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子
朱傑,綽號公子。雖然他在拘留所有留檔,但找見他還真費了把子力氣。他長期不在國內,一年有半年多都待在歐洲,不是在遊艇上開party,就是在港口的豪華酒店裡逍遙。他家裡挺有背景的,他是被他老子踹出去的一擱誰身上,自己寶貝大兒子因為同性戀群居群宿被抓也得瘋。
我們輾轉聯繫上他,這小子看著就招我討厭,膩膩歪歪那麼一人,說話尾音會刻意拉長,最關鍵的是通個視頻,他那小眼睛老秋波暗送地撩撥夏新亮。
雖然我討厭他,但也得硬著頭皮跟他接觸,他倒是還真給了我們點兒「料」。
首先,劉戈的綽號不是六哥,是英文名Leon。他跟劉戈是網上打遊戲時候認識的,見面也很投緣,朱傑說:「沒"撞號',要不就是姐妹淘了。」彼時的劉戈遊戲雖然打得好,但是生活狀態還是老樣子,四處打零工。朱傑是個富家公子,在他爸爸那兒也就是掛個號,不正經上班,但是他有錢,交際圈子也廣,愛玩兒,朋友特別多。據朱傑說,一開始他也沒打算跟劉戈有長線發展,劉戈就是一個「土包子」。但是朱傑發現劉戈學習能力特彆強,跟他在一起打遊戲,層次那是噌噌見長。朱傑就覺得他好玩兒,就帶著他,也有面子,劉戈大高個兒、五官也挺深刻,一捯飭起來,真有那麼點兒成功人士的意思,還挺拿得出手。我才發現夏新亮那話說得還真對,就這個圓子,虛榮又愛裝,女人都比不上他們了。
經過朱傑的包裝,劉戈自稱是海歸,家裡也趁倆子兒,他學得還挺有模有樣,沒人拆穿他。再加上遊戲打得棒,唱歌跳舞也不錯,又很會跟人打關係,他馬上就跟著朱傑在這個小圈子裡火了起來。
但是劉戈不老實,朱傑跟他掐過幾回,都是因為他劈腿。朱傑就氣:「你原來什麼一個德行,你現在什麼德行?你不跟著我,你能有今天?你感恩之心不會痛嗎?」朱傑就有點煩了,但是劉戈有手腕,總能把朱傑給哄住。
這時夏新亮的畫外音是:「你別看他囂張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其實就是個傻白甜,家裡保護特好、誰都慣著那種,要不能讓人哄成大孫子嗎?」
我斜眼看他:「你也挺分裂的,瞧著白白凈凈一身書卷氣,那嘴不僅直,還損。」這時候介入了一個人,就是歪姐,線索上來了。
朱傑說:「歪姐是個婊子。」歪姐,湖南人。北上之後一紮進這個圈子,就以他那超高的情商籠絡了不少人,而朱傑跟他不對盤,主要是因為歪姐跟劉戈不清不楚的。不僅關係曖昧,劉戈還跟他摻和到一起弄錢。
所謂弄錢,就是拍色情小電影。
朱傑不讓劉戈跟歪姐摻和,劉戈表面上聽他的,可私下裡該去還去,他還帶朱傑去。朱傑跟他們玩兒過幾回,歪姐婊里婊氣又能「填乎」人,朱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真正跟歪姐翻臉,還就是因為他們一幫人被逮進了局子里,朱傑懷疑舉報了他們的正是歪姐。
這是毀滅性的打擊,朱傑說:「那婊子就是存心害我!」
這事一出,朱傑被他老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不說,還直接斷了他的經濟來源,最後他是借著出去讀書翻的身,實打實拿了個學位,這才又過起了公子哥的日子。
而在出事之後,他由於被家裡管控,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跟劉戈聯繫,等他出來,劉戈已經走了。有說他回美國了的,有說他去了東南亞的,朱傑當然不信但他也沒找。他說他從來不找人,分了就分了。但是朱傑推測,劉戈應該是跟歪姐走了,而且,歪姐也離開北京了。
除了這兩個人的大致情況,朱傑還給我們說了冰毒的事。劉戈倒騰冰毒。量不大,小不溜兒地倒騰,但他自己不「溜冰」。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掌握的情況還是比較多的,但是怎麼把歪姐、劉戈給找出來,還沒摸著門道。這期間,有件事刺激著了夏新亮。
咚咚鏘沒了,燒炭自殺了。
因為要摸歪姐,之前夏新亮就聯繫咚咚鏘,也說明了他的意圖,但是咚咚鏘不回復。他本以為他是不想跟警方接觸,他就耐心地做工作,微信都發了好些條,一條一個作文那麼長,可全都石沉大海。
我說這麼耗下去也不是事啊,他也算是直接證人,我就讓李昱剛給我找人,找是找見了,但是人沒了。
夏新亮非常自責,覺得自己負有責任,沒能及時幫助到他。他知道他抑鬱、內心痛苦,但是夏新亮接觸他,是為了收集資料,做他的研究調查,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沒有及時干預。他說:「師父,我不是沒有這個能力,我也不是沒有職業敏感性,但是我置身事外了,太冷漠。他向我敞開心扉,其實就是在向我求救啊!」
我說:「話不能這麼說,首先你不是心理醫生,也不是精神科大夫,你是警察。你的工作不是給人做心理疏導,你的工作是把心理失常的人抓到,控制住他們,不讓他們更大範圍地去危害社會。」
但我覺著他沒聽進去,情緒很不好,只能讓他投入到工作中去慢慢疏解。可這時候,他越過我擅自找了文君,請文君協助調查。這就非常不合適了。首先,文君不是我們隊的人;其次,文君有文君自己的工作崗位,她雖然原來在特情科,但是她現在在檔案室,她再去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就非常不尊重工作制度。戴天對她已經很有意見了,現在讓她參與非常不合適。
為著這個事,我跟夏新亮爆發了有史以來唯一一次衝突。我說話不客氣,他懟我也沒留情面。我批評他情緒化,他指責我冷漠甚至冷酷。我倆幹起來,王勤尷尬壞了,他也調停不了,情急之下我跟夏新亮說:「不然你停職一段吧。」他也不服軟:「那您乾脆把我調去研究室吧!」
得,這股勁兒還真就擰上了。他下不來台,我也一樣。
在我們的冷戰全面爆發的時刻,何杰收網了。
沒有決定性證據的情形下,他把楊峰帶回了隊上。
我聽聞這事下巴差點兒沒驚掉:「這也太懸了!就這麼把人給抓了,他認罪伏法還行,他要是不認呢?你不是一擊即中,在楊峰身後的夏克明可就飛了。雞飛,蛋就打了!」
李昱剛一直跟著何杰,他回來把這消息帶給我,手都還在瑟瑟發抖—戴天暴罵了何杰一頓。他跟劉明春沒學好兒,也會聽牆根兒了。
我還挺意外的,意外戴天暴罵何杰的兩個點。
一、他頂著上面巨大的壓力督辦此案,為此報告拍了一堆猶如山高。由於事涉夏克明,考慮到他在市裡的聲望,這案子不能有錯,甚至有高層施壓指手畫腳,倒不是說他們彼此間有什麼私人關係,那肯定不行,泄露情報那就死定了,還是夏克明這個納稅大戶、名聲在外的慈善家身份敏感,倘若出了差池,那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不想蹚這趟渾水不說,還有想繞道走的意思。是戴天據理力爭才保障了何杰能不受雜音干擾繼續辦案。這真不是件容易事,搞不好會斷送他的仕途。
二、何杰的職稱問題。他原話李昱剛是這麼給我學的—「你能不能長點兒心?我把這案子挪給誰不成偏要挪給你?為你這個低學歷,我是操碎了心!去年你被拒是第三回了吧?讓你去進修,你就給我打哈哈,我為這破事報告都打得不想打了!冷臉好看啊?你把這案子辦好,辦漂亮,我給你破格申請也算有理有據!再不用吃人家閉門羹!為這個師兄我都沒幫著說話,這案子是我從他手裡搶過來的,他不定怎麼罵我呢!就差臨門一腳,我沒保他,送你一尊金佛,你呢?你可倒好,我熱臉貼你冷屁股了是吧?你們都什麼人啊!職業拆台的是嗎?我都哪兒得罪你們了?背後罵我還不成,當面鑼對面鼓才舒坦是吧?」
何杰沒還嘴。還嘴才是他性格,他瘋狗嘛,但是他沒還。別說他了,我心裡都浪潮湧動了。遛記當初我在戴天桌上看見過他給何杰爭取職稱的材料,但我想不到他這麼記掛。他在我記憶里一直是個縮頭烏龜,拜上踩下,兄弟於他就是用來犧牲的。可……我真想不到他能為我們辦案扛下巨大的壓力。什麼情況啊?一回兩回三回,每每我蔑視他,就有巴掌來打我臉。任軍那回也是,多大的壓力,多難的境地,他,扛了。
最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戴天暴罵完何杰,批准了他的抓捕行動。何杰就跟他說了仨字:「你信我。」戴天唰唰唰給他簽了字。太有魄力了。
我去到審訊室,發現夏新亮竟然在。何杰帶人在裡頭審楊峰,他就在外面觀摩。「你怎麼來了?」
我其實不想跟他說話,但是不說吧,好像更彆扭。
夏新亮還沒回我,倒是背後有個聲音鑽入了我的耳膜:「他跟我打的申請。」嚇我一跳,是戴天。他也來了,等於我前腳剛到,他跟著也進來了。
「好你個小兔崽子!」我跟心裡罵夏新亮。
「你小徒弟我蠻看中啊。年紀不大,學術研究做得非常漂亮,我平時就聽聞他經常抽業餘時間去各個監獄走訪服刑人員。主要是殺人累犯,是吧?」
服刑人員。戴天說話就是規範,不說兇手、不說犯人,說服刑人員,響應號召,不歧視。
夏新亮撓了撓頭,笑得有點機械。戴天繼續說道:「又把這些整理、分類,運用到你的教學工作中去,真不錯,愛崗敬業。師兄你要珍惜人才明,不然我可要把他調去當職業講師了。」
我看向夏新亮,眼神在問:你不會向他打報告吧?夏新亮回我以眼神:我瘋了嗎?
我倆一個字沒說,單用眼神就交流清楚了,就這麼默契。看若這小丫挺的,我火兒倒是消了點兒,他好像也緩和了些。
「戴隊,何隊對楊峰進行抓捕,是跟您請示的?」夏新亮看向戴天問。
「對。他的決定我支持。包括你們所有人,我是你們堅強的後盾。要多來跟我交流啊,小同志。」哎喲這牛皮吹的,我也是服氣:「夏克明、夏克簡兄弟都盯住了?」
「師兄啊,你還是這麼好為人師。」潛台詞就是—關你屁事。
得,別「交流"了,人是歡迎小同志交流,我一老同志閉嘴吧。
但我心裡捏了一把汗。我雖然信任何杰,可這個審訊進展不容樂觀。何杰猛歸猛,但仍舊是個很細緻的人。干我們這行的,別管多粗,總歸是粗中有細,否則這工作幹不了。脾氣也得好,暴脾氣歸暴脾氣,暴脾氣你得壓得住。一想到這兒我就想笑,我脾氣暴,李昱剛也暴,跟抓捕現場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跟嫌犯交流的時候,我經常說:「李昱剛,我來問我來問,你聲音又上去了。」這時候夏新亮就會說:「還是我來吧,你倆嗓門一聲蓋過一聲。」他是那個脾氣好的,除了被十四歲的「惡魔」氣得踹椅子,沒爆發過。
我揪著一顆心聽審訊。通過我們調查,楊峰不僅是前科犯,他還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而且心理素質極強。今兒能逮住他就不容易。
膠著中,我聽見夏新亮透過耳麥對何杰說:「何隊,別再跟他糾纏他前女友的事,從集團犯罪入手,否定他在團體里的位置,打壓他,充分利用他跟夏克簡的矛盾。」
這招兒是管用的。楊峰急了,相當暴躁。一暴躁,他就不穩當了。尤其把他說得像條狗、說得一文不俏,他都不是不穩當了,他開始急於證明自己的價值!這刺激給對了。
「我不是夏克明養的狗,夏克簡才是!他還不如狗。除了躲在他哥後面汪汪汪,別的啥也不靈。夏克明好歹還會掙錢呢。豆克簡會啥?黃賭毒都沒一樣幹得好。哪回出了事,不是我去給他擦屁股?他也就是艦著個臉裝,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由這兒作為一個切入點,楊峰揚揚得意地吹噓開了。
他是怎麼跟夏氏兄弟混到一起去的呢?就是王鵬發來的遞約。豆克明因為走私折了進去,彼時王鵬也在同一家看守所,這倆人就認識了。待倆人陸續出來之後,他們又夥同夏克簡,三人一起嘀咕事了。楊峰是王鵬找來的。據楊峰自己說,也不是王鵬想給他介紹發財的路子,他跟王鵬就那麼回事。這話我還真信,他說起王鵬的那個微表情裡面就大寫著「看不起」仨字兒。是這三人自己搞不定了。搞不定分屍,人能殺,但是殺了之後,處理不好,費勁還干不漂亮。他去就是接這活兒的。
在楊峰嘴裡,夏克簡就是個傻子,要說王鵬有勇無謀,他就是「暴虎馮河」。這倆人關係倒是處得好,老摽在一起。楊峰說夏克明更器重他,還經常勸他別跟夏克簡、王鵬一般見識。
「我頭一回去,就把他們仨給鎮住了。」他說。他參與的頭一起殺人,殺的是誰呢?楊罡。
豆克明出謀,夏克簡和王鵬對他進行殺人分屍,但是他倆干不利落,王鵬才找了楊峰來。
分割主要就是楊峰乾的。楊峰看不上這哥兒仨,說:「你們別幫忙,我一個人來,你們這手藝不行,你們哥兒仨睡覺去。」
他自己往浴室里一待,分解屍體分了一天。分得很細緻,倍兒利落。幹完把血、肉渣也處理得一絲不剩,乾乾淨淨。
有了這麼一回,楊峰就算正式入伙了。
何杰問楊峰:「你為什麼能幹得好?你從前干過嗎?」
楊峰答:「沒有。就是我一聽這個這事,我就覺著自己能幹。事實證明,我還真特別擅長。」
那個得意勁兒讓我就想照著鼻子給他一拳。夏新亮趕忙湊近我說:「忍住。這種人,你就得捧著他,你越捧著,他越自大,越自大,他就越往出倒。這是他炫耀的舞台。」
你聽聽他說那話吧—我認真地給你碎了,認真地給你拋了,認真地把你的錢弄到我們兜兒里。
楊峰一出現,這三人殺人越貨就方便了。從楊罡開始,陸續遇害的就是王媛夫婦、米曉峰他們這些合伙人。嚴格來說王媛不算他們的合伙人,但是王媛手裡有資源,跟夏克明關係又很曖昧。為什麼朝她動手?知道太多了。夏克明這個人疑心病很重,他覺得王媛跟他有些不知分寸了。王媛的丈夫周國強被卷進來是點兒背。本來當晚王媛來赴約應該是她自己,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她丈夫竟然也跟著來了。至於龍美玲和劉俊,同樣也是二人一同前往赴約,就倆人都給幹了。
這事的導火索就是夏克明被綁架。給了兩千萬把人給贖回來的。沒敢報案,他心裡就沒底,誰都懷疑。本來他閨女報警了,後來也銷案了,說是短暫失聯。為這個夏克明還演了一場戲,跑了一趟天津。
其實他是被劫持到了房山接近河北那麼一地方,路上被劫走的,才從地庫出去就跟一輛車發生了剮蹭。他這麼一下車,登時就有人拿傢伙事頂住了他的腰,對方三個人,他也沒敢蠻幹,就跟他們上了車,自己的車也被開走了。由於事發地沒有監控,而且過程特別快,所以既沒有被拍到,也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
事後夏克明就琢磨,跟夏克簡和楊峰、王鵬一起琢磨。不對,他不是偶然在那個路段出事,是一開始就被埋伏了才對。說明綁架他的人,很熟悉他,知道他習慣走的路線。另外呢,綁他後要的現金,不連號的現金。特別篤定,就跟知道他有存儲現金的習慣似的。再者,這幫人非常大膽,知道他報不了案,話里話外恐嚇,讓他自己拎清楚。
那他最懷疑的、包括知道這些事、了解他生活習慣、有能力謀劃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前女友龍美玲。
人一旦產生了懷疑,就順著這個思路走了。夏克明想起來2018年的時候,龍美玲找過他,想要融資,但是夏克明沒有接她的話茬。這麼一嘀咕,明白不明白的也就是她了,他就懷疑是龍美玲找人給他綁了,他特別生氣,那先給她弄死再說吧。
最後,夏克明把龍美玲約了出來。龍美玲還真就去了,去了還是劉俊陪著。結果這四個人給這倆人都幹了,幹完之後,全碎了屍了。
何杰問楊峰:「那你們最後搞清楚沒有,龍美玲綁架了嗎?」
楊峰答道:「就沒等她張嘴,直接就給幹了。王鵬衝上去就把龍美玲捅了。他就這麼粗魯一人。」「我覺得這裡面還有事。」我在夏新亮耳邊低語。
夏新亮點頭附和我。
接下來再掉頭進入楊峰前女友失蹤的這件事,楊峰也是說嗨了:「幹完這一票,我跟那倆窩囊廢說,找著感覺了。這感覺太好了。」
哥兒仨一塊待著,楊峰就提議了:「再干他一票吧!x他媽的,咱們頭些年老殺人了,多過癮啊!」王鵬說:「這不是剛殺了倆嗎?」
楊峰迴:「不殺這倆還好,一殺感覺上來了,今天怎麼沒殺人呢?明天有沒有目標?咱們這個技術現在可有點下降了,你看碎個屍,手都不靈活了。」
夏克簡說:「也沒目標啊,我哥生意都做這麼大了,還用殺誰啊?還不是這個龍美玲作死!不然這樣吧,咱們找一頭豬,或者拉頭羊,咱分解分解試試?」
楊峰果斷否決了他:「那不行,那跟殺人就不是一個感覺!」
這通學舌聽下來,我不由自主看向了夏新亮,這跟他那側寫也太像了!
殺誰成了問題,仨人就跟那兒翻,找跟所有人的矛盾,翻不出來。最後楊峰想到了他這個前女友。他們倆三四年沒聯繫了,但是通過微信看,這個女的離開他過得還挺好,尤其從前分手時候,鬧得比較難看,楊峰就琢磨給她弄出來弄死。
就這麼著,楊峰就打看聚聚敘敘舊的名義把這個渾然不知自己已大難臨頭的女人約了出來。約出來之後動手殺人的不是楊峰,那哥兒倆動手,他看著。他去分的屍,用的絞肉機,拿絞肉機給絞得什麼都不剩了。
我們正聽著,有人開門進來了,嚇我一跳。一回頭,我瞧見了戴天的助理,只見他跟戴天耳語了一番,接著我就聽見戴天一聲:「你說什麼?」
可能是因為我看著他,他跟我擺了擺手,出去了。
我跟夏新亮繼續觀看審訊,這審訊隨著深入、隨若挖掘出的細節越來越多,越聽我越不寒而慄。楊峰也算長得人模狗樣,可他說出來的事,就不是一個人能幹出來的。
前前後後楊峰供出了七個受害人。七個受害人被殺之後,對屍體的處置,他的手法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碎了之後煮的、焚了之後再碎的,研磨機、絞肉機……只有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處理屍體就跟處理豬肉一樣。人性?不存在。
李昱剛的臉色變化著,我看著都心疼。
我看著坐在那裡彎誇其談的楊峰,只覺得他已瘋魔。殺人這件事,輕易沒人去干,生而為人是有道德底線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至於殺人碎屍,若不是仇恨真到了那麼深,便是犯罪之後企圖湮滅罪證。但是對楊峰來說,二者皆不是。他就是迷戀於碎屍的感覺,甚至比殺人更叫他興奮,這種絕對的掌控權讓他無限膨脹。他幹了一個之後就喜歡上了,找著感覺了。不殺人分屍他心裡難受。這都不是兇狠了,是泯滅了人性。
「竟然全吐了。」夏新亮抱臂看著裡面說。「這夏克明是養了一個變態殺手啊。」
「還不僅僅是他內心變態,」夏新亮看向我,「這四個人,他們之間其實矛盾重重。就夏克明被綁架,還不定是怎麼回事。龍美玲雖然雙商都高,但做得這麼天衣無縫,對一個犯罪新手來說,還是叫人嘆為觀止的。」
我咂了咂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這說法我一直覺得太委婉了。人哪,從來都是具有排他性的,說是群居動物,到底不過是為利而來利盡而散,不互相幫扶著,怎麼抗擊外來的困境?沒有了困境,人最嫌人。」
我看向夏新亮,十分驚訝:「你這麼悲觀嗎?」
「這跟悲觀樂觀沒有關係。你不能說看透事物的本質就是悲觀吧?」「我倒是想起那句話了,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還不是換個方式說人類善良。」「還懟。」
「看看,看看,師父你還是對我帶有情緒明,友善討論怎麼就被扣上了懟的帽子。頸椎疼,戴不住。」「我不跟你打嘴仗,沒勁。」
「是分析了一下之後,意識到沒有贏面兒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推了他腦袋一把。行吧,這就算和好了唄。「我覺得昱剛今天晚上必做噩夢。」
「鍛煉著吧,我都鍛煉多少年了。」
「我最佩服您的,就是這一點,」豆新亮說得無比真誠,「天天凝望地獄,卻還是心向光明。太難了。」
楊峰把事全吐了,何杰帶隊展開了對夏氏兄弟、王鵬的抓捕工作。由於案情重大,涉案人員敏感且多,我們隊跟趙大力他們隊都對何杰進行了支援。總指揮竟然不是蟻天,我師父親自上了。我雖然納悶,但師徒合體讓我很激動,好些年了,沒有過這樣的機會。
彼時,夏克明正準備外逃。
不得不承認,他還是相當敏感的,或者說有預見性。龍美玲一事讓他有了相當不好的預感,那時他便已開始謀划出逃。之所以沒成功,被我們摁在了別墅內,還是因為他弟弟真克簡。夏克簡此時人被扣在交通大隊,酒駕,正等著他哥去撈他。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若他沒有這麼個膽大妄為的弟弟,他也成就不了他的這番事業,但也正是因為有這麼個弟弟,他一步一步走進了深淵。
這是他說的,我不怎麼信。別看夏克簡身上文了個睜眼關公,但我認為一次次舉起屠刀的仍舊是夏克明。沒有他那種對金錢執拗的慾望,哪會有這麼多人躺在這把居刀之下?也少提什麼公益大使、公益先鋒,我就將那看作花錢買平安的骯髒願望。
審訊工作由我師父親自主持,但夏克明也不是泛泛之輩,楊峰供的那些他很多不認,而在楊峰加入之前,至少就我們所知的王立失蹤一案,他也是咬死了不認。更別提人有錢人請得起大律師了。凡此種種,對我們相當不利。
一輪又一輪的交鋒讓我們疲憊不堪。這麼僵持下去不是事,我就跟我師父著重講了講夏克明被綁架一事。這事我跟何杰也碰了,我們判定至少王鵬必牽涉其中,而夏克簡也非常可疑,當時他雖在境外,處理起贖金來卻是遊刃有餘。如果能瓦解掉三個人的同盟關係,讓王鵬與夏克簡認罪伏法,那麼夏克明即便零口供,一樣定他的罪。在此我請求經偵介入,一個是我尋思這條路走得通,一個是私心裡感覺能讓高博露個臉,屁股我得給擦了啊。
我師父比較肯定我的觀點,可雖然給到了支持,經偵這邊來的人卻不是高博。我就納悶兒呀,高博一開始就參與了夏克明案,他最熟悉情況,怎麼他沒來?
雖然抱持疑問,但這也不是我能過問的。且,包括我在內,所有人眼下都全情投入到案件當中,必須掌下。
高效率的工作約等於連軸轉,一方面審問在繼續,一方面補充調查在進行。
壓力是非常大的。這個壓力大不僅是工作繁重、進程艱難,它還有來自高層的干預。這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以夏克明的地位、他的交際國,我們不敢說他有保護傘,但勢必會有影響。這時還敢冒頭,依我看,也該查查個別人了。
但我師父就是我師父,他就是那個敢於挑起擔子的人。拿下!正義就是他的盾牌。我跟李昱剛還說:「超級英雄,跟你眼前這位就是活的超級英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經過我們大量的工作,使用各種審訊技巧,局面終於被打開了。王鵬面對他隱秘賬戶上的不明進賬始終給不出合理解釋,這時候我們再施加一個力,他就扛不住了,包括何杰告訴他:「你不認,可以,這些調查我們呈現給夏克明,你讓他知道了真相,你守口如瓶再幫他洗脫嚴重指控,乾死你還不是易如反掌?」
王鵬一軟,把真克簡就給出賣了。
對夏克簡,我們也是步步緊逼,說你不要無謂地死扛,你得搞清楚狀況啊。這時候再上演兄弟情深是不是晚了點兒?坑你哥的是你,不僅是綁架他,由著這個綁架,龍美玲跟劉俊雙雙遇害,這也就等於揭開了你哥帝國倒塌的序幕。你想啊,從前你們幹了那麼些人,之後都高枕無憂,你哥都該退休安享晚年了,你給他整了這麼一出?
幾番交鋒,夏克簡,一個敢文睜眼關公、窮凶極惡的主兒,在節節敗退中,終於也被我們拿下了。這時候,連軸轉的我們也幾乎到達了體力的衰竭點,要是沒有這春風吹戰鼓播,八成也得趴下。乘勝追擊,與夏克明的對戰正式吹響了號角。然而在這個時刻,我聽到了風聲—高博出事了。
真是猶如五雷轟頂,要說我們幾個年齡相仿,也是到了流年不利這麼個年紀,但不帶玩兒多米諾骨牌的吧,連環倒?
高博這事出得才真叫背。要說許鵬賭球,他自己負有責任,有過失,處罰重了歸處罰重了;要說宮立國的部下跟記者發生口角、肢體衝突,他跟著吃了掛落兒,就是吃了掛落兒;那高博這事出的簡直就是倒霉!大寫的倒霄二字!
嫌疑人跳樓了,畏罪自殺。
高博不是沒做考量,他干刑警這麼些年,還不知道風控嗎?他還給嫌疑人派了一個年紀不大的輔警,專門負責看守。他一看嫌疑人跳樓了,也急了,撲過去就抱他腿去了,結果直接從五樓跟著折下來了。嫌疑人當場身亡,輔警不僅重傷,心理還造成疾病了。聽說還被下發了逮捕令,正面臨瀆職的指控不說,還給免職了。
這消息一傳來,大傢伙兒都炸了。高博真挺冤的,輔警罪也沒少受,這事情不應該發生,但發生就發生了啊,它本來就存在發生的概率,不能說誰攤上就誰倒需吧?可現實情況還真就是誰攤上算誰的。高博跟我們都一個臭毛病—報喜不報憂。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跟何杰、趙大力還是聽風聲才知道。何杰參與審訊肯定是走不開了,我一看局勢也已經明朗了,全局我們也把控住了,我就先閃了。這會兒隊上少我一個不算少,但是高博他現在自己一人肯定鬱悶得要死,我得去忘問,不僅是慰問,我還肩負著全隊的關心。
我說戴天那天怎麼突然走了,我說怎麼這麼露臉的、主持全局的審訊工作他沒來換了師父親自下場呢,敢情是有這麼一檔子事!
開車在路上,我心裡亂腦子也亂。戴天瞞我那是正常,師父也瞞我?調經偵的人高博沒出現,我滿臉問號兒,他老人家都沒給我墊一句,這太不像他了。
嫌疑人跳樓。這得是多小概率的事件啊,硬讓高博趕上了。
跳樓。他就是不跳樓也可以上吊,不上吊還可以往車上撞,全不行還能咬舌自盡呢。人畏罪自戕,真攔不住。
紅綠燈將我攔下,我迷茫地看著窗外的街景,霓虹閃爍、車輛穿梭、行人匆匆,這一天跟凡俗平常的每一天相比,沒有任何區別。但是這一天,對某些人來說一定是特別的,特別好或特別壞。但總之是特別的。譬如夏克明。他一定不會想到就是在這樣的一天,他陰溝裡翻船了。也譬如高博,就是在那樣的一天,他的職業生涯被宣判了死刑。而對別人來說,這就是流水線般平平無奇的一天。
人的命運瞬息萬變。
見著高博,他倒是比我想像中樂觀,還能咧著嘴跟我打招呼。
我們約在了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館。人不多,因為早已過了飯點兒,但那個24小時營業的標誌在夜色中像一盞明燈。
「你說你,案子不搞完就往我這兒扎。」
我坐下,拿過了桌上的啤酒瓶:「到底也不是我案子啊。咱就是協助。多我一個也不解決問題。「你這個人就是走運。」高博笑。
「我怎麼就走運了?」
「給我畫一大餅充饑,自己倒叫人給踢了出來。原本你還惦記該怎麼跟我交代呢吧?現在好了。你還不幸運?」
「別自嘲啊,聽著喪氣。」
「這有什麼可喪的,落在我身上了,那就承擔唄。「你…」
「就是可惜了,年初我還跟我閨女吹牛呢,說爹今年一定高升,到時候讓你倍兒有面子。這下崴泥了,我媳婦兒被我氣得先是哭再是笑。這還不是事,是我這兩天老跟家裡出沒,寶貝閨女問了:「爸爸,你不忙了嗎?她這麼一問,我還能跟家裡坐得住嗎,就見天兒上街溜達。感謝你啊,過來陪我喝酒。解悶兒了。」
我能怎麼辦?人間送溫暖唄。但再安慰的話也是空洞,除了安慰我還能拿出什麼來?
推杯換盞,人一上了歲數,尤其是喝酒的時候,就特別愛懷舊。說的、想的,都是從前那些事。不吹,就這些年,我們兄弟幾個經歷過的案子,足可以書寫一部人類心靈黑暗史了。
為啥怕懷舊啊?還不是怕對比。出生入死戎馬一生,沒說一定得上表揚名錄,但也萬不至於最後花朵離枝吧。我們這幫老哥們兒,拼死拼活沒輛敵人槍下,卻也沒能落得一個好下場。
酒到酣處,高博拍著我手背說:「大劉兒明,聽我一句,我這事,別去求你師父。不是他不想幫,他是幫不了。我真挺感動的,我攤上這事,隗隊就找我了。從我進來,我們還沒說過那麼多話呢,讓我心裡真暖和。隗隊,」他說著,伸了個大拇指,「真是個好領導。」
我看著高博,原來師父找過他了。
「真像俄羅斯轉盤啊,一國下來,總有一個人要中彈。不過話說回來,我比楊前輩還走運點兒,這不還「慎重」處理我呢嘛,他是當時工作證就被收了。」
高博不提我都忘了這茬兒了。我師父的好拍檔,幫我開發我這榆木疙瘩大腦的楊師伯。楊師伯是栽在同樣的事上的,也是嫌疑人跳樓自殺。怨不得師父去找了高博呢。我還能想起來去年清明我陪著師父去給他掃墓呢。師父紅了眼眶。楊師伯不是頭一個被俄羅斯轉盤崩了的,但崩得兇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趕上嚴打了。職業生涯一下就葬送了不說,官司都要把人打廢了,局裡不管,都得自己扛。楊師伯本是多厲害一人啊,警隊雙雄之一,最後落得那麼一下場。他那個是帶著嫌疑人指認現場的時候,一個沒看住,嫌疑人跳了,比高博這個抓捕過程中出事點兒更背。
這麼喝下去就沒有盡頭了,趁著還沒醉倒,我把酒局叫散了。臨走高博把我送上了車,堅持坐在副駕駛陪著我等代駕過來。我問他有什麼打算,他說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現在還有基本工資拿。
到家,兩點都過了。我去沖了個涼,清醒清醒。出來回到沙發上,茶几上扔著一個我的快遞,剛要拆,我看見了我兒子的作業本也攤開在那兒。小字寫得漂亮多了,看來那個鋼筆字帖還是有用的。有這麼一道選擇題—在完全封閉的玻璃瓶中,蠟燭能夠燃燒更長時間的一組實驗裝置是:
A.植物、暗處和蠟燭
B.植物、動物、光照和蠟燭C.植物、光照和蠟燭
D.動物、光照和蠟燭他選了B。
不對啊,應該選C才對。植物在光下能進行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氣,比其他選項中供蠟燭燃燒的氧氣多,所以蠟燭能更長時間燃燒。
難得我還能給他解一道題。
我把錯誤答案給划了,改成了C。又在下面拿鉛筆給他寫上:「雖然有了植物且在光下能進行光合作用釋放氧氣,但與C選項相比,多了動物,而動物要進行呼吸,是消耗氧氣的,故蠟燭不能更長時間燃燒。臭小子,給你改了。」
而我會做這道題,還真跟我職業有關係,遇見不少跟車裡燒蠟自殺的案件。
我往沙發靠背上一靠,身體是真的疲乏,但精神它是亢奮的。接連不斷的審訊不說,高博這裡又起了風波,一時半會真消化不下去。我看著手裡的快遞,是老陶寄的。我想起來了,我托他調查宮立國的背景來著。
拆開,厚厚一疊文書,我就借著閱讀燈的光亮在那裡看。
有一行字,這時躍入了我的眼帘:偵查訊問學(選修,指導員楊捷)今天楊師伯出現的頻率有點高啊。我感嘆道。
我放下資料,關了燈,躺在那兒想。要睡沒睡的當口,不知為何心下有幾分彆扭的感覺。但困意來了,我終究還是合上了眼。
早起送了我兒子去學校,順道跟他們班主任打了個招呼。老師挺客氣的,充分肯定了他學習成績的同時,委婉地表達了一下他的皮。反正就還老樣子,他仗著自己發育快,塊頭大,一言不合就跟人「比畫」。但是老師講,他自從加入了學校的鼓號隊,「尋釁滋事」見少。我還挺驚訝的,沒聽他跟我提過。
李老師是個好老師,再搭著我也不怎麼跟學校裡頭出沒,逮住一回就跟我一通猛說,直到打了上課鈴才跟我話別。主要是小升初的事,提醒我也是時候開始準備了。
時間還早,我從學校出來,往前開了開,路過一家星巴克,就找了個地方停車過去了。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又早,需要來一杯美式吊吊精神。
取了咖啡我出來往戶外椅上一坐,攤開老陶寄給我的資料開始看。昨兒只是粗淺地翻了翻,沒往腦子裡去。
宮立國。宮立國與戴天。
想到戴天,以及他的為人,我感覺挺矛盾的。這人是討厭,但你要說他能作多大的惡,我倒也不相信。他極看重自己的仕途,他萬不會去碰違紀的事,說到底是個「官迷」,迷戀權力罷了,對錢這玩意兒不感冒,挺清廉一人,能力可能差點兒意思,又愛鑽營,但大方向上他還是把持得住的。
想到這兒,我就想起他才來隊上的時候,有點木訥、有點拘謹,雖然特想表現自己,但著實沒有托若他野心的才能,就相對來說還比較虛心,什麼都想學,老跟在我屁股後頭師兄師兄地追著。我呢,就屬於護犢子類型的,我說他行,別人說他不行的。那會兒我們關係還挺好的,我也儘力把自己知道的、學到的,毫無保留地教給他。我還記得那年我過生日,他給我買了一條軟中華。他才來,沒幾個工資拿,我還挺感動。我師父也是嚴厲的人,該關心會關心,但發起飆來也是不管不顧。有時候戴天挨了罵,愉偷跟那兒抹眼淚,他也不出聲,就是紅著個眼眶往死里憋。而我皮糙肉厚,用我師父的話講,「子承你就是把左邊兒的臉皮拽下來貼在右邊兒的主兒,一邊不要臉,一邊二皮臉。」事,我能扛就替他扛了。
我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行漸遠的呢?又是從什麼時候起互相看對方不順眼的?
從前我覺得是因為戴天最終發跡了,當上了官兒,而我知道他最一的一面,他肯定會疏遠我的,包括隊上的兄弟們,他統統不再搭理。但許多年後我再去回想,又覺得可能不是這麼回事。我們都是糙人,又因為職業緣故,示人都是剛與狠的一面,溫柔、細緻、善解人意,這種詞跟我們都不搭界。但是人與人相處,或者說與戴天這種生性細膩的人相處,還是應當交流得更友善些,有些話能說,有些玩笑能開,但有些不能。久而久之,他就會覺得我們針對他也好,瞧不起他也好,心裡難免不生出怨氣,這怨氣堆積得久了,可不就是疏遠與仇恨了嗎?
後來我開始帶徒弟,就開始有這方面的意識了,所以李昱剛跟夏新亮都跟我關係很近。有時候我摟不住火兒也散德行,但因為平時還比較講究,孩子們倒也不太在意,至少沒隔夜仇。尤其是夏新亮,他剛來,我一看見他,就想起了戴天,也是白白凈凈文弱書生那一掛的,我還真挺小心翼翼的,但後來發現第一印象是假象,他表面上看著斯斯文文,內核是非常硬的,又倔,他也不玻璃心,抗壓能力很強,脾氣還有點臭,他不是說不得,是你說他能把你懟死。
假象。好像我們跟戴天的不對盤也未見得就是真相,雖然深知彼此不是一路人、處不來,互相嘴裡頭也沒好話,但是他走馬上任之後,不論承認與否,他還真當起了我們堅強的後盾。以為他是個縮頭烏龜,他給我們頂雷;以為他拜上踩下,他為我們爭取權益;以為他貪戀權勢,他為我們鋌而走險不計前途。我們覺得他思維固化,而實際上,我們看待他所採取的眼光也從來沒發展過。
一打子資料看完,我點了支煙,頭腦非常混沌。
宮立國被踢這事讓我有點在意,哪怕是文君沒告訴我宮立國是被戴天整了,我還是會在意。很反常,要說戴天想辦誰,我們個個兒都能排宮立國前頭。宮立國—他心腹,有能力有魄力,出成績守規矩。
起先我跟宮立國也不熟,沒共事過,江湖傳聞又是他跟戴天穿一條褲子,老實講,我對他印象不好。但這次回來,我們接觸了幾回,我就知道不能人云亦云了,宮立國不錯,業務能力沒的挑,人品也能豎大拇指。就說抓捕謝天麟那回吧,他真讓我佩服,一方面自己身先士卒,一方面保護隊友不讓更多人進入現場冒風險。為這,他自己躺醫院裡了,那真是撿回了一條命。我想著都後怕,又是持槍又是舞刀,真是拿命在拼,這得是多高的覺悟啊。他是壞警察?不存在。
這麼一員大將,對戴天又無比忠誠,他這是抽哪門子風要給人辦了?當時絕不是一個必須丟卒保車的局面。
嘩啦嘩啦的翻紙聲縈繞耳畔,我的視線落在了「偵查訊問學(選修,指導員楊捷)「上面。昨天閉眼前我看到的就是它。
敢情宮立國念書時候還選過楊師伯的課呢,有品位。
瞬間,我感覺腦海中翻湧起了浪花,但同時海上又有一片迷霧。
高博控制住的嫌疑人跳樓了,師父的拍檔楊師伯帶嫌犯指認現場時嫌疑人也跳樓了,戴天讓宮立國放了招嫖的王語純,王語純的父親王樹響是看守所的副所長,宮立國被戴天設計離開刑偵工作,宮立國上學期間選修過楊師伯的偵查訊問學……
一場風暴在頭腦里爆發。一個一個的點,卻難以連成線。這其中到底缺少了什麼關卡?
掌過檔案袋把資料胡亂塞進去,我快步走向停車處,頭腦就像坐在爐火上的水壺,汨汩冒泡。
趕去隊上,我辦公室都沒進,徑直去找了文君拿檔案室的鑰匙。文君見我急火火的,也沒多言,問我需要什麼資料。我讓她給我看看索引目錄,我自己找。
見我沒有想透露的意思,她也不再追問,我查了編號就跑去檔案室了。取出卷宗,我席地而坐,快速地翻看起來。
這是一起滅門案,死者分別為丈夫孫銓三十六歲,妻子楊珺三十二歲,女兒孫儷一歲半,丈母娘秦索蓮六十一歲。兇手是時年三十三歲的東北籍男子孔軍,也就是後來指認現場時跳樓身亡的那個嫌疑人,當時已在看守所拘役中。
案情比較簡單,系情感糾紛引發的暴力犯罪。
這個孔軍與妻子楊珺曾在東北老家定過親,當時楊珺的母親秦素蓮收了孔軍家裡八萬八的彩禮。倆人也在老家辦了婚禮,但是沒有登記。婚後夫妻倆去南方打工,這期間多次發生口角,隨後上升到家庭暴力。楊珺不堪其擾,選擇了出逃。
據孔軍供述,他一直尋找妻子楊珺未果,遂回到老家向楊珺的母親秦素蓮討要彩禮,秦素蓮拒絕退還彩禮,並將孔軍逐出了門。這事一下在村裡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孔軍打跑了老婆,還想悔婚退彩禮。他在村裡也待不下去了,就再次返回南方打工。
多年過去,孔軍的生活一直不如意,家中雙親又陸續因病去世,耗光了他多年的積蓄。就在這個時候,孔軍聽說楊珺的母親秦素蓮離開了老家,前往北京給女兒照看剛出世的嬰孩。經過多方打探,他掌握了楊珺在北京的居所,輾轉找到了楊珺母女,要求她們退回當年的彩禮。再次被拒絕後,生活墜入谷底的孔軍為報復泄憤,趁入夜一家人安睡的時刻,撬鎖進入房內,犯下了滅門案。
報案人是孫銓一家的鄰居付國輝,當天早上他正常離開家裡準備去上班,卻在樓道里發現了血跡,血跡的源頭在鄰居孫銓家,在他敲門不應的情況下,選擇了報警。
案件負責人正是楊師伯,他僅用三天時間就破獲了此案,並在河北滄州將孔軍抓獲,彼時孔軍正準備在當地務工。
所有的筆錄我都翻著了一遍,這案子沒有任何問題。
通過筆錄,我能感受到嫌疑人的精神狀態—憤怒、憋屈。他認為社會對他不公正,認為人間沒有公平在,他就是處在極度仇恨的那麼一個狀態,沒有悔過的意思,他就是認為「坑」了他的楊珺母女該死,楊珺再婚的丈夫該死,他們的「小孽障」更該死。他原話:「我不怕殺人償命,他們早就把我給殺了!我爸肺癌晚期,我上他們家去討回彩禮,我都跪下了,我說就算你們救人一命行嗎?」
這麼一個人,卻在指認現場的時候,由陽台跳樓自殺了。
別說楊師伯料想不到,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他是處在想要慷慨赴死的那麼一個狀態,想要拿出氣蓋山河的男子氣概,就典型一法盲,典型一個直線思維的主兒。他怎麼就跳樓了?他覺得自己手握正義啊,他覺得自己才是受害人啊,怎麼會選擇自戕這麼一個「畏罪自殺」的「出路」?
參與這個案件調查的人里,戴天的名字赫然在目,筆錄就是他做的。但是他真是被幸運之神眷顧,指認現場的時候他沒去,沒有他。
想到這兒,我腦內的海洋又波動了,他其實應該去,他為什麼沒去?
他沒去,楊師伯遭了雷劈,他躲過了,他不僅躲過了雷劈,他後來還成了師父栽培的對象……王語純、王樹響、看守所……
碎片像拼圖一般開始拼湊,想完我竟有些後怕。楊師伯若是還在,就不會有戴天的崛起了。可戴天再怎麼著,不能夠欺師滅祖吧?
「師父……師父?您這是幹嗎呢?怎麼不接電話明!」
猛地回神,我看見夏新亮正站在我身前。胡亂地收起被我攤了一地的卷宗,我瞟見放在手邊的手機,指示燈一閃一閃,摁亮屏幕,上頭有四個未接電話,都是夏新亮打的。昨兒跟高博喝酒,我把手機靜音了。
「我查點東西。怎麼了?」「我幫您吧。」
我都沒想到自己反應這麼大,就像護著財寶似的,瞬間將卷宗摟在了胸前。夏新亮被我嚇一跳,他的雙手在空中相當尷尬地畫了一個圓弧,最後悻悻地垂到了身側。
「咳,不礙事。走,咱邊走邊說。」我拿出要贏取奧斯卡金像獎的架勢,佯裝輕鬆地把卷宗拎在手上,思來想去,還是先還回去更佳。
「李昱剛摸著那伙兒人的動態了。」
「你先走,辦公室等我,我把卷宗還回去。」
夏新亮遲疑了一下,說了聲好。他明顯懷疑我了,這小子相當警覺,而我的表演大約也不是奧斯卡而是金酸莓。
我飛速地把卷宗拿手機拍了下來,而後整理歸檔。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希望他的好奇心能止步於此。
出門的時候,我看了眼入口處的監控,心說幸好就這麼一個探頭,它只能拍到有誰進出。我負責偵辦舊案,常常進出檔案室是非常正常的。
出去我沒直接回辦公室,而是先去了文君那兒。我跟她調了個記錄,驚訝地發現,早在2007年的時候,宮立國就調過這份卷宗。
文君看著我,我也看著文君,一個眼神交匯,她就抓到了重點。我調檔這事,她絕不會留下記錄。「大悅城啊。」她說。
「等我消息。」
大悅城,竟成了我倆的暗號。
我這腦袋跟開了鍋似的,但眼下必須要讓它平復,還有工作等著我去做呢。
到辦公室,人齊刷刷全在。李昱剛跟我打了聲招呼說:「師父,寬寬心。高隊的事我們也聽說了,太背。
我這才發現自己擰著個眉頭,慌忙舒解開。
「從前您教導我們說要切記目標危險性,我那會兒還不以為然,「他說著吐了吐舌頭,「現在看來,這危險真就是時時刻刻在身邊。一點都不能掉以輕心。」
「貓走不走直線,取決於耗子。同理,會不會攤上事,往往也不取決於我們而取決於犯罪嫌疑人哪,」夏新亮說,「我覺得高隊是真的背,該做的防護也做了,還有專人負責看守,可誰能攔住要死的鬼?越儘力還越悲催,這人還跟著摔下去了,簡直是雪上加霜。」
我當初給他們講這個,主要是說抓捕工作要如何部署,又有怎樣的風險性,包括面對暴力抗法要如何處理,都是基本知識。在行動前,一定要根據案件性質、犯罪嫌疑人的性格特徵、交往關係、作案手段、現實表現等,對他的危險程度作出評估。抓捕目標危險性評估如果不準確,那風控就根本談不上了。然而在實際工作中,我們又往往因為時間緊、任務重、人手不足等因素,倉促上陣,這就導致行動時會產生很多後顧之憂,而行動時優柔寡斷、動作緩慢,一旦遇到極度的暴力反抗,我們會措手不及甚至會對自身構成生命威脅。
這還僅僅是抓捕時的風控。還沒完,一個又一個案件都在向我們表明,嘟怕是你成功抓捕了嫌疑人,風控還得做,更難做但更得做,他一個畏罪自殺,比你抓捕時候出了事還嚴重!
「你這樣想就太悲觀了,」我指正夏新亮,「你把這件事倒帶回去,高博還是會嚴加看守,因為這就是規矩、這就是規定。至於結局…..」
「聽天由命。」
王勤這個話茬兒接的,我想拍死他。
「是防不勝防!是趕上就要有心胸去承擔!不是你的責任,但你趕上,你不能逃避也不能推諉!瞧瞧人家高博!你說你,一個下沉的老同志,能不能給孩子們帶個好頭兒?」
「隊長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官僚那一套假大空了?」
「最近這是咋的啦,都吃槍葯了?一個個輪番懟我,這隊伍還能不能帶了?」
「我們這是擔心您!」李昱剛開了聽可樂往我手裡塞,「您看您,多憔悴!老哥們兒們連番出事。再說了,我真是發自肺腑吹捧您,您罵人不帶捎上我的。」
「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好好兒干工作、別出岔子,就是對為師最大的恩賜!別讓我師門不幸!」噗,夏新亮樂了,跟若所有人都樂了起來。
我也調整了一下情緒,以便儘快投入到眼下的案情中去。「說說吧,怎麼一個進展?小能手,發言。」
李昱剛接收到信號,立馬拿出了工作狀態:「這個有組織的色情視頻販賣活動,它主要是在外網上進行。他們有一個工作室,叫紅馬。您也看過視頻,它開頭不都有個logo嗎?就跑過去一匹紅馬。我查了一下它的發展歷程,起先就是很草台班子的那種小打小鬧,拍攝手法也根本不專業,但是後來它有了擁躉,成了規模,包括有了切實的利益收入,就開始專業化、規模化了。主打還是「野生',但這個「野生'有了作秀的意味,它背後是有專業的團隊去運作的。」
「嗯。得將之一網打盡。好操作嗎?」
「不樂觀。這些人大多通過互聯網集結,好些彼此未曾謀面。你譬如說後期人員,藏得很深。它不是那種一提溜能上來一串的結構。」
「證據好不好固定?」
「看怎麼說了,倒也不是太難。」
「那這個歪姐的情況,咱們了解到什麼程度了?」
「非常隱蔽,始終處於一個隱身狀態,他這個警惕性我相當佩服。」
見我眉頭深鎖,李昱剛話鋒一轉:「但還是有好消息的,當然這個好消息還伴隨有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個?」
虧他還有心思跟我這兒兜圈子。「你就按著順序說,別抖包袱了。」「我應該是接近了劉戈。」
「哦?」
「他還真在從事冰毒的倒買倒賣。您都想不到,他藉助多人視頻,在網路上組織一幫人開冰毒party!絕不絕?」
我驚了:「這什麼情況?」
「我也驚著了。咱打毒力度這麼大,而且對於群居群宿這種問題一經舉報就大舉進攻,劉戈吃過這個虧啊,他就改用網路視頻平台了,多人視頻那種,大家一起連線,一起嗨,這不就避免了真實的群體行為嗎?但是體感一樣好啊。這小子,歪門邪道是真能琢磨!我已經請平台協助,鎖定了幾個IP,只要他們再登錄,就跟上去咬住。」」
「那壞消息是什麼?」我機警地問。
「倆方向。一個是他們這個聚會沒有固定頻率,但這個還好辦,我有的是耐心。另一個嘛……」李昱剛沉吟了一下說,「根據我目前掌握的情況來判斷,我覺得劉戈跟歪姐混合作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從類別也好,從什麼也好,他倆的犯罪活動沒有交集。」
「那就分別端!
我很少聽夏新亮說話這麼沖。
在我們研討案情期間,何杰給我來了個電話,我就被他們叫走了。
對於夏克明的總攻,以我方大獲全勝而告終。從他被綁架一事入手,王鵬率先被擊潰,緊跟著就是豆克簡的孤立無援。
直克簡濫賭、王鵬花錢大手大腳,這些年夏克明又把自己洗白得很好,不太用得上他們了,給的錢也就少了許多,這倆人缺錢花,就湊一塊嘀咕。但他倆智商不夠,光靠他倆辦不成事,還能找誰呢?龍美玲作為最適合的人選被他們鎖定了—她曾經找夏克明融資來著,夏克明沒幫,她也缺錢,就這麼著,三人裡應外合,打了夏克明迎頭一棒。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龍美玲敢去赴約,因為在她心裡,夏克簡跟王鵬同她在一條船上。且,在計劃實施之前,夏克簡還給龍美玲吃過定心丸—「你放心,哪怕就是我哥想到了,有我扛呢,我們倆關係有多鐵,你比誰都清楚。」
龍美玲就這麼鑽進了套兒里。等於說她一方面急於弄錢,她那艘「破船」再起航需要更多燃料嘛,她就輕信了夏克簡;另一方面,龍美玲自信於自己對夏克明的了解,首先這錢對夏克明來說九牛一毛,另外,她與夏克明相識多年,倆人有一定感情基礎不說,他能建立起他的商業帝國,這裡面她沒少出力,她想著:你出點血怎麼了?我又不真傷害你,你猜到了也不能拿我怎麼著。
至於劉俊有沒有參與綁架、怎麼參與的,夏克簡與王鵬都不知曉,唯一知道的龍美玲也已駕鶴西去,這就是永遠的謎題了。在本案中,他的身份只剩下一個單純的「被害人」。但以我們對劉俊的了解,包括去找他詢問趙紅霞的情況時他的極速逃亡,我們推斷他是參與進了綁架的,但這個我們沒找到任何直接證據。還要不要再找,大家的態度也不一致,還要再商榷。
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個聰明至極又自負的女人,大約做夢也想不到她會被夏克簡這個愣頭青算計。
夏克簡有自己的小算盤。他與親哥哥夏克明的矛盾,還不僅在於錢。用他的話說,早期絕對是他幫著哥哥打下的江山,可是夏克明搖身一變成了「貴胄」,從前那一套就不好使了,又是建立財務制度,又是成立董事會,夏克簡哪兒懂這些個啊,他還覺若公司就是兄弟倆的天下,運營是什麼?不就為了掙錢嘛,掙不著大不了再去「搶」。抱著這麼一個思想,他自然成了集團裡面的害群之馬,再加上又出了他侵吞公款那檔子事,他就被掃地出門了。錢是照樣給,但是公司的事不再讓他插手了,運營情況、收益,夏克簡都不再掌握。
無所事事之中,夏克簡染上了賭癮,包機奔澳門那是一趟又一趟,卻輸得光屁股。夏克明一開始還管,後來乾脆不管了,還叫楊峰看若他,不許他出去賭,錢也不那麼大方地給了,總說手上沒有現金流,吃喝拉撒管,零花錢也不缺,但是大錢沒有。隨之而來的就是兄弟之間的關係劍撥弩張—夏克簡想要錢,夏克明不給,夏克簡的賭癮又很強,澳門去不了了就混跡於地下賭場,為此兩兄弟沒少干架。尤其楊峰的介入讓夏克簡覺得特別挫敗,就覺得自己的位置被人取代了:噢,我讓我哥踢出門外,你倒是跟在他旁邊兒替他辦事。你算制根蔥?楊峰瞧不上夏克簡與王鵬,夏克簡跟王鵬也討厭這個「紅人」一說白了你就是個屠夫,你憑啥上廳堂?這幾個人之間的關係,貌合神離都算不上,互相憎恨。
在這個當口,龍美玲去找夏克明也碰了一鼻子灰,同樣走投無路的倆人開始「通氣」了,這才有了後來的合夥兒綁架。而實際上,在綁架這件事上,豆克簡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重新被哥哥「器重」。他這算盤珠子扒拉得很精明,事發後夏克明確實一直跟他嘀咕這事,兄弟倆又好似回到了從前。
這也就註定了夏克簡打一開始就惦記除掉龍美玲,所以才有了他們上去就給龍美玲幹了的一幕。夏克明還真沒懷疑他,覺得還是弟弟能給自己出火。事後夏克簡還給夏克明「支招」,演得可真著了—咱得去龍美玲那兒看看,別回頭她手上有什麼對咱不利的證據,你看這女的綁架你幹得多篤定。於是夏克簡又「表現」了一回,指使王鵬去善後,也因此,才有了王鵬出入龍美玲的離所、辦公室。路線他肯定清楚啊,因為信息都是夏氏兄弟提供的。可王鵬雖然奉的是夏克明的旨意,卻是夏克簡的門徒,龍美玲的硬碟上還真有「東西」,不是危及夏克明的,是就綁架勒索一事她寫的計劃書!王鵬一看嚇壞了,直接就給銷毀了。他為啥拆硬碟?刪除了都怕不保險,必須物理毀滅!事後倆人還想著,龍美玲那麼聰明縝密一人,為什麼沒有在綁架之後刪除這份計劃書?這是想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同歸於盡啊!真夠陰的,狠人遇上了狠人。這捉對廝殺里,夏克簡也就是險勝。到這會兒王鵬還在狀況外,還感嘆龍美玲陰險,何杰尋思他還真是霏命大活到這會兒的—你就沒意識到夏克簡下一步要乾的就是你了嗎?知道秘密的龍美玲被幹掉了,那同樣掌握這個秘密的你,憑啥活下去?
自此,大廈傾頹。就這麼一個破地基,不倒都不可能。這審訊真精彩。
掌握了夏克簡跟王鵬的證詞,再加上楊峰一開始的交代,夏克明一下被擊垮了。他這等於是眾叛親離啊。人就瘋狂了,大律師都沒能勸住他保持理智。
這期間王鵬還交代了另外兩起兇殺案,一個是最早跟夏克明搞走私的那個叫王立的男人,也是給碎了,就是朝陽區發現的那一截左小臂的主人。另一個是早期給夏克明提供過幫助的、稅務局的叫張毅的男人,這個碎了半拉,碎不動了,埋在了玉皇山腳下。
等於說前後加起來,歷時十六年,九個受害人,全都是金錢糾紛。夏克明真是妥妥的「合伙人」殺手。我被叫過來也不為別的,證據固定上難度太大。一個是時間跨度長,一個是受害人都被碎屍、拋屍,我們得找見屍體啊!沒屍體這案子怎麼判?
人手嚴重不足,我被收編了。
那就干吧。但這個干,說來容易,真辦起來難度賊大,風吹日晒守現場不說,不僅要找,還得動用一切手段去挖。更糟糕的是,手裡的線索也就是個大概其,太久了,在嫌疑人的記憶中根本就是模糊的。
我負責的是張毅,埋屍地倒是很確定—玉皇山腳下,但山腳下算什麼範圍啊?
我把王鵬押解到現場,他跟我支支吾吾,倒不是還想隱瞞,是真蒙了,反覆念叨:「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看看這兒,像也不像;看者那兒,不像也像。
要說這兒就是個荒郊野嶺吧,那也還罷了,就指哪兒打哪兒往死里挖唄!但不是,它地處延慶區大榆樹鎮,山上有玉皇廟遺址,山下有百畝牡丹園。我們倒是能繞開登山步道,它總歸有人上下,真不適合埋人。這點王鵬也非常肯定,說埋的地方沒什麼行步道,就是人跡罕至才埋的,雜草叢生,連被人踩出來的小野路都沒有。但那個百畝牡丹園是後弄的,鎮上也想開發旅遊,往這方面投入了,但至今也沒搞起來。我問王鵬這個地方能不能排除?他含糊著不確定。
這就麻煩了,你總不能把人牡丹園全給鏟了吧?這不是找老百姓跟你干仗嗎?那牡丹園也是一望無際,你說拿儀器全給走一遍行不行?可以。就是得干半年,根本不現實!
我是實在搞不定了,又不想身為我師父頭號大弟子帶頭去叫苦,就打了個電話把夏新亮給叫來了。他比我有耐心。果不其然,夏新亮就跟王鵬聊,一點一點幫他回憶。術業有專攻,他一個搞心理學研究出身的,辦法還挺多,一個不行就換另一個,就真叫王鵬隱約有點方向了!
他記起了三棵樹,不是並排的,那三棵樹形態詭異,被落山風吹得形態詭異,詭異不說,從某個角度看,像是被它們仨給環抱了。他把這事想起來了,說因為當時是夜裡,又是頭一回殺人,害怕了一下。
我們乾脆就陪著他等入夜,讓他能再次找找感覺。
在此期間,我發現夏新亮情商是真的高,或者說業務能力是真強,通過給王鵬遞個水、拿個盒飯,嘮嘮家常的,他是百分之一百取得了這悍匪的信任。
山裡的夜來得早也來得深,我們五六個人押解著王鵬就打了一隻電筒,夏新亮就讓打一隻電筒,說這樣便於還原當時的情況。
山路不好走,我們盡量團結,深一腳淺一腳,山裡溫度還低,且這一走還漫無目的,真讓人焦躁。走了兩個多鐘頭,夏新亮忽而停住了腳步:「你看這兒,這兒有沒有感覺?」
王鵬四下踅摸的同時,我們也踅摸,嘿,你還別說,就我們站的這塊兒,還真有點王鵬形容出來的那個意思。
他叫喚上了:「像!真像!」
彼時已接近深夜11點,安全起見,我決定拉好警戒線,做好沿途路標先行返回,明天天亮再聯合大部隊發起探索與挖掘工作。
到路上信號強的地方,我給駐紮的大部隊打了電話,能跟車上湊合的就跟車上湊合,湊合不下的往下開,去找民宿先休息,明早6點全員集合。
考慮到轉移王鵬會比較麻煩,我就讓他在囚車裡直接睡。他提出鬆開腳鎮,我說:「你少做夢,能睡睡,不能就眯著!」他向夏新亮投去尋求幫助的目光,夏新亮是這麼跟他說的:「我建議就別了,你說我們給你鬆開腳鐐,那就得固定你手銬,你說哪個難受?不如你就戴著,好歹能躺一躺。」
王鵬一想,也對,就要了點兒水喝,被拉著去小解了一下,回囚車裡躺下了。
他能睡,我不能,我必須要注意做好防範工作,夏新亮提出陪同,我就讓其他三個協助的民警去休息了。
我倆之前怎麼說也懟了一架,和好是和好了,但其實沒為此交流過。守夜,不說話,也難熬,我就想趁這機會聊聊。
不承想這一聊,還聊出焦慮來了。
夏新亮很焦慮,我還從沒見他這麼懷疑過自己,是我那個切入點的「鍋」。
我說:「你幫助王鵬回憶的時候真厲害,就像催眠似的!也像把他的記憶拷貝了出來,直接擱幻燈片播放。」
他說:「這是一種記憶梳理的手法,只要他在思想上不跟你對抗,能接受你的指引,就會特別有效。其實不是什麼太高深的學問,是我們的基本課程。這可比您訊問嫌疑人容易多了,您要感興趣,我回頭教您。」
我說:「我也許能學會,但不見得有這個耐心、同理心。」就是這句把雷給點了。
夏新亮看向我說:「我覺得我丟失了同理心。」
還是咚咚鏘自殺那事。夏新亮覺得自己為了搞調查研究,去帶著目的接近他,並且唆使他回憶起原本已經給他造成了嚴重傷害的過往,這就等於是揭開了已經結了痂的傷口,對咚咚鏘造成了二次傷害。他告訴夏新亮細枝未節,就是在腦內重演那出悲劇。
我安慰他說:「你不能這麼想啊,咱干刑警,搞的就是破案工作,你如果不掌握犯罪細節、犯罪情況,你談何破案?」
他回:「那就可以肆意傷害受害人了嗎?就可以兩次、三次地再將他打回噩夢裡了嗎?」
我竟無言以對。在我的頭腦飛速運轉,組織語言、排布邏輯,極力想要說服他的同時,他又對我說:「師父,我覺得我變了。不僅急功近利,還特別沒有耐性。我長期去面對那些重刑犯,去研究他們的成因、動機,去跟他們做交流,聽他們吹噓經歷、詆毀受害人,進入他們的幻想世界……這些交流不僅停留在錄音里,它也會侵蝕我的頭腦。我這麼說您能懂嗎?」
不等我做出回答,他繼續開口道:「就比如今天,其實不是我讓王鵬順著我的思路走,跟著我的指引去拿出咱們想要的;而是我鑽進了他的腦袋裡,試著進入他的思維模式,用他的方式去思考、分析。結果也許是一樣的,他拿出咱的目標範圍。但這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方式。我不想在那個時刻變成他。」
我才懂得了他之所以會說出那句「我最佩服您的就是這一點。天天凝望地獄,卻還是心向光明」的原因。
作為一個過來人,其實我又何嘗不曾迷惘過,何嘗不曾崩潰過,何嘗不曾質疑過自身?干這個行當,有一個算一個,或多或少都會有心理問題,一方面壓力極大,一方面又跟深淵彼此凝望。
我想了想,對夏新亮說:「這就像沒有護欄的湖濱,總會有指示牌告訴你,請勿靠近。你走在水邊,你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它像面鏡子,它又不是一面鏡子,你看著看著就暈乎了,你暈乎了就很容易一頭栽進去。那怎麼辦?你看都看了,一定要及時止步,不要一直去看它,去看看周圍的山、周圍的樹。你要扭轉注意力。同理,干刑警也是一樣,別老是帶著職業習慣去分析人、去看待事物,你要懂得抽身而出,把自己還原成一個普通人。」
夏新亮苦笑:「但是那湖裡,真有一個自己要把你拽下去啊,像是要取代你。」
「對,我承認。所以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吧,我屢試不爽。必要時刻,要把良知暫時給典當出去。然後你辦完事了吧,你再去給它贖回來。這個意思就是,給自己安個開關。你不要把工作和生活混淆,雖然咱工作起來三不五時沒日沒夜,雖然咱隔一陣就會被某個案件禁錮,但是你有除此之外的生活,這就是你跟罪犯最大的不同之處。你一定要看到,他們的生活建立在暴力犯罪之上,你的生活,可不是建立在你的工作之上。」
夏新亮認真地看向我,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你的生活要是建立在工作之上,那我真得給你換個工作了,我得把你還給象牙塔。你不如教書育人,不如把這種直擊心靈的工作交給更強大的人。」
他雖然在跟我點頭,可我還是不太放心。但這時我也真不便再跟他多說什麼,我得讓孩子去消化消化。再說了,我也就是有這點兒不值錢的經驗,我不是專業人士,本來夏新亮自己算是個專業人士,但醫者不自醫,他無法自救。我覺得,應該讓他師兄跟他好好兒聊聊,一個是他肯定聽得進去,一個是那真是專業意見。
「你啊,把手上的研究啊,論文啊什麼的先放放,包括你的遠大目標。等咱忙完這一陣子,你休個假吧,去走走。不是叫你逃避,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來,好些歌兒不都這麼唱的嘛。」
「那都是情歌。」
「咱工作就是咱情人啊,還是老惹你心煩那種,你又不打算或者說不捨得換,那就拉開點兒距離唄。」我終於把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