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年(4)
1997年10月18日,時值初秋,樹葉剛開始落,天氣還不涼。柳夢被發現後的幾個小時,警察們進入案發現場周圍的平房區,踏著坑坑窪窪的柏油路或是磨得又滑又光的石板小道,散開了分頭行動,挨門挨戶走訪。路邊一個街坊聚集的空場,坐著十來個大爺大媽,有的抱孩子,有的擇菜,都望著警察們,滿臉好奇,議論紛紛。命案這麼大的事兒,早就傳得人人皆知了。
陸行知看見衛崢嶸朝這群街坊們走去,很市井氣地打了招呼,熱絡地聊著天,拿著一張紙給他們看。沒聊幾句,一個大媽憤然站起身,跟衛崢嶸說了句什麼,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大媽邊走,邊掏出個紅袖箍套在胳膊上。
陸行知走向下一戶。這戶門口坐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瘦而猥瑣,頭髮油乎乎的。陸行知拿著的那張紙,是市局專畫模擬畫像的神筆老賈剛剛畫好的被害人肖像,比洗印照片來得快,而且畫出來活靈活現的。他畫好複印了,調查的警察人手一張。陸行知給這男人看了看畫像,問他認不認識。男人看了一眼,上下打量陸行知,皮笑肉不笑地說,有點兒面熟,使勁想想說不定能想起來。陸行知知道遇上油條了,順著他說,那使使勁兒?男人說,我運運氣,哎,警察同志,我這可是為人民政府使勁,政府是不是也給我使使勁?我早飯還沒吃。陸行知看看他,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抽出十元錢。男人涎著臉說,我早飯一般吃燒鴨,二十一隻。陸行知又抽了一張,遞過去。男人剛伸手要接,衛崢嶸突然如神兵天降,一巴掌把陸行知的手打了回去,下一巴掌抽在他的腦門上。衛崢嶸先罵陸行知,你錢多得錢包裝不下?派出所兩年白乾了,看不出來這是個什麼貨色?又對男人怒目而視說,瓜皮,還想讓我再抓你一回是吧?瓜皮揉著腦袋,嘟囔著,斷人財路呢。衛崢嶸說,滾你的!然後把畫像舉到他臉上問,到底認不認識?瓜皮說,我頭暈,想不起來。衛崢嶸踢了他迎面骨一腳說,給你定定神兒,現在想起來了?瓜皮「嗷」地一聲,抱著腿跳起來,像只火烈鳥。衛崢嶸打算再給他一腳,瓜皮喊道,去王麻子衚衕,要不就是柳葉衚衕找找!衛崢嶸轉身就走。陸行知跟上他,小聲解釋,其實…….這種人,給錢就交代。衛崢嶸罵道,你一個月拿多少工資?有錢孝敬你媽去!陸行知臉色變了變,不再說話。他們先去了王麻子衚衕,問了一圈,無果,又轉戰柳葉衚衕,敲了兩戶門,沒人。剛要敲下一戶院門,衚衕那頭過來幾個人,一個年輕姑娘攙著一個五十來歲的阿姨,後面跟著一個同樣年紀的大叔。這幾人恰是柳夢的妹妹和父母。柳夢她媽神色張皇,腳底下是軟的,踉踉蹌蹌。三人身邊,還跟著一位帶紅袖箍的大媽,不過不是剛剛那位從街坊「情報中心」撤離的紅袖箍大媽,大概是同一「戰線」的情報員。柳夢的家人從這位大媽處得到消息,急忙趕來。陸行知把肖像給他們看了一眼,柳夢她爸馬上就蹲下了,她媽也身子一沉,坐地上了。
他們去了柳夢家,是衚衕里的幾間平房,沒有院子,家門就臨著街。因為門前有樹,窗戶又小,室內光線不好,可能看見擺設雖簡陋,但樸素乾淨,看起來就是普通工薪家庭的樣子。柳夢她媽說,柳夢團里要演《長生殿》,天天排練到半夜,明年就能挑大樑了。原來柳夢是崑劇團的。她們家牆上掛著一個老式大相框,裡面夾著數張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記錄了這一家子幾十年的歲月。有一張照片上,柳夢穿著崑劇戲服,擺著一個嬌俏的姿勢。陸行知努力將她與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聯繫起來。一生一死,原來區別這麼大。
衛崢嶸詢問著情況,柳夢有男朋友嗎?沒等家人回答,紅袖箍大媽斬釘截鐵搶了話說,沒有!上個月我還給她介紹過對象,沒成。柳夢她媽也說沒有。衛崢嶸看看那位年輕姑娘—柳夢的妹妹柳潔。柳潔也搖搖頭,說沒有。有沒有男朋友,姐妹之間比父母知道得更清楚。衛崢嶸又問,你們家有沒有跟什麼人鬧過矛盾?紅袖箍大媽又搶著回答,沒有!大哥大姐都是電扇廠先進工作者,群眾關係沒的說!說著她又豎起大拇哥贊道,誰提起來不這樣!這可是個五好家庭,模範之家!衛崢嶸被大媽的嗓門震得腦仁疼,揉起了太陽穴,有這麼個搶答的,他不想問話了。陸行知禮貌地指出,阿姨,我們的問題,最好讓他們二老回答。紅袖箍大媽滿口答應,行!衛崢嶸問柳潔,你做什麼工作?紅袖箍大媽又搶著回答,大學生!衛崢嶸看著大媽,有點兒鬱悶。
他們告辭時,一直沒說話的柳夢他爸囑咐二女兒,替我們送送警察同志。他沒起身,眼神渙散,喃喃道,我心裡疼……馬上就拆遷了,要換大房子了,你姐從來沒住過大房子。陸行知突然有些心酸,想起自己的父親,中國父親們的愛總是內斂卻深厚,一旦受傷久難痊癒。
柳潔把他們送到門口,問他們是不是要去崑劇團。衛崢嶸說對。柳潔猶豫了一下才說,其實我姐早就不在劇團了,她現在天天到歌舞廳跳舞掙錢。衛崢嶸和陸行知都很意外。柳潔忍著淚又說,她不敢告訴爸媽。
衛崢嶸和陸行知馬上去了柳潔說的紫氣東來歌舞廳。歌舞廳門頭上的霓虹燈恰好在暮色中亮起,大紅大綠。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歌舞廳幾乎是一夜之間遍地開花,都是這種大跳大唱、大鳴大放的氣派,就像長期壓抑後突然釋放的矯枉過正。同樣的還有更早些時候在市面上泛濫的卡拉OK里的伴唱MV,畫面都是泳裝女郎,濃妝艷抹,不是在舞台昂首闊步,就是在沙灘款款而行,動作大膽,眼神挑逗,望著電視機前的小孩們高唱《甜蜜蜜》。
衛崢嶸跟陸行知剛下車,紫氣東來的門衛就迎了上來,好像認識衛崢嶸,自來熟地打招呼,衛大隊長,您來了!大隊長這稱呼,聽起來像漢奸。衛崢嶸破口大罵,誰他媽是隊長,滾一邊兒去!門衛只好灰溜溜地帶著他們進門。時間還早,歌舞廳里還沒有人,有清潔工在打掃衛生,大廳里瀰漫著啤酒和煙草混合的氣味。舞廳前方有舞台,中間有舞池,圍著舞池放了一圈兒桌子,都蒙著白色桌布,每張桌子中間都擺著一個插著假花的花瓶,讓人感覺這裡挺高雅,表演的節目也是可登大雅之堂的。
門衛把他們一路帶到後台,站在一個房間門口,往裡指指。衛崢嶸厭煩地擺擺手,讓門衛走開。他們進了門,看見幾個姑娘正在吃盒飯,有的穿睡衣,有的穿睡裙,都是為了換衣服方便。衛崢嶸問,誰跟柳夢熟?一個穿紅睡衣的女孩停下了筷子。
他們把紅衣女孩單獨帶到一個角落,衛崢嶸問她昨晚柳夢的行蹤,紅衣女孩一邊上妝,一邊跟他們聊,說昨晚上她們不在這兒,在新星劇院跳舞。衛崢嶸很奇怪,跳舞去劇院幹什麼,又不是唱戲。在
他心裡,劇院還有點兒「大雅之堂」的意思。紅衣女孩說,給黃家傑伴舞啊。衛崢嶸表示不知道黃家傑
是何方神聖。紅衣女孩驚訝極了,瞅著衛崢嶸說,這麼大的明星你不知道?黃家傑啊!《龍虎英雄傳》?陸行知對流行文化有一定了解,解釋說,香港連續劇,武打的,黃家傑是主演,去年挺火的。紅衣女孩叫起來,對呀!他來南都巡迴演出呢,票好難買的!她從包里翻出一盒歌曲磁帶,上面是一個表情憂鬱的男人,盒子上有個簽名。衛崢嶸接過看看,又扔到桌子上,問,他到底是演電視還是唱歌的?紅衣女孩把磁帶寶貝似的小心收起來,自豪地說,全能呀,影視歌三棲,還演電影呢!對了,柳夢到底怎麼了?過會兒就該上台了!
要調查黃家傑是個麻煩事,他屬於港澳同胞,又是明星,不能輕舉妄動。衛崢嶸請示了霍大隊,霍大隊說要請示領導,明天回話,於是衛崢嶸讓陸行知先下班。
下班路上,陸行知騎著自行車,蹬得不快,與早上的精氣神相比,明顯疲了。他路過一個公用電話亭,下了車,摸出一張IC卡,撥通電話跟他爸說了幾句。上班第一天,他怕他爸惦記。陸行知沒說第一天就出了命案,只說沒什麼大事,跟領導同事見見面,大家對他都很好,當然也沒提衛崢嶸動不動就罵人。陸行知老家是縣城的,十四歲時他母親就病故了。從他上大學起,他爸就一個人生活了。
回到家時,書房的燈還亮著。楊漫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桌上壓著一本英漢大辭典,手邊的筆記上寫滿了中英文。楊漫是個翻譯,跟出版社合作翻譯英文小說,有活就在家自己干,不坐班,算是自由職業。
陸行知推推她,人沒醒。陸行知乾脆伸手抄到她身下,把楊漫抱了起來,走回卧室,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剛要起身,脖子卻被楊漫勾住了。楊漫問他,陸刑警,第一天順利嗎?陸行知說,一切順利,我去洗漱。楊漫勾著他沒放說,還我啊。陸行知納悶,還什麼?楊漫說,早上記的賬。陸行知才想起來,說,等我刷了牙。楊漫還沒全醒,迷迷糊糊地說,以後你不會天天這麼晚回來吧?我都想你了。陸行知只好回答說不知道。楊漫嘆了一聲,原來刑警的老婆真的不好當啊。陸行知怔住了,半晌才說抱歉。楊漫笑了,親他一口說,親親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