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字結
夜裡11點,我剛洗漱完,趴床上檢查兒子的暑假作業,手機響了。正敷面膜的英子把手機扔給了我。
隊上打來的,說是孫河地區有人拋屍。
都不用想電話怎麼打到我這兒來了,戴天分派的唄。他就是愛給我找事情,我都跟他說了我女朋友下禮拜回美國,他就故意叫我提前上崗。損人不利己,幹得特別棒。
跟我前丈母娘如出一轍,戴天的愛好也不外乎是——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我和他剛好相反,從來不是鉤心鬥角那類人。我倆熟知彼此的脾氣和痛點,就特別知道怎麼噁心對方。
「你去吧。倆孩子都睡了,明天我帶他們上頤和園。」
「你一人兒行嗎?」
「哪是我一人兒啊,姐姐她們也一塊兒啊。」
這一說我更內疚了,這就等於英子一個人帶仨孩子跟一病人。要說我姐的病情這些年倒是穩定了,用藥物控制得不錯,但她年紀也上來了,精力畢竟有限。
囫圇套上衣服,又輕手輕腳摸到玄關取上車鑰匙,臨出門,我看著卧室門縫裡露出的那一絲光,心裡特別過意不去。
跟英子談戀愛的這兩年,我們隔著太平洋本就聚少離多,趕上大小假期她帶著閨女回來,我也是忙案子、搞案子,手機就是個手雷,隨時爆炸。去年有回還把她氣夠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了幾句,當時手裡的案子也膠著,我就找了個廟一躲,就圖個清靜圖個能集中精神,手機卡二直接飛行模式走起。後來英子還是通過劉明春,劉明春又通過緝毒隊的小兄弟才找見了我,我挨了她三拳倒也勉強接得住,可給人氣哭了我就慌了。劉明春都跟我急眼了:「子承你怎麼這德行呢?我看你就活該沒人要!」
天地良心,我真沒想把英子氣哭,我就是膽怯。我跟我前妻,種種是非,最後她冷血無情這是事實,可把一個原也還算溫婉的姑娘活生生逼成個母夜叉,怎麼跟我也脫不了干係。我干刑警這工作,確實難以當好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真怕又重蹈覆轍。英子還不是別人,是我失而復得的初戀,我太怕失去她了,而失去又離我近在咫尺。我們就此事也不是沒討論過,然而討論來討論去,我既不能也不該讓她放棄現有的生活回國,我也做不到瀟洒辭職遠走他鄉重新開始。問題就在這兒擺著,除了逃避,我還能怎樣?人到這個年紀,面對愛情,需要考慮的早不可能像年輕時代那樣簡單,而這份複雜真有如千斤壓身。
把車停在兩輛警車後面,我快步向拉著警戒線的案發現場走去。李昱剛正在給目擊者做筆錄,身上還穿著藍衣,看得出來,是從圖偵科那邊直接給叫出來的。
「怎麼著?」
「不太妙。大媽描述得不太清楚,體貌特徵比較模糊,一會兒我聯繫畫個像試試吧。太背了,這條路新修的,攝像頭全都沒投入使用。走了幾輛警車往出摸排了,但估計希望不大。」
夏新亮跟法醫在不遠處正說著什麼,我走過去,掀開了白布。
這是一具十分詭異的女屍。
屍體全身上下只穿了一雙黑絲襪,用尼龍繩捆著,或者應該說捆綁。怎麼捆綁的呢?由後頸,雙臂倒彎,就是倒背過去,繩子螺旋狀捆綁,並在身體每個關節的部位進行打結,然後至大腿根部再反勒回來,雙手部活扣,沒有出現屍僵。
「師父,我跟著一起去法醫中心吧。」
夏新亮的聲音讓我將視線從屍體上挪開來,我重新給屍體蓋上了白布。
「我跟你一起。」我說完把車鑰匙扔給了李昱剛,「你快帶人開車回隊上。」
我和夏新亮跟法醫中心的車走,路上我問他怎麼穿這麼厚,夏新亮說檔案室跟因紐特人的冰窖似的。我還真有點吃驚,這都幾點了,還泡在檔案室里?從這點上說,我還真挺佩服這撥年輕人,發配邊疆也不忘搞四化建設。明明被敷衍安排至此,也能找出事來幹得津津有味。比我強,我當年蹲機房是當放假過的。
說來,我這倆徒弟,包括我老搭檔劉明春,都是吃了我的掛落兒。
到了地方,法醫在加班加點給我們忙活,拍照、錄影,採集證據,我和夏新亮全程隨同,這期間,夏新亮著手查閱失蹤人員報告,以期儘快確定死者身份,除了絲襪,拋屍地點沒發現任何關於死者身份的東西。我很費解屍體被捆綁的狀態,捆成這個樣子倒捆得十分有條理,可我又想不出來為啥要把女屍捆成這麼個樣子,就僅僅是為了方便運輸嗎?那整個行李箱豈不是更保險?也不至於叫半夜遛狗的人目擊了。
經過法醫鑒定,女子的死亡時間在距此刻12~18小時,死亡原因是機械性窒息,身體有被猥褻痕迹,陰道有撕裂傷,但無性交痕迹。捆綁繩索非致死工具,屍體表面附著沙土、草葉等物質。淺表傷口系生前所致,指甲縫裡的泥土深入指甲縫隙,說明也是生前嵌入的。她都經歷過什麼呀?
我把從屍體身上採集到的一系列物證第一時間送往了檢驗科,這會兒李昱剛也過來了,這小子在圖偵部門雖然總被人打,但在技術部倒是混得哪兒哪兒全熟,這大半夜的他竟把人拎起來使喚得跟孫子似的。
我問:「你怎麼這麼有面兒?」
他回:「咳,這不遊戲上分兒指著本大爺呢嘛。」我也是瞠目結舌。
我跟李昱剛回了隊上,他也對捆綁繩索產生了極大興趣,根據拍攝的照片,試圖還原兇手的捆綁方式。雖然法醫拆卸時剪斷了繩索,但繩索本身無接頭,是一條完完整整的繩索。這手法可就十分嫻熟了。破解掉這個手法之謎,無疑有利於確定案件的調查方向。
這時,夏新亮那邊傳來了消息,無名女屍的身份確認了。死者名為趙紅霞,時年三十九歲,安徽籍,系某歌舞團一名舞蹈家,居住在香江花園。這個花園離拋屍地非常近。但比這更讓我意外的是,真瞧不出來死者是這個年紀,看著真不顯老。
我開車奔夏新亮那邊去的路上,夏新亮打電話給我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
前天晚上10點鐘的時候,有個小女孩兒到香江花園的保衛部報案,說自己的姑姑被一名男子突然撲倒,她給嚇傻了,愣了一會兒才回神,之後就跑到保衛部來了。一幫保安出去找,沒有找到女子,香江保衛部隨後就撥打110報案了。片警接警之後第一時間趕赴現場,開始對周邊案件進行串並,攔路搶劫的、尾隨婦女的,包括盜竊案,所有都串並了一遍,然而經過四十多個小時,還是一無所獲。到案發將近四十七八個小時的時候,也就是昨天深夜,我們這邊接了一起拋屍案,夏新亮去調查失蹤人口,這麼一查,跟那邊就對上了。原來躺我們這兒的女屍,就是他們要找的被劫持的失蹤女子。
趕到孫河派出所,夏新亮跟我表示說是一無所獲也不為過。小女孩兒今年才九歲,是跟她媽媽出差過來看她姑的,當夜她媽有應酬,孩子就跟死者留在家裡,當夜9點多死者出門去便利店買零食,小姑娘沒跟著去,後來出門想去迎迎姑姑,卻看見遠遠走過來的死者被突然從樹叢里竄出來的一男子撲倒了。而至於死者的嫂子,即小女孩兒的媽媽,她對死者的生活狀況也不清楚,包括她先生也就是死者的哥哥也基本屬於一問三不知,就知道她在歌舞團跳舞。
死者當時遺落的塑料袋內是一些兒童零食,門衛表示平時該女子也多是自己開車進出,從前倒是有一位老先生偶爾跟她一起,看年齡六十歲上下,普通話說得不好,聽上去是廣東口音。
沒線索得捋線索啊,我們開始對這個趙紅霞展開調查。也算不失所望,趙紅霞一人住這麼大一套別墅,以她在歌舞團的收入,那肯定是負擔不起,她家裡兄妹兩個,母親沒有正式工作,父親是普通工人,去年剛退休。那這套大別墅怎麼來的呢?順藤摸瓜,我們摸出了門衛口中那個廣東口音的老先生。
已近破曉時分,我讓夏新亮和李昱剛都先休息一下,等天亮了,我們再以辨認屍體為名,把這位老先生請過來。於是我回家挨沙發上眯瞪了會兒,起來給英子和孩子們做了早飯,吃完接上我姐跟我侄女,高高興興給他們送去了頤和園。看得出來,英子對我的現身很滿意,我姐反倒不高興,我堵在路上時,收著她微信了,上面寫著:「劉子承你可長點兒心吧,早早說好今天一起帶孩子們遊園,你就這麼一個表現!我看把英子氣跑了你怎麼辦!」
我能說什麼?我躲吧。微信也別回了,回了也聽不著好話。我的工作就「特別慣於」把我塑造成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姐替我著急不是沒道理,就我這個情況,再找對象確實不容易。掙錢不多,家裡又是老弱病殘全齊,關鍵還忙,一個電話叫走是常事,要沒我姐搭把手,日子都不見得能過下去。我們家都看好英子,長得好看,家裡情況又簡單,還是書香門第。她父母對我們的事也不反對,就是提出倆人老這麼隔著一太平洋怕不妥。可這事還真不好辦。英子的綠卡總不能說不要就不要,更何況她在那邊過得挺好。我呢?公職人員,不退休出國都出不成的主兒,美利堅那土地甭想往上邁。可要說辭職吧,也不是沒考慮過,但摸著良心說,就我這英語只會「Hello、OK」的水平,除了搞刑偵啥也不會,我到那兒幹嗎去呢?英子倒是說可以和她一起開個武館,可什麼叫一起啊?有錢投資也行,沒錢不就成了混到人家那兒添雙筷子嗎,寒磣、不妥、不像樣子。
早高峰期間,車走走停停,我磨蹭到隊上都10點了,跟老紳士基本前後腳。
我們順藤摸瓜找見的這位,真是個老紳士,香港人,衣著得體,還非常有派頭。夏新亮說老先生手腕上那塊表就得大幾十萬。老先生叫賴洪川。我們打電話聯繫上他是早上7點多,當時他已經起床了,聲音非常清晰,一聽說趙紅霞出了事,二話不說就趕來了,認屍的時候眼眶濕潤,眼圈發紅,後來他從襯衫里掏出手帕摁了摁眼睛,良久才聲音哽咽地說:「是……是小霞。」那悲傷程度,肉眼可見肯定不是演的。我們閱人無數,一瞧就知道。
干我們這行,接觸最多的就是人。三百六十行、三教九流,各種職業都會接觸。我們也不像傳說中的戴有色眼鏡看人,確切來說,我們是剝離濾鏡去看人。這二者區別大了。有色眼鏡什麼意思?比喻看待人或事物所抱的成見,這對我們的工作來說最要不得。濾鏡就不一樣了,所謂濾鏡是一種美化,美顏相機有濾鏡,一用,美了。生活中很多人也自帶濾鏡,這個濾鏡指的是他拿出最好的一面示人,他不是跟你說假話,是有選擇地跟你說話。想要知道真相,就要剝離掉濾鏡。所以一個人演不演,我們全知道,一看一個準兒。
賴洪川說他已經快半年沒見過趙紅霞了,最後一次見面兩人很不愉快,因為趙紅霞濫賭,反覆說戒了,卻反覆都在欺騙他,嘴裡根本沒實話。
這麼往根上一捯,這個死者的人際關係比起我們最初了解的一片空白,那真是複雜得沒邊兒。
夏新亮問賴洪川:「您比趙紅霞大這麼多,又非親非故的,怎麼就給她買了香江花園這套別墅呢?」
賴洪川喝了口水,開始跟我們說。他很配合,說得很細緻、很有條理。我聽著聽著覺得他應該跟案件全無關係。畢竟最開始他就毫無隱瞞地說了最後一次見面跟死者鬧得不愉快了,不避嫌。人都躺這裡了,還是被害的,他除了流露出傷心,就是非常配合我們的詢問工作,想盡一份力的樣子溢於言表。
賴洪川開始跟趙紅霞接觸,是在一家名為「歌·頌」的會所里,趙紅霞在裡面跳舞,那都是20世紀末的事了。她為什麼在會所里跳舞呢?跳舞也沒啥收入,她又是專業的舞蹈家,按理說一不應該缺錢,二不能夠違反規定,真要找個兼職賺點零花錢,怎麼不找個更體面的工作?畢竟會所里跳舞都是幌子,真能掙錢的是那些「公主」,那都不是明碼標價地賣,她們不談價格,可想而知,是怎樣的大價格。
賴洪川說:「我當時也問她呀,她就跟我說啊,她急需用錢,會所老闆出錢大方,平時傍晚過來還能練練舞。」
急需用錢幹嗎?這時賴洪川就提到了一個人,趙紅霞的老鄉,也是她的初戀男友,叫劉俊。趙紅霞當時就是跟著他北上的。倆人都是安徽人,劉俊考上了北郵,趙紅霞隨後報考了歌舞團,等於隨著他一道來了。這個男的上完大學之後想出國留學,但家境貧寒支撐不了他,所以趙紅霞就去了「歌·頌」做舞女給他存錢。
趙紅霞缺錢,賴洪川惜美人,一來二去倆人就交往上了。
說到這份感情,賴洪川臉上浮現出了溫暖的神色,他說:「我特別喜歡這個女孩子,她跳舞時候那個靈動的眼神,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帶一點色情,因為喜歡,因為一種愛。趙紅霞把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後,賴洪川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資助她,出錢出力。隨後,劉俊出國了。
劉俊在國外學的是編程,和原先跟趙紅霞約定的不一樣,他學成後想留在那邊,就必須要拿綠卡,因此,他給趙紅霞來了個先斬後奏,他選擇走捷徑,跟當地一個黑人女人結了婚。趙紅霞知道之後非常痛苦,但也無可挽回,糾結了一番,最後跟了賴洪川。賴洪川說:「我特別疼惜小霞,她說了『我願意』,我喜出望外,自此之後,我更是傾我所有來幫助她的事業、生活和家庭。」
然而,好景不長。賴洪川跟趙紅霞一起生活了有七八年,劉俊回國發展來了。據賴洪川說,劉俊回國發展以後,趙紅霞又跟他在一起了。劉俊所謂的回國發展,要自己創業。那時候IT行業也熱,趙紅霞就把房產做了抵押,又從賴洪川那兒借了錢,大概拿了有一千萬給了劉俊。賴洪川也勸趙紅霞來著:「這個男的當初就辜負你,我不是攔著你回頭找他,是覺得你還會在他身上吃大虧。」趙紅霞不聽,一意孤行。劉俊拿了趙紅霞的錢,辦起了自己的公司,賴洪川聽趙紅霞說,他以公司名義在北京買了兩套房子,又買了兩個底商,還買了一個平層辦公樓,買了之後開始創業,做得挺大。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劉俊雖然拿著趙紅霞的錢,卻完全沒打算娶她,讓趙紅霞十分苦悶。
這時候趙紅霞跟賴洪川的關係就已經岌岌可危了,加之趙紅霞又情場失意,就開始出入酒吧、夜店,撒錢、買醉,賴洪川找過她好幾次,但根本拉不出來。以至於最後發展到她開始吃違禁藥、賭博,倆人徹底掰了。
賴洪川一五一十把他跟趙紅霞相識、相戀再到分手的經歷說了一遍。我們再也問不出什麼,至於後期趙紅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都不清楚,我就讓夏新亮送他走了。
夏新亮一出一進打了個來回,我到院里抽煙,他見我也出來了,回辦公室拿了兩瓶礦泉水,我倆一人一瓶咕咚咚往下灌。
「師父,我看現在是兩條線,一個是找劉俊了解情況;一個就是查一查趙紅霞在社會上走動的損友。她單位那邊……應該沒什麼線索,但可以排除一下。」
「嗯。歌舞團那邊……我看找誰去吧,這種機關單位一個不好相與,一個也是趙紅霞生活上這麼複雜,恐怕……」
「大劉兒!」
我循著聲音看過去,是許鵬。
「我說怎麼辦公室又塞了兩張桌子呢!敢情你小子殺回來啦!」
「就跟你不知道似的。」我把煙盒拋給了許鵬。
「知道,但不知道這麼快啊。」
「那這不賴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許隊。」夏新亮規規整整給許鵬敬了個禮。
「你不累啊?」許鵬給夏新亮胳膊擺了回去,「放出來就好,回頭跟戴隊跟前兒比畫去吧,就他喜歡這一套。」
「哎哎,別跟孩子跟前兒說這些個,不教點兒好,人家戴天現在是咱領導,差不多得了啊。」
「就你丫愛維護他,我可跟你說啊,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他丫是頭號公敵,你再站他,你小心給你丫也划進敵營。」許鵬說著,把煙盒拋回給了我。
「我說你至於嘛。」
「我這兒忙著呢,不忙時候約大酒吧。剛接了個綁架案。」
「得,那快請,不耽誤了。」
「你們倆手機咋都不接啊?叫我這一通好找!」
李昱剛走過來我都沒注意,夏新亮朝他撇嘴:「我手機充電呢。」
「你這邊有進展了?」
李昱剛毫不客氣地搶過了夏新亮的礦泉水,也是一通猛灌,力爭點滴不剩的架勢,夏新亮有潔癖,他喝完夏新亮肯定不喝了。
「那要看怎麼說了。」
「你就甭賣關子了。」耿直的夏新亮式拆台。
李昱剛翻了個白眼:「痕迹科那邊鑒定結果出來了,屍體表面附著的沙土、草葉就是咱們當地普通的土壤、植物。其中還混有微量建築用河沙,但鑒於咱帝都到處都是工地,揚沙又防範不到位,也沒什麼參考價值。簡而言之,死路一條。捆綁屍體的繩索就是一般的尼龍繩,從晾衣繩到捆綁貨物,哪兒都在用,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那我請問你,『要看怎麼說』,它是打哪兒來的?」
夏新亮的眉毛擰在一起,李昱剛倒是樂了:「你不是沒選擇讓我怎麼說嘛,我就順著說啊。」
「直給行嗎?」
「你看你,急什麼。正片不看完就要彩蛋。」
「趕緊說。」我用腳碾滅煙蒂,誰有閑工夫聽他抖包袱兒!
「痕迹物證這邊走不通,我就研究了一下繩索打結的方式。它是8字結。這個8字結是建立在反手結的基礎之上。反手結你們知道吧?」李昱剛說著開始比畫,「就最簡單的結節,首先將繩索曲成環裝,將活端從後面穿過拉緊。反手結除了用來在繩端處打一結點,很少有其他用場。8字結呢,跟反手結一樣,在繩端系一個結點,但比反手結更為有效,也是先將繩子彎曲成一環,然後將活端放至繩索固定部分的後面,繞過固定部分,再將活端穿過前面的環。」
我聽得似懂非懂,平時誰也不研究這個呀!大約是我的面部表情出賣了我,李昱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夏新亮,說:「你們沒聽懂是吧?」
「你接著說,」我抓重點,「意思就是這種結用場不大,一般人不用是吧?」
「對。咱們生活里最常用的是平結。8字結倒是有個地方特別常用。釣魚!」
「哦?」
「我覺得這是個方向。」
我眼看著夏新亮扶額了,李昱剛也不是瞎子,趕忙補充道:「是個方向。方向而已。但是最關鍵的也不是這。我查了死者的動賬。這個錢啊,大進大出。有個叫劉俊的,先是給了女死者七百八十萬,接著沒兩周,又是二百萬。然而這錢呢,又分別被轉給了一些賬戶。」
「還是劉俊。」夏新亮看向我說。
「還是?」李昱剛瞪大了眼睛,「你們也查到他身上了?」
兵分兩路,李昱剛順著死者趙紅霞往下查,她常出入的地點、常來往的人,包括財務往來的對象等,要事無巨細地查,勾勒出一個她的生活軌跡來。夏新亮跟著我,我們現在確定的頭號嫌疑人那就是劉俊無疑了,畢竟錢上、動機上他都有嫌疑,也是時候會一會他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們沒把他叫來隊上,而是去他的公司走訪。
要見劉俊真不太簡單。去到他公司,人沒在。通過他的助理聯繫他,答應了我們說下午到,可我們喝了四輪免費咖啡,他才姍姍來遲。這期間我跟夏新亮裝著沒事人似的借著上衛生間、找不見路了之類的借口,全方位地摸了摸。其實這樣不對,但也不算違規,反正又不是切實採集證據,落不下什麼口舌。不能光讓犯罪分子跟我們鬥智斗勇,我們也得暗度陳倉。但是看著前台接待我們的態度,感覺劉俊對我們也沒設防,我們跟前台說找劉俊了解點事情,她也是這麼跟劉俊原封不動地轉達的,掛了電話,前台也沒看著我們。是他真無辜,還是穩中求勝仍不得而知。但是通過我們的走動,了解到劉俊的公司目前正在進行PE(Private Equity)融資。我是不懂什麼叫PE融資,想說問問搞經偵的高博,夏新亮倒是給我解釋了——當企業進入快速擴張階段的時候,介入的融資就是PE,私募股權了。PE比較注重短期盈利能力,更關注處於成熟階段的企業,而這些企業往往有著經過市場肯定和驗證的商業模式。
我問:「那就是說他公司經營得還挺順利嘍?」
夏新亮回:「那也不見得。」
見到劉俊已經是傍晚6點多了,他本人跟他的身份證照片出入挺大,胖瘦倒還是那個胖瘦,但精神面貌遠不如那張身份證照片顯得精神,不僅是疲態盡顯,還有點顯老了。
「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確實是生意上的事,走不開。」
劉俊的辦公室不大,但有一整面的窗戶,所以顯得更開闊些。
「我們來呢,是想跟你了解一下趙紅霞的情況。」
此時劉俊正燒水煮茶,他抬頭看向我們,隨即又低下了頭:「她怎麼了,是賭博被抓了,還是被追債的綁架了?」問得輕描淡寫,語氣中透出了不屑。
「她遇害了。」我說。
我看著劉俊,夏新亮也在打量他。
劉俊的手停下了,他摸了摸茶台上的茶寵,長出了一口氣:「是嗎?」
「聽上去你也不太意外呀?」我說著,摸出了煙盒,「您這兒能抽煙嗎?」
「能能能,」劉俊說著,起身過去開了兩扇窗,「我是不意外。紅霞啊,我也是一言難盡。」
我靠在沙發背上,表示願聞其詳。
和賴洪川說的不大一樣,劉俊表示他跟趙紅霞雖然從前談過戀愛,但是和平分手後,兩人再度聯繫,是趙紅霞投資他的項目,也就是說,劉俊表示,他跟趙紅霞只是投資關係。所謂「和平分手」,劉俊說得有模有樣——「我大學畢業之後就出國了,距離遠,再加上日子久了,紅霞就跟一個香港富商走到了一起,我也結婚了,在美國。」
反正趙紅霞也是死了,死人沒法兒說話,她跟賴洪川、劉俊到底是怎麼一個關係,都是這倆男人說了算,都會有真真假假的成分。中心思想倒是都一樣——剪不斷,理還亂。
據劉俊說,他回國之後,出於禮貌見了「故友」趙紅霞,趙紅霞聽說他要創業,表示很感興趣,也很信任他,正好她手裡有閑錢,便拿出來投資,想分一杯羹。
一開始挺好的,但是後來趙紅霞就變了,劉俊的原話是「可能內心空虛」,趙紅霞開始出入夜店,喝酒、嗑藥,還跟好些個小白臉勾勾搭搭。劉俊提到一個男人,趙紅霞管他叫晨晨,趙紅霞說這個男人給了她無微不至的關懷。但是在劉俊看來,正是這個「少爺」給趙紅霞帶跑偏了,一開始是吸毒、嗑藥,後來又帶她上澳門去賭。第一次、第二次趙紅霞全贏錢了,隨後再去便是輸到傾家蕩產。
趙紅霞輸得堅持不住了,就掉頭管劉俊要錢,劉俊說他讓趙紅霞逼得不行——「不瞞您說,趙紅霞三天兩頭往我公司跑,別看我這公司看著規模可以,但養這麼多人,您說開支能少得了嗎?再加上經濟下行,行業收緊,我今天為什麼沒能按時回來見你們啊?我就是去融資了。我說我沒這麼多錢給你堵窟窿,你也不能這麼瞎混著過日子,她就跟我掰扯,說這些年你的房產翻了多少倍?要不是我當初拿錢給你,你能買上房?你能辦起公司?甭跟我說你沒錢。一個是我架不住她來我公司鬧,再一個我一想,紅霞都這樣兒了,我不幫她誰幫她?我幫她一把,拉她上岸吧。我就賣了一處底商,賣了七百八十萬,就把這錢全拿給紅霞了,跟她說下不為例,再不能去賭博了。」
以為出了這一道血,趙紅霞就能放過他。劉俊說:「大錯特錯,這是噩夢才開始。」錢拿給了趙紅霞,趙紅霞有沒有拿去還賬他不知道,沒出仨月,她又來找劉俊了,說:「當初我給了你一千萬,你上回給了我七百八十萬,利息我也不給你算高了,這樣吧,你再給我三百萬。」劉俊不幹了,說:「當初說好是投資,我上次拿錢給你是給你救急,公司這邊該給你分紅給你分紅,一分也沒少過你的,你怎麼能說讓我再給你三百萬清賬呢?」
劉俊說,趙紅霞八成是賭性上來了,不幹,就讓劉俊一定把這個錢還給她。劉俊合計了一下,趙紅霞變成了這德行,他幫也幫不了了,就又給她湊了兩百萬,對趙紅霞說:「房產我不能再賣了,剩下的你再等一等,行不行?」
「不行,因為你買的所有房產都有我的一半,是我給你投資的,至少有我的一半,你至少再賣一個房子給我!」劉俊說什麼也不幹,跟趙紅霞打起了游擊戰。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再然後就是我們上門來找他了。劉俊堅稱最後一次見趙紅霞就是給她兩百萬那天。也就是兩個月前的19號。
「那你14號晚上9點到10點的時候在哪兒?」夏新亮問劉俊。這是趙紅霞的侄女報案的時間。
「14號啊?你等我看看日程表,」劉俊說著拿出了手機,「14號,我上午在公司開會,下午去見了幾個投資人,晚上……」
夏新亮的小刀眼兒掃過去,劉俊有點緊張,做回憶狀思索。那神態是明顯不對了。奇怪,他剛剛一直都挺鎮定的。
「這樣吧,您跟我們回隊上吧,到那兒再慢慢兒想。」察言觀色如夏新亮,也覺出劉俊異常了。
「哦。行吧。」
劉俊比我跟夏新亮起身還要快,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兒就竄了出去。誠然,他離著門比我跟夏新亮要近,但我們完全沒料到他會逃跑,真是一怔。這說著說著一直好好兒的,問他不在場證明他答不上來才起了點兒疑,這就……跑了?
只見我們這小白竹竿兒夏新亮也竄了出去,不服老不行,人家小夥子就是比我反應快。但他身手還是不如李昱剛,這要是李昱剛,就不用翻沙發、越桌子,一路緊追了,保准三下五除二就給他摁地上。
離著公司大門還二十來米,夏新亮就把劉俊給銬上了。
「跑啊!還跑!你跑得了嗎?」
夏新亮這倒有點凶神惡煞的樣子,看來他這幾年沒少出外勤吧!身手沒退步倒是有進步啊!我一想,他給發配去查那些經年老案子,除了檔案室,也得出外勤。出外勤主要幹什麼?不是蹲點兒就是跟蹤相關人員,趕上嫌疑人露頭,那就是一個字——追。人在逃那麼些年,見了警察不跑才奇怪。
把劉俊拉回隊上,直接把他塞進了審訊室,往椅子上一銬。
在審他的過程中,劉俊始終就是不說案發時間幹什麼了,他各種時間都能說清,就案發那段時間說不清。作案時間是固定他犯罪的一個核心要素,他什麼都認,我眼瞧著他給嚇得都快承認殺人了,但就是作案時間不認。
是時候祭出撒手鐧了。我遞了個眼神給夏新亮,夏新亮起身出去了,回來時候手上拿著文件袋,啪,往桌上一摔,趙紅霞死亡的模樣盡入劉俊的眼。
劉俊嗷了一嗓子,聲似野獸,受驚的野獸。那個狀態是演不出來的,是真害怕。這不是恐怖片,卻比滿屏血漿的B級片還嚇人,因為死人是真的。我們干刑警,雖然跟屍體的交道打得多了,但每每進入犯罪現場,心理也還是得經受考驗。
真見了死亡慘狀了,劉俊扛不住了,這會兒開始高喊:「我沒殺人、我沒殺人!我說,我說!」
夏新亮把照片收起來,劉俊還在打哆嗦,與之前的高聲叫喊不同,他蚊子聲似的對我說:「我……我去嫖娼了。」
啥玩意兒?我嘴肯定都氣歪了。
他招了些啥呢?他說當天晚上他去崑崙那條街了。崑崙一條街我們清楚得很,「雞窩」嘛!他去嫖娼為啥不一開始就說?
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他為什麼不說?是因為他去崑崙一條街找人體驗特殊玩法了,一起去人家裡了,劉俊說他想嘗試一下,尋求新鮮感、刺激感。
「你玩兒得挺野的。」
夏新亮的崩潰跟我如出一轍。
我倆從審訊室出來,一個眼神的對視,就看出了彼此的挫敗感,劉俊八成沒在扯謊。然而,為了證實他說的是真的,我倆可真犯難了。崑崙那麼多人,那麼多女性、男性,我們上哪兒找這個人去啊?找不見就無法確認他說的是真的。
「師父,咱倆開拔嗎?」
肯定得開拔啊。問題是,崑崙那地方那麼些「雞頭」,這是誰家的貨啊?貿然過去查萬萬不妥,你直不愣登一去,崑崙一條街都認識你了,人都跑了,你找誰去?那兒根本就是流動人口大本營,峰值時候一千多個小姐不在話下。
「先別拔,我找外援吧。指著咱倆,一是人手不夠,二是狗屁不通。」
「我記得師父您懂這方面啊……」
「我?也就糊弄糊弄你還行。」
時間不等人,也顧不上這都11點多了,我一個電話給我師父打過去了。這白花花的時間全叫劉俊給耽誤了,且顯而易見,接下來這一宿還得耗在他身上。
師父聽了我這邊的情況,給指了條道——「這事啊,你找政委,他原先手底下有個特情隊,他們肯定能幫上你。」
三更半夜我不僅把我師父挖起來,扭臉兒又騷擾上了光明隊長。光明隊長給了我一號碼,說對方叫文君,現在在檔案室。我認真搜尋了一下記憶,文君?有這麼個人嗎?長什麼樣子?
一片空白。
但想不出來也不奇怪,一是他是光明隊長的手下,歲數肯定不小;二是特情科因為工作需要,本來就神神秘秘的。我從前搞緝毒工作的時候,接觸過幾個特情科的人,他們只是給我牽線搭橋,主要還是跟他們手裡的特情人員合作。後來不讓搞特情了,特情機構就解散了。這局裡老人兒都知道。
「哎,夏新亮,你老混檔案室,他們那兒有個叫文君的男的嗎?」
「那兒就沒人。」
「哈?」
「我就沒見過什麼人,除了後勤一小姑娘。」
我撓了撓頭,給文君把電話打了過去。起先沒人接,後來又佔線,再打過去還佔線,等了一會兒再撥,倒是接了,先是傳來一陣「媽媽媽媽……」,然後是一把清亮的女聲:「喂?」
我一愣,有那麼三秒鐘吧,我試探著問:「我找……文君?」
「咳,劉隊是吧?我是文君,剛才老大給我打電話了,我往回給你打,佔線了。」
我把情況這麼一說,問:「這個案子您能給幫幫忙嗎?」
半小時之後,她就來了,直接來的隊上,給我驚訝壞了。
我本以為這個文君同志是個上歲數的男領導,結果她是個女的不說,打眼兒一瞧我感覺她連三十歲都沒有。這不科學啊!光明隊長手底下哪兒有這麼年輕的人?那都是跟我師父同輩的才對,頭銜沒有低於正處的。
文君這打扮也十分「洒脫」,裡面穿一個簡單的睡衣,一看就是睡衣,分體式那種,背心短褲,外面披了個長襯衫。
「您……您不先換個衣服嗎?」夏新亮試探著問文君。這孩子,瞎說什麼大實話!多尷尬啊!我經常想把夏新亮那嘴縫起來。
「您什麼您哪!」文君兜頭給了夏新亮腦袋一下,「我啊!你大姐大!」她說著,白皙修長的手指把長發從兩邊兒撥弄開,一手抓一邊把頭髮往上那麼一攥,弄成「哪吒頭」的樣子,「你小子跟這兒幹嗎?」
「啊啊啊啊!」
我還很少見夏新亮這麼不淡定,吼了他一句:「別叫喚,有話說話!」
「這是檔案室那後勤小姑娘啊!」
我瞧瞧文君,再瞧瞧一臉懵懂的夏新亮,我也是信的。尤其剛才她比畫的「哪吒頭」,那都是幼兒園小朋友扎的髮型。
一路開車往崑崙一條街走,夏新亮給文君說具體情況——我們要抓一個人,沒有電話,什麼信息都沒有,就知道是叫彤彤。
這說得也算是言簡意賅,就是這麼一說,怎麼顯得我倆這麼窩囊廢呢?我都想照著夏新亮那小腦袋殼兒來一下兒了。剛才她怎麼揮巴掌來著?挺有氣勢挺帶勁的。要說這一點上還是女同志好,我心想,她一個女同志揮拳掄巴掌就不顯得像欺負人了。現在隊上有嚴格規定:不能隨便跟小同志動手,自己徒弟也不行。想當年我師父打我打得多帶勁。我倒是不想打夏新亮,欠打的是李昱剛。
我正腦內歡樂著,聽見文君給我們普及專業知識了:「崑崙一條街啊,首先要確定的不是人,是位置。樹坑與樹坑之間,每個人都有數兒的,都是雞頭在罩著。一到三之間是誰的,四到五之間是誰的,誰來這兒找了人之後,雞頭要收錢的。同時雞頭還負責人走了之後把車牌號記下來,要把錢核對上。」
「夏新亮,你給昱剛打個電話,讓他問問劉俊。文隊,見諒啊,我這草台班子才組起來,手底下沒仨人兒。」
「沒事,不急,這會兒那些人也才出來干。哎,你風擋前面那一次性筷子遞我一下兒唄。」
我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回手遞給了她。這還是上回給孩子們打包吃的落在車上的。我的車現在用亂七八糟形容那是一點不為過,啥都有,筷子算啥?從零食到書包一應俱全。
從中視鏡里我看見文君拆了筷子包裝,啪那麼一掰,然後手持一根三下五除二就把長頭髮給盤起來了。你還別說,這會兒五官面貌都露出來,我發現她是個美女。臉上半點兒不施胭脂,純素顏都瞧得出來是美女。
「文隊,你是特情方面專業搞賣淫這條線的?」
「我們從前叫『組對』,組織犯罪對策科,『反黑』下頭的,我一直負責這方面。我聽你叫我文隊十分難受,你几几年的?」
「我啊,我三十八了。」
「幾月的?」
「九月。」
「那叫君姐。我比你大一個月。」
「哎喲喂,真看不出來!」
「你看不出來的多了,」文君笑得爽朗,「文隊哪兒成啊,文處。」
「這我倒是猜著了,你們特情部門解散之後,好像銜兒都提了,好些還都分去了大部門任職。」
「那是表面兒,其實就是閑置了,給個職稱安撫安撫。像我在檔案室,這夏新亮知道啊,荒無人煙。」
「不被重用倒沒啥,你怎麼去了檔案室啊?」
「早前先是分去了你們重案,就還是我們老大手底下,他堅持留我,後來隗隊重組重案,他那徒弟叫什麼來著?我記不住了,那小子說女同志,尤其我那麼一個年紀,就意思我到生育年齡了唄,就給我『照顧』進檔案室了。」
這「照顧」二字「黑」得真是不留情面,我嘬了下牙花子,這是戴天的行事風格。紙里包不住火,我爭取個寬大吧:「那是我師弟,叫戴天,現在是我們一把手。你甭搭理他,八成他就是覺得你從前跟著光明隊長,跟我師父屬於平起平坐,他才瞎說一氣。這事跟我師父肯定沒關係。」
「噢!你是隗隊的徒弟啊?哦哦哦哦!劉、劉……」
我們正閑聊,李昱剛的電話打進來了。
認定了樹坑的大概位置之後,文君打起了手機。要說真是術業有專攻,來去倆電話,我們當下就知道這人是誰了。給情報的人跟文君約了夜裡3點見。這會兒時間還早,文君說:「乾脆我回家換套衣服吧,我這也是放下孩子糊裡糊塗就跑出來了,不像個樣子。」夏新亮那眼珠子都快努出來了,然而文君緊跟著那句「老二太小,我也得回去看看」真的是驚呆了我們師徒二人。
「天山童姥。」
文君上了計程車,我點了支煙回到車上,跟夏新亮說。
夏新亮沒吭聲,我剛要回頭,他把手機屏幕舉到我眼前。
好傢夥!真天山童姥。她是怎麼做到把自己捯飭成一古怪少女跟小夥子合影的?一點不誇張,不是夏新亮眼瞎,這模樣我也瞧不出來她的年紀不光比夏新亮大,而且比我還大!這不科學。
更不科學的是文君殺回來時的容貌。只見從計程車上下來一女的,好傢夥,那叫一個花枝招展!毫不誇張,我敢說她就是這條街上最靚的女人。噹噹當,靚女來敲車窗,我放下來,聽見她說:「你們別下車,下車就認出來了,我先去晃晃。」
我跟夏新亮睜眼看著靚女踩著高跟鞋挪著貓步走遠了。她絕對是搞特情出身的無疑,這玩意兒會畫皮啊!打眼兒我都沒敢認她!
「咱跟著唄。」我發動了車。跟這兒溜車一點不奇怪,全是干這個的,完美隱藏。
不一會兒,文君停下了腳步,我看著她從挽手袋裡掏出了一瓶迷你的瓶裝礦泉水,說實話,我還以為她會掏出一盒煙呢。
她就這麼站了一會兒,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一個男的,跟我印象里那種「雞頭」截然不同,挺有紳士風度的一翩翩公子,身後倒是跟著個猥瑣的小弟。只見他張開雙臂抱了抱文君,兩人說了會兒什麼,就開始走動起來。
夏新亮的微信這時候響了,言簡意賅:「見我點頭就動手。」
目標人物隨後出現,我跟夏新亮火速行動,得把彤彤請上車。妓女見警察的本能反應就是想跑,鋪墊啥都沒用。本來這個彤彤跟文君他們站一塊挺放鬆,但約莫彤彤雷達時刻在線,一見著我跟夏新亮,拔腿就跑了。
追唄!今兒主旋律大約就是追。追還不敢鬧出大動靜,否則更麻煩。
終於拉住了彤彤,控制著他往車那邊走,我一看:「喲,君姐怎麼沒了?」按著彤彤的頭把他塞進車裡,我正踅摸著文君,只見文君從不遠處停著的一輛賓士里下來了,也說不上她是走還是跑,那雙恨天高她算駕馭得靈便了,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就上來了:「趕緊走。趕緊。」
「這是怎麼了?」我剛張嘴,就見賓士里下來一小孩兒,二十歲有沒有都不好說,往我這邊來了。
一腳油門踩下去,從敞開的車窗里我聽見了絡繹不絕的——「×你媽!」
「介紹介紹情況唄。」我樂著問。
文君一邊喝水一邊說:「嗐,我站路邊兒等你們,這孩子從車裡伸出一隻手抓我,硬給我拽上了車。我說你找我?那邊那麼多呢。他說我就找你了。我說我剛生完孩子漏奶,他說正好喝點兒敗敗火。我劈手就抽了丫倆嘴巴。可能是力道沒掌握好,瞧,這是牙冠吧?」
夏新亮都樂叉劈了,原本緊繃著弦兒的彤彤也樂得直抽抽。
他放鬆是好事,彤彤跟著我們回了隊上,讓他隔著審訊室玻璃看劉俊,因為日子近,他還真記得:「沒錯,14號晚上是他給我拉走的,草包一個。」
就這麼著,劉俊的嫌疑徹底排除了。
我們也不是掃黃打非,說到底還是請人家來協助辦案,認完人就讓夏新亮送彤彤出去了。
「線索斷了?」大約是見我面露難色,文君問我。
「再梳理吧。就是這鱉孫兒太耽誤我們時間,直說不就完了,還跑!」我看向審訊室里蔫頭耷腦的劉俊,誰坐那椅子上都灰頭土臉。我審訊過太多人了,有錢的、沒錢的;有社會地位的、沒社會地位的;高才生、無業游民;等等。剝離掉各式各樣的外皮,裸露出來的只剩人性。人性很複雜,但坐在那張椅子上,趨利避害卻是每個人共同的選擇。哪有什麼實話假話之分,只有真相恆定不變。
「壓力大唄,特殊癖好怎麼跟你們開口。」文君說道。
「找都找了。更何況這事不撂,難道殺人他能背啊?」
「你看他那德行,字兒都快刻臉上了,」文君的視線透過玻璃掃視著審訊室,「這種人啊,臉比命還金貴。」
「呵。」
「要只是嫖娼,他也就吐了。這多敏感啊,這類邊緣群體太敏感了。誰也不敢輕易勇敢,勇敢跟就義基本可以畫等號。這幾年還算可以了,你看你逼一逼他,他到底跟你交了實底兒,擱十年二十年前,冤案也嚇不住他。」
「活下來比什麼不強!」
「那你得看對『活』的定義。活著像死了一樣,還不如真死了。拋開你們這嫌疑人不說啊,跟你聊聊群體意識。什麼是群體意識?排他性。絕大多數人都喜歡異性,喜歡同性的就會被排他。這種排他性的可怕之處在於,你身上一切的身份粉飾都不作數兒了,只剩下異端的標籤。這種攻擊是激進的、無腦的、不假思索的。舉個盡人皆知的例子。這兩年一到愚人節,好多人首先想到的不是愚人,而是緬懷張國榮。而張國榮恰恰是群體意識的受害人。要說他,事業有成、萬眾矚目、不缺錢、不缺名聲地位,一代巨星嘛。我們現在說他死於抑鬱症,但是他那麼積極樂觀的一個人,包括現在你看那些自媒體給你推薦養生秘訣什麼的,好多還是張國榮怎麼怎麼養生,明顯人家曾經也是奔著長生不老去的,怎麼就抑鬱了?他其實沒有抑鬱的理由,我覺得還是他的性取向這個事被人詆毀導致他抑鬱。然後他跳了樓,他跳了之後兩三年吧,輿論導向又變了,當初那些劊子手媒體掉過頭來帶頭懷念。這就是我為什麼說,活著像死了一樣,還不如真死了。真死了,死亡本身的力量就能戰勝一切,包括群體意識。」文君剛說完,另一個聲音又接上了。
「再譬如圖靈,計算機之父。再有像近期上的《波西米亞狂想曲》,弗雷迪也是受害者。當然你可以把他們都歸結於時代錯誤。但時代錯誤這事就像萬金油,群體意識嘛,時代錯誤來背鍋,」夏新亮不知道幾時回來的,「跳出小格局,就說群體意識,還有布魯諾啊,他說地球是圓的,讓人架火上給燒死了。說他精神病,說他被女巫附體,這麼說起來,2000年中國才把同性戀從精神病目錄中刪除,實現了同性戀去病化。」
「百科全書啊你。」文君敲了敲夏新亮的腦袋。
「回來還挺快。那你再受累送送君姐吧,你直接把她送回去,自己也回去休息休息,明天準時來隊上,咱們碰一碰,接著往下走。」
「我不用送。」
「送,得送。就您這恨天高,我得攙著您。師父我送完君姐就回來吧,昱剛不也還跟這兒呢嘛。」
「你甭管他了,他就一夜貓子,白天睡。咱明天這樣吧,去趟趙紅霞家裡。咱們過去看看。」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辦案子這些年,最常經歷的就是這種情況。再微小的線索也不放過,再不合理的情況也要緊跟,功夫下到了,老天爺總會賞飯吃。
趙紅霞忽然遇害,事發時她的嫂子帶著女兒住在趙紅霞位於香江花園的獨棟別墅里,事發後娘倆很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們這回過來,正趕上她們要回安徽,一是本來也是出差順便來探親,二是現下趙紅霞遇害也要著手為她辦理後事。屍體還停在法醫中心,但後事不能不辦。鑰匙留給我們,說好保持聯繫後,人就帶孩子走了。
雖說上門來看看,可其實我心裡也不知道到底要看什麼。這兒既不是案發現場,也不是拋屍地,要說跟案件有關,也就是捋一捋趙紅霞的生活軌跡。
對一個人來說,這麼一套別墅住著顯得有點過大了,我正溜達著看一層的保姆間,就聽見夏新亮在二樓喊我。
趙紅霞的衣櫃里,幾乎沒有絲襪,僅有的兩雙還都是肉色的。而她遇害的時候,全身上下只穿著一雙黑絲襪。現在問題來了,趙紅霞腳上的黑絲襪是哪兒來的?她平時不穿黑絲襪,那就是兇手給她穿上的?為什麼要給她穿,搬運她的人是不是兇手本人?
我和夏新亮正合計這事,李昱剛把電話打過來了。
有人試圖領趙紅霞的商業保險。
鑒於李昱剛那邊捋出了一些線索,我跟夏新亮索性趕回了隊上。
現在我們有兩個疑點,一是黑絲襪的來歷,二是商業險的受益人。這兩方面,李昱剛都有所進展。
首先黑絲襪這邊,李昱剛通過互聯網輔助摸排發現,我們最早接觸的那位香港老先生,是個戀足癖,這就讓我們將調查視線挪回到了他身上。老實說,我們接觸過這位老先生之後,還沒有對他持懷疑態度。但現在這個線索上來,就要推翻之前的認知重來。再次把他請來,他還是風度翩翩,有問必答,我們很快又把他給排除了,很簡單,事發時他正在跟人談生意呢。人證俱全,清晰無誤。
接著是保險受益人。李昱剛查到了趙紅霞有一份商業險,受益人既不是她的家人,也不是社會公益機構,這個人叫費彬。當時李昱剛心裡就存了個疑影,馬上就接洽了保險公司,叮囑他們,如果有人來辦理趙紅霞的保險,暫且找理由推搪掉,並且要第一時間聯繫我們警方。
不查不要緊,一查嚇一跳。我們前往保險公司,一起看了監控,監控里到這兒來辦理保險的,不是別人,正是昨天夜裡跟文君見面的那位「貴公子」!夜裡幫我們找那個人,一早就來保險公司辦業務,這什麼騷操作?他是雙面間諜嗎?
我本來想讓保險公司把這個費彬叫來,我們帶走,但轉念一想,又怕這個費彬狡猾,聞見可疑的味道,就決定乾脆還是讓文君給他約出來。顯然他曾經是文君手底下的特情人員,文君叫他比我們用保險公司誆他,見著他的可能性更大。
我就給文君去了個電話,她聽我把這個情況一說,電話里我都能感覺她皮笑肉不笑的神態:「這小子,就愛跟我來這套。瞧我收拾他。」
7點多,文君帶著費彬和一個男孩兒一塊過來了。除了李昱剛留下來再度梳理案件,我們都去了審訊室。文君搬了幾張椅子過來,營造出了開小會的氣氛,就完全不是審訊氣氛。茶都準備了,跟費彬說話的感覺也像是自家小孩兒犯了錯她去訓斥的那個架勢。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費彬跟文君交情很深,可以說文君看著他從狡猾的小狐狸成長為狡猾的老狐狸。
「你把你剛跟我說的,原原本本跟劉隊說清楚,有半句不實,我準保治你。」
費彬確實做到了開門見山,把事情給我們交代了一遍。
他帶來的這個男孩兒,叫許晨,在他手底下干「少爺」,或者叫「牛郎」。他都負責幹什麼呢?把客人哄好、陪好,販賣快樂的同時也賣高價酒收台位費。他把這個客人圍住了,吃定了,拿捏穩了,就可以再深入地「發展」她。
這個「發展」怎麼講?不用他說我也明白。黃賭毒,從來不分家。只要沾上了一樣,另外兩樣就不遠了。我前前後後干過很長時間的緝毒工作,太懂這裡面的聯繫了。毒品的泛濫,跟它驅動人的力量有很大的關係。它是一個控制人的工具。你吸毒了,你只單純愛嗨,那就走嗨路;你愛嫖,那就走黃路;你愛賭,那就走賭路。誰帶你走上哪條路你就走上哪條路。
費彬的主要工作是發展一幫「小姐」「少爺」,幫賭場帶人去賭博。中國內地賭博犯法,但澳門那兒合法。怎麼招攬顧客呢?不光是跟毛片前頭放廣告,也有很多像費彬這樣給他們帶人的。帶人當然不白帶,那都是跟利益掛鉤的,掙的就是人頭兒錢。但顯然這個費彬更有腦子,他兩頭兒撈,一邊賭場這兒獲利,一邊他還給這些「顧客」放貸。賭博需要錢,一開始贏錢那是人家讓這些人贏,後面沒有不大把大把輸的,輸了賭癮依然在,就還得賭,拿什麼賭?抵押、借貸,到最後就是人壽保險,人死了也得還錢。失手的有沒有?的確有,但多數還是大賺。明面兒上還做得滴水不漏,專門鑽法律空子——賭場不是他開的、毒品不是他給的、借貸手續永遠符合法律法規。
許晨交代,趙紅霞欠著他錢,因為是他帶她去澳門、給她放款。趙紅霞從許晨也就是費彬這邊借了不少錢,可在這個過程中,趙紅霞又深陷嗑藥旋渦,時不時總會產生幻覺,經常鬧著要跳樓自殺,許晨怕趙紅霞欠著他們那三四百萬還不上,保險起見就給趙紅霞上了一份商業保險。
全是套路,但是跟趙紅霞被殺毫無關係。對他們來說,人活著一定比死了值錢,保險那點錢只能勉強算托底,行話叫砸了。更何況,他們把自己的不在場證明提供了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費彬敢帶著小弟這麼大搖大擺來喝茶,心裡那是有底的,他們不幹殺人這勾當。他也很清楚法律不能拿他怎麼樣,我們也沒法拿他怎麼樣。辦案留根,以人找案,文君給他發展了,順著他也破獲過很多大案。功過相抵這個說法太噁心,只能說惡性案件需要這樣的知情人。他手上的牌多得很,心眼兒也不少,前腳從文君這兒聽說我們偵辦案件,後腳就能挖出與趙紅霞有關,跟著就來辦理保險兌現,如同水蛭見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