得也是唐突,他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師兄….." 我示意他別打斷我:「我這個人你也知道,脾氣臭、嘴巴壞,但是心眼兒還行。隊上從咱領導、前 輩,到咱後輩,誰的玩笑我都開過,特別欠。但唯獨我開你的玩笑,開得最過頭。這事我至今都挺內 疚的。」 「師兄,咱不說這個了。你也說了,我到今天都叫你師兄,就是我真的翻篇兒了。我是氣你來著,我 也耿耿於懷了好些年,但我知道你,我相信你肯定沒有惡意。那會兒咱們都還年輕。」 「我必須得跟你道個歉。這是我欠你的,」我說,「不敢說讓你接受,但我表明一下我的態度。我錯 了,就是我錯了。」 「我接受,我接受。師兄你別有心理負擔。咱倆太多年都不在一起共事了,你在一線奮鬥,我學習管 理層面的東西。那現在機緣巧合,咱們又在一起了,我支持你工作,是我作為領導我應該做到的,別 說你是我師兄,哪怕不是,我該做到的也會做到。但你今天跟我認錯,說實話我挺感動的,師父知道 了肯定也特高興,咱們兄弟倆,就該彼此照應。咱們團結,就是師父最大的欣慰。」 我看向他:「我能認錯,那你能嗎?」 福?: 「孔軍跳樓前一晚,你為什麼會去見他?你去見他,又為什麼讓看守所刪除你們會面的監控?事後本 該隨同一起去指認現場的你,為什麼沒有去?」 大約是我的問題拋出得太突然,戴天愣住了。 「捫心自問,楊師伯待你不滿吧?你不懂的、你工作中出現的紕漏,我作為師兄我失職,沒能幫助到 你,可楊師伯沒少幫你吧?多少次,你讓師父罵出去,是楊師伯開導你,把你領回來跟師父認錯。多 少次,你這沒辦好、那沒辦好,是楊師伯手把手教你吧?」 「師兄你誤會了,我不知道你打哪兒聽來的……」 「我誤會你?」我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頭,「王樹響的妹夫李岩挺涉嫌非法經營,你是不是從中斡旋 了?王樹響的兒子王語純招嫖,是不是你封存了檔累?宮立國的手下自稱是流氓與媒體記者發生沖 突,去到現場的記者是不是你走漏的風聲?事後又是不是你把宮立國調動去了特警隊,調離了你身 邊?」 我把王炸扔在了牌桌上,戴天傻眼了。他倉皇地向我解釋,賣力地給自己辯白。說實話我不是不想相 信,是我太難相信。 他聲稱那一晚他去看守所找孔軍,是因為孔軍的筆錄有兩頁漏簽字了,這是他工作失職,沒有當場核 查清楚,事後複審工作又沒有做到位,他一發現就慌了,這馬上就得提交上去了,而孔軍早已被移送 至看守所。他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去拜託看守所的工作人員,請他通融一下。王樹響出於好心幫 助了他。他見到了孔軍,讓他補齊了簽字,全程他們交流的就是這些東西,他絕對沒有給孔軍施加壓 力迫使孔軍跳樓。第二天他沒跟著去指認現場,完全是因為組織材料的工作進度太拖後,是楊師伯讓 他留下處理收尾的。 我說:「這話你自己去跟師父說吧。我不想出首你,你也跟我解釋不著,你最該解釋清楚的是師父。」 他說:「師兄我冤枉啊!你記不記得那晚我給你打過電話?我給你打了三個電話,你沒接。你沒接我 實在沒主意了,才出此下策!」 他這麼一說,我的記憶瞬間動了起來,那會兒我正跟著師父摸排一起兇殺案,一直在走訪,怕影響工 作,手機全程靜音。戴天好像是給我打過電話。但是我沒接到,沒接到事後也沒回。 戴天一直在說一直在說,說得我有幾分動搖了。 我問:「那你能不能拿出什麼證據來?」 沒有證據。安排他做材料組織工作的楊師伯已經去世了,能證明他讓孔軍補簽字的視頻被刪除了。王 樹響跟他有利益關係,是無法作為客觀證人的。而被他稱為「救命稻草」的我,卻只能算是間接證人, 只能證明他當晚給我打過電話,這根本不算什麼證據。 我們正說著,戴天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師父。 宮立國沒有遵守約定。他已經向光明隊長出首了戴天,等於我還沒來得及跟師父通氣,師父已經被光 明隊長請去了。 戴天的清白無法證實,但他陷害楊師伯其實也沒有直接證據,都是間接證據。可跟王樹響相關的樁樁 件件、跟宮立國的恩怨矛盾,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主要,師父一下受了打擊,傷心過度,大病了一 場。在師父養病期間,我去探望了多次,他沒怨我沒有及時跟他打招呼,反而肯定我說:「你先跟小 天兒談是對的。」從理性上,師父看過了證據、跟戴天進行了談話,包括光明隊長,還是願意肯定戴 天在楊師伯這件事上是無過失的。他工作上有過失這沒錯,包括湮滅證據,這都是大錯特錯。更別提 後來動用自己的權力去幫王樹響處理問題、去陷害宮立國。可是從情感上,師父不願意原諒戴天,事 涉楊師伯,這就是踩了師父的底線。縱使戴天極力撇清自己同孔軍的自殺沒有關係,但孔軍自殺是事 實,他自殺前見的最後一個人就是戴天,也是事實。 疑罪從無。戴天雖然沒有因此蒙冤,但鑒於他的種種「不良」行為,被組織上認定不適宜再從事現在的 工作。這回師父沒有出面,既沒有精力也沒有意願,聽小道消息說,戴天有可能會被調離北京。事後 我跟戴天也沒見過面,我不知道還能再跟他說些什麼,於他,亦然。 我們的領導一職來了個空降兵,聽說挺有履歷。不是師父的人,也不是光明隊長的人,我覺得挺好。 工作中,我們有挺多接觸的機會,是個能扛事的人,也特別注重效率,他也官僚,但是就還好吧,有 事說事,無事退朝。 年底了,又是立功受獎的時候。休病假的王勤回來了。其實也不是回來了,他調回機關了,這次過來 就是領獎的。阻斷藥物給力,王勤雖然受了一番罪,但是沒有感染艾滋病毒,還瘦了!而且聽說他就 要晉陞副處了。 李昱剛還是老樣子,懟王勤:「我們幾個都比你辛苦,你好意思嗎?」 豆新亮代替他迷弟懟了回去:「怎麼不好意思?不是我們卧床休息了大半年啊?」 李昱剛回懟:「敢情誰弱誰有理啊?」 「你們都別吵吵了,難得王勤來,晚上我請客,咱們一起吃頓飯,也年底了。」我說著,放下茶杯,拉 開抽屜,把小紅本給王勤拿了出來。之前開表彰大會,王勤最後一次複檢,沒能趕來。我作為他「領 導」,幫他收著嘉獎證書。 王勤把小紅本接過去,能看出來他綳著喜悅勁兒,誰拿小紅本不高興?但是礙於李昱剛的刻薄,他不 好表現出來。 誰能料到,王勤小心翼翼地打開小紅本,一下兒炸了:「我干一輩子警察了,我不圖名、不圖利,我 拿這東西,一是證明我自己,二是我拿這東西回家給我媽看!你們就給我個這!拿我打鑔玩兒呢!我 招你們惹你們了!」 我們不明所以,夏新亮趕忙起身走過去,拿過小紅本一看,噗一傢伙,嘴裡的水全噴了。 什麼情況啊?我趕緊從夏新亮手裡接了過來,上邊寫著「年度最佳嫖客獎」。因為沾了水,這會兒這字 兒往下流,字兒下面還有字兒,是真字兒了。我趕緊用手一抹,再遞給王勤,王勤這會兒已經眼含熱 淚了,給氣哭了。 李昱剛抬腿開拔,我一把給他小子薅住了:「你也忒不著調了!有這麼拿老同志打鑔的嘛!」 「不是我,真不是我!」 我一個過肩摔就給他撂在沙發上了。 「打人啦!打人啦!」 李昱剛這通哭號,給文君也招來了。她進屋一看,莫名其妙:一個抹淚的,一個哭號的,一個打人 的,一個攔著的。 把情況這麼一了解,文君笑了一個前仰後合。 「我告訴你小兔崽子,晚飯你請!文君你也來,咱吃垮他!」 李昱剛這時掙紮起來,給了王勤一個熊抱:「王哥!你就是不禁逗!你得感謝我啊!你看我鬧你一 通,你男神給你站隊!興不興奮激不激動?」 王勤這才破涕為笑。 李昱剛繼續說道:「這一年來,其實破案根本不重要。我們衝鋒陷陣,你在後面也做了很多,別的不 說,光半夜給我們煮麵,就特別溫暖。挺捨不得你的,王哥。就是因為捨不得,讓我再涮你一回。」 夏新亮也抱了過去:「破案怎麼不重要了,重要!王哥也跟著咱們一塊,咱們一起破了那麼多案子, 還有好些舊案,多有成就感!王哥,好樣兒的!你在與不在,都是咱們隊伍的一員!」 我跟文君笑著看著他們,文君這時候說:「年輕真好。」 「是啊。」我附和道。 「對!我還年輕!」 王勤一聲大喊,我們都笑出了聲。 我朝王勤豎起了大拇指:「年輕!都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