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消失的腳印
01
暴雨下到第二天中午還沒有變小的趨勢,從市局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去,整個世界被雨幕籠罩,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路上的車燈像是划過這片混沌雨幕的匕首,濺起一片刀光血影。
「劉建軍人還不錯,我跟他同事十多年,從來沒有紅過臉。他當保安以前給領導開過車,很會察言觀色那一套,用現在的話怎麼說來著?情商很高的……除了喜歡貪點小便宜,還有點好色……仇人?那不可能有仇人吧……」
「建軍對工作認真負責,對同事也是不錯的……那話毛主席咋說來著?對對,春天般的溫暖,但是吧……不瞞你們說,這人手腳確實有點不幹凈,有時候報銷方面,會多要那麼一點點,比如四百塊錢油費,他可能報個五百,但是無傷大雅,無傷大雅!再說,好色這件事情……警察同志,哪個男的不好色嘛。」「胡國秋這個人咋說呢,確實小氣。按道理,他一直在環衛局上班,開洒水車的,國家單位,待遇很好的,自己又開了茶葉鋪子,這麼些年下來也挺有錢吧,但是喜歡貪點小便宜,小區要有什麼免費的活動,他保證第一個報名,也不嫌累,有一次,廣場舞那邊發衣服,他一個男的都去領了一套……」
「胡國秋?我倒是認識,不熟,據說人還不錯,就是喜歡貪點小便宜,按道理也不會啊,他一直都是公務員退休待遇啊,對吧?」
「啪!」
區公安分局刑偵隊會議室內,張國棟還沒看完手中的筆錄本,就煩悶地用力合上,忍不住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根芙蓉王,猶豫了一下,還是給點上了。煙霧繚繞中,後排那個「打響一百天攻堅戰,爭做全國文明城市」的紅色橫幅格外醒目。
壓力大啊!
省公安廳、市公安局各級領導高度重視,案情諮詢電話打了無數個,可整整一天一夜了,案情還是一點進展也沒有!
不但案發現場一無所獲,更可氣的是,為了防止有線索遺漏,從第二起案發現場回來以後,整整二十多個小時,張國棟又安排了十多名刑警連軸轉,把胡國秋和劉建軍兩名死者的人際關係全部摸排了一遍,可既沒發現任何跟他們有仇的人,也沒發現兩名死者的交集。
看來,還是得從在案發現場布置的那兩個方面入手。
其一,就是「報復社會」,追蹤網路上那個《老人變壞了,還是壞人變老了》的帖子和相關視頻。可技偵部門統計後得出了一個龐大的數據—媒體這個抄那個,那個抄這個,居然有四百多家做過這個選題,下面的跟帖總量已經過萬。兩個被害人的視頻被轉來轉去,網警那邊查了一天都還沒查到原始上傳IP。
其二,就是根據溺亡這個死法,從「同態復仇」上入手,調查這些年星港有關溺亡的刑事案件,看看能不能從中查找出端倪。調查結果依舊是一個龐大的數據—從市局有電腦建檔開始,近二十年來,與溺亡有關的刑事案件一共有一千五百六十三起,牽涉的被害人親友加起來上萬。張國棟還召集了二十多個檔案科民警,把這些案卷裡面所有和劉建軍、胡國秋這兩個名字有關係的都調取出來,結果都和這兩人扯不上一毛錢聯繫。
綜上,這麼多人不眠不休地查了一天一夜,還在原地打轉轉。
「突破口啊!」會議室里,張國棟望著堆積如山的案卷,鬆了一顆風紀扣,摸著虎口的傷疤,忍不住看向邊上的陳孟琳。
陳孟琳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似乎絲毫沒有受到眼前這個棘手案件的影響,細緻地翻看著案卷,甚至還有心思時不時抿上一口茶。
這讓張國棟也有些佩服陳山民的這位接班人了。難怪二十四歲就能成立陳山民鑒定中心,二十五歲就成為平安和國泰兩家保險公司的首席顧問,這心理素質怕是比不少警隊老油條還要強。「張局,不用著急,還有兩個點沒有落實。」陳孟琳也感受到了張國棟的心焦,寬慰道。
她對這個案子的信心,來自兩個基礎邏輯—
其一,網上有這麼多關於老年人不講道德的帖子,疑犯挑選被害者絕不是從其中隨便找的。最大的可能是,這兩名被害人的視頻是疑犯親自拍攝,而且在動手之前,經過了長期跟蹤踩點。從犯罪心理學上來說,這屬於雙層投射,也就是既把自己投射成了揭露社會醜惡的正義人士,又把自己當成了替天行道的俠客。因此,只要能查出原貼的IP地址,順藤摸瓜鎖定疑犯並不算難事。
其二,即便視頻不是疑犯親自拍攝,也存在另一種可能,疑犯目睹了這兩起事件,從而激發了他殺人報復的慾望。那麼,只要能找到兩條視頻中的當事人進行問詢,也有很大可能性挖出新的線索。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聽完陳孟琳的分析,張國棟頗有些無可奈何。時間不夠啊,七天的破案期限,眼下只剩下六天不到的時間了。
「張局,陳顧問!」會議室的門被撞開,肖敏才火急火燎地闖了進來,「查到IP地址了。」
張國棟激動地站起身,大腿撞到桌角也顧不上疼痛,趕緊問道:「哪裡?!」
肖敏才把手中的一疊資料攤到桌面上:「兩個原視頻都是發在這個叫『震驚中國』的論壇,並且都是同一個IP發出來的,在鞍山路一個網吧。」
「同一個IP?」張國棟心頭一喜。兩個原視頻發在同一個論壇,還是同一個ID,用戶名叫「老頭兒很壞!」,這基本能說明,和陳孟琳分析的一樣,拍攝者就是作案者本人。
「發帖日期呢?」
「第一次發帖,是去年11月20日,也就是胡國秋案發生前一個多月;第二次是上個月16日,劉建軍案發生前一個半月。」「這個ID一共就發了這兩個視頻?」陳孟琳問道,「拿手機號
還是身份證註冊的?」
「對,一共就發了這兩個視頻。」肖敏才嘆了口氣,「不過,這個論壇不正規,註冊不需要實名制,無法查到發帖人身份信息。」「拍攝工具呢?」
「我們根據原視頻做了分析,發現拍攝的手機是唯一牌手機X23的型號,這種手機是五六年前的老款了,來源……不太好查。」
「呵!」張國棟只能苦笑。還以為來了個新線索呢,結果碰到了一隻老狐狸,知道專門跑到網吧這種人流量大的地方發帖,還知道挑一個不用實名制的論壇,第二個視頻發出的時間到現在一個多月了,網吧的監控視頻肯定早已經清空了。
這等於又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啊!
陳孟琳秀眉微皺:「兩個視頻當中的當事人聯繫上了嗎?」「人是都找到了。」說起這個,肖敏才的臉色更難看了,「被胡國秋插隊的那個女人說,事情過去那麼久,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至於那個被劉建軍猥褻的姑娘……」他一攤手,「她說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她不想回憶,現在只想好好工作正常生活,讓我們不要再去打擾她。」
「這叫什麼話!配合警方調查是公民應盡的義務!」張國棟氣得一捶桌子,「你沒有把政策跟她們講明白?!」
「講了,苦口婆心了都……」肖敏才尷尬道,「但這兩人就是一口咬定什麼都不記得了。」
陳孟琳皺起了眉。這兩位如此不願意配合,確實有點讓她始料未及。她原本以為當事人絕對能提供有用線索,畢竟從視頻來看,疑犯的拍攝距離也就五六米,只要稍微留意,肯定會有印象,特別是第二起才過去一個多月。但她們非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陳孟琳的計劃便走進了死胡同。
「我覺得,查案子就像是開一個放在迷宮裡的俄羅斯套娃……」陳孟琳下意識想起了鍾寧的話,難道這小子還真說對了?莫非真的應該先去開一開月山湖那把「鎖」?思忖著,陳孟琳攤開桌上那疊厚厚的案卷,把月山湖案發現場的幾張照片抽了出來。
因為案發時正處在枯水季,湖水已經乾涸,湖邊泥地龜裂,從照片上看,整片湖區像是一隻趴在枯樹嶺中的巨大烏龜,只有龜背中心還剩下一攤水跡。
「腳印……為什麼沒有腳印?」陳孟琳起身走到了窗口。
此時,肆虐了一天一夜的暴雨終於顯露出了疲態,雨水漸小,有氣無力地落在玻璃窗上。警察局的廣場上積起了大小不一的水窪。
陳孟琳不知想起了什麼,微微一怔,忽然扭頭看向了張國棟:「張局,我想向您借個人,去一趟月山湖。」
02
月山湖公園是一座佔地面積較大的自然公園,位於城市的西南側,因為背靠著一座月亮形狀的山而得名。
最近幾年,全國各地房地產事業發展得如火如荼,星港自然也不甘人後,一家名叫「星港地建」的房地產公司買下了月山湖周邊一大片土地,計劃以「經濟搭台,文化唱戲」的路子,把月山開發成星港乃至全國有名的高端文化別墅群。結果項目開發到一半,這家公司資金鏈斷裂,老闆跑路了,留下一堆還在建設中的爛尾樓。
因此,原本熱鬧的月山湖公園莫名多了幾分陰森恐怖的味道,遊客逐漸稀少,最近兩年也只有周圍的居民偶爾來這裡逛逛。
進門的保安亭倒是還在,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保安在打瞌睡,攝像頭早就成了擺設。
「寧哥,我昨天找肖隊打聽了一下那個陳孟琳的來頭,她可不簡單啊。」
下午五點,鍾寧和張一明開著那輛破比亞迪出現在了月山湖公園。不過,張一明對陳孟琳的興趣,明顯比對月山湖要大一點兒:「我聽說這美女不光是陳山民的關門弟子,還是他的養女。據說陳孟琳的親爹年輕時和陳山民一起扛過槍,她也算是英雄之後了。她自己就更了不得了,年紀輕輕的,在平安和國泰兩家保險公司年薪百萬。之前那起很轟動的騙保案,據說就是她調查出來的。」
鍾寧懶得搭理張一明,徑直走過保安亭。那保安依舊睡著,頭都沒抬一下。
「我說,寧哥……」鍾寧不搭理,張一明也不識趣,依舊說個不停,「你真不認識她?我怎麼感覺你們很熟?肖隊說,要不是看在省廳許廳長和她爸陳山民以前是同事的面子上,她都懶得浪費時間來幫忙。據說她上大學的時候就能把《刑法》倒背如流了!」
「你能不能歇一歇?」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公園。暴雨初歇,公園裡沒什麼散步群眾,再加上天氣陰沉,整個月山湖籠罩著一股沉悶的氣息。
「寧哥,你就跟我說說你們倆的關係唄,有啥好保密的。」張一明天生神經大條,依舊抱著他那顆八卦的心刨根問底。
「仇人。」
鍾寧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句,腳步沒停,很快穿過了公園門口那個荒廢的爛尾別墅群。再往山上去,因為開發商還沒來得及破壞,樹木逐漸多了起來,道路也越來越難走。
「仇人?」張一明氣喘吁吁地跟在身後,一臉愕然。
鍾寧有些生氣了:「再提這個話題,你就先滾回所里。」這一下,張一明總算老實閉上了嘴。
二十多分鐘以後,兩人已沿著小土坡上到了半山腰,向下看去,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植中,那個別墅群居然生出一種奇特的殘缺美。
「這地方環境還可以啊。」張一明的嘴巴又忍不住了,「要是我有錢,把這兒買下來好好開發,也讓我爸對我刮目相看一次。」「那你還是好好當警察更現實一點,爭取有一天當上你爸的領導。」鍾寧繼續往前走著。月山湖就在半山腰上,不遠了。
「呵呵,那這輩子更不指望了。」張一明忽然憂傷了起來,「我爸這人吧,什麼都好,就是對我期望太高,永遠對我不滿意。」
「當父母的不都這樣嗎?」鍾寧隨手撿起一根枯木,劈開面前的一堆雜草,「他覺得你有這個能力,才對你有期望。」
「我有個屁能力。」張一明苦笑,「有時候我只希望他能鼓勵我一句,可從來沒有。」
「你做出成績來,他自然就會鼓勵你。」
鍾寧也不會安慰人。兩人再度無言,腳步不停地穿過一條水泥小道,不到五分鐘,月山湖便出現在了眼前。
枯水期已過,湖面比照片上看著要大一點兒,左右兩面是二十多米高的懸崖,呈一個開口的峽谷狀將湖面夾在中間。此時正是春天,懸崖上鬱鬱蔥蔥,倒映在湖面上,真是風景如畫。誰又能想到,就在不久前,有一條鮮活的生命結束在裡面。
「照片呢?」
「這兒。」
手機里的照片是張一明找一起洗過腳的戰友肖敏才要的。他在手機上放大了照片,鍾寧對照著當時的情形。四五百平方米的湖面在枯水期只剩下一百來平方米,周邊全是潮濕的泥土,可現場沒有留下一個疑犯的腳印。「這裡沒法兒跟涼席廠那樣弄個蹺蹺板了吧?」
張一明比畫了一陣,放棄了這個想法。涼席廠的廢水池面積小,用竹子就可以搞定,這裡有二三十米,哪兒來這麼長的樹木?即便有,誰有這麼大力氣扛起來?
「難不成這個兇手會水上漂?」
「還金鐘罩鐵布衫呢。」鍾寧翻了個白眼,也有些頭大—圍著湖面大半圈,除了樹林就是懸崖,找不到絲毫特別之處。
「寧哥,想出來沒?咋處理的?」張一明性急道。「不知道。」鍾寧老實搖頭。
「連你都想不出來?」張一明無奈了,「那看來這案子……」鍾寧低頭看向湖面,忽然伸出手指在嘴邊比畫了一下,打斷了張一明:「你先閉嘴。」
「咋了?」張一明順著鍾寧的目光也看向了湖面。
空山新雨後,有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綠得跟寶石一般的湖面被吹起了一陣陣波光,煞是好看。
鍾寧忽然道:「看到沒?」「什麼?」張一明一愣。「倒影。」
「我又不瞎。」張一明無語了。「發現沒?」鍾寧又問。「發現了。」
「發現什麼了?」
「發現確實挺好看的。」張一明抬頭道,「難怪開發商會看中這裡。」
「你跑題了。」鍾寧哭笑不得,指了指湖面的兩邊道,「我是問你,發現這兩邊都有樹沒有?」
「發現了。」張一明點了點頭,湖面兩邊都是懸崖,上面全是樹啊。
「那明白了沒?」「明白啥了?」
鍾寧興奮得一握拳頭:「疑犯怎麼拋屍的!」「啥?」
「走!」張一明還在愣神,鍾寧已經起身了,一揮手道,「去買點兒繩子。」
「買繩子幹嗎?」張一明一腦袋問號,難道是景色太美,要把自己弔死在這兒?
「重演案情!」鍾寧又重重地一握拳頭。
03
半個小時以後,兩人扛著一根五十多米長的繩子,帶著一個綠色的編織袋再次上山,先在月山湖一面的懸崖上找了一棵地勢高的樹,將裝了幾十斤泥土的編織袋收口打了一個活結,穿到長繩內,然後將長繩牢牢系在樹上。張一明拉著繩子的另一頭下了山,十幾分鐘後,爬上了對面的山腰,沖著鍾寧大喊:「這個高度行了嗎?」
鍾寧比畫了一下,張一明的高度和自己幾乎平行,這樣勢能不夠,編織袋滑不下去。他沖張一明喊道:「再矮一點兒。」
張一明跟猴兒一樣往下竄了十來米,又重新找了一棵樹:「這樣呢?」
「行了。」鍾寧交代道,「系牢一點,把繩子綳直!」
「行。」張一明應了一聲,很快,一根被拉得筆挺挺的繩索架設在了湖面上,「可以了!」成敗在此一舉。鍾寧深吸了一口氣,右手扯住編織袋,猛地一推。
「滋……」
隨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編織袋在這條滑索上慢慢往張一明的方向滑去。就在編織袋接近湖中心的時候,鍾寧猛地把系在樹上的活結繩頭一扯。
「三……二……一……放!」
「嘩!」繩索在樹榦上劇烈摩擦,接著像條蛇一般竄了出去。滑到湖中心的編織袋立刻掉入了水中,「啪」的一聲,激起兩人高的水花。
「我的天!」此情此景令張一明在那頭興奮地大喊,「寧哥,你牛啊!這方法都被你想到了!」
「不是我想到的,是疑犯。」
鍾寧糾正了張一明的說法。說實話,剛才看到激起的水花時,他內心居然對這個人產生了一絲佩服。
不過,鍾寧心頭的疑惑更重了—疑犯究竟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力氣弄得這麼複雜呢?
第一把鎖解開了,但隨之而來的下一把鎖,卻更難解了。鍾寧搖了搖頭,決定先解決眼前的事情。他俯身檢查剛才繫繩子的那棵樹,果然,上面留下了好幾道很明顯的刮擦痕迹。他沖張一明那邊喊道:「你在那邊找找有劃痕的樹。」
「行!」張一明大聲應了一句,又跟猴一樣竄了出去。
安排好張一明,鍾寧也沒閑著。雖然陡峭的崖壁上都是樹,但是粗壯得能拉動一百四十多斤被害人的大樹並不多。很快,鍾寧就發現一棵大腿粗細的槐樹上有一道明顯的刮擦痕迹。
「呵!有收穫!」
鍾寧細細看了看刮痕。雖然時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刮痕上還是留下了一圈黑漆漆的東西,樹下的枯草堆也有明顯的掩埋痕迹,鍾寧撥開新土查看了一番,疑犯果然細心,原本很明顯的腳印已經看不出形狀了。
鍾寧掏出隨身帶著的一把工具刀,小心地刮下一點樹榦上那黑漆漆的玩意兒,再裝進物證袋裡。此時,張一明那邊也大喊著:「寧哥,找到了,有一圈黑不溜秋的玩意兒。」
「行,下面集合。」鍾寧給樹榦拍了照,很快沿著原路往湖邊而去。
張一明看了看手機里拍下的物證照片,鍾寧發現和自己這邊找到的差不多,也是直徑二十多厘米的大樹,樹榦被繩索磨破了表皮,留下了一道明顯的劃痕,劃痕周圍有一圈黑色不明黏稠物,比自己發現的那棵樹上還要多。
「寧哥,這是啥?還有點香……」張一明掏出自己刮下來的那份聞了聞,然後遞給了鍾寧。
「給局裡化驗吧。」如果沒有意外,這應該是繩子在樹榦上摩擦後遺留下來的,只是……鍾寧反覆對比了一下他和張一明拍下的照片,忽然搖頭道,「不對。」
「什麼不對?」
鍾寧指了指照片:「這東西不對。」
張一明沒聽明白:「有什麼不對的?都是從樹上刮下來的啊。」
「照片不對。你看看你綁的,再看看我綁的。」「有啥不一樣的?不都是綁著嗎?」張一明還是沒明白。鍾寧放大了兩張照片,道:「你看看我們綁了多少圈?」
這一提示,張一明還真找出不一樣來了。他和鍾寧把繩子綁到樹上的時候,為了牢固一點,一圈一圈纏繞了七八圈,自然在樹榦上也留下了七八道痕迹,但是眼前這兩張照片上,樹榦上的痕迹乾淨利索,都只有一圈。
「這……能說明什麼?」張一明納悶道,「說不定他技術好,綁一圈就綁緊了嘛。」
「有道理。」鍾寧點了點頭,「但以疑犯的性格,為確保萬無一失,他也應該跟我們一樣,來來回回纏上好幾圈吧……」
「然後呢?」張一明越聽越不解。
「然後……」鍾寧正要接著解釋,身後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來人是陳孟琳和肖敏才,看到鍾寧,陳孟琳明顯愣了愣,不
過很快恢復了正常神情,微笑著道:「鍾寧,你不是說對案子沒興趣嗎?」
「嘿,肖隊,陳專家……」張一明知道陳孟琳和鍾寧這兩人不對付,趕緊幫鍾寧解圍,「寧哥是我硬拖著來的,肖隊,我們來做個現場調查,沒關係吧?」
肖敏才倒是不介意,反正案子走進死胡同了,能有人願意多出一份力,他求之不得呢。再說,鍾寧這小子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他哈哈一笑,擺手道:「沒意見,來,幫個忙……」說著,他指了指身後一個編織袋道,「幫我搬一下,剛才上來可累死我了。」
「這是啥?」張一明往後瞄了一眼,一個編織袋,裡面鼓鼓囊囊塞滿了東西。
「繩子。」肖敏才指了指陳孟琳,道,「陳顧問讓買的。」
「繩子?!」張一明兩眼一瞪,看了看陳孟琳,又回頭看了看鐘寧,呵呵笑道,「肖隊,您是不是打算在湖上架一根滑索,模仿疑犯能夠不在湖邊留下腳印的作案手法?」
「你怎麼知道?」
肖敏才一臉愕然。來公園的路上,陳孟琳說出疑犯的作案手法時,他就對這位顧問佩服不已了,想不到連張一明這個馬大哈都知道了,難道只有自己智商欠費嗎?「嘿,我們寧哥剛試過了。」張一明得意地指了指鍾寧,道,「疑犯把繩子綁在哪棵樹上,我們都給找出來了。」
這一下陳孟琳也吃了一驚了,她看向鍾寧道:「有收穫嗎?」鍾寧把手中剛才採集到的黑色黏稠物遞給了肖敏才,道:
「樹榦上採集到的,應該是疑犯的作案工具遺留下來的,做個化驗,應該有點用,只是可惜,腳印被破壞了。」
「可以啊你小子!」肖敏才舉起化驗袋,仰頭細細看了看,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亮,興奮得臉都有些漲紅,「我馬上就安排人去做化驗。」
「那我先撤了。」鍾寧沖張一明一揮手,剛想抬腳走人,陳孟琳忽然往前兩步,伸出手道:「要不要考慮加入專案組?」
「沒興趣。」鍾寧頭也沒抬,繞開陳孟琳,往山下走去。「呵,這小子!」兩人走遠,肖敏才扭頭看向陳孟琳,有些尷尬道,「這小子本事大,脾氣也大,陳顧問別往心裡去。」
「沒事。」陳孟琳笑了笑,盯著鍾寧的背影,緩緩搖了搖頭,呢喃道:「還沒放下啊……」
04
「我算是看出來了!我算是看出來了!」
出了月山湖公園,上了比亞迪,張一明剛發動汽車,就跟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般興奮地喊起來:「你和那個陳顧問以前真有矛盾,說說,是不是她把你給甩了?」
鍾寧沒心思開玩笑:「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以娶老婆為己任?」
「我這不也是被家裡逼的嗎?我爸說,我既然事業上沒出息,就早點成家,兩頭總要顧一樣……你不願意說就不說唄。」張一明見鍾寧一臉嚴肅,只好把話題扯回案子上,「寧哥,案子都有這麼大的新線索了,怎麼你還悶悶不樂的?」
比亞迪冒著黑煙駛出公園大門,鍾寧透過後視鏡一直盯著依舊在睡覺的保安,良久,才搖頭道:「總覺得不對勁。」
「等化驗結果唄,想這麼多幹嗎?」
張一明加了一腳油門,打開了收音機,一個有幾分滄桑的聲音正唱著「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張一明跟著一陣搖頭晃腦,看上去心情頗佳。
以現在的檢測技術,哪怕是一根在工地上放了兩年沒人管的繩子,都能從中檢測出黴菌,由此推測出放置時長,再從繩子上沾上的水泥成分推測出水泥品牌,按圖索驥找到是哪個樓盤用過的繩子,繼而查到相關人員。所以他們發現的黑色黏稠物絕對是大線索了。
「就是這個不對……」
「什麼不對?」張一明一頭霧水,「難道不是疑犯留下來的?」鍾寧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但還是不對。」
張一明徹底茫然了:「到底啥意思?」
鍾寧沒再接話,他調小了收音機音量,打開手機里剛才在現場拍下的照片—疑犯的拋屍手法只能是今天試驗過的這一種可能。但直覺告訴他,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回憶起在涼席廠看到的屍體照片,鍾寧問張一明:「你找肖隊要了月山湖這起案子案發現場屍體的照片嗎?」
「我找找。」張一明在手機里翻出照片遞了過去,「寧哥,和涼席廠那起差不多啊。」
鍾寧認真看了看,還真差不多,被害人同樣是被反捆雙手,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捆綁的手法似乎更加……「更加規整……」
鍾寧細細看著,越看越肯定了這個想法—照片上,繩子從被害人腋下穿過,再連著大腿部位反綁手腳,繩子在中間系起來,一共只打了兩個死結一個活結,這樣的綁法,被害人不但完全動彈不了,而且看上去相對整潔。
但涼席廠那一起案子的屍體綁法就要明顯粗暴很多,兇手只是用繩子胡亂箍住了被害人的手腳和軀幹,確保他不能動彈分毫即可。四五個死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看上去像是鄉下隨處可見的牛糞堆。
鍾寧把兩張照片放到張一明眼前,問道:「你覺得這正常嗎?」
張一明邊開著車,邊抽空瞥了一眼:「什麼正不正常的?不都是給綁住了嗎?」
鍾寧點了點兩個結繩處道:「為什麼捆綁手法差這麼多?一個從容不迫,一個慌慌張張。」
「這有啥呀,寧哥,你是不是想多了?」張一明撇撇嘴,「說不定在涼席廠的時候,疑犯怕有人看到,著急一些,所以就瞎綁了一下。」
「不可能。」鍾寧搖了搖頭,「涼席廠可比月山湖荒涼得多。」這麼一分析,張一明也覺得有道理了,扭頭又瞄了一眼照片
道:「會不會是疑犯在做第二起案子的時候緊張一些?」「呵呵,殺第二個人比初犯還緊張?」
更重要的是,從犯罪行為學上來看,一個人的肌肉記憶,或者說生活習慣,一般來說是固定的。比如綁鞋帶,你每次綁鞋帶的綁法都是一樣的,除非……
「除非疑犯是故意的!」張一明一拍方向盤,「他這麼做是為什麼啊?」「他肯定在遮掩什麼。」鍾寧搖了搖頭。能遮掩什麼呢?
「肯定漏掉了什麼重要的點。」鍾寧來回比對著照片,又翻到下一張—綁著死者的繩索已被剪開,身體被翻過來正面朝上。「到底漏了什麼?」鍾寧一張一張翻看著照片。比亞迪這會兒已經駛過市區,快要進入派出所的轄區了,他依舊找不到解開心中謎團的線頭。
「寧哥,要不幹脆申請調去專案組得了。」
見鍾寧對這案子實在上心,張一明慫恿道。他也是搞不懂,鍾寧疾惡如仇、視案如命,為什麼這麼倔,兩次拒絕進入專案組。
鍾寧點了根煙,沒有答話。他也知道,如果要繼續查下去,進入專案組是最好的選擇。但一想起陳孟琳,他還是把這個念頭否決了,他實在不想跟這人共事。
很快,車到了派出所門口。鍾寧就租住在派出所附近的一套一居室里。他打開車門,沖張一明一揮手道:「今天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才伸了一條腿下去,口袋裡「嘩啦」一聲,掉出來一串鑰匙。
張一明彎腰撿起來,正準備遞還過去,看到鑰匙扣上掛著一個印著照片的水晶飾品,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女朋友?」
照片很小,裡面的鐘寧比現在還要瘦,像根竹竿,他身邊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姑娘,兩人站在良山高中的門口,沖著鏡頭傻樂著。
「不是。」鍾寧一把接過鑰匙扣,細心地擦了擦照片,拍拍車門道,「回去睡個好覺。」
「哦……」見鍾寧似乎不想提照片里的姑娘,張一明識趣地點頭,問道,「那明天呢?」
「明天?」這一問,又回了原點—他不想進專案組,但是不進專案組,又沒有許可權進行下一步調查……有些頭疼,現在唯一可以期待的,是肖敏才那邊的化驗結果。
鍾寧擺了擺手道:「等化驗結果出來了再說。」
「行,那我今天先去洗個腳,按個摩放鬆放鬆。」張一明反正唯鍾寧馬首是瞻慣了,點頭笑道,「寧哥你說咋辦,我就跟著你辦,主要負責為你加油。」
05
「加油,思思,你肯定可以的。」
晚上九點,市一醫院康復理療中心依舊燈火通明,六樓的物理治療室內,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吳靜思的額頭滴落在復健器上。趙清遠和一名醫生一起攙扶著她,嘴裡還不停鼓勵著。
吳靜思的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每一步都用儘力氣,整整十分鐘才走完這五米的距離。
「思思,你今天真棒!」趙清遠攙扶著吳靜思坐到輪椅上,給她擦拭額頭的汗。
「清遠,你也累了,去坐著歇歇吧。」吳靜思也幫趙清遠擦著汗。從勉強可以站立到兩個人攙扶下可以行走,這小小的進步耗費了他們倆整整兩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裡,病情的反覆、心理上的焦慮,外人根本無法體會。
「我一點都不累。」趙清遠傻笑著。
邊上的醫生劉振奇對趙清遠道:「趙老師,你跟我來一下辦公室。」
「好的,劉醫生,我就來。」趙清遠看著妻子喝完水,把瓶子收好後,才進了醫生辦公室。
「先坐。」劉振奇起身把門關了,這才拿起桌上的兩張片子,問道,「片子都在這裡了?」
「都在這裡了。」趙清遠點了點頭,「醫生判斷陰影部分的情況不樂觀,建議做切片,我暫時沒有同意,你也知道,我妻子的身體情況承受不了微創。」
趙清遠又看了一眼身後的門,小聲問道:「劉醫生,你認為這個情況……」
「是不太樂觀。」劉振奇重重地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片子,道,「吳靜思的身體經受過很大的創傷,還動過手術,體內的一些硬結組織一直沒有消散,很容易引起病變。」
「你的意思……」趙清遠的喉結動了一下,良久才擠出幾個字,「不太可能是誤診?」
「也不一定。」劉振奇不知道怎麼安慰趙清遠。這兩年,他看著趙清遠對妻子的照顧有多麼無微不至,由於事事親力親為,他對人體骨骼、穴位、殘疾病人的康復理療等都一清二楚,能頂半個醫生了。
劉振奇安慰道:「總之,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不要放棄。」
趙清遠點了點頭:「我懂。我準備過幾天再帶她去腫瘤醫院複查一下。」
劉振奇又囑咐道:「不過,因為吳靜思肺部的情況,我還是建議物理治療方面放緩,不然,我怕引起併發症。」
有風從窗戶吹進來,摻雜著沙子,吹進了趙清遠的眼睛。他伸手擦了擦眼睛,點頭道:「那我們最近就不過來了,我就陪她在家裡練習。」
「那行。」劉振奇取過病曆本,「上次的葯還夠幾天?」「還能吃一個星期。」「那這次……」劉振奇抬頭看著趙清遠,「我還是給你開進口的利伐沙班片?」
「那個……」趙清遠再看了一眼門口,確認門關好了,才道,「兩種都開了吧,您是知道的,她這個性格……」
「明白。」劉振奇呵呵一笑,點了點頭,「你說吳靜思的睡眠質量不理想,但是安眠藥有藥物依賴,止痛藥也是,能熬還是熬一下,或者你也可以想想其他方法,總之不能讓患者太依賴藥物……」
「嗯,我知道的。」趙清遠認真道,「其實這兩年劑量也在慢慢減了。」
「知道你辦事細緻。哦,對了,我在腫瘤醫院有個同學。」劉振奇在病曆本上寫了兩筆,接著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找出一張名片,「是系主任,醫術很好,我給你去打個招呼,到時候你直接去找他。」
趙清遠雙手接過名片,起身沖劉振奇鞠了一躬:「謝謝您。」
離開理療中心時已是晚上九點半。
連下了兩天的暴雨終於停歇,城市裡霓虹閃爍,人聲鼎沸,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似乎這場小小的風暴,沒有給這座城市帶來任何影響。
車開上了主幹道,趙清遠思緒紛亂,心頭有一股濃墨色的陰霾,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命運不公啊……
六歲的時候,那個常年出海見不到人,難得回家了也只會揮舞拳頭的父親,死於海難,屍骨無存。母親帶著他改嫁,遠走他鄉,誰知繼父酗酒,喝了酒就發瘋,母親離家出走—沒有帶上他。從此,趙清遠就跟著沒有血緣關係的二叔二嬸長大,寄人籬下的日子裡,他受盡兩個堂哥的欺負,因為營養不良導致身材矮小,他在學校里也被同學排擠。
好不容易都熬過來了,為什麼妻子又變成這樣呢?車開得慢,風很大,把趙清遠的眼眶吹紅了。
「咳咳……」身邊吳靜思的咳嗽聲把趙清遠拉回了現實。「是不是有點冷?」
車是改裝過的,為了方便吳靜思上下車,後排的座椅全部拆了,為了不顯得突兀,他還專門在前後排之間攔了一塊茶色玻璃,如此改裝一番,副駕駛的空間更大,成為殘疾人專用座位。
趙清遠關上車窗,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額頭,趕緊停車下車,從後備箱里取出一條毯子,蓋在吳靜思的胸口。
車重新開動,吳靜思看出趙清遠神色不對,小聲問道:「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醫生說什麼了?」
趙清遠故作輕鬆道:「醫生說恢復得很好啊。他說堅持下去,再有半年你就可以站起來了。我剛才在想,你真要好了,會不會就看不上我,要離開我了。」
「說什麼呢!」吳靜思被逗笑了,「我怎麼可能離開你。」
「我擔心嘛,畢竟你當初可是晚報一枝花。」趙清遠嘴上說笑著,心中湧起一陣酸楚。吳靜思當年是《星港晚報》最靚麗的名片,每次去中文系給學生們上傳媒課,教室里都被男同學們擠得滿滿當當。
雖然這些年的病痛折磨讓她的皮膚失去了光澤,眼角肆意生長的皺紋也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衰老許多,但趙清遠依舊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拿這個來取笑我。」吳靜思笑起來,病懨懨的臉上現出一絲緋紅。
趙清遠壓抑著心中難以言說的苦楚,笑著說:「不管你是十八還是八十,在我心裡都是這麼好看。」
不遠處是星港市剛建起來的猴子石大橋,因為天氣轉好,橋下廣場上已經有散步的情侶、放風箏的小孩、釣魚的老頭兒了。橋洞里,還有個衣衫襤褸的拾荒客,手裡拿著一個破舊的收音機,正跟著收音機里的聲音哼唱無名的曲調,看上去倒是無憂無愁。
吳靜思滿心羨慕,握了握趙清遠的手,問道:「清遠,我要是好了,還可以要小孩嗎?也可以帶著他來放風箏嗎?」
「當然可以。不過醫生說了,得等到你徹底康復以後才行。」「嗯,那我努力。」趙清遠有多喜歡孩子,吳靜思是知道的,因
為自己的身體問題沒能要個孩子,一直令她心懷愧疚。
趙清遠見吳靜思一直盯著江邊散步的情侶,笑道:「要不,我們也去逛逛再回家?」
「好啊。」吳靜思雀躍起來。
趙清遠放慢車速,打算找個停車位,一輛黑色大眾忽然斜刺里衝過來,差一點就撞上了趙清遠的車尾。
趙清遠一個急轉,吳靜思沒坐穩,踉蹌一下,繼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趙清遠趕緊停下車,輕輕拍著妻子的後背:「呼吸,大口呼吸。」
吳靜思好不容易才停下咳嗽,又忽然尖叫了一聲,看著座位下一個粉色的盒子,滿臉心疼:「清遠,這個……這個摔碎了。」
那是昨天趙清遠送給吳靜思的「海藍之謎」,被吳靜思偷偷揣在口袋裡,這會兒已經摔了個稀碎。
「清遠,對不起,我……我想著今天康復治療,帶著你送給我的禮物,可以給我多一點鼓勵,但是……對不起……」
「傻子!這有什麼關係!」趙清遠咧嘴一笑,抽出紙巾把座位擦拭乾凈。他知道自己送的禮物,吳靜思總是捨不得用,每次去醫院都隨身帶著,也算是一種精神寄託。
「對不起,那麼貴的東西,我那麼不小心……」本來就覺得自己是個廢人連累了趙清遠,現在又把這麼貴重的禮物打碎了,吳靜思小聲啜泣了起來。
就在此時,那輛黑色大眾在前面掉了個頭,停到了對街的停車位上,搖下了車窗。趙清遠微微一愣,狠狠地咬了咬後牙槽。
「乖,不哭了,只要人沒事,咱們再買就是了。」哄好妻子,趙清遠一推車門,跨步下了車,「思思,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清遠,算了,咱們不找麻煩……」吳靜思急得趕緊一把扯住趙清遠。
「沒事的,我又不是去打架,就是去評評理。」趙清遠大踏步往對面街道走去。
此時,黑色大眾上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趙清遠,趕緊又把車窗搖了上去。
06
那扇窗戶,張國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趟,依舊覺得胸口發悶,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了啊……」
已經深夜十一點半了,市局刑偵總隊會議室里依舊燈火通明,煙霧繚繞,張國棟深吸了一口煙,坐回椅子上,摸著右手虎口上那道刺眼的疤痕,心頭感嘆了一句。
年輕時蹲點抓捕疑犯,一蹲就是兩天兩夜不合眼。如今只是這種工作強度就已深感疲累,唉,看來人不服老不行啊!可惜兒子不爭氣,要不然在退休前還能再為警隊培養一名合格的刑警。張國棟嘆了口氣,又盯向了辦公桌上的案卷。其實他也知道,與其說是身體吃不消,不如說是心理壓力大。剛才許廳又打來電話,語氣急切。限時七天破案,已經過去兩天了,不可能不急。
幸好陳孟琳和肖敏才把月山湖的拋屍手法研究出來了,不然他還真不知道怎麼跟許廳交代。
「呵!這疑犯也算是『人才』了。」張國棟看著肖敏才從案發現場拍回來的照片,一陣無語。正思索著,肖敏才推開門進來,手裡還抱著厚厚一疊資料。
「結果怎麼樣?」張國棟焦急地問道。
肖敏才把資料一放,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灌下才回道:「全市能買到這種繩子的五金店和建材市場,初步統計結果是一百二十家。」
為了加快進度,從月山湖回來以後,肖敏才和陳孟琳就分工合作,他來局裡統計數據,陳顧問帶著現場的證物去陳山民鑒定中心做化驗。
「張局,陳顧問有消息了嗎?」
「暫時沒有。」張國棟搖了搖頭。局裡是有化驗中心的,但設備不如陳山民鑒定中心先進齊全。
「一百二十家,沒有遺漏吧?」
張國棟翻看了一下資料,一百多家店鋪,數量不大,相對比較正規,這麼長的繩子銷量肯定也不多,如果疑犯真是在星港購買的,有很大概率能追溯到源頭。
肖敏才搖頭道:「沒有遺漏。但我擔心疑犯不是最近購買,或者不是在星港購買的,那樣就比較麻煩了……」
正說著,陳孟琳推門進來,手上拿著兩頁薄薄的紙。
「結果出來了。」陳孟琳把兩頁紙攤開在辦公桌上,「經過化驗,案發現場樹榦上,也就是疑犯使用的繩索上遺留的物質,主要是鞣酸、沒食子酸和硫酸亞鐵等成分彼此化合,生成的鞣酸亞鐵和沒食子酸亞鐵,還有檸檬芳香劑……」
「機油?」張國棟和肖敏才同時聽出了端倪。作為技偵老手,聽到前面三個化學名稱,他們就已經可以斷定,樹榦上的東西,應該是某個牌子的機油。
「對。」陳孟琳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繩子,機油……」張國棟眼睛一亮,「修理廠、汽車租賃公司、拖車公司,基本只有這麼幾個地方會同時有這兩樣東西。」
「我同意張局的看法。」陳孟琳笑著點頭。
肖敏才立刻打開了電腦,噼里啪啦敲著鍵盤,很快就報出了一串數據:「拖車公司一共四家,汽車租賃公司三十八家,修理廠多一點,三百多家……」
「敏才,你馬上去通知專案組其他成員來會議室集合,進行具體的排查安排!」張國棟狠狠一捶桌子,他就不信了,範圍已經縮小到這個程度,還不能揪出這隻狐狸的尾巴來。
肖敏才正要領命,陳孟琳開口道:「肖隊,有個人我希望能一併通知一下,他肯定也在等我們的鑒定結果,而且,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把他調入專案組……」
「你是說鍾寧?」肖敏才明白過來。「鍾寧?」張國棟滿臉不解。
「是這樣的,張局……」鍾寧去月湖山這事,肖敏才也沒跟張國棟提,畢竟一個片警自己跑去案發現場私下調查,不是那麼合規矩,但現在陳顧問主動提起,而且案子確實是因為這個有了起色,肖敏才便不再隱瞞了。
張國棟聽完來龍去脈,眯了眯眼睛。看來這個小片警確實有點本事啊。只是這個脾氣嘛……上次那起謀殺失足婦女的案子,確實是鍾寧打了幾隻蚊子給破的,可疑犯招供以後,這小子居然在審訊室里操起凳子把疑犯砸得下巴脫臼,牙齒掉了三顆。要不是廳里愛才,鍾寧怕是早被開除警籍了,哪裡還有機會貶回派出所當副所長。
見張國棟有些猶豫,陳孟琳分析道:「張局,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抓住一切有可能幫助破案的人才。我相信鍾寧就是這樣的人才。」
「我對他進專案組倒是沒意見。」張國棟苦笑著搖了搖頭,「但他不是拒絕了嗎?」
肖敏才有些納悶道:「要說他對案子沒興趣吧,偏偏又自己跑去案發現場,搞不懂這小子的想法。」
「他對任何案子都有興趣。」陳孟琳笑了,「他不想進專案組,是因為我。」
「因為你?」張國棟和肖敏才同時問道。
陳孟琳一攤手,無奈道:「我們之間有過一點兒糾葛。」
「你們?」肖敏才上下打量著陳孟琳。難道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麼情感糾葛?
「也不是因為我。」陳孟琳看肖敏才的表情不對,解釋道,「主要還是因為我爸。」
「陳山民教授?」
陳孟琳點了點頭:「六年前,他們發生過一次不小的矛盾。」張國棟越聽越糊塗了,陳山民可是全國有名的刑偵大拿,而六年前鍾寧應該還在上高中,這樣的兩個人,矛盾從何而來?陳孟琳看向張國棟,道:「您知道鍾寧為什麼當警察嗎?」
「這個我知道,入籍的時候,我查過檔案。」肖敏才插嘴道。每年的警員招聘會,肖敏才都會看看新警員的檔案,想篩選幾個好苗子重點培養,對於鍾寧,他還是有印象的,「我記得好像是他姐姐被人害了,所以他才決定當警察。」
陳孟琳抬頭看向了黑漆漆的窗外,像是在回憶著當年的情景,好久才道:「他高中時成績很好,是個考清北的好苗子,只是他也是個苦孩子,從小跟著姐姐鍾靜相依為命。在他高三那年,鍾靜在夜班後出了事。」
「命案?」張國棟猜到了。
陳孟琳點頭:「被幾個喝了酒的小混混攔住了,開始估計是想搶點錢,鍾靜不肯給,拉扯中,為首的一個被她抓傷了,於是幾個小混混惱羞成怒,把鍾靜綁上了麵包車……後來就……」
想起當時在案卷上看到的現場照片,陳孟琳依舊心有餘悸:「幾個小混混玷污了鍾靜,怕她報警,在她身上捅了七刀。」
辦公室里出現了短暫的靜默,張國棟似乎想起了什麼,道:「這案子我有點印象,當時我還在分局,聽你爸提過一嘴,好像是最重的那個才被判了六年吧?」
「嗯,六年。」陳孟琳無奈一笑,「我爸是那起案子的刑技組長,當時我還在上大學,剛好放假實習,擔任我爸的助手。」
張國棟瞭然了,難怪鍾寧對陳孟琳這麼大意見,看來在這小子心裡,認定了陳山民是那幾個兇手的「幫凶」。
「他脾氣確實火暴。」陳孟琳苦笑,「庭審還沒結束,就衝到證人席打掉我爸兩顆牙,法警怎麼拉都拉不住。」
「呵呵,性子這麼烈?」他都敢在法庭上揍警察,難怪敢在審訊室揍犯人!
「他差點被判藐視法庭罪,被我爸壓下去了。」陳孟琳感慨道,「他如今當了警察,我想我爸應該也會高興的。」
「還是一個很聰明的警察。」張國棟補充了一句,又猶豫道,「你們這個結挺深,他不一定願意一起查案。」
「我相信他是個明事理的人。」陳孟琳起身拍了拍衣袖,「把道理說通,應該可以爭取過來。」
「行,那你就爭取爭取。」張國棟也起了身。身為警察,他太清楚鍾寧的遭遇意味著什麼了,心中不由得對鍾寧多了幾分感慨。「行,我這就去。」陳孟琳又恢復了神采,「我一定幫您爭取到一個得力幹將。」
此時已是午夜十二點,天空黑沉沉的,不見星星,不見月亮,幾盞昏黃的路燈力不從心地照耀著這座城市……
07
黑沉沉的天空不見星星,不見月亮,只剩下傾瀉而下的暴雨,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噼里啪啦地砸在車前的擋風玻璃上,死無全屍。
「寧哥,等支援嗎?」
鍾寧把警車停到路邊,車頂的一盞路燈垂死掙扎般「吱呀」了兩聲,冒出一股青煙,瞬間暗淡下來。
「誰報的警?」鍾寧拿出手電筒,看向駕駛座上的張一明問。「一個女的。」
「說了什麼事沒?」
張一明搖頭:「沒說,就報了地址,叫我們趕緊過來,聽上去很害怕。」
「別等支援了。」
兩人前後腳下了車,往馬路右邊的一條小巷走去。
拐進去五十來米距離,就看到一片城中村。此時是凌晨時分,一大片修建得密密麻麻的低矮破敗的樓房一片死寂,看不到一個人影。巷子不寬,勉強能過兩個人,再往右去十多米,赫然出現了一棟老掉牙的二層紅磚小樓,斑駁的牆壁上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邊上貼著一張穿著艷紅色西裝的男明星海報,男明星表情誇張地舉著一部手機,試圖叫他的粉絲去下載一個用來買機票的APP。
整棟樓沒有開一盞燈,黑漆漆一片,大門倒是開著的,被呼嘯的北風灌得噼里啪啦地摔打著牆壁,看起來就快要散架了。
「有人嗎?」張一明高聲喊了一句。沒人回答。
「跟在我身後,注意安全。」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鍾寧摸索著進了大門。
「啪」的一聲打開燈,鍾寧就因為所見的畫面下意識一聲驚呼—眼前不到一米遠的地上躺著一個女人,面部被長發遮住,破爛的白色短袖T恤上全是血跡。
「小寧……」女人氣若遊絲,拼盡全力向鍾寧抬了抬手,「我是姐姐。」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我姐!」鍾寧緩緩蹲下身,雙手顫抖著扒開女人臉上的頭髮……
「啊!」看到女人樣貌的一瞬間,鍾寧的喉嚨像是被火燎了一樣乾號了一聲,全身抖如篩糠。他抱起女人,嘶吼著:「姐,你醒醒!姐!你別丟下我!」
女人再沒回應,只剩下鍾寧的哭號聲響徹整個房間。「寧哥!小心!」
就在此時,裡屋的燈忽然亮了,出現了三個男人的身影,個子最高的那個手上還提著刀,猩紅的血液正順著刀尖往下滴著,在地板上畫出奇怪的圖案。
「人是我們殺的,你來報仇呀!」拿刀的男人挑釁地笑著,「才捅了七刀而已,不會真死了吧?」
鍾寧像是一頭狂怒的野獸,猛地起身,從腰間掏出槍對準了拿刀的男人:「給我去死!」
「開槍啊!你開槍啊!」邊上一個矮個子獰笑起來,「你要敢開槍,你早就開槍了!」
「畜生!」鍾寧猛然扣動了扳機……
「咔呲」一聲,槍沒有響,三個男人依舊在獰笑。「你不能殺人。」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誰?!」鍾寧猛地回頭,看到陰暗的角落中站著一男一女,男的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沖鍾寧似笑非笑地說道:「你不能殺人,鍾寧,你是個警察。」
鍾寧一怔,隨即額頭上青筋暴露,狂暴地大吼著:「滾!老子就要殺了他們!」
「你不能殺人。」女人也說話了,語氣平淡,「有法律制裁他們。」
說話間,兩人已經攔在了三個男人身前。
「給我滾開!我要殺了他們!」鍾寧依舊舉著手槍怒吼著,「他們是殺人犯!他們殺了我姐!」
「放過他們!」「憑什麼!」
又是「咔呲」一聲,槍里依舊沒有子彈。
「你放過他們!」老者臉色平淡,伸出手來,指向了鍾寧,「我最後說一遍,你放過他們!你只能放過他們!不然的話……」
說著,老者拿出了一把和鍾寧一模一樣的槍。「砰!」
「嗡!」
一聲悶響,鍾寧只感覺後腦一疼,一個翻身,醒了過來……「呼!」他長吁了一口氣,翻身起床,發現自己後背已經濕透。他擰開一瓶水,咕嚕一口灌下去大半瓶。壁鍾「嘀嗒」響著,告訴他已經是午夜一點了。
「姐,我又夢到你了……」他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水晶鑰匙扣,一陣揪心地痛。
那是高三下學期在縣城最大的「家家樂」超市拍的當時最流行的大頭照,照片中,鍾寧瘦得像猴子,姐姐漂亮得像仙女,兩姐弟笑得像是這世上永遠沒有憂愁一般。
當時把大頭貼做成水晶鑰匙扣需要十塊錢,他知道姐姐供自己讀書辛苦,好幾年連一件衣服都捨不得買,便不肯做那個鑰匙扣浪費錢。但是姐姐說他們姐弟沒拍過合照,等他考上大學去了大城市,聚少離多,要留個紀念。鍾寧當時就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工作,賺很多錢,給姐姐買最漂亮的衣服,還要買部數碼相機,這樣就可以留下很多照片。
想不到,這張大頭照成了姐弟倆唯一一張合照。
因此,當時極有希望考上清北的鐘寧毅然報考了公安大學,成了一名警察。
「姐,我碰到陳山民的女兒了,但是我沒答應她查案子。」鍾寧看著照片里的姐姐,嘴裡一陣發苦,「我當警察是為了多抓幾個賊,不是為了和這種人合作,你能理解嗎?」
沒有人回答,屋子裡靜得連眼淚滴在地上都能聽到聲響。「你要是還在,那該多好。」鍾寧眼眶發酸,「我恨他們。他們都是幫凶。」他像是在說給姐姐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一定會當一個好警察,姐,我不會讓這個世界上再出現另一個你,也不會讓這個世界上再出現另一個沒有你的我。」
沒有人回答。樓外遠遠傳來洒水車的聲音,鍾寧細細地擦了擦鑰匙扣,小心地放回了口袋中。就在此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誰?」這麼晚了,誰會突然來訪?「我。」是個女人的聲音,「陳孟琳。」
08
鍾寧把門開了一條小縫,屋內的光斜著照在陳孟琳的臉上,剛好把她的臉分成明暗的兩半。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想知道星港市最年輕的派出所副所長住在哪裡,應該並不難吧。」陳孟琳微微笑了笑,「你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
「我剛要出門。」鍾寧隨口說,他實在不願意讓陳孟琳踏進自己的房間。
「這麼晚了還出門?」陳孟琳顯然不信,「去幹什麼?」
樓下傳來一陣熱鬧的喧嘩,不時還飄上來一陣一陣香味。「吃東西。」鍾寧隨口胡謅。
「一起?」陳孟琳似乎不打算走,「我請你?」「不用。」鍾寧搖頭,「我喜歡一個人吃東西。」
陳孟琳不依不饒:「行,我到你隔壁桌吃總可以吧?」
鍾寧沒再說什麼,打開門下了樓,陳孟琳還真跟著下了樓。小區是個老小區,門口就有一個燒烤攤,深夜正是生意好的時候,油膩膩的老闆露著個大肚子站在烤爐前扇著風,爐火上一排黃燦燦的雞排正滴著油。看到鍾寧,老闆大聲招呼著:「喲,鍾警官,坐坐,喲,還帶美女來了?」
「不是跟我一起的。」鍾寧自顧自抽了個凳子,找了張小桌子坐下,「一碗蛋炒飯,一份雞排,兩份韭菜。」「行嘞!」老闆吆喝了一聲,扭頭道,「美女呢?」
「我跟他一樣。」陳孟琳也抽了一個凳子坐到鍾寧對面,開門見山,「還是對我爸有意見?」
「談不上。」鍾寧頭都沒抬。
「可以理解。」陳孟琳幫鍾寧把桌上的碗筷拆開,泡上了熱水,「但你是警察,不能因為私人情緒影響工作。」
鍾寧冷笑一聲:「就因為我是個警察,才不願意和你這種人一起工作。」
陳孟琳並不氣惱,反而笑了:「我就是你拒絕進入專案組施展自己才能的原因?」
鍾寧沒回話。
「你知道什麼比公平正義更加重要嗎?」陳孟琳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鍾寧依舊沒有回話。
「法律。」陳孟琳重重地說出了這兩個字,「因為公平正義在每個人心中的標準都不一樣。有人被偷了五百塊錢都恨不得小偷去死,那麼,為了實現他心中的公平正義,小偷就要被判死刑嗎?」
鍾寧面帶嘲諷地看著陳孟琳:「所以,你和陳山民就鑽了法律漏洞,讓那三個畜生輕判?」
「不,那不叫鑽漏洞,那恰恰是尊重法律。」陳孟琳看著鍾寧,良久才道,「你姐姐確實死於心臟病發,而不是刀傷,我相信你心裡清楚這一點。」
「嗯,我記得。」鍾寧冷聲道,「陳山民說的嘛,我姐在被刀子捅之前就已經心臟病發死了,跟他們沒有關係。」
「並不是我爸說的,是法醫檢驗後得出的真實情況,而且也不是跟他們沒有關係,他們也確實都被判刑了。」陳孟琳糾正。「年齡呢?」鍾寧反問,「那個動刀子的明明滿了十八歲,被你們改成了十七歲。」
「這也不是我們改的。他母親為了入學方便,把他的年齡改大了一歲,只是這個情況被我爸發現了而已。這一點有許多證人可以證實,我爸甚至還專門申請了骨齡測試。」
「呵呵,滿了十八歲的是司機,只是在邊上看著,動手的剛好沒滿十八?有那麼巧?」
「從刀傷可以看出來,是右利手,但是滿十八的那個人是左利手,而且他們三個也只有一個人會開車。」陳孟琳搖頭嘆息,「以你現在的能力,這些情況你心裡都知道,別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好嗎?」
鍾寧知道陳孟琳說的都是事實,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姐姐已經死了,而那三個畜生坐了幾年牢,現在已經出來了,又能繼續禍害社會了。
「其實,知道你上了公安大學要當警察,我爸心裡就挺高興的,他一直跟我說,你不錯,沒有走上歧路。」陳孟琳從包里掏出兩張照片放到桌子上,「這是這兩起案子的死者親屬……」
鍾寧瞄了一眼,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一個稚氣未脫一臉純真,另一個滿頭白髮老態龍鍾。
「這個叫劉晶晶,是劉建軍的獨生女,二十歲,還在上大學;這個叫蔣先萍,是胡國秋的妻子,六十一歲,有心臟病、糖尿病,醫生說隨時有中風的可能性。」
陳孟琳把照片推到鍾寧眼前:「你對我有意見,對我爸有意見,沒有關係。但是她們呢?你是警察,你有能力,為什麼不願意幫幫她們?」
「我在幫她們。」
「靠什麼?靠你派出所片警的身份?你有足夠的調查許可權嗎?」陳孟琳反問道,「你當警察不就是為了你和你姐的悲劇不再發生嗎?你現在有能力反而退縮了?難道我和我爸就這麼重要,能讓你放棄理想?這不過是你的借口罷了!」
陳孟琳的語氣越來越重,終於把鍾寧惹毛了,他狠狠盯著陳孟琳,一字一頓道:「這不是借口!」
「別騙自己了,你知道你姐姐的案子判得沒有問題!」陳孟琳毫不示弱,盯著鍾寧,重重道,「你不原諒我爸就是借口,你姐為了你輟學打工,死於非命,其實你只是沒辦法原諒你自己!但是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鍾寧暴怒:「閉嘴!」
「我可以閉嘴,但是我希望你走出來,你姐姐如果在天有靈,肯定也希望你走出來!仇恨不能解決問題。」
鍾寧只覺得全身無力,他喃喃著:「我讓你閉嘴……」
「好,以後我不會再提這個了。」陳孟琳收好照片,又從包里抽出一個信封放到桌上,「這是你大學四年的學費,所有的匯款單都在,你自己看看。」
鍾寧猛然怔住了,他清楚記得,大學的學費是好心的班主任幫自己墊付的,畢業工作以後他也立刻還了:「不……不是班主任嗎?」
「你還的錢,我爸走之前交給我了,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當彩禮給你。」
陳孟琳打開信封,把單據一張張攤開來,四年,八個學期,沒有漏掉一期。
「本來我不想說,我爸也不讓我說的。」陳孟琳苦笑,「但是,我希望你走出來,公平理性地看這件事情。你很有天賦,不應該浪費……」
「浪費?」鍾寧冷笑,「你有什麼資格覺得我是在浪費?你自己做著年薪百萬的工作,卻要求我去幫助這些受害者家屬?」「我爸需要換肝!換肝需要錢!」陳孟琳猛然站了起來,面色凝重,「我必須有高薪工作才能負擔得起!」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很快坐下來,「我想你也知道我是收養的,這個傻老頭兒,把他的工資都用來資助像我這樣的孩子了,到他自己生病的時候,一點兒存款都拿不出來。」
回憶起養父,陳孟琳的臉上有微微的顫抖,像是在壓抑自己的痛苦:「那時候,我博士畢業,準備進入省廳刑偵總隊,但是……我爸檢查出肝癌,他需要換肝……」
陳孟琳的眼眶紅了:「我幫他聯繫了國外最好的醫院,所有費用加起來需要四百多萬,於是,我和當時想挖我的保險公司簽了四年合同,答應幫他們弄一個最好的鑒定中心,唯一的要求是,必須用我爸的名字命名。」
鍾寧默然。
「還是晚了……」眼淚終於還是奪眶而出,陳孟琳趕緊從包里掏出了紙巾,「我爸生前最遺憾的是我沒有當警察。他是那種老派人,用他的話來說,學了本事就應該報效國家人民,拿本事去賺錢吃香喝辣的,總是不入流的……還好,今年合同就到期了……」
說到這裡,陳孟琳艱難地擠出一絲笑臉:「這也是我主動提出和警方合作的原因……我相信將來我們會成為同事的。」
爐火興旺,胖老闆不停地擦著汗,招呼著新來的客人們。鍾寧別過頭,腦中浮現出了那個老頭兒的模樣—永遠是一套洗得發白的警服,永遠是一絲不苟的板寸髮型,被自己在法庭上揍得滿嘴是血,爬起來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扶正頭上的警帽。
這個一根筋的老頭兒,為什麼會得肝癌呢?為什麼這世上,好人沒好報呢?「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可以繼續恨下去,但希望你不要因為仇恨耽誤了自己。」陳孟琳收拾好了情緒,又從包里掏出兩張鑒定報告放到了桌上,「有空看看……我總覺得很蹊蹺,但又說不出來哪裡蹊蹺,如果你想到了什麼新線索,隨時聯繫我。」
她又放了一張名片到桌子上,起身道:「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我相信只要我們合作,破案不是問題。想想她們。」她指了指桌上死者家屬的照片,不再說什麼。
鍾寧默然無言地看著陳孟琳走遠。
陳孟琳說得對,他一直不能原諒的,其實不是陳山民和陳孟琳,而是他自己……
「姐,你能原諒我嗎?」鍾寧又掏出水晶鑰匙扣。鍾靜微笑著,不言不語。看著姐姐,鍾寧的心頭彷彿堵了一塊大石頭,有些喘不過氣來。
「鍾警官,趁熱吃啊,涼了沒味兒了。」燒烤出爐,老闆熱情地端上來,好奇道,「剛才那美女呢?」
「哦……她有事先走了。」
鍾寧回過神,收好鑰匙扣,看向了桌上的資料—兩個家屬,一個叫劉晶晶,一個叫蔣先萍,他還記得這兩個名字。他又看了看檢測報告—
「機油。」
又有洒水車開來,揚起一陣水霧,惹得食客們一陣躲避,嘴裡發出陣陣咒罵。
鍾寧沒了胃口,收拾好桌上的照片和報告,起身去付錢。「呵,媽的,就他會開車,一天到晚耀武揚威。」老闆朝著洒水車的方向咒罵著。他對付洒水車可謂經驗豐富,剛才他是用那把巨大的遮陽傘擋住了水,才保住了食材沒受什麼污染,反倒將傘上的油污沖刷下來,傘面變得乾乾淨淨。鍾寧的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問道:「老闆,你動作很快啊。」「能不快嗎!不管颳風下雨,這些孫子一晚上準時準點出來兩次,跟瞎子一樣,看到人也不知道關一下,還噴什麼噴!」胖子老闆抱怨著,「我們老百姓做點小生意多難……」
「是挺難的。」鍾寧嘴裡答著,心頭湧起了一個巨大的疑惑,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手機,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被接聽,陳孟琳的語氣十分欣喜:「你決定幫我了?」
「不是幫你,是幫那些死者家屬。」鍾寧頓了頓,開口道,「我覺得,這案子和機油沒有關係。」
「理由呢?」
「理由我現在也說不準。」鍾寧搖頭,接著道,「我打算從另外一個角度查一查。」
「什麼角度?」
「我個人的角度,不過你們依舊可以跟著已知線索去查。」鍾寧沒有直接回答,在案情還看不清晰的時候,他不想影響到看上去更有價值的調查線索。
「那行,需要多少人手,還需要什麼資料?」
「我只需要一個幫手。」想了想,鍾寧道,「還有,你把所有發過那個帖子的網站給我。」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聲響,應該是陳孟琳在翻看資料:「兩個視頻的首發論壇叫『震驚中國』,然後……」
「所有的。」鍾寧強調,「我需要源頭。」
「等一下就給你。專案組的證件我也會幫你去申請,還有……」停了停,陳孟琳低聲道,「我先替死者家屬謝謝你。」
鍾寧沒回話,抬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似乎有星星,看起來,明天應該會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