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
計程車司機陳春鳳說什麼也鬧不明白,為什麼噩運會像一隻兇猛的惡狗一樣無休止地追逐著她,而且不管她躲到哪裡,冷不丁地就會從暗處撲咬過來。那天,她被咬子姦汙了。
那個晚上,按約定時間,陳春鳳返回大船,去接那位來滄海搞調研的女主顧,順便捎腳拉了一位客人,那人挎了一部照相機,自稱到大船附近拍風景,讓她沿著海濱繞著大船轉了一遭,最後在那塊突起的龜頭礁邊停了車,只見他幾下子攀到了崖頂,就蹤影全無。就在陳春鳳準備離去時,猛然聽到叫罵和廝打的聲音,遠遠地看到那人已被捆綁了手腳,架上了大船尾部。緊接著就見他從船頂跌向了大海。被這一幕驚呆了的陳春鳳好不容易把車開到了和女主顧約定的停車地點,在惶恐中一直等到了近八點鐘,才聽到敲擊車門的聲音。她滿以為是那位嚴老師,不料打開車門才發現,竟是她躲之唯恐不及的咬子。
從咬子的嘴裡,她才知道,那天租她車上船的女人正是新來的公安局長,難怪她會買那麼多的報紙。看來新局長的到任,又和羅海的撞車官司有關聯。她一時間感到了處境的危險:一邊是羅海和自己要起訴的那個曲江河;另一邊是如狼似虎的咬子和他背後更為可怕的東西。
此時,羅海還住在醫院,沒有男人的家,暗夜就顯得格外凄冷可怖,風吹著枯葉在地面滑動的聲響,像有人躡手躡腳地走。
有人敲門,她關了燈故作假睡,不多時桌子的手機響了,借著微光一看,是一行簡訊息:春鳳,我是你的乘客,來看看你,順便取我的報紙。
院門開處,正是嚴鴿,她身後是一個高大英武身穿皮夾克的女人,像是她的保鏢,手裡提著一堆水果和營養品。自從知道了對方的身份,陳春鳳暗恨自己說了那麼多不該說的話,加上丈夫的車禍,使她對公安人員更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嚴鴿深夜來汸,她思忖八成是來為自己的下屬平事兒。心裡便有十二分的不情願。
「春鳳,咱們是有緣分的朋友了。知道家裡出了事兒,我特意來看看你,有啥困難需要我們幫助,你儘管說。」
「謝謝局長的好意。俺老百姓只求安安生生過日子,誰也不想把事兒鬧大,只要給個理說就行。」陳春鳳索性挑明了話茬兒,身不由己地給兩個不速之客讓座。
嚴鴿打量著房內簡陋的陳設,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房子年久失修,地面上浸出一屋鹽喊。
「這件事已經做了調查,責任在我們的同志。可那天他確實是執行任務,局裡有責任負擔你們的損失。」嚴鴿不想讓曲江河成為法庭被告,也是為了維護公安局的形象。但陳春鳳的話卻使她意識到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嚴局長,不是俺駁你面子,更不敢沖咱公安局打官司,要命的是俺家的頂樑柱倒了,一家老少憑著他吃飯哩。這事兒俺拿不了主意。」
嚴鴿見狀,一邊寬慰著對方,一邊不經意地重新提起了那天晚上到大船的事。「那天你為啥沒有再等我,害得我差一點兒找不到車。」
「實在對不起,那天天黑,俺又停錯了地方,沒有等到你,到後來你就走了。再說,你當大局長的不會沒有車坐,能坐俺這鱉肚車,算是俺有天大面子了。」陳春鳳邊說邊在心裡找詞兒。
「這麼說,那天晚上你等了很久,一定看到了什麼情況吧。」嚴鴿緊接著發問。
「沒有沒有。」陳春鳳慌忙把一雙手在臉前晃動著,竭力擋住嚴鴿直視過來的目光。
「你再好好想想,仔細回憶一下,是不是見到有人打架什麼的?」嚴鴿堅定了信心,又緊逼了一步。
沉默了片刻,陳春鳳再次否認。
「陳春鳳,你知道嚴局長為什麼這個時候來找你,因為這件事關係著你的安全,如果你看到了什麼情況不向公安機關講清楚,萬一給壞人盯上了,會有危險的。」旁邊的梅雪卻按捺不住了。
陳春鳳沒做聲,她換了個姿勢坐的時候,嚴鴿瞥見了對方脖頸上有一道傷痕,聯想到剛才她擺手的時候,手腕上還露出一處半圓形的血痕。便隨口問道:「那天被撞壞的車門修好了嗎?」陳春鳳發現嚴鴿掠過自己下頜的目光,下意識地把披著的衣服領子向上提了提。
「今天太晚了,我們就不打擾了,順便把我買的報紙拿回去好嗎?」
「瞧俺這記性,還想著你不會要了,就捆好扔在車上了。」
院子內,計程車有一個用石棉瓦搭頂的簡易車庫。扭亮電燈,陳春鳳打開了夏利車的後箱蓋,由於車內空間狹小,後蓋一開,那沓捆紮的報紙就從裡邊滾落下來,梅雪拎在手,看到車廂底部竟還多了一張同樣的報紙,順手抻了過來,不料一下子給陳春鳳搶在手中。
「這一張不是你們的,是另一個客人的。」陳春鳳神情大為緊張,把那張報紙迅速藏在廣身後。嚴鴿十分奇怪,堅持著把那張報紙要了過來。這是一張被揉皺了的報紙,上面隱隱可見有些血污和不潔的東西,這也是同一天的《滄海商報》。
這張報紙像是牽著陳春鳳的魂兒,她乘嚴鴿端詳報紙的一瞬間,一下子又把報紙抓在了手中,幾下子就扯成了幾塊,揉作一團,扔在了院內的垃圾堆上,慌慌張張對嚴鴿說:「這張報和你買的報紙不一碼事,你的報紙是捆著的,俺敢保證一張不少,不信你查。」
一張髒兮兮的報紙竟使陳春鳳如此失態,倒越發引起了嚴鴿的懷疑,她一改剛才的溫和態度說:「春鳳,你這就不對了,慢說我是公安局長,就是你的乘客,東西放在你的車上,你也該給我保管好呀,你說不是我的報紙,可那明明是當天的報紙啊。除了我,那還能是誰的?如果說是別人的,那一定是我包了你的車以後,你還拉過別人,是這樣的吧?究竟這張報紙是他帶來的,還是從我的報紙中抽出來的,我真要辨認一下。」
陳春鳳有些心虛,便不再說話。梅雪戴著手套把撕破的報紙撿了起來,小心而迅速地摺疊,用透明塑料袋包好放進了文件夾。
「春鳳,你一定要相信我們,我們把你當成姐妹,你也得誠心對待我們,羅海不在家,有什麼事情千萬不要悶在心裡,有了急辦的事,一定要和我們聯繫。」說話的當兒,梅雪已經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給了陳春鳳。
隨著兩個夜訪者的離去,陳春鳳回房內呆坐在床上,心中紛亂如麻。
陳春鳳的父親錯划過右派,母親死得早。高中畢業以後她當了工人,和同廠的一個技工結了婚,起初夫妻感情甚好,丈夫後來搞包工,日子也日益紅火起來。陳春鳳眼看著滄海市幾條由老舊門板房連成的街道,幾年間就變得燈紅酒綠,夜總會、超市、網吧、股票交易大廳一股腦席捲了原來這裡樸素單調的國營商店,袒胸露臍的美女內衣廣告排滿了大街,鐳射放映廳日夜播放著火爆的武打警匪片,舞廳內花枝招展的陪舞女郎搔首弄姿,使天南海北來的民工把血汗換來的金子在這裡換做一夜春宵。陳春鳳就是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有一天被一個四川妹勾肩搭背地擄走,將一紙離婚書和女兒扔給了自己。就在陳春鳳還沒有穩過神來的時候,工廠又下馬停產,生活沒有了保障,像是被高速的過山車一下子甩到坡底,她驚恐萬狀而又無可奈何。
年邁的父親把當年落實政策的積蓄給了她一部分,再加上東拼西湊借的兩萬元錢,買了一台夏利車開出租。治安不好她晚上不敢出車,雇了一個姓黃的司機夜間運營,幾年風風雨雨好不容易積攢了三萬元,就在陳春鳳準備還債的時候,姓黃的司機乘她出車,潛入家中把錢捲走逃之夭夭。陳春鳳跑到派出所報案,所里民警說現在案件多如牛毛,大案還破不了,你讓局長發話,我們才好給你破案。她不甘心,打聽到姓黃的在幾百公里外的一個小鎮上打工,自己開了車去摸清姓黃的蹤跡,回來再找派出所,所里的民警說沒有辦案經費出不了差,汽車也沒有油。陳春鳳無計可施,眼看著買車的還款日期快到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司機行的一個朋友給她出主意,讓她找黑道幫忙。陳春鳳抱著一線希望託人找到黑道的討債人,這就是咬子。咬子聽了陳春鳳的訴說二話沒說,當日就找到了黃的住處,將一把剔豬刀插在了對方家裡的飯桌上,限一天內湊齊三萬元現金,否則卸一條胳膊頂債。就這樣三萬元錢不費吹灰之力就追了回來。
陳春鳳聽中間人說,討債費要付款額的20%,她就狠狠心數出了6000元,等著咬子到家取錢,並準備了幾個菜表示謝意。咬子來後,見桌上的飯菜,也不推就,一陣狼吞虎咽。喝了幾杯酒,便有些心猿意馬,一雙眼蛇信子一樣老在陳春鳳胸前掃動。
「大妹子,俺實在是可憐你,換了別人,這種違法的事兒橫豎是不能幹的。」
陳春鳳千恩萬謝地應付,很快拿出了錢,反被對方一下子推開,錢登時撒了一地。
「你看不起你咬子哥,我這會兒只想喝酒。」心懷感激的陳春鳳忙把斟滿的酒杯遞過去,沒料到咬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就勢將她攬在懷中,開始動手動腳,陳春鳳一陣苦苦央求。
「別,別,咬子哥,我女兒快回來了。」
咬子卻更加放肆地箍住陳春鳳,「哎,大妹子是厚道人怎麼也編瞎話,妞去上學中午不回來。妹子是過來人,害的哪門子羞哇。」
陳春鳳欲喊不能,因為無論如何是對方在絕境中幫了自己。同時,她更明白,敢拿刀要債的主兒,把他憋急了會幹什麼。陳春鳳變得無力推拒,腦子一片空白,直到咬子把她扔到了床上。
屋漏又逢連陰雨,就在這個期間,她出車遭劫遇險,住院又花去了幾千元。女兒到醫院看她,她抱著女兒嚎啕大哭,便萌發了輕生的念頭。出院的第一天,她早早給女兒做了早飯,蒸了夠吃幾天的菜包子,送女兒進了校門,回來就把房門鎖死,給孩子寫了遺書。起初想上吊,聽人說舌頭會出來,怕嚇了孩子,就用刀片割動脈,看著鮮血汩汩流出,她就躺在了床上。就在這時候聽見了拚命敲門的叫喊聲,原來善解人意的女兒發現了她的異常,假裝進了校門,不久就反身尾隨她回了家,從門縫裡發現血,就聲嘶力竭地大聲呼救。陳春鳳當時狠了心,咬牙閉眼,任女兒在門外乞求和哀哭。就在她逐漸昏迷過去的時候,有人從屋頂敲碎了頂棚的採光玻璃,一下子跳進室內,用撕開的衣服幫她包紮了手腕,把她送去醫院搶救,這人就是上次遭遇搶劫時搭救過她的「拐的」司機羅海。
室內閃跳的燭光,投照在神龕中觀音菩薩的臉上,一副悲天憫人的神色。蒼天有眼,就在她孤寂無援的時候,羅海給她帶來再生的希望。這個殘缺了一條腿的四川漢子,願意和她相依為命。那條木腿從此成為她生命的一個支點:修車的時候,這條木腿可以撬起輪胎,當做千斤頂;夏天領著女兒到大海里玩耍,這條木腿就是一支槳,一條獨木舟,使她和女兒在驚濤駭浪中有了堅實的依靠。水淺魚相聚,陳春鳳感到自己後半生有了可托生死的依靠。但越是這樣,她越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因為她現在就生活在兩個危險男人中間,時刻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給撕成碎片。
更使她心驚膽戰的是:在羅海受傷住院之後,咬子給她開來了這台新車,說是給羅海受傷的補償。難道是有人挑唆或者強迫羅海製造事故的?那麼,這車就是羅海的賣命錢,也是她的賣身契。咬子可是巨輪號上的人啊,她的全家難道也被罩在了巨輪大船可怕的陰影里?
12
滄海市刑警支隊設在解放北路一幢歐式風格的建築內,這裡曾是滄海市日偽時期警察局的所在地,穿過拱形的門廊和羅馬式立柱,沿著雕花的木質樓梯上去,便是支隊的各個辦公室。
嚴鴿被薛馳引著先是在各辦公室轉了一下,把在家的下屬們向局長一一作了介紹,便集中大伙兒在大案隊的會議室坐下了。嚴鴿注意到,進門處小黑板上正貼著市局黨委關於上次全局大會違反會場紀律人員的批評通報,她看了看名單,想起了那個先用鬍子扎人,又用煙頭燒人,最後與自己當面頂撞的仇金虎。可沒等她開口說話,王玉華就搶先發了言。
「局長,那個啥——」王玉華說話前總用這三個字作開頭語,為的是慢半拍便於遣詞酌句。「我就是被通報的王玉華,讓局長頭天來就留下個不良印象,剛才已經做了個深刻檢查。我得說明,這件事兒一絲一毫不能怪仇金虎同志把煙頭放錯了地方,是幾天前我把鬍子哥惹惱了,這才被局長抓了個典型,給咱刑警隊抹了黑。我決心今後將功補過,可大家對這件事倒有意見,說局長從嚴治警抓會風,是違反法律的……」
王玉華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臉嚴肅,嚇得薛馳在旁邊一個勁兒遞眼色。嚴鴿不解其意,用質疑的目光盯住了他。
王玉華憋了足有三五秒鐘,突然一板一眼地說:「那個啥——局長,他們說這叫殺猴斬虎,違反了《野生動物保護法》!」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逗得嚴鴿也笑起來。
猴子話鋒一轉說,「主要是讓局長加深印象,嚴局長是搞過刑偵的,最懂得我們刑警的幽默,不樂不笑案子拿不掉,愁眉苦臉案子堆成山。咱書歸正傳,前天晚上發生的墜船事件,目前沒有線索,也沒有人報失蹤,巨輪號更是沒動靜,那個女司機是本市巡洋艦出租公司的職工,和羅海是一年前結的婚。羅海本人1996年從四川原籍到金島淘金,在一次礦山爆破中被炸斷了腿,現在正為撞車的事兒和曲副局長打官司。據了解,他沒有前科劣跡,曾在赫連山金礦承包礦石加工,原籍的情況還不太了解,已經派人調查去了
方法醫已把經過檢驗的那張臟報紙帶到辦公室。嚴鴿知道這老學究在物證技術上有不少絕招,曾提出過著名「以物找人」的偵破理論。此時他正摘下了放大鏡,揉了揉有些倦怠的眼睛。梅雪給送上了一杯熱咖啡。
「嚴鴿局長,你需要我提供什麼,我就讓這無聲的證人回答你。」方傑顯得很自信,有些誇張地在那堆報紙上攤開了手掌。
嚴鴿說,要求技術上解決被陳春鳳撕破的報紙是不是從一捆報紙中取出的,報紙上的血污是怎麼形成的。方傑把拼接起來的報紙推到嚴鴿的面前,用摩托羅拉手寫筆指點。
「我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撕破的報紙與另外一捆的198張報紙不是印刷時相鄰的報紙,依據是它有一處與眾不同的多餘墨潰,我把它叫美人痣。」隨著方傑用摩托羅拉手寫筆指向《滄海商報》版頭的日曆框內,只見右上方果然有一個小米粒般大小的墨點,「這是報紙在成批印刷時甩上的一處細小殘墨,成捆的報紙當中沒有這個特徵。」
「這麼說,就在嚴局長包車的過程中,又有另一個人上過陳春鳳的計程車?」薛馳馬上興奮起來。
「豈止是上過這台車,而且還在車中實施了暴行,這張報紙還被用來擦去座椅上的精液和表皮血,說明女人身上還有傷。」
嚴鴿突然想到陳春鳳脖頸和手腕上的半圓形傷痕,加上她當時慌亂的神色。
「還發現一處新大陸。」方傑把拼接好的報紙放在梅雪帶來的熒光鑒定儀上,打亮紫光,只見報紙上出現了幾處圈點。嚴鴿注意到,其中一處在「即將開廳審理」幾個字中間的「廳」字上畫了個圈,好像在標明這是一個錯別字;而後在影視節目預報欄目中,又畫在晚間《動物世界》節目的前面,大概是為了提醒自己防止漏掉這個節目。
梅雪進一步在旁解釋:「根據方老師的分析,這種標記可能是本人讀書看報的一個習慣,這種標記所使用的工具,大概是方老師手中這種摩托羅拉手機上的手寫筆。也就是說,搭乘陳春鳳計程車的人文字書寫能力強,關心時事,視力很好。」
「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方傑補充道,「報紙的右上角還有一處隔層的字跡壓痕,我分析像是四樓兩個字,大概是郵遞員為投遞方便,給一幢樓的訂戶記了標記,因此可以判斷這是一個固定訂戶的報紙。《滄海商報》本市發行量雖有十幾萬份,但在住宅四樓居住的訂戶有限,加上墨跡特徵,就會大大縮小我們的查證範圍。」
「太好了!」嚴鴿點頭誇讚,「應該再加上幾條對持報人的畫像:一是會攝影,有一台價格不菲的照相機;二是體形靈活,年齡在三十歲左右;三是喜愛看《動物世界》節目。」
她接著看了看大家布滿血絲的眼睛,宣布說:「今天到此為止,剩下的事情讓梅雪跟我再跑一趟。」
13
黑暗中的大船出口,急匆匆溜出了咬子,他推出一台摩托車,隨著掛擋起動的轟鳴聲,車子像箭一樣地駛向了滄海市東北角的瓮城。
這一帶是舊時為防止海潮的衝擊而修築的,由於年深日久,不少地段只剩下殘破的城垣,蓬頭亂髮似的長著些灌木,一些民房依傍城牆參差不齊地坐落著。
拐過巷口就是陳春鳳的家。咬子現在人生的唯一願望是把陳春鳳搞上手,這個渾身充滿活力的女人,不僅仗義開朗,而且有一種剛烈的氣質,就像冬天裡的火,想擁它取曖,又害怕它灼傷自己的皮肉。這種求而不得的慾火,不停地折磨著咬子,就是在睡夢中,他的腦海中還反覆閃現著對方誘人的奶子和令人銷魂的大腿,陳春鳳那種受虐後的掙扎和近乎乞求的神態,都足以使他淫慾亢進。
咬子一直留心掌握著羅海的行蹤,知道他今晚仍在醫院,這正是上天賜給自己的良機。為以防萬一,他把五連發手槍裝在褲兜中。咬子有個殺人防身的習慣,就是從褲袋內開槍,表面上還在微笑,手上已扣響了扳機,屢試不爽。
咬子遠遠地停車熄火,迅速翻牆入院。正房漆黑,唯有東邊的小屋還亮著燈,屋內還傳來了陳春鳳輕咳的聲音。
他貼近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截套著鐵環的工具,剛要撬門,發現門竟是虛掩的,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推門而入,借著屋外的光線,隱約看到陳春鳳側卧在床上的樣子,便撲到了床前。
「誰?!」陳春鳳感到聲音不對,她本意是在等羅海。
「是我呀,小姑奶奶,我想死你了。」說著他已經把手伸進了陳春鳳的被窩,急不可耐地摸向那起伏不停的胸部。
「不行,你快走,羅海要回來了。」陳春鳳閃避一旁,咬子撲了個空。
「你嚇唬誰呀,他今天晚上回不來,就讓俺替了他吧。」咬子已甩了衣服,向被筒里鑽。
就在這個時候,院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陳春鳳來了救星似的掙脫了咬子,慌忙披衣而起,跑到外屋開門。咬子嚇得一骨碌滾到了床下。
來人並非羅海,而是嚴鴿和女警梅雪!她登時鬆了口氣,只把半個身子堵在門口,嘟噥著:
「孩子要上學,明兒一早出車,有啥事兒白天俺跟你們上局裡說,行不?」
梅雪一聽火了,「陳春風你早點兒跟我們講實話,也不能讓局長這麼晚兩次三番往你家裡跑,你倒耍起便宜來了!」陳春鳳自知理屈,無奈地讓開身子,見嚴鴿徑直朝東邊的小屋走去,臉頓時白了,橫過身子攔住了去路。
嚴鴿注意到,此時的陳春鳳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氣力,伸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彷彿她的身後就是萬丈深淵。由於用力過猛,嚴鴿的整個臂膀都被抓麻了。從對方戰慄的眼神中,她看到了絕望中的恐懼。
陳春鳳近乎哀求:「給你們說實話行不行,那天送你上大船之前,俺還拉過一個客人到大船。」她一邊喊,一邊把嚴鴿往正房引。
嚴鴿一把撥開了她,大步朝東偏房走去。屋內門後,咬子已上了頂膛火,隨時準備扣動扳機。嚴鴿的腳步聲近在咫尺。
嚴鴿在小屋門前突然站住了,問道:「這個人是誰?他到大船幹什麼?」
「我不認識他,他給了我三倍的錢,只說叫俺把他送去,沒說幹啥。」陳春鳳說著,一把拉開了屋檐下的電燈,把院內照得雪亮。
「這個人什麼樣子?」嚴鴿站在那裡沒動,緊追不捨。
「乾瘦,白白的,長頭髮。穿得邋裡邋遢不講究,帶著一台照相機,下了車就到大船附近轉悠。他叫俺晚上再來接他,因為還要急著回來接你,俺就沒有答應他。」為了掩蓋另一樁秘密,也是為了避免一觸即發的血光之災,陳春鳳倒把到大船的神秘客說了個一清二楚。
「你在大船附近等我的時候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陳春鳳搖搖頭,口中囁嚅著。
「之後有人上過你的車嗎?」嚴鴿盯著那雙仍然驚惶不定的眼睛。
陳春鳳咬著牙再次搖頭。一邊的梅雪又顯得不耐煩起來:「沒人上車,哪兒會來的那張報紙?你說!」
「他原來用報紙包著相機坐上我的車,下車提著照相機走了,報紙當然就撂在了車內。」陳春鳳很有道理地解釋。
「我問你,這張報紙你做了什麼用?」梅雪對一再扯謊的陳舂鳳來了氣。
「車座上臟,我隨手用它擦了一把,就把它扔到車靠椅背後去了。」
「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比如他還對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梅雪催問著並拿出本子。
「你們認為是啥就是啥吧,該說的我都說了。」陳春鳳彷彿被逼到了崖邊,突然情緒激動地大喊起來,「你們是不是想說我賣屄養漢,搞破鞋?!我是個下崗工人,只想過個平安日子,男人已經叫你們撞得不死不活,你們還想把俺往死路上逼,今天俺就死給你們看看!」說著挺身就要朝院內的一堆磚垛上撞,被梅雪一把摟住。她一時動彈不得,跳著腳悲天慟地地大哭起來,哭得屋內的孩子被吵醒,發出了很大的響聲。
嚴鴿靜靜觀察這一切,走過來輕輕拍著對方的肩頭撫慰。
「春鳳,天晚了,這樣哭會驚動孩子,我們不僅是朋友,而且是好姐妹,你曾經給我說過那麼多知心話,我知道你還是一個堅強的女人。我們為啥一次次找你,就是要履行警察職責。警察不僅是要抓壞人,更主要的是保護好人,保護弱者不受欺負,今天咱們不說了,等你需要我們的時候來找我,我隨時都在等你。」
嚴鴿說完很關切地用雙手和對方握在了一起,再一次湊著燈光看清楚了陳春鳳手腕處的那個半圓形傷痕,急向梅雪使個眼色,兩人退出了院門。
梅雪上了車說:「局長,陳春鳳身上有傷,為什麼不帶她到隊里檢驗一下,也好確定案情。」嚴鴿靠在頭枕上,細眯著眼睛看著路兩邊迅速閃向身後的迷離街燈。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隱秘的世界,都有一處不肯向人開啟的房門,特別是陳春鳳。她現在對我們心存抵觸,有很多事情在瞞著我們,你沒注意到嗎,她晚間在小東屋睡覺,身上有煙草味。從她剛才慌亂的神色看,羅海可能不斷回家。因為那天我從省廳趕到醫院,看過他的病歷,傷並不重。我懷疑她那麼快起床,是在等羅海回來。」嚴鴿說著,拍了拍梅雪的肩頭,示意停車。
「你立即通知隊里來人,對陳春鳳家周圍布控。工作原則是『寧脫勿暴,只作觀察』。咱們馬上到醫院去,看看受傷的司機是不是還老老實實在那兒躺著!」
咬子湊著院內的燈光,他清楚地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切。聽著危險漸漸遠去,才慢慢收了槍,慾火重又佔了上風。
過了不多時,陳春鳳推門進了屋子。饑渴難耐的咬子早把她攔腰抱住,向床上拖去。
「俺可給你說,一會兒羅海就回來!」陳春鳳掙扎著,但身體已被咬子抱得懸空。
「小祖奶奶,你嚇唬誰呀,我還有事跟你說。」咬子不由分說,把陳春鳳扔在了床上,解開早已鬆開的褲帶,撲了上去。
「咬子,你還是人不是,你叫我躺好行不行?!」陳春鳳抵抗無效,開始軟了下來。她把頭向枕邊挪動了一下,慢慢伸手去摸一件東西。
「這多好,外邊風大,大冷天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睡覺。我的寶貝兒,前天你把禍害引到船上,今兒把鬼又領到家裡,想把啥事兒都給抖摟出去是不是?看俺今天怎麼料理你!」
咬子說著忽地一下掀開了陳春鳳裹著的被子,伏下身子像瘋了一樣撲向她的兩隻腳,而後從腳踝向腿部狂吻,粗重的喘息連著唾液黏在了陳春鳳的腿上。緊接著他狂吼一聲將整個身子壓了上去,但這聲喊叫不是一種忘情的呼喊,而是撕心裂肺的號叫,因為他下身的那個東西被陳春鳳手中張開的剪刀咔嚓了一下。一陣剜心的疼痛,使他幾乎昏死過去,他以為自己的傢伙兒已經不復存在了。
負痛的咬子像受傷的野獸奪門而逃。被剪刀劃開的襠部是麻木的,熱乎乎的東西順著褲腿在流淌。他摸摸根部,暗自慶幸,女人到底心軟,握剪刀的手最後還是顫抖了。但此時他絲毫不敢停步,因為心中早有一種預感:更為可怕的危險正在暗中一點一點地向他逼近。
前面是一條窄巷子,空無人跡,只有孤零零的電線杆和地面上慘白的月光,他突然放慢了腳步。因為就在對面門洞中,閃出一個黑影,伴隨著一種硬物敲擊路面的聲響,那黑影一步步向他走來。
他僵住了,並且魂飛魄散,他已經完完全全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黑影向自己逼近,影子在路燈投照下,在地上變得越來越短。咬子咬了咬下顎,晃了一下身子做了一個欲要奔跑的動作,但同時扣動了褲袋內手槍的扳機,隨著一道火光,對面的黑影和地面的敲擊聲頓然消失,咬子來不及多想,轉頭縱身跑去,沒料到未跑出幾步,那黑影又立在了面前,隨著一陣風響,他的臉上已受到重物的撞擊,差一點使他栽倒,他踉蹌了幾步定住了身子,準備反擊,因為他感到對方也並沒有想把他立刻置於死命。
咬子是好勇鬥狠之徒,更是殺手,他懂得兇狠的搏擊和狡猾的逃跑都同等重要。在襠下負傷、心虛膽怯的時候,他選擇的應是後者,因為逃跑也會使人產生超乎尋常的爆發速度,從而躲避死亡的威脅;而格鬥則是另一種脫險的手段:是在剎那排除一切思考,把平時爛熟的動作變化成更兇狠的條件反射,以求絕處逢生。
可今天此時的咬子,無論速度與力量,都力不從心。他先是出手,繼而奔逃,襠部的奇痛不斷向四肢擴散,使得他半個身子生鏽似的笨拙。他只剩最後一手,騰出左臂伸進褲袋再次扣動扳機,可對方像鋼鐵一般的腿已經橫掃在他的一隻手和大腿部,他感覺到自己骨裂的聲響,緊接著,就在他即將倒下去的一剎那,那根鋼鐵似的東西已經橫在他的咽喉處,他窒息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咬子絕望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落在了誰的手中。
14
嚴鴿來到市人民醫院,很快找到羅海所住的病房,病床的被褥里包了一個枕頭,早沒了人影。醫生報告說,羅海的傷情不重,純粹是泡藥費,每天查完房就溜出去,很晚才回來。
嚴鴿證實了自己的分析,是在接到羅海家附近監控哨的報告之後。但她絕對不會想到,剛才發生在暗夜中的那場惡鬥;更不會想到在此之前,與咬子惡鬥的一方曾悄悄潛入了曲江河的院內。
這天晚間,疲憊而鬱悶的曲江河打開了自家房門,腦子裡還在思忖著趙明亮家中那個可疑的圓環印痕。他撳亮了燈,取暖的爐子滅了,很久沒有仔細打掃的房間透著一股潮濕霉變的味道。
曲江河開始在冰箱里搜尋速食麵和速凍餃子,妻子亞飛出差未歸,女兒快快住校,他懶得做飯。就在他忙著把暖瓶里半溫不開的水倒進速食麵盒子的時候,猛然聽到屋檐下有一陣奇特的響動,像是有什麼硬物敲擊著地面,很快又歸於靜寂。他機警地摸了一下腰間,無聲地衝出門外,迅速抬頭朝四周觀望,只見院內空空蕩蕩,唯有滿天的星斗在閃爍,鄰居們的家中都亮著燈,房子里傳出說笑聲,並且飄來陣陣炒菜發出的油香,他暗笑自己過於敏感,回到屋內開始大嚼速食麵。
家庭生活對於曲江河就像這速食麵一樣寡淡無味,和嚴鴿那場羅曼蒂克的戀愛結束後,他閃電式地和樸實無華的亞飛結了婚。亞飛是賢妻良母式的女人,婚後對曲江河可謂體貼入微,曲江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亞飛一天到晚手腳忙碌不停,口中總愛喋喋不休地抱怨。由於生孩子時難產,亞飛不久患了子宮肌瘤,子宮隨後也做了切除。病後的妻子從生理到心理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體態臃腫,日漸失去了當年少婦的丰韻,生出一種自卑和神經質的敏感,常無端地發脾氣,嘮叨挑剔,弄得曲江河一進家門就鬱鬱寡歡。和羅海撞車後,曲江河生怕亞飛再受刺激,正值她所在的稅務局組織外出旅遊,他就一力支持妻子參加,自己樂得過幾日單身漢的生活。
門鈴響了,曲江河怔了一下,心想妻子不該今天回來,局裡有事也會先打電話。詫異間,鈴聲不響了,換成了一種輕盈的叩擊聲。
曲江河打開門,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盛利婭儀態萬方地立在了面前。
「怎麼,不歡迎我?還是貴人多忘事?」燈光下的盛利婭今天穿著窄袖的裘皮夾克,腰帶緊束,褲管掖在長統靴里,臉上掛著極富韻致的笑。她的手中正拿著一張當日的《滄海商報》。
「哦,請坐下,是喝茶水,還是飲料?」
與羅海的撞車,使曲江河一下對盛利婭有了本能的警覺。他覺得那天到基輔餐廳就等於自投羅網,對方把這個亮麗的女人推到前台,而自己卻像三歲小孩兒一樣給人涮了。
「你的音響很棒啊。」盛利婭掃視了一遍屋內的陳設,隨手按了電視機旁的組合音響開關,《山楂樹》的抒情旋律響起了。
把手中的報紙遞給曲江河,她大大方方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閃著一雙澄澈的大眼睛。
「路見不平,我是來幫你的。」
「哦,你能幫我什麼?」曲江河淡淡一笑,拿過那張報紙瀏覽。這當兒,盛利婭起身向他的書房走去。因為她注意到書櫃里排列的書籍中,竟然放著《靜靜的頓河》、《多雪的冬天》和《古拉格群島》……
曲江河此時的眼睛被報紙右下角的文字蜇了一下,只見粗黑的標題是:《「拐的」司機與公安局長明日公堂對簿》,下邊的文字更具煽動性:
據記者了解,這位副局長剛從基輔餐廳跳舞出來,而且飲了酒,他聲稱是執行緊急公務才與拐哥相撞的,但對此尚無證據能夠證明。
盛利婭這時已從書房走出來,雙手反剪身後,似乎攥著件什麼東西。
「真沒想到,你還看這些老古董?」
「我們是聽著蘇聯歌曲長大的,聽說有一回這個國家獲金獎的運動員站在領獎台上,面對國旗,竟然只會哼曲調,不會唱歌詞。另外,還有一則新聞,最近日本首相和普京會談,送給貴國總統的禮物是一隻會唱國歌的機械狗,只要一拍它的屁股,它就唱《偉大的沙皇》……」
曲江河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心愛的獵槍被盛利婭握在手上,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的腦袋。
他的血液幾乎凝固,能清楚聽到心膛里打鼓一樣劇烈跳動:對手簡直太高明了,幹得也漂亮,用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走人房間後先放大音響,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就使一個公安局長不明不白在家中倒下。明日本市也將爆出特大號外的新聞……可這又能怪誰呢,他在心裡直罵自己,打了一輩子老雕,最後反被鷹啄瞎了眼。他微微閉上眼睛,額上滲出了一絲涔涔冷汗。
「局長閣下,要是再把共和國軍人的女兒當成俄國人,我就不客氣啦!」
「你把槍慢慢放下,裡邊還有兩發子彈。」曲江河沒有動,因為他非常清楚地記得:上周他帶女兒到保護區打兔子,裡邊還有未擊發完的霰彈!他知道,此時如有絲毫不慎,他都將成為這位危險來訪者手下的獵物。
對方絲毫沒有放下槍的意思,聲音里夾著忿忿不平。
「虧你還是警察局長,本人的身份證在這兒,是地道的中國公民,家父是革命軍人,母親乃是前蘇聯專家的女兒。你不要以為上了巨輪號的人都是什麼克格勃。」對方說著,啪的一聲把獵槍槍膛卸開,十分利索地將子彈抖在了曲江河臉前的桌子上。
「盛女士玩過槍,打的獵物不比你少。真沒想到,堂堂曲局長也有怕槍的時候,只可惜這次你大錯特錯了。眼前的槍口並不可怕,何況拿槍的又是一個女人。你應該怕你背後拿槍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威脅,對吧?」
「我當然願意信任你,而且希望你告訴我的是事實。」曲江河定了定神,頭腦里在迅速猜測著對方今夜造訪的目的。
「你的處境已經非常危險,這就是你眼前的事實!」盛利婭更近距離地直視著他。
「我看過一本書,是講一個高明的捕快最終被盜賊殺死的故事,我已經忘記了書結尾的兩句話,今天查到了,特意把它送給你。」
「哦,講講看。」曲江河接過盛利婭撂到懷中的獵槍。
「『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遭殃』,因為你的存在,就是別人的威脅,你每向前一步,正是把別人逼上死路,這就難怪你連連倒霉。」
「那我該怎麼消災免禍呢?」曲江河故作風輕雲淡。這時候,他看見盛利婭下意識地掃了一下窗外。
「和我配合,放下你的架子,拋掉你的虛榮,不要在乎別人怎麼評價你,因為我們要的只是最終的結果。」
「你是說我們?」
「一點不錯,你必須和我合作,你現在缺少的就是我這樣的同盟者,你一定要按我說的做……」她說得語氣急切,竟一下子喘不過氣來,便喝了一口咖啡,又用紙巾按了一下潤濕的嘴唇。
「明天出庭,我要為你作證,因為我是你當時接警出警的唯一證人。更重要的是,還有六年前的大猇峪案件,其中還掩藏著重大的罪惡。」
曲江河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條秘密小徑,但霧靄重重,他不敢貿然走上去,因為他尚不能判明眼前的一切,是精心的欺騙,還是一片真誠。
「我應當怎麼辦?」
他換了個姿勢,和盛利婭坐得近了些。
「很簡單,」盛利婭大方地把白皙的手放在了曲江河的手背上,「當我需要的時候,你能把它伸給我嗎?」
女人的眼神是認真的,裡邊既有果斷的抉擇,也有猶疑中的倉皇。因為他能感受到那隻纖細的手指正在微微顫抖,溫軟的手心似乎在冒著冷汗。對方的神情愈加變得像一隻被兇猛野獸追逐的牝鹿,渴求著情感的傾訴,尋找著安全和庇護。
曲江河理解地點點頭。
「我想和你跳個舞。」
「現在?」
「是,就現在。」
隨著溫熱的氣息,曲江河已經聞到了那栗色髮辮的幽香,聽得見對方輕柔的呼吸。
他輕輕地抽出被對方緊握的手,起身舒了個懶腰,突然上前一步拉開了窗帘。院內有個黑影一閃,隨即響起了一陣磕碰地面的聲響。他頓時明白了,一陣冷氣從心底湧出,不禁打了個寒戰。重新坐回來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拿起那張報紙,擋在了盛利婭的面前,腦子裡飛速閃過一連串的疑問。
這個女人是來試探自己,還是有意做給人看?或是她來的時候就被人盯上?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對方是有備而來,很可能負有使命。想到這兒,他鎮靜下來,開始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思忖著對策。
透過報紙,盛利婭已經覺察到曲江河的神態變化,看著他又堆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她站起來,徑直朝著音響走去。
「曲局長,看來,你還是怕中了我的美人計呀。」盛利婭一邊換碟片,口吻里不無譏諷。
「中美人計也是一種運氣,」曲江河陷入從未有過的猶疑,因為他不能斷定對方是否包藏禍心,便調侃著說,「只可惜我命里只能中苦肉計啊。」
「局長大人,你現在要按我的要求做,你可是承諾過的——關鍵的時候要拉我一把。」女郎打開了音響,向曲江河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
音箱中傳出義大利尼諾·羅塔《溫柔的傾訴》的旋律。柔美深情的音樂給悄無聲息的家帶來了澎湃如潮的青春氣息。
柔聲傾訴,
溫暖地抱我。
聽到你的話語,
心中感到溫柔的震顫……
盛利婭此時和著旋律輕聲吟唱,娉娉婷婷朝曲江河走來。
當這難以抗拒的誘惑再次襲來的時候,曲江河倒變得異乎尋常的冷靜,坐在那裡一動未動。
盛利婭注意到:在她溫情地靠向曲江河的時候,對方手中的報紙突然移開,露出了一個小型錄像機的鏡頭。
「利婭,這是錄像機的鏡頭,你再走一步,錄下的將是你拉我下水的全過程!」
「你……」
盛利婭像被雷擊似的怔住了,豐滿的前胸因激動而劇烈地起伏,巨大的紅暈布滿了她的面孔和脖頸,像被突然剝光了衣服又讓人狠狠抽了一鞭子似的呆立在那裡。她真沒有想到曲江河能夠在瞬間變得這麼無情而可怖。
錄像機的紅色按鈕燈早就在閃動著,曲江河用冰冷低沉的語凋命令說:
「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我請你馬上離開我的家!」
盛利婭已由羞恐變成了惱怒,她渾身顫慄,兩眼充盈著淚水,然後指定對方—字—句地說:「你是個假道學、偽君子,曲江河,你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瞧不起你……」
最後一句話,她是從齒縫中迸出來的。
15
凌晨兩點鐘,嚴鴿趕回家中。她輕輕擰動門鎖的把手,躡手躡腳進了房間。不想卧室內的劉玉堂沒有睡,正在床上靠著抽煙,床頭櫃的檯燈邊上散亂放著城市建設規劃文件,聽見了客廳的響動就說,牛奶放在茶几上的保溫杯里。嚴鴿問怎麼還沒睡,劉玉堂滅了煙,說,濱海大道的拆遷出了問題,明天一早要召開協調會,不說這些煩心事了,快洗澡睡覺。
嚴鴿極度疲乏,渾身像散了架子,兩腿如灌鉛石,看丈夫仍然沒睡,她明白對方在專意等她,心裡也頓時生出一陣需要愛撫的渴望。淋浴過後,被玉堂一把攬在了懷中,焦渴的嘴唇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隨著肌膚的摩挲和接觸,愉悅向每一寸肌體上擴充著。摸著丈夫光滑的脊背,嚴鴿感到了偎倚在男人胸前的那種安全感,享受著做女人的甜蜜。就在這時,她感到丈夫的背脊突然變得堅硬無比,粗重的喘息大到使嚴鴿不得不急忙捂住對方的嘴巴,擔心隔壁卧室敏感而體弱的兒子會聽到聲息……
一種酣暢的快感使她精神上既安詳又喜悅,幾天來的不快與怨艾全都化為烏有。如果不是丈夫後來的那番話,嚴鴿會感到這是一個結婚以來難得的良宵,但這種近乎完美的感覺很快就被擊得粉碎。
經常不能與妻子共處一室的劉玉堂覺得意猶未盡,有一搭無一搭地搜尋著話題,突然湊在妻子耳邊問了一句。
「嗨,你的那個副手和你配合得怎樣?」
嚴鴿被勾動了心事,隨口答道:「還可以吧。」
「什麼叫還可以,我早就說,這種幹部配備簡直是在培養反對黨,曲江河的牛脾氣只能當一把手,哪能屈居於一個女人手下,肯定尥蹶子了吧。」
知道劉玉堂對曲江河素有成見,她本不想扯得過多,但突然想起曲江河本人已得知了自己去司法局的消息,怕丈夫在背後在起助推的作用,便說:
「江河在業務上還是有一套的,我還是想發揮他的所長。」
「你千萬不要提這一壺,他這種業務對滄海經濟發展是有害的,整天滿臉階級鬥爭,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當成壞人。就說對孟船生,就像螞蟥吸血一樣咬住不放,就說當年有些沖沖打打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這些年他又為市裡辦了多少好事,我聽說就連鮁魚寨鄉親們的豬圈都是經他砌成了水泥的,還用上了沼氣……」
「依你看,船生到底有沒有實質性的問題呢?」
「你的兄弟你該了解,這涉及個執法理念問題。沿海一些地方窮得丁當響,經濟起步時,有些個體戶不就是靠走私,搞假冒偽劣發家的嗎?現在咋樣?建起了行業自律協會,主動打假。市場經濟就是從無序走向有序,要追究原始積累時的原罪,那還不成火車上抓人?我上次曾嚴厲地批評過他,不能戴著計劃經濟的老花鏡去看今天的市場經濟,退回去十幾年,投機倒把、囤積居奇都是罪,連流動人口都是盲流,現在都變成了合法的市場行為,這怎麼解釋?」
玉堂說得來了精神,往茶几上找煙抽,被嚴鴿伸胳膊擋了回去,就手端起了早已倒好的溫開水遞了過來,玉堂呷了口水,談興不減。
「你也勸勸你的那位曲教官,再這樣一根筋,早晚要給歷史淘汰。這不,開著大悍馬又把弱勢群體給撞了,現在不比過去,老百姓的民主法治意識強了,就敢民告官,和你上法庭理論,你到了公安局,首先要治一治這種霸氣、匪氣,可不敢護窩子啊。」
劉玉堂的話語中開始流露出一種幸災樂禍的味道,特別是他又特別刺耳地提到「教官」二字,嚴鴿突然地推開了丈夫橫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一下子拉過另一床被子,一頭鑽了進去。待到劉玉堂再來和她溫存的時候,早被嚴鴿緊緊掖了肩頭的被角,把脊背對著丈夫說:「今後咱們約法:單位的事家裡一律免談。」
「好,好。」玉堂知道說漏了嘴,便緘口不語了。
隨著丈夫鼾聲輕起,嚴鴿卻再也無法入眠。
十幾年前,在省警察學院時的曲江河是一個不苟言笑、出奇嚴厲的刑偵教官,並且對幹部家庭出身的學員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敵意。嚴鴿在入學前考試駕駛科目,沒有摸過方向盤的她,為了提高測試積分,提前一天跟父親的老司機臨陣磨槍練了一下午,車考中差點兒撞了學校的圍牆。結果在研究錄取時,曲江河不依不饒要求把她退回去,並且出言尖刻,說警院是選警不是選美。如果不是院長做工作,嚴鴿差一點和警察職業失之交臂。
而運氣更差的要數比她晚幾屆的夏中天,他的父親袁庭燎當時還是金島的開發區主任,曲江河對其更是格外挑剔,批評和訓誡成了家常便飯。進入第二學年,夏中天為給社會上的朋友炫耀自己的照相技術,潛入學校實驗室偷出一台最好的照相機,就在他放回時被曲江河抓了個正著,竟建議校方嚴肅學校紀律,對夏中天給予開除學籍的處分。反過來,曲江河對馬曉廬和卓越這些平民子弟卻照顧有加,關懷備至。
隨著對曲江河進一步的熟悉和了解,嚴鴿逐步轉變了最初的看法,而且萌生了好感和愛慕。曲江河是全警院唯一一個沒有大學學歷的兼職業務教官,但他講授的刑事偵查課卻令全院師生折服,他可以從古代皋陶斷案講到日本推理小說《點與線》,從福爾摩斯探案聯繫到華人神探李昌鈺。他醉心於犯罪學的研究,精通刑法學、痕迹學和預審術,堪稱職業警察中的出類拔萃之輩。嚴鴿當了學員班長後,有更多的機會接觸曲江河,她也因而走進了他的生活。
曲江河大嚴鴿八歲,因父母早逝,高中輟學步入社會,歷盡艱辛,但一直奮發苦讀,完全靠自學取得了中文、法學的雙學士學位。他所帶出的刑警隊八年沒有兇殺積案。幾年後,曲江河結束了警院兼職教員的經歷,重返市局刑警支隊就任支隊長,嚴鴿恰巧分配到刑警隊做偵察員,一切都好像是天作之合。在嚴鴿的心目中,曲江河不僅是自己的師長,而且是自己心儀已久的異性朋友,按照正常的感情發展,以後的一切似乎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但是命運在這個時候卻突然發生了變異,幼時青梅竹馬的夥伴、數年前出國留學一直未歸的男友劉玉堂偏在這時回到了滄海。
在嚴鴿的心目中,劉玉堂也屬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和曲江河相比,他很像一件質地普通但是經過精心雕琢的玉器,而曲江河倒更像一塊表面粗糲的天然璞石。她和劉玉堂之間缺少使自己怦然心動的激情,尤其是無法進行心靈深處的溝通。劉玉堂更多地關心自己的仕途,更易受世俗的影響。但痛切地感受到這一切都是在結婚之後,正因為如此,嚴鴿才為自己最終的選擇感到後悔莫及。所以多年來,曲江河始終是她精神上的摯友,她也在默默地補償著自己當初對他造成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