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夢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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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柳夢的一根頭髮,2010年晚春發生的「4·30」案和1997年深秋髮生的「10·18」系列案件正式併案。那個歲月儲藏箱里的所有信息,將被全部調出後仔細地加以對比,尋找那些曾被忽視的細節。陸行知去了分局檔案庫,準備調取當年的所有卷宗。檔案庫保管員看著手裡的單子,眼神有些驚詫,都要?陸行知答,都要。又補了一句,拉個小車吧。
檔案庫里光線幽暗清冷,保管員拉著小車,領著陸行知走過一排排檔案櫃之間的通道,在一排檔案櫃前停下,查看了年份,說,九七年的,又指指右側一排說,九八年的。陸行知望著架上一排排整齊擺放的卷宗,沒想到還有自己再次打開它們的這一天。
卷宗擺滿了分局小會議室的大桌子,陸行知和趙正明、老朱帶著專案組警察們逐冊整理,分門別類地擺置好。老朱憂心忡忡,一邊忙乎一邊連聲嘆氣。陸行知說,老朱,老嘆什麼氣?老朱頓了頓,好像在回想自己剛才的動作,說,我嘆氣了嗎?我在想,這事跟不跟老杜說呢。陸行知說,想他了?老朱說,老戰友了嘛。陸行知想想說,先不講吧,讓他在那邊安心待著,等破了案再告訴他。趙正明沒聽明白,他不知道老杜是誰,也不敢問這個人是不是在十三年前的偵破中犧牲了。
法醫老呂推著一車存放物證的紙箱,進門就問,物證擺哪兒?趙正明左右看看,有點兒發愁,合計了半天,準備去收拾一張桌子。老呂說,別忙,先堆牆角吧,還有幾車呢。趙正明尋思著,再這樣堆下去專案組就下不去腳了,便跟陸行知商量說,陸隊,能不能讓咱們用大會議室?陸行知和老朱對視一眼,笑了笑,好像聽到了一個只有他們倆才懂的笑話。
一個穿灰色工服的年輕男孩也來找趙正明,問他,路由器擺哪兒?趙正明看著他臉生,問他是幹嗎的。男孩轉過身,露出工服後背上的字「南江寬頻」給他看,說,裝寬頻的。趙正明指著牆角說,那兒。男孩沒走,繼續問,出大案了?趙正明沒好氣地說,干你的活兒去。男孩又說,怎麼才能當上刑警呢?比如說技偵,得考證兒吧?男孩態度認真,然而趙正明一腦門子事兒,沒空做職業指導,指著房間另一頭兒的陸行知說,問我們隊長去!男孩看了一眼陸行知,沒敢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著路由器走開了。
當天晚上,案卷整理完畢,陸行知遣散了眾人,獨自開車駛出分局。他目的地明確,算準了時間,一路開到要找的地方—一個街邊的餛飩攤。下了車他抬頭一看,路邊電線杆上有個監控攝像頭正對著餛飩攤。道路兩側,停著幾輛計程車,這兒是計程車司機們常來的一個飯點兒。陸行知要了一晚雲吞面,找了張桌子坐下,邊吃邊等。看時間,人快來了。
不久,他聽到身後傳來聲音,衛崢嶸跟攤主打了招呼。陸行知呼出一口氣,輕輕放下筷子,端起碗走到衛崢嶸桌邊坐下。衛崢嶸愣了一下,望著陸行知,臉上的微笑像浮上水面的魚,一閃又下去了。兩人面對面坐著,隔著溫和而深厚的靜默。兩人都好像在等著相隔數年的時光悄悄流過,各自在心底思量著如何開口。
攤主給衛崢嶸端上一碗雲吞面,打破了這份沉默。衛崢嶸看著陸行知說,好吃,我天天兒來。陸行知沒接茬。衛崢嶸拿起筷子指了指陸行知的面說,接著吃,別涼了。
兩人邊吃,邊互相觀察。陸行知風捲殘雲般很快吃完了。衛崢嶸問他,有急事?陸行知說,不急……但你吃飯沒有以前快了。衛崢嶸說,胃不好。
陸行知從衣兜里掏出一瓶二兩裝白酒和兩個酒杯,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問衛崢嶸,喝兩杯?衛崢嶸笑笑,伸手一擋陸行知擰瓶蓋的手,說,早戒了。陸行知倒有一點意外。衛崢嶸說,有事說事吧。陸行知左右看一眼,攤兒上沒幾個人。他把聲音放低說,局裡想返聘幾個有經驗的老人,想不想發揮發揮餘熱?衛崢嶸看看陸行知,說,行知,你當了隊長,也會繞彎子說話了。
十幾年沒見,陸行知確實有了變化。像老霍當初說的那樣,摸爬滾打了十來年,皮也糙了肉也厚了,書生氣不見了—其實不是磨沒了,是內斂深藏,保存到內心妥當的地方去了。當了刑警隊長,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自己有書生氣。這些年他跟罪犯斗心思,耍手段,學會了繞彎子說話,辦案也越來越遊刃有餘起來了。衛崢嶸一眼就看出來,當年那個稚嫩年輕的刑警,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老警察了。陸行知笑笑說,行吧,就是想返聘你。衛崢嶸說,抱歉,當年脫了警服,我就沒打算再穿。陸行知問他,前進路傢具市場的案子你聽說了嗎?衛崢嶸點頭,說,局裡有你就行,省級專家,什麼案子破不了。陸行知笑了,衛崢嶸知道省級專家的事兒,至少說明這些年他還關注過自己的情況。陸行知說,專家也是你帶出來的,怎麼樣,再幫幫徒弟?衛崢嶸沒說話,一口一口把面吃完,放下筷子說,行知,交個底吧,這案子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陸行知望著衛崢嶸的眼睛。他感覺衛崢嶸貌似波瀾不驚,卻在暗暗使力,好似在等待閃電之後的驚雷。
陸行知說,被害人身上發現了柳夢的頭髮。柳夢,你還記得吧。
衛崢嶸像個雕塑似的,半晌沒動,然後他好似拿起個千斤重的東西一般慢慢拿起保溫杯,旋開喝了一口熱茶,又把保溫杯放下,說,行知,我已經翻篇了,不能再來一遍了。對不住,這個事兒你得自己完成了。
陸行知觀察著衛崢嶸,衛崢嶸臉上的表情如石刻般。兩人沉默了半晌,陸行知點點頭,放下一個電話號碼,說理解,師傅,但我要給你打電話,你可別不接。
衛崢嶸目送陸行知離開後,伸手又要去拿保溫杯,才發現手臂已經抖得拿不住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專案組將當年的卷宗分門別類,將重點嫌疑人和一般嫌疑人的資料一一擇出。嫌疑人的資料分了兩堆,重點嫌疑人沒多少,有十來個,一般嫌疑人則有好幾百。
分好了類,陸行知和霍局召集了專案組刑警們開會,開始分配任務。霍局先做誓師動員,點明了本案的嚴重程度、對將要在本市召開的世貿會的影響,以及領導希望儘快破案的態度等。他說著說著就有點兒激動,解開外套敞著懷說,兇手故意把柳夢的頭髮留在現場,用意很明顯,這是在向我們警察挑釁示威。我們沒說的,接招吧,舊案重開,併案調查!這個兇手,不能小瞧,十三……不,十二年前我們沒抓著他,至少說明他是個聰明人,對我們的調查手段有一定了解,甚至很熟悉。我們只能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不放過任何線索,不忽視任何疑點。偵破不是個輕巧活兒,不能像電影小說里的神探似的,看看現場,三推五推就真相大白了。偵查是個苦功夫,有時候就是大海撈針,功夫下到了,針也撈得起來!他給咱們一根頭髮絲是不是,咱們就把頭髮絲後面這個混蛋玩意兒給牽出來!再聰明他不就一個腦子嗎?咱們這麼多大腦,加在一起斗得過電腦!特別是老陸這腦子……老霍說著說著有些火大。陸行知稍微按了按,說,霍局,我分配一下任務?霍局說,行,你分配!我消消氣。他從兜里摸出個什麼零食,撕開了丟到嘴裡,坐下補充糖分。
陸行知說,既然併案調查,新案子的線索我們要繼續跟進,舊案子的線索也要重新審視、排查。他指指桌子上兩堆文件夾,說,這是當年調查過的所有嫌疑人,少的這堆兒是一類嫌疑人,有重大嫌疑,都是最終排除或不能完全排除的。多的這一堆是二類嫌疑人,是有一般嫌疑的,大部分最終都排除了。現在我們得從頭篩一遍,兇手也許就在這兩堆文件里。各區大隊的支援很快就到,咱們要用最快的速度攻堅。他看了看趙正明那些年輕人,說,當年沒有參與案件的新同志們,也許能提供新的眼光新的視角。他又望著老朱這些老人們,說,當年參與了案件的老同志們,也要時刻提醒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現在新的偵破手段複查當年的線索。好了,領任務吧。陸行知拿起嫌疑人資料,老朱首先走上前,伸手接過。兩人相互點一點頭,盡在不言中。
刑警隊摩拳擦掌準備開戰的這天早上,衛崢嶸的早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昨晚上陸行知給他丟了一顆炸彈,讓他一晚上沒回過神兒。胡海霞夾了一塊他炒的雞蛋,剛放進嘴裡就吐了出來,說喲,怎麼是甜的,你想害死我?衛崢嶸一怔,自己嘗了一口,道歉說,把糖當成鹽了,我再給你炒一份?胡海霞觀察著衛崢嶸說,不用,昨晚上回來你就丟了魂似的,份子錢又漲了?衛崢嶸忙著編出一個合適的借口,一句三頓地說,沒有……昨晚上……收了張假錢。說著他把糖炒的雞蛋推給兒子。小衛不領情,把雞蛋又推回去了,說,我不吃甜的,不能長胖。小衛身材結實,肌肉發達,比起一個高三學生更像個運動員。胡海霞瞪了兒子一眼,疑神疑鬼地說,你一個大小子嫌什麼胖瘦?衛崢嶸吃完了,開始收拾碗筷。小衛正要伸筷子去夾盤子里最後一塊肉,也被他收走了,急得直叫,爸,我還沒吃完呢!你今天是怎麼了?衛崢嶸笑笑,端著碗筷進了廚房,放進水池,才出了一口長氣。
不僅如此,衛崢嶸白天出來拉活兒,開著車,心也不在路上。到地兒了,衛崢嶸收了錢,客人卻沒下車,說,找錢啊。衛崢嶸才反應過來,趕緊拿出錢夾,看了看,抱歉地跟客人賠笑,您剛給了我多少?
一天下來,衛崢嶸都神遊天外,帶的盒飯也沒心思吃,想著柳夢那根頭髮,想著大案重開,陸行知他們在幹什麼。他還想著當年那些嫌疑人都有誰,這是把誰漏了?幸好他是老司機了,憑本能看著紅綠燈,剎車換道,居然沒出交通事故。
一直到了晚上,天剛黑他就去了餛飩攤兒。他一邊吃一邊留心著周圍的吃客,希望能看見陸行知,然而陸行知沒來。衛崢嶸又多坐了半小時也沒等到人,最後悵然若失地開車走了。他本來要回家,路上卻鬼使神差地一打方向盤,奔刑警隊去了。這路他再熟不過,閉著眼睛都能開到。到了分局門口才反應過來,來了也不能進,只好把車在路邊停了,熄了火,把座位往後掰了掰,盯著分局大門口。他知道這案子一啟動,陸行知這個點兒看著下不了班。
陸行知這時正坐在專案組的辦公室,看著面前擺著的兩個物證袋。一個是1997年的,一個是2010年的。物證袋裡裝的是兩支一模一樣的鉛筆,就是最通常的暗綠色花紋HB鉛筆。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陸行知揉揉眼睛,抬頭髮現只剩他一人了。
陸行知下了樓,背著挎包走到車前,正要打開車門,看到分局大門外,有車燈閃了閃。陸行知望過去,路邊停著一輛計程車。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陸行知鑽進衛崢嶸的車裡,上來就問,想好了?又拿出手機說,我給霍局打個招呼,馬上下返聘書。衛崢嶸說,別打了,案子我不參與。陸行知看看他說,那師傅你來……?衛崢嶸說,別叫師傅了,聽著不順耳,能不能叫老衛?陸行知忖了忖,痛快地答應了,行,老衛就老衛,反正我也老了。那老衛你來……?衛崢嶸說,就算是好奇吧,畢竟是一塊心病,撂不下。我來是想問問有什麼消息沒有。陸行知說,我們剛剛開始重新排查當年的嫌疑人,工作量多大,你也知道。衛崢嶸低聲說,抱歉,我幫不上忙。
陸行知瞟了一眼衛崢嶸,眼裡露出些許狡黠,魚要咬鉤了攔也攔不住,不如再加塊兒餌料。他從包里掏出個厚實的文件夾,打開來,一頁頁都是嫌疑人的照片和信息匯總,邊看邊說,這麼多人,排查需要時間,有消息了我一準兒告訴你。
衛崢嶸的目光一粘上文件,好像就離不開了。陸行知把文件夾虛遞過去,說,看看?說不定能看出什麼新門道。衛崢嶸說,那……看看。雖然他嘴上猶豫著,手上沒猶豫,伸過去接住了,抱著一頁頁翻看。衛崢嶸的手有點兒抖,陸行知都看在眼裡,伸手過去,輕輕把文件夾合上了,說,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已經不穿警服了,給你看這個已經違反紀律了,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
陸行知把文件夾拿走,裝進包里下了車。衛崢嶸若有所失地看著他走回分局,笑了笑,陸行知這個欲擒故縱的把戲他明白,但自己情願咬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