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在呼延雲的強烈要求下,經過市局領導特批,林鳳沖給他和「專案二組」的朋友們播放了一段周立平最近一次受審的視頻。
這次審訊,警方本來沒打算取得什麼突破,只是由於陶灼夭交代了張春陽的死亡經過,雖然沒有發現周立平與此事有任何關聯,但畢竟負責運屍的邢啟聖在稍後被殺害於掃鼠嶺,周立平有重大的犯罪嫌疑,所以需要做一次「骨肉相連」——這是警方的行話,意思是把幾起看似無關但可能在時間軸上呈現承接關係的案件串到一起審一審,雖然吃起來口感不統一,但有時能咂摸出些特殊的滋味。
從視頻上看,周立平的狀態和剛剛被捕時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只是稍微瘦了一點,穿著黃色馬甲的他坐在鐵欄後面,被剃過的確青頭皮上已經泛起了一層黑碴,也許是重大犯罪嫌疑人放風時間少的緣故,他的皮膚顯得有些蒼白,這使他本來就冷硬的神情更添了一層寒氣。
審訊員剛剛提到張春陽的名字,就發現周立平的神色有些不對,原本麻木的臉孔顫抖了一下,目光也不再是冰冷的直視,而是向斜下方有所閃躲,雖然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但還是被敏銳的審訊員覺察到了。
這幾乎是這個遍體鱗甲、頑固不化的嫌疑人第一次顯示出「被戳到了痛處」。
按照事先的布置,對於周立平這樣具有豐富的受審經驗且拒絕合作的嫌犯,出現任何一個豁口都要立刻集中火力發動強攻。因此,審訊員對周立平展開密不透風的審問:「你跟張春陽認識嗎?」「你最後一次見張春陽是什麼時候?」「說說陶灼夭跟張春陽的關係,知道多少說多少!」「據你所知,除了陶灼夭,在愛心慈善基金會裡還有哪些人跟張春陽保持著密切關係?」……而周立平的態度也跟此前大相徑庭,不再是那麼一塊頑石般地對抗,而是對每個問題都有問必答,只是聲音低沉,且言辭中大量出現「嗯、啊、這個、那個」等贅語,很明顯是在突如其來的巨大壓力下方寸大亂,甚至他在椅子上的身體也頻繁扭動和更換姿勢,那種「怎麼坐都不得勁」的形態最能暴露出受審者內心的緊張、慌亂與不適。
前面多次圍繞掃鼠嶺兇案的審訊,周立平都沒有過這種現象,反而在張春陽的事情上張皇失措,難道說他在前者上並無任何犯罪行為,反而在後者上有難以啟齒的行徑?
最近一段時間在和周立平的交鋒中屢戰屢敗的警方,頓時士氣大振,不停地加大審訊力度,幾個回合下來,周立平顯得疲憊不堪。最後,他滿臉的橫肉痙攣似的狠狠一抽,釋放出了一個無奈至極的苦笑,強直的脊柱靠在了審訊椅的後背上。
「我能不能提個要求?」他說。
「你說。」
「我想見一下陶會長。」
一般來說,犯罪嫌疑人「撂了」之前提的要求,只要合理,都可以滿足。但現在陶灼夭也在拘押受審的階段,萬萬沒有讓兩個犯罪嫌疑人面對面的道理,所以審訊員搖了搖頭:「其他要求我們可以考慮,這個不行。」
周立平的臉上頓時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嘀咕了一句,但似乎也沒有反悔的打算:「好吧,那我就如實交代,那天晚上我離開掃鼠嶺之後,確實是跑到杏雨路跟李志勇約架去了,不過半路上拐了個彎兒,辦了件事。」
「什麼事?」
「我把張春陽停在愛心醫院太平間的屍體推進冰櫃里去了。」
審訊員大吃一驚:「張春陽怎麼死的?誰讓你辦的這件事?」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周立平停了一停接著說,「邢啟聖本來醉醺醺地躺在後車座,車開到掃鼠嶺下面,他突然醒了,跟我說,有個事情讓我去辦一下,我問他什麼事,他說跟陶會長相好的那個張春陽死了,馬上風猝死的,屍體就停在愛心醫院太平間的停屍床上,本來他想辦完眼前的事兒,自己回去找愛心醫院院長李士鐸開了死亡證明,再讓值班工人把屍體放進冰櫃的,但突然想到那些值班工人一到十一點就給太平間上鎖,而他十一點前肯定辦不完事,就讓我跑一趟。我說我不去,一來我跟邢啟聖本來就關係不好,不想替他辦事;二來我是蹲過大獄的,出來後什麼事兒都能幹,違法的事兒絕對不幹,我可不想唱一出『二進宮』。邢啟聖說他跟張春陽交情深,不忍心看張春陽死了就那麼『露在外面』,所以連哄帶求地非讓我去辦一趟,還拍著胸脯保證,張春陽絕對是突發急病死的,我去了只是把屍體挪進冰櫃,不牽涉任何刑事問題,我又說我也沒開死亡證明,憑啥值班工人讓我挪屍啊?邢啟聖說他跟李士鐸打過招呼了,再說太平間出來進去各種祭拜死者的人多了去了,那倆值班工人才不管那麼嚴。經不住他好說歹說的,我只好同意了,他一邊千恩萬謝的一邊叮囑我,張春陽死了這件事千千萬萬不能往外傳,還問我有沒有什麼要求,他去跟陶會長說,肯定能答應我。本來我不想跟這種人討價還價,但是突然想起確實有個事兒,也許陶會長能搞定,所以就提了出來——」
「你提了個什麼要求?」
周立平那雙兇惡的三角眼,上眼皮忽然耷拉了下來:「有個原來在夜總會工作的女孩,前一段時間清查租戶,離開了本市,我很喜歡她,希望能給她辦個戶口,讓她回來……」
正跟呼延雲等人圍坐在電腦前看這段視頻的馬笑中,忍不住輕聲說了「董玥」,李志勇點了點頭。
審訊員接著問:「然後呢?邢啟聖怎麼說?」
「邢啟聖一口答應下來,說這麼點兒小事,陶會長一個電話就能解決,並保證我走後,他立刻就給陶會長打電話,還塞給我一百元打車錢,然後開車上了嶺。我在路邊等了一會兒,打不到車,想反正平常這時候也要夜跑,算了算時間,怎麼著十一點之前也能趕到愛心醫院,就撒丫子開跑了,那天晚上風很大,但我是順風跑,舒爽得很,我一邊跑一邊想,等那個女孩知道我能把她的戶口辦進城,不定多高興呢,一時興起,就給李志勇打了個電話,新賬老賬一起算完,開始新生活。我先跑到了愛心醫院那個西南門,直接往太平間裡面走——」
審訊員打斷了他:「愛心醫院那麼大,你怎麼會直接找到太平間?」
「太平間那套冰櫃是進口的,有一段時間老出故障,找原廠修要花一大筆錢,愛心醫院知道我在監獄學過冰箱冰櫃的維修和保養,所以找我幫過忙,不信你們問李士鐸去,他知道這個事情。」
「你接著說。」
「我進了太平間,把停屍間里的幾具躺在停屍車上的遺體,挨個掀開蒙著的白布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張春陽,然後把車推進裡間,拉開一個空著的冰櫃,把張春陽的屍體搬了進去——」
「沒人攔著你,管你要死亡證明嗎?」審訊員打斷他問道。
周立平搖了搖頭:「那倆值班工人坐在院子里喝酒呢,根本沒人管我。」
這與林鳳沖從太平間了解到的情況又「對」上了。
「這個情況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兒交代?」審訊員問。
周立平怔了片刻,臉上再一次浮現出了苦笑:「我想,你們早晚會查清楚我根本沒在掃鼠嶺犯事兒,等我放出去,就找陶會長落實邢啟聖答應我的事情,反正不管邢啟聖死之前有沒有把我的要求帶給陶會長,總之張春陽死了的事情我是知道的,關了這麼久都沒說出去,陶會長多多少少總要賞我一點什麼吧……」
聽完周立平的交代,警方非但沒有感到謎團終於破解的喜悅,反而陷入了空前沮喪和迷茫的境地:沮喪是因為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花費了這麼多的力氣,居然抓錯了人,搞錯了偵查方向;迷茫則是因為這一下前功盡棄,到底誰才是掃鼠嶺命案的真兇,又要從頭開始調查。尤其力主周立平是殺人兇手、始終堅定不移地「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證據」的柴永進一派,像斗輸了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而林鳳沖這一派也不見得有多麼高興,他們雖然一直主張不能過早地鎖定周立平是掃鼠嶺兇殺案的真兇,且不能把張春陽之死作為一個孤立的突發事件,但本意是主犯可能另有其人,或者雖然周立平是主犯但還有幫凶,應該全面仔細地偵辦,藉此打開對愛心慈善基金會全面調查的口子,卻沒想到周立平在此案中的角色居然如此「路人」……
也許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柴永進和林鳳沖兩派觀點不同的警員聯合起來,希望能夠找到周立平當晚並沒有去過愛心醫院太平間的證據,但是無論耗費了多少力氣,終歸是顆粒無收:停屍床的推拉杆和冰櫃的把手上確實沒有提取到周立平的指紋,但案發已經一周,太平間工作人員的指紋早已層層覆蓋住了舊的指紋,所以這個不能算數;想調出醫院的監控視頻查找案發當晚周立平有無出入,可是太平間附近不安裝監控視頻是各大醫院的通例;那兩位當晚值班人員想破了腦袋,既想不出周立平來過,也想不出他沒來過,但是他們終於承認,那天晚上他們酒是喝了不少,但絕對沒有在沒接到死亡證明的前提下,把任何一具停屍車上的屍體運進冰櫃,換言之,這個世界上知道張春陽的屍體停進愛心醫院太平間的只有三個人,陶灼夭、邢啟聖和周立平。既然案發當晚,T-E-3冰櫃的計時系統記錄,只在十點五十分開啟過一次,而那時陶灼夭正在機場過安檢,邢啟聖已死,那麼就算是個傻瓜,也能推理出運屍者只能是周立平——同理可推,掃鼠嶺案件的真兇可以是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唯獨不能是周立平,因為他完全沒有作案時間。就算他真的像呼延雲推理的那樣,藏在李志勇的捷達車後備廂里,當李志勇的車開到愛心醫院附近時偷偷下車,去太平間把張春陽的屍體放進冰櫃來製造不在場證明,也依然不行,因為天眼系統拍攝到的畫面顯示,李志勇開車到達愛心醫院附近的路口時,已經是十點五十三分。
總之,警方絞盡腦汁,把每一種可能性都想到了,但就是解不了這個謎——周立平怎麼可能在十點三十分(甚至更晚一些時候)在掃鼠嶺上殺人焚屍後,僅僅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趕到愛心醫院太平間——不管他們是否願意承認,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相信周立平的話,他早在十點多一點就在掃鼠嶺的下面與邢啟聖告別,一路跑著去把張春陽裝屍入櫃的。
也就是說,掃鼠嶺兇殺案與他完全無關。
視頻播放完畢,房間里鴉雀無聲,特別是呼延雲,眉頭緊鎖,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屋子裡的每個人都看出他內心的紛亂如麻。是的,迄今為止,他還沒有跟周立平正面交鋒過,但居然被一個從未正面交鋒過的對手打敗,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這位心高氣傲的推理者遭受的重挫。
就連一向對各種罪案的真相有著驚人直覺的馬笑中,一時間也做不出判斷,正在嘬牙花子,坐在他身邊的郭小芬突然說話了——
「我覺得周立平說的是實話。」
呼延雲猛地抬起頭來,滿眼的驚喜,倒不是贊同她的結論,而是覺得一個下午都傻獃獃的她,終於蘇醒過來了:「小郭,你感覺好些了嗎?」
郭小芬沒理他:「我上午跟劉妍聊完,最大的體會就是,周立平對董玥的感情非常深,董玥的突然離開,一定讓他難過極了。所以,為了解決董玥的戶口,讓她重新回到這座城市,回到自己的身邊,周立平完全有可能去完成邢啟聖交給他的任務,也完全有可能在被捕後隱忍這麼久,就是不肯說出張春陽的事情,好在獲釋後找陶灼夭,憑藉這一隱私和自己坐監的代價,討要應得的『獎賞』,這個動機是合情合理的——」
李志勇打斷了她的話:「可是小郭,你別忘了,假如周立平一直不說張春陽的事,萬一警方最後真的認定他是掃鼠嶺案件的兇手怎麼辦?這個險冒得也太大了吧……」
「不會的。」林鳳沖搖了搖頭,「這幾年狠抓法治建設,公安部門對刑事案件的偵查和複核工作非常嚴格認真,人證、物證有一點兒紕漏或不到位,都要疑罪從無,決不允許出現新的冤假錯案,所以就算周立平到最後都不說張春陽那件事,那麼最多延長拘留到三十七天,該放人還是會放人的。」
「所以——」
呼延雲說出的這兩個字,雖然吐字輕切,卻猶如針刺一般,讓每個人都不禁一悚,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他。
娃娃臉上,浮動著因沉思過深而明暗不定的恍惚:「所以,我在想,為什麼周立平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個時候說出了『實情』。」
2
當天晚上,市公安局局長許瑞龍親自召集專案組全體成員,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在對掃鼠嶺案件的下一步偵辦工作進行指示和布置之前,許瑞龍要求大家對前一段時間的工作要「該繼續的繼續,該清空的清空」。所謂繼續,是把有價值的證據接著搞下去,有意義的線索接著追下去,不要因為一些失誤,就把既往的工作一概否定;所謂清空,是把那些已經證明與案件關係不大的人和事徹底清除出外,不要讓他們再佔據和耗費警方的人力、物力與精力。
面對一根一根抽煙、一杯一杯喝水,神情一個比一個凝重的專案組同志,許瑞龍一改往日嚴厲的口吻,溫和並耐心地說:「大家不要垂頭喪氣,更不能灰心放棄,要打起精神來,不要覺得抓錯了人,搞錯了偵辦方向,就壓力大得好像天塌下來似的,真塌下來還有我替你們頂著嘛。我辦了四十年案子,覺得刑偵工作說到底就是一個試錯的過程,把搞錯了的一個個都排除出去了,真相也就不遠了。」
本著這一會議精神,專案組的同志一致同意,在對相關案情做最後一遍核實無誤之後,按照司法程序,對周立平予以釋放。
散會以後,許瑞龍把杜建平、林鳳沖、楚天瑛等幾位專案組的重要成員留了下來。杜建平有些緊張,他知道這幾年局領導的工作習慣:大會和風細雨,小會天打雷劈,所以做好了被許瑞龍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的準備。誰知關上門,許瑞龍只對他說了一句:「現在看來,過早地把周立平鎖定為主要犯罪嫌疑人是不合適的,這幾年平反的冤假錯案一再證明,很多搞錯了的案子,都是因為辦案人員依據對犯罪嫌疑人的『壞印象』,主觀上將其提前鎖定為真兇,結果失去了客觀的立場,導致整個辦案過程,只找對嫌疑人不利的證據,忽視對嫌疑人有利的證據,結果一錯再錯,終於不可收拾。」
杜建平站了起來:「局長,專案組搞錯了辦案方向,導致這麼多的同志,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下了這麼大的功夫,卻徒勞無功,這個責任,應該由我來負。」
「現在還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況且遇到挫折就要追究責任,那公安工作就沒法做了。」許瑞龍壓了壓手讓他坐下,「說說你準備把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放在哪裡?」
杜建平把兩隻粗紅的大手放在膝蓋上說:「局長,我們會前討論過,之所以前一段時間的工作出現嚴重的失誤,怪就怪我們急於抓捕真兇,而忽視了尋找真相。」
許瑞龍額頭上的皺紋一抬:「哦?說來聽聽。」
其實這個觀點是呼延雲的。剛才在會前會上,林鳳沖說起來,杜建平覺得很有道理,現在搬出來,果然引起了許瑞龍的興趣:「從案發迄今的種種情況分析,掃鼠嶺案件絕不是一個單一的刑事案件,其間可能牽扯到非常龐大的人群、存在著錯綜複雜的緣由、涉及盤根錯節的關係,而掃鼠嶺上的那幾具焚屍,只是這些人群、緣由和關係,最終交織在一起突然引燃的一個爆點。這種情況下,尋找真兇固然重要,但真兇很可能並沒有浮在表面,而是被層層疊疊的網路給覆蓋和遮蔽住了,我們再怎麼努力往下試探,都會被細密的網眼給阻攔。這種情況下,不妨換一種策略,變撈魚為收網,反正魚就在網裡,收上網,自然就能找到魚了——所以,我們可以變找真兇為查真相,把涉及這起案件的人群、緣由和關係都搞清了,捋順了,整明白了,真兇也就水落石出了。」
「說具體一些。」許瑞龍道,「你們打算怎麼辦?」
杜建平看了林鳳沖一眼,林鳳沖說:「許局,根據杜處長跟您彙報的辦案思路的調整,我們重新梳理了一下交織在案件深層次的各種關係網,重新總結了一下與案件相關的幾個區域的調查情況,發現由於童佑護育院不是案發地,所以儘管存在的疑點很多,但在前面的工作中對其有所忽視。我們下一步的重點,就是把童佑護育院查個底兒掉,甭管它穿了幾層保暖內衣,統統扒個一絲不掛。」
「可是我聽說,那個叫崔玉翠的副院長,每次叫她來協查,態度都很惡劣,問不出什麼,是這樣嗎?」
林鳳沖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所以,杜處長有個提議……杜處長還是您來跟許局說吧。」
許瑞龍端起桌子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口茶水,透過氤氳打量著杜建平。
杜建平沉頓了片刻,抬起碩大的頭顱:「我想把馬笑中召回專案組,讓他來審崔玉翠。」
這也是「專案二組」和林鳳沖、楚天瑛商量的結果,當時大家都覺得,既然周立平不是兇手,一切要從頭開始,那麼童佑護育院一直是個沒有撬開口子的「潛力股」,不妨重新對那裡的工作人員展開一輪調查。而且郭小芬在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那次晚宴上,曾經聽陶秉指著崔玉翠對邢啟賢說「你哥哥到底為什麼落得那麼個下場,你問問她,她最清楚」,這就證明對邢啟聖的死因,崔玉翠掌握著別人都不了解的「內幕」。但是說起崔玉翠,林鳳沖未免頭疼,覺得她是個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老潑婦,審了幾次都一無所獲……這時馬笑中說:「實在不行,讓我試試吧!」
林鳳沖一愣,繼而大喜:「所長出山,那一準兒搞得定!我回頭去跟許局說一下,讓他特批,把您請回專案組。」
馬笑中笑道:「你去跟許局說,那不等於給老杜上眼藥嗎?將來還想不想在刑偵處混了?」
「要不,我去跟許局說吧,我是刑技處的,不歸老杜直接管。」楚天瑛道。
「跟我身邊這麼久,說話前還是不上機油。」馬笑中皺著眉頭說,「正因為你是刑技處的,就更不能跟許局說了,你去說,別人會認為是思緲在背後攛掇的。」
楚天瑛恍然大悟:「那咋辦?」
「讓老杜自己去說!」
「這怕不大可能吧……」楚天瑛道,「老杜對你還有你們這個『專案二組』是很有意見的。」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馬笑中道,「許局對咱們『專案二組』做了些什麼,肯定門兒清,他默許這個組存在,不是要廢掉『專案一組』,而是要給老杜一些隱形的壓力,老杜現在案子辦不下去了,把我召回來,顯得他胸膛敞亮能容人,更重要的是,甭管我能從崔玉翠嘴裡撬出點兒什麼,功勞都要算在他的頭上,他求還求不來呢!」
楚天瑛斜乜著眼睛:「所長,你老實說,當初你拿冒菜扣那個廚子,是不是就算到今天這步棋了?」
馬笑中一個壞笑。
果然,林鳳沖把這個提議跟杜建平一說,杜建平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此刻對許瑞龍講出來,頓時得到了局長的誇獎:「很好,老杜,很好,就照你說的,讓馬笑中回專案組吧。」
「局長,還有個事兒。」林鳳沖說,「如果這麼查下去,難免要牽涉到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甚至整個基金會,這方面,有沒有需要注意的……尺度和範圍?」
「沒有什麼尺度,也沒有什麼範圍!」許瑞龍斬釘截鐵地說,「這幾年的反腐早就給我們的工作指明了方向,不管任何組織、個人,遵紀守法就沒事,違法亂紀就抓你,誰也沒有特權!」
林鳳沖和楚天瑛趕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邊說「是」一邊朝許瑞龍敬禮,杜建平也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許瑞龍示意會開完了,他們三個人一起往辦公室外走,走到外面,杜建平隨手要把門關上時,屋子裡突然傳來許瑞龍的聲音:「老杜,你等一下。」
杜建平趕緊回到屋裡,許瑞龍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身,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用一種絕非低聲細語但別人也聽不清楚的聲音說:「既然陶灼夭涉案不算嚴重,又沒有什麼具體的犯罪行為,你就給她辦一下手續,把她給放了吧……」
3
身披酒紅色羊絨披肩,把豐滿的身體裹在一件白色的高領針織衫里,可崔玉翠還是覺得有點兒冷,抱著兩個胳膊,望著坐在對面的兩個人。顴骨奇高的臉孔板得十分僵硬,肥厚的嘴唇緊緊地閉著,一副刀山火海也休想叫老娘開口的桀驁樣子。
她認得坐在桌子後面的那兩個穿便衣的警察,一個叫孫康,據說是個派出所的所長,臨時被借調到專案組,另一個上嘴唇留著小鬍子的姓林,官銜大一些,不過,跟她經常在酒宴上交杯換盞的人一比,可也大不到哪兒去,這麼一想她就放心了。她深知,公家的每一個人都像軍棋里的棋子一樣,根據職位的高低而嚴格遵循某種規矩,只能在自己的「屬性」里進退,而不能有絲毫的逾越,在很大程度上,自己作為受審者比這些審訊者的權力還要大、可以使用的手段還要多,因此——看你們能把老娘怎麼樣!
「崔玉翠,該說的話,我們已經跟你說了很多,既然你一直是這個態度,那我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孫康說完,對林鳳沖輕聲道,「交給老馬吧?」
他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在靜謐的問訊室里,還是十分清晰地傳進了崔玉翠的耳朵。
林鳳沖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崔玉翠打了個哆嗦。
不要怕,她想,她對自己說,他們絕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兒,何況是對我一個女人……只是,那個「老馬」怎麼聽起來有些耳熟?
孫康起身,打開門,對著樓道里喊了一聲「老馬」,接著,一個笑嘻嘻的傢伙鑽進了屋子。
是他?!
崔玉翠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個嘴巴有點兒歪的矮胖子,想起了他在不到半秒的時間從嬉皮笑臉變成凶神惡煞,想起了那盆漂著一層紅油的滾燙的冒菜,想起了被整整一盆冒菜扣在臉上而在地上打滾嘶號的廚師老包,甚至想起了老包的鼻樑骨被他一膝蓋撞成粉碎性骨折的咔嚓聲……他不是被停職了嗎?據「內線」打聽到的消息,他也不是掃鼠嶺案件專案組的成員啊,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她像一隻受到刺激的毛蟲,蜷了蜷身體。
「交給你了。」林鳳衝起身就往外走。
馬笑中拉住孫康,從褲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塞在他手裡:「我還沒吃晚飯呢,你到樓下給我打包一份兒冒菜來,要特辣的。」
等他倆都走了,馬笑中把門關上。
轉過身,他把椅子從桌子後面拖拉到崔玉翠的對面,坐下,笑著說:「崔姐,有日子沒見您啦,怎麼瘦了?」
崔玉翠不敢說話,可是屋子裡的空氣讓她連「不敢說話」都不敢,臉上強擠出笑來:「老馬……兄弟,你看,最近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我連飯都吃不下,連覺都睡不好,可不就瘦了……其實這個案子跟我真沒什麼關係,我在護育院里的職責是跑外口兒的,外場的事兒要靠我撐著,內部管理啥的,邢啟聖一向把得很死,不許別人插手……」
馬笑中就那麼歪著個肩膀靠在椅背上,看她唾沫星子橫飛,直到她講完才懶洋洋地問了一句:「那個誰,小池,池鳳麗,有男朋友沒?」
說著隋唐,問了孟良,這道兒是哪兒扳岔的?崔玉翠一時腦子沒轉過彎兒來,眨巴了半天眼睛才說:「我不大清楚啊,好像……沒有吧。」
「不會吧!」馬笑中揚了揚短粗的兩道眉毛,「她牌兒那麼靚,我不信沒人睡——呃……不是,沒人追。」
崔玉翠還是沒想清楚他把話題轉到池鳳麗身上是因為什麼,但既然他願意問這麼個跟掃鼠嶺案件毫無關係的問題,終歸是給自己鬆了松壓。崔玉翠暗自長喘了一口氣,跟他說起池鳳麗平時多麼喜歡出入風月場所,身上穿的肩上挎的脖上掛的腳下踩的都是名牌,喜歡去哪些飯店最愛點什麼菜……馬笑中聽得津津有味,崔玉翠突然問道:「怎麼著,老馬兄弟,你是想要泡她?我勸你可別起這個念頭,那可是個多少金子都填不滿的坑啊!」
聽完這話,馬笑中有些沮喪:「媽的,當警察的最怕碰上這路女人,開局是捕快,最後成乞丐……可是您看我,啷個當的也三張多了,連個對象都沒有,一到半夜就抱著枕頭撓牆,這麼下去早晚不得成變態啊!」
「老馬兄弟,你聽老姐姐一句勸,甭找對象,找對象圖什麼?玩玩兒還行,可千萬別奔著結婚去……結婚有啥好的?我結過婚,後來離了,不結婚的分手叫分手,結了婚再分手那就是分屍,沒意思,沒勁,沒勁透了!」崔玉翠說。
「我知道,沒辦法,家裡老媽催得緊啊,一天到晚跟我提抱孫子,我跟她說:看守所里的孫子比哪兒都多,哪天我給她帶倆回家來讓她抱,嘿,老太太拎著擀麵杖追了我半條街……」馬笑中說完,崔玉翠不禁笑了起來,覆蓋著濃重脂粉的臉上頓時浮現出無數道粗紋。
「對了。」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麼,「您是有個兒子吧?小學還是初中?」
「小學六年級。」崔玉翠嘆了口氣,「明年小升初,要命的裉節兒上。」
「小學六年級,十二歲……」馬笑中掰著指頭一算,「哎,那不是跟趙武一樣大嗎?」
一句話,讓崔玉翠從頭寒到腳,她獃獃地望著滿臉堆笑的矮胖子,才知道對方扯了半天閑篇,根本不是忘了主題,而是將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鬆了松,恢復彈性,以便在下一次的扼殺中,一下子把自己的脖子卡斷!
就在這時,哐哐哐,有人敲門。
馬笑中站起身,打開門一看,是孫康,提溜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有一個米黃色的圓形外賣餐碗,斜插著筷子和餐巾紙:「老馬,你要的冒菜。」
馬笑中一手接過袋子,一手去托餐碗的底,饒是隔著塑料袋,他還是被燙得罵了一句髒話。
轉過身,他重新關上門。
然後插上了插銷。
他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取出外賣餐碗,揭開蓋子,一股濃郁的麻辣氣味兒頓時充溢了這間小小的問訊室。接著,他掰開方便筷子,擦了擦木刺兒,用好幾層餐巾紙托著餐碗的底,在崔玉翠的對面坐了下來。
先是指尖,然後是手掌,接著是兩條胳膊,最後整個身體都忍不住瑟瑟發抖……望著那碗冒菜,崔玉翠滿眼的恐懼和絕望。
馬笑中卻好像沒看見一樣,用筷子夾了一塊血旺,放進嘴裡,又被燙得齜牙咧嘴地拿了出來,一邊吹一邊對崔玉翠說:「您家兒子十二歲,趙武也是十二歲,將心比心,您家兒子要是今天晚上被人活活勒死了,扒光了衣服扔在某個廢棄地鐵站的隧道風亭里焚屍,您會怎麼想?您去學校問,我兒子怎麼死的?副校長把手一攤說我不知道啊,我在學校里是負責跑外口兒的,這個案子跟我真沒什麼關係,你看我最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都瘦了,您肯定要剝她的皮抽她的筋敲碎她的骨頭剜了她的心吧?當然趙武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死了都沒人管,可孤兒也是人,刑法上可沒說孤兒、殘障兒就可以被人往死了弄而沒人管,不但如此,出了這種事,政府還要往嚴了管!為什麼?因為政府就是負責給老天爺造的孽打補丁的!」
說完,他把那塊血旺塞進了嘴裡,嚼都沒嚼,就吞進了肚子。
浮著一層紅油的碗里,蒸騰起熱氣,籠罩住了馬笑中的胖臉。
「從我進門開始,我就知道你在想,這矮胖子不是停職了嗎?怎麼又來審我了?對啊,沒錯,實話告訴你,我是被停職了,可是調查結果出來了,是那個廚師先向我發起攻擊的,我是在依法處置的過程中,失手造成丫面部重傷的,所以我可以不負任何刑事責任。你別以為政府偏心眼兒向著我,咱們人民政府最公道最講良心了,法比天大,可是有些事兒,比法和天加在一起還要大!」馬笑中又夾了一大筷子毛肚,填進嘴裡,一口糙牙嘎吱嘎吱嚼著,嘴唇往外直溢紅沫子,「一群沒爹沒媽的孤兒,一個個從出生開始就被各種病痛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小娃娃,丫居然把泔水給他們吃,丫居然把泔水給他們吃!牛逼丫一輩子別從醫院出來,不然我還要找幾個兄弟,半夜打折丫的狗腿!」
說到這裡,馬笑中突然說不下去了,望著天花板,巨大的喉結使勁吞咽了兩下,然後低下頭,一雙血紅的眼睛盯住了崔玉翠。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崔玉翠望著他托的那碗冒菜,已經被嚇得滿臉淚水,抽噎不止。
「姓崔的,那些孩子是怎麼死的?」馬笑中把粗壯的脖子往前探了探,獰厲的臉孔投射下巨大的黑影,覆蓋在了已經縮成一團的崔玉翠的身上,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只問你一遍。」
「我說,我說,我都說……」崔玉翠一邊哭一邊說,「邢啟聖早就糟蹋過那些孩子,不光死的那幾個,其他的孩子也都被糟蹋過。他不是人,他瘋起來真的不是人,變著花樣折磨那些孩子。孩子們流血,喊疼,有幾個聾啞的哭都哭不出來,特別是那個五歲的,叫李穎的腦癱孩子,每次完事就縮在床上嗚嗚嗚地叫一夜,像條小狗似的。我也勸過邢啟聖,差不多就行了,他說沒事兒,根本沒人管。他就是有點兒怕周立平,好像是趙武跟周立平說過什麼……掃鼠嶺那案子發生的前一天,他又強姦了那個李穎,據說幾個孩子實在受不了了,趙武算是孩子們的頭兒,一直當著大哥哥的角色,他把李穎和另外一個名叫董心蘭的女孩勒死了,然後自己在暖氣管子上弔死了……第二天早晨,保潔張阿姨發現了,報告了我和邢啟聖,邢啟聖讓我和張阿姨千萬不要往外說,他自有辦法……」
屋子裡靜悄悄的。
馬笑中在崔玉翠的對面坐了很久很久,慢慢站起身,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林鳳沖和孫康,已經通過監視器聽到崔玉翠供述的他們,神色嚴峻。
「辛苦了。」林鳳沖拍拍馬笑中的肩膀,「去休息一下。」
馬笑中點了點頭,往樓道的另一頭走,走到半路,突然站住,猛一擰身,飛奔到問訊室門口,一碗冒菜就砸向了崔玉翠!
崔玉翠一聲尖叫,把身子一閃,總算沒被砸中,但砸在牆上的冒菜還是濺了她一身紅油點兒,嚇得她魂飛魄散,又哭又叫。
馬笑中指著她,指尖顫抖,嘴裡反覆咒罵著什麼,但用力剋制住了聲帶,所以沒有出聲,脖子上綻開一道道青筋,每一道都像將要爆裂一般鼓脹,赤紅的臉上,五官俱已扭曲變形,彷彿一盆熾熱的烈火在燃燒!
孫康跟他相識多年,還從來沒有見到他這樣憤怒過,抱著他一邊往樓道里拖,一邊低聲說著「老馬,老馬,你冷靜一點兒,你冷靜一點兒」!
來到樓道里,馬笑中靠在牆上,慢慢地蹲了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身體劇烈地抖動著,以至於上下牙齒「噠噠噠噠」磕得山響,如墮冰河。
4
崔玉翠的招供,使發生在童佑護育院里的罪惡像泄洪的水一樣四溢出來。警方經過整整一夜的突審,獲得了更多令人不忍直視的內幕:多年以來,邢啟聖把護育院里的殘障兒童當成發泄獸慾的後宮,肆意性侵這些因為先天性疾病而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達痛苦的孩子。那些夜深人靜的時分、那些暗無天日的角落、那些令人作嘔的行徑,那些混合著慘叫、哭泣與哀鳴的鮮血和淚水,令很多歷案無數的老刑偵都感到怒不可遏。有幾位義憤填膺的女警對局領導表示,要收養那些孩子,可是她們到護育院一看到孩子們,又都猶豫起來,因為孩子們實在已經被翻來覆去且連綿多年的痛苦折磨得不成人樣,見到陌生人來了就怕得不行,可當發現這些女警對他們很好時,又像小貓一樣溫順和依偎,臉上那種討好的微笑,讓女警們不寒而慄……
不過,護育院里的工作人員對此表現出的冷漠和麻木,令人吃驚。無論是辦公室主任王菁、門衛老徐頭、愣頭青司機還是那三個滿臉橫肉的保育員,雖然在崔玉翠潰壩後,也不得不交代了一些他們或多或少了解的實情,但是他們強調更多的是邢啟聖的所作所為和自己無關。在他們看來,護育院的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幹活拿錢,其他的事情屬於院長的「隱私」,他們無權也不好多管,至於孩子們,「反正也是有病的」——言外之意,他們能被邢啟聖玩弄似乎還是有價值的表現……他們言語中那種把殘障兒「非人化」的傾向,氣得孫康差點兒把拳頭攥碎了。
反倒是那個打扮得像交際花一樣的池鳳麗,聽說了三個孩子死亡的真相,大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咒罵邢啟聖是人渣和畜生。
至於保潔張阿姨,聽說崔玉翠招了的時候,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哐哐哐地在地上磕頭,淚流滿面地說自己有罪,不該隱瞞真相……據她交代,趙武早就跟她說過邢啟聖乾的壞事,還說看那些小妹妹們太苦了,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那天早晨一進集體寢室,看到孩子們的屍體,嚇得她渾身冰涼,趕緊向邢啟聖和崔玉翠報告,那倆人跟她說,這個事兒必須蓋下去,一旦被警察找上門來,護育院就得關門,到時候你也得失業,所以張阿姨才一直沒有對警方吐實。
「恐怕不止這麼簡單吧。」孫康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護育院時,在裝餐具的包櫃中,一大堆速食麵盒子做的「飯碗」里,有一套是不鏽鋼的,「是不是因為你自己也有孩子在護育院,你為了陪他治病並保護他的安全,才來護育院做了保潔員。出事後,你怕護育院垮了,自己的孩子也沒地方去,才幫著邢啟聖和崔玉翠保密的?」
沉默了很久,張阿姨才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嗎?!」孫康忍不住大聲說。
見張阿姨捂著臉,嗚嗚嗚地哭著,他才沒有再申斥下去。
令警方不解的是,既然趙武知道邢啟聖的罪行,為什麼一直沒有報警?張阿姨說那是因為趙武此前多次逃出護育院,都是被協警什麼的抓到送回來的,所以他對警方產生了誤解,認為他們跟邢啟聖串通一氣。趙武也找過周立平,讓他幫忙報警,周立平聽說後十分憤怒,但非常為難,因為以他一個「變態殺人狂」兼刑滿釋放犯的身份,難以獲得警方的信任,搞不好還被邢啟聖倒打一耙,將性侵罪行栽贓在他的頭上……由於周立平已經洗清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所以,這件小事對於警方進一步偵破掃鼠嶺案件沒有什麼意義,只能姑妄聽之了。
這一夜秋風怒號,第二天便見滿地落葉,在大地上鋪起枯黃的一層,氣溫驟降,天穹之上浮著冰冷的鐵青色。上午,「專案二組」的幾個朋友們又在呼延雲的家裡聚了一下,碰了碰最新的情況。聽說警方準備釋放周立平的時候,李志勇面無表情,但當馬笑中講完童佑護育院里發生的慘劇時,李志勇突然咒罵起了來,罵周立平為什麼早就知道了邢啟聖的罪惡而無所作為。這番咒罵讓其他幾個人不免面面相覷。
也許是感覺到了自己情緒的失控,李志勇揉著太陽穴嘀咕起來,說昨晚大半夜的被鄭貴拉去喝酒,結果鄭貴喝多了,滾到桌子下面狂嘔不止,直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沒辦法,只好把他送回家。一路上鄭貴都在罵,罵邢啟賢、崔文濤,罵他們想把自己活活搞死,也罵陶秉、陶灼夭,罵他們出了事兒就讓自己當替罪羊,還罵邢啟聖和周立平,罵他們鬧出這麼大的事兒害得自己多年打拚的公司要黃……最後李志勇才聽明白,原來陶灼夭被釋放後,邢啟賢和陶秉兩派人馬緊急召開了閉門會議,最終達成妥協,陶秉繼續當愛心慈善基金會的名譽會長,正會長由邢啟賢做,陶灼夭改任副會長,其他人的職位保持不變。但為了「挽救愛心慈善基金會的社會形象」,決定終止和名怡公司的合作,並禁止名怡公司再打著基金會的招牌搞活動、拉廣告……儘管鄭貴苦苦哀求,但那些昨天還笑容可掬的熟人,今天都像陌生人一樣冷若冰霜,尤其翟慶,擼胳膊、挽袖子,連拉帶拽地把他拖出了會議室。
「勇子你不知道啊,我就像一條老狗,給他們看了那麼多年的門,他們說宰了我就宰了我啊!」說到這裡,鄭貴忍不住號啕痛哭。
李志勇對他又同情又可憐,問他下一步有什麼打算。鄭貴說要去邢啟聖的葬禮上鬧。
在很大程度上,為邢啟聖辦一場體面的葬禮,也是邢啟賢和陶秉兩派達成妥協的條件之一,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邢啟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戀童癖和強姦犯,但他已經死了,法律不會再追究他所犯下的罪行,而邢啟賢偏偏要通過為這樣一個人舉辦隆重的葬禮來在整個愛心慈善基金會樹威。這兩年,邢啟聖特別喜歡說一句話:「除了婚禮和葬禮,已經很少有什麼能把我們這些人聚攏在一塊兒了。」現在陶灼夭的醜聞流出,男朋友姜磊家裡已經提出退婚,婚禮是辦不成了,那邢啟聖的葬禮反倒成了愛心慈善基金會改朝換代的標誌性「大典」,這就顯得格外具有象徵意義和諷刺意義。
「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孩子,有沒有人替他們辦一場葬禮……」呼延雲幽幽地說。
他站起身,望著窗外:幾棵大楊樹的樹葉俱已落光,光禿禿的枝丫白得發青,彷彿是一大束失血過多的血管,對面樓的斜坡屋頂上,灰黑色的煙囪孤單單地兀立著,對著天空呵出一口口寒氣……突然他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對著坐在沙發上的郭小芬說:「小郭,這兩天南邊也降溫了,你帶的衣服夠不夠啊?」
重歸警隊的馬笑中,出手就搞定了崔玉翠,這讓杜建平覺得自己顏面有光,感到十分高興,因此同意了馬笑中提出的一個要求,去A省玕城縣尋找董玥的下落。馬笑中買了兩張票,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郭小芬的,中午坐高鐵出發,下午五點左右就能到達玕城縣了。
郭小芬似乎依然沒有從目睹岳紹死亡所受的驚嚇中緩解過來,聽到呼延雲的發問,只是獃獃地望著他,沒有回答。呼延雲走到她的身前,單腿跪下來,視線正落在她的雙眸上:「小郭,你是不是覺得還是不大好?如果是,就別去玕城了,老馬一個人去也能找到董玥的。」
郭小芬只是凝視著他,依然不說話。
聽了呼延雲的話,馬笑中老大的不高興,但是他也真替郭小芬的健康擔心:「我說丫頭,你到底行不行啊,別出去一趟再生個病啥的。」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把屏幕沖呼延雲搖了搖,屏幕上顯示來電人姓名是「劉思緲」。
呼延雲的目光立刻凝結在了那部手機上。
「思緲,啥事兒?沒有,我跟小郭中午才走呢,對,那可能來不及了,讓他們過去?現在?」他看了一眼呼延雲,呼延雲趕緊點了點頭,他對著手機說:「成,沒問題!」
掛上電話,他站起身對呼延雲說:「思緲說她有一個非常重大的發現,讓你和李志勇去她的辦公室一趟。」
呼延雲幾乎是跳了起來,跑到門後面,把衣鉤上的外套拽了下來披在身上,回身望著屋子裡的其他人,彷彿在說:還坐著幹嗎?我現在就要出發啦!
這一次,還沒等馬笑中和李志勇反應過來,倒是郭小芬先從沙發上站起身,對馬笑中說:「走吧,咱們去火車站。」
5
站在劉思緲的辦公室門口,呼延雲把天藍色牛仔夾克衫抻了又抻,又用手指將上面的每一道褶皺捋了又捋,搞得李志勇莫名其妙:「我說,你又不是來相親的,整得這麼利整幹啥?」呼延雲有點兒不好意思,深呼吸了兩口氣,輕輕地敲了敲門,聽到裡面傳來一聲「請進」,才擰開門把手走了進去。
劉思緲應該是剛剛從刑事技術處的科學實驗室出來,一身白大褂還沒有脫,正坐在辦公桌的後面翻閱一摞卷宗,她連抬眼看一下呼延雲都不看,直接用手裡的鋼筆指了指靠牆的那排沙發,李志勇坐下了,呼延雲又站了一會兒,見劉思緲還是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才尷尬地坐下。
「咱們長話短說。」劉思緲抬起頭,望著李志勇,「你一定很驚訝我今天為什麼叫你來,只因為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重新調查十年前的西郊連環兇殺案,並取得了一些突破。」
口琴,只響了一聲!
李志勇的耳畔突然響起了口琴的聲音。
在黑夜裡。
猝然響起,又猝然結束,猝然得讓人始料不及、肝膽俱裂。
十年過去,整整十年!多少世事已經蒙塵,多少夢境已經模糊,多少情愫已經褪色,唯有這一聲口琴,在腦海里依舊清晰。十年來他總是想忘掉這個聲音,卻每每揮之不去,尤其在那些飄著雨絲的深夜,他走在闃無人聲的街道上,總會想起它,想起望月園廣場外面那張墨綠色的長椅,想起那個手拿一副口琴,任雨水在周身籠起一層銀色光芒的青年。
李志勇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整個案件,不需要我再做更多的介紹了,作為當年專案組的主力幹警,相信你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案子。」劉思緲說,「當年專案組的成員當中,杜處長和柴永進他們,眼下正在忙著辦掃鼠嶺的案件,我不想自己的工作對他們造成干擾,打算先徵求你的意見,再向上級領導做相關的彙報,至於呼延(她依舊沒有用正眼看他),我覺得我的發現跟你多少有些關係,所以也叫你過來聽聽。」
呼延雲久不見她,只是凝視著她,眼睛連眨都不眨。
劉思緲戴上乳膠手套,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白色透明的圓形微量證據保存盒,打開蓋子,用鑷子從裡面夾出一片玻璃來:「這個,你們還記得嗎?」
李志勇眯縫著眼睛看了半天。這片有著輕微弧度的玻璃,鋒利的裂口在他的記憶中劃開了一道傷痕,隱隱作痛,但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它是什麼。
「記得。」呼延雲說,「這是你把高小燕遇害現場的那個被打碎的玻璃魚缸復原後,發現的兩片不屬於魚缸的眼鏡碎片之一!」
「嗯,正是根據這兩片眼鏡碎片,你推理出了兇手是模仿日本某部推理漫畫中的手法,掩飾自己是個戴近視眼鏡的動漫迷這一重要線索,警方在調集了噹噹網和卓越網的訂單之後,鎖定了周立平這一重大犯罪嫌疑人。恰在這時,房志峰遇害案發生,警方在調查其女房玫的社會關係時,再次發現周立平的體貌特徵與罪犯高度相似,於是將他抓捕歸案。在接下來的取證過程中,發現他所戴眼鏡的度數,與我提取到的這枚鏡片的度數完全一致,所以最終警方認定他就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並予以起訴,儘管在一些同志的堅持下,法院最終認定周立平與四起兇殺案中的前三起存在著證據不足等問題,而只獲刑十年,但在絕大多數刑警眼中,他依然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唯一真兇。」
李志勇覺得喉嚨乾燥得像要冒火,吞咽了好幾口唾沫也無濟於事,嘶啞著嗓音問:「這個結論……有什麼問題嗎?」
「有問題!」劉思緲說,「我對這一物證的最新分析,徹底推翻了這一結論。」
呼延雲眨巴著小眼睛:「難道是我的推理有錯誤?」
「你的推理沒有錯。」劉思緲冷冷地說,「但是你的推理卻直接導致警方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邏輯錯誤。」
如果是別人這樣說,這個一向自負的娃娃臉早就一蹦三丈高地跟對方吵起來了,但眼前是劉思緲,他只能嘟囔了一句,甚至聽不清他嘟囔的是什麼。
「一片被刻意混淆在打碎魚缸中的眼鏡碎片,確實能推理出犯罪嫌疑人喜歡看日本推理漫畫,也確實能推理出他是個近視眼,但是這一推理應該止步於此了。不錯,周立平同時具有這兩個特徵,但不能因此認定他就是犯罪嫌疑人——因為同時具有這兩個特徵的不僅僅只有周立平一個人。」劉思緲說,「本來,這是一個稍一思考就能明白的問題,這是一個違反充分條件假言推理規則導致的邏輯謬誤,偏偏房玫遇襲和房志峰被殺,再一次牽出了周立平,導致警方輕率地認為既然兩條線索指向了同一個目標,那麼周立平為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這是錯上加錯,因為就算房志峰的被殺真的是周立平所為,也不能反推出他是前面三起案件的兇手,即便是他在很多地方表現出了與真兇相同的特徵。」
劉思緲停了一停,接著說:「其實,十年前偵查這一案件時,我就注意到了一個問題,警方在鎖定周立平為西郊連環兇殺案真兇時,過於依賴『特徵』而不是『物證』,比如鞋號相仿、體態相似,可是這些都不能成為證據層面的同一認定,唯一能夠將周立平與前面三起案件聯繫起來的,只有高小燕遇害現場的這枚眼鏡碎片,此外全都是『疑似關聯』,多虧香茗頂住了各種壓力,才沒有讓周立平走上刑場。」
說起林香茗的時候,劉思緲的口吻顯得從容而平靜。
「那麼,案件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李志勇焦急地問。
「當初,周立平被判刑後,我本來還想繼續調查一下這件案子,但是被香茗攔住了。我說前三起案件的真兇還逍遙法外呢,他說一切已經結束,不必再追。我很驚訝於他的態度,因為他從來不是個含混過關的人,他也看出我的質疑,便說有些真相不揭發出來對受害者更好,我說萬一將來需要找出真相時,塵封太久已無跡可尋怎麼辦?他說無須擔心,每個案件都像食品包裝袋一樣,哪怕包裝袋的材質再結實,也終究留有一個易撕口……」劉思緲苦笑道,「掃鼠嶺案件發生後,我覺得有必要重新追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相,從市局檔案館和物證保存處那裡重新查閱和調取了相關卷宗和物證,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就是找不到突破,最後反倒是香茗十年前的那句話提醒了我,所謂易撕口不就是有缺口的地方嗎?而西郊連環兇殺案上最大的邏輯缺口,無疑就是這枚眼鏡碎片!」
呼延雲點了點頭:「只要能證明這片眼鏡碎片並不屬於周立平佩戴的眼鏡,那麼就可以洗清他與前三起兇殺案的關係。」
「這要怎麼做?」李志勇皺緊了眉頭,「除非——」
「除非找到這副鏡片所屬的眼鏡品牌,並找到十年前的銷售記錄。」劉思緲說,「我就是這樣做的。」
李志勇張不禁大了嘴巴:「這恐怕要跑斷腿吧?」
「辦案本來就是要跑斷腿的工作。」劉思緲拿起一個牛皮紙信封,拆開上面的線扣,抽出了一片摺疊的紙張,小心翼翼地打開:薄薄的一張發票,年長日久,已呈半透明,能透過紙背看見簽字的凸痕。
李志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他知道自己這十年來始終沒有放下的真相就在眼前了。他看了看呼延雲,又看了看劉思緲,他們都神色平靜,那是因為他們跟這樁案件的關係遠遠沒有自己這樣密切……正是這起案件,讓我失去了一生摯愛的女孩,甚至失去了一生摯愛的工作,而那張薄薄的紙上,就寫著這一切的源頭,這一切的緣起,當我真正要面對它的時候,才發現我竟如此害怕面對它……不,不不,我不是害怕面對血腥、屍骨、黑暗和罪惡,我所真正害怕的,是發現自己用了整整十年時間痛恨、謾罵和詛咒的,竟是一個錯誤、一場虛無……他用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膝蓋,十根手指摳得那麼用力,直摳得波羅蓋疼。
「那枚眼鏡碎片是『明珠眼鏡公司』當年新推出的一款產品,由於鏡片的材質採用了新的技術,顧客佩戴後出現了色散等問題,導致剛剛上市沒多久就召回了,銷量非常有限。明珠眼鏡公司是比較大的品牌店,對購物發票的保管十分完好,在他們的積極配合下,我翻查出了本市所銷售的這款眼鏡的全部發票,其中一張上面,發現了一個與本案相關的人的簽名。」劉思緲一邊說,一邊把那張發票遞出。
呼延雲趕緊起身接了過來,看了看落款的簽名,有些吃驚,抬起頭望向劉思緲。
劉思緲聲音低沉地說:「確實是這個人,他不僅具備一切作案條件,而且符合林香茗所做的犯罪個性剖繪的特徵:年齡在二十歲以上,心智成熟、體態瘦小、具有一定的反偵查經驗,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這一片的當地人,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釋出,他為什麼能多次規避聯防隊的治安巡邏路線,並讓受害者完全放鬆戒備……」
呼延雲把那張發票遞給了身邊的李志勇。
李志勇抬起一隻手,接過發票,手原來抓住的褲子膝蓋部分,一片汗濕。
努力了很久,才像紉針一樣,把模糊的視線聚焦在了發票的落款處,那個踏藍簽名並不清晰,依稀能看出三個字,卻不是「周立平」——
口琴聲再一次響起,這回,是一串急促而反覆的音節,翻來覆去,嘶啞而黏滯,彷彿一個渴望傾訴的人在劇烈的抽泣中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不知為什麼,李志勇的心隨著口琴的聲音痛苦地顫抖起來,一次次痙攣,一層層陰冷,一步步瑟縮,一點點叵測……
6
女人走進會客室的時候,呼延雲怎麼都無法把她與朱敏老師收藏的那張照片上的房玫對號入座。她的個子很高,身材修長,V型臉上的五官十分標緻,只是眉毛修得過細、眼影畫得過重、唇線勾得過深,看上去精緻得有些不盡真實。她上身穿一身藏青色的職業裝,肩領一體的卡其色飾帶顯得嫵媚,下身穿一條黑色修身喇叭褲,渾身上下散發著外企高管才具有的時尚、幹練氣質。昔日照片上的那個瘦弱,滿臉病容,笑得有些拘謹的女學生,可是一絲痕迹都找不見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會客室對面的兩個人,有些困惑地望向站在門口的前台小姐。
「我說你正在忙,他們兩個就硬闖進來……」前台小姐低聲說,「他們倆來了好幾次了。」
「你們是誰?找我有什麼事?」房玫問,每個吐字都禮貌得拒人千里。
「我們來,是想找你了解一件發生在十年前的舊事——」呼延雲的話還沒有說完,房玫的臉色就是一變,但很快恢復了微笑:「抱歉,我今天真的特別忙,稍晚時候,我要在商業部領導主持的投洽會上做一個發言,現在正在準備。這樣,你們留下電話,會議結束後我再跟你們聯繫,預約時間面談好嗎?」然後對前台小姐說:「你送一下這兩位先生——」
「房玫!」呼延雲站起身,叫了她一聲。
房玫轉過臉來,在他的雙眸里看到了鐵一樣的堅定。
「你先出去吧。」房玫對前台小姐說,等她走後,關上會客室的門,在呼延雲他們的對面坐下,「抱歉,請盡量長話短說,我真的很忙。」
「你認識周立平嗎?」呼延雲問。
「知道,我的高中同學,十年前因為殺人罪被捕入獄,未成年所以服刑時間不長就出獄了。最近我看新聞,好像他又犯了一個什麼大案被抓起來了。」
呼延雲望著她問:「十年前,他到底殺了什麼人?」
房玫皺起眉頭:「請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十年前的事情,我不想再談。」
呼延雲繼續說道:「他被捕的直接原因,按照警方勘查現場並結合你的口供做出的結論,是當晚他以要回一套借給你的漫畫為借口進入你家,趁你不備,對你發起了突然襲擊,試圖侵犯你。而你的父親房志峰在這時回來,與他展開了搏鬥,被他殺死。由於你逃到裡屋反鎖房門,他只得放棄對你的進一步侵害,逃離了你家,請問是這樣嗎?」
「差不多吧……時間過得太久,我記不清了。」
呼延雲搖了搖頭:「這恐怕不大可能吧,警方給你做的筆錄顯示,你對當晚發生的每個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而且心理醫生做過評估,你在案發後並沒有出現嚴重的心理應激反應,比如抑鬱、失眠、健忘、厭食等癥狀,反而像是徹底獲得了放鬆,並在接下來的高考中取得了非常優異的成績……」
「那是因為我擺脫了周立平對我的騷擾,行嗎?!」也許是被戳到了痛處,房玫猛地喊了一嗓子,她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說了一句「對不起」,回到了最初那種定製化的禮貌,「高中時代,周立平一直想要追求我,被我拒絕後,就沒完沒了地騷擾我,搞得我很痛苦,我採取了種種辦法迴避、躲避、逃避,但是他一直對我死纏爛打,搞得我精神壓力非常大,根本無法認真學習……而那次事件後,雖然我的父親為了救我而死,讓我十分悲痛,但是至少我不用再受周立平的騷擾了,所以才集中精力複習,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績。」
「你是說,你對他一直採取堅決的拒絕態度?」
「對!」房玫毫不猶豫地說。
「那我就不懂了……」呼延雲慢慢地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跟他借漫畫,為什麼還在案發當晚九點半打開家門?那段時間連環兇殺案正處於高發期,你爸爸是治保主任,應該提醒過你,他不在家的時候多加小心,你為什麼還會開門揖盜、引狼入室?」
房玫這才意識到呼延雲繞來繞去是給自己挖了個大坑,宛如滿臉妝容被人用濕抹布狠狠擦了一把,她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呼啦一下子站起身來,把椅子都丁零哐啷地帶倒了:「你們到底是誰?請你們馬上離開這裡!不然我就叫保安了!」說著她大步向門口走去。
「房玫,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一直沒有說話的李志勇站了起來。
望著這個身材像狗熊一樣敦實,一對兒小眯縫眼裡閃爍著痛楚目光的中年人,房玫似乎被喚醒了一些記憶。不知道為什麼,她遲疑了、猶豫了,滿腔的怒氣像被潑了一盆水般熄滅,她嚅囁道:「好像認得……請問你是?」
「你忘了,當年你從刑警隊做完筆錄出來,又怕又餓,站在路邊哭,我帶你去吃了飯,又把你送到朱老師家……」
「啊,是勇子哥!」房玫這一聲昔日的呼喚,瓦解了屋子裡一燃即爆的氣氛,也卸去了她用整整十年鑄就的包身鎧甲。
李志勇繞過桌子,把那張傾倒的椅子扶起來,指著椅子說:「你給我回來,坐下、坐好!」
他的口吻嚴肅而又帶著那麼一點點溫柔,像是兄長教訓離家出走而終於找回的妹妹。
不知是什麼情愫,房玫的眼睛划過一道水光,但是她輕輕甩了一下頭,又恢復了最初的模樣,昂首走回原位,用一種非常職業的姿態坐回到了椅子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滿臉的桀驁和倔強。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雲,呼延雲點了點頭,對房玫繼續說道:「我們在此前訪問過朱敏老師,她的說法,跟你剛才所講的完全不一樣。她說你那時膽子小,經常受人欺負,而周立平也是一個在同學中受到排擠的另類,所以你們倆同病相憐,關係很好,曾經一起相互補課,你喜歡看漫畫書,周立平就用平時在飯館、便利店打工的錢買了書借給你,以至於有同學把你們倆的關係說成情侶——不不不,不要急於反駁。」呼延雲伸出手,阻止了房玫要說的話,「朱敏老師沒有理由對我們撒謊,而且我堅信,假如我們再去尋訪你們班的其他同學,一定會聽到相同的表述,你剛才說自己很忙,我們也很忙,既然大家都忙,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吧。」
房玫張了張嘴巴,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如果一切如朱敏老師所言,你們存在著某種戀愛關係,那麼出事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就令人費解,周立平跑到你家,要回借給你的漫畫書,就算他存著色心,想要跟你有些親密的舉動,那麼應該帶的是美食、鮮花或者更多的漫畫書吧,揣著那把行兇的榔頭做什麼?假如說他從一開始就做了『來硬的』的準備,所以帶上了榔頭,那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作為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他應該非常認真地勘查過警方和聯防隊員的巡查和作息時間,怎麼會選擇在你父親這位治安辦主任回家的時間對你實施侵害?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為什麼他對你實施侵害的地點不是卧室而是客廳?按照你在筆錄中陳述的,周立平是選擇在你給他拿漫畫書的時候,從你的背後對你砸了一榔頭的,可是我看過犯罪現場的勘查記錄,你所有漫畫書可都放在卧室的書櫥里……」
房玫啞口無言。
呼延雲知道自己這一連串的「將軍」已經將她逼到死角了:「不知道你看沒看過一種名叫『三仙歸洞』的傳統戲法,兩隻碗,三個球,以碗扣球,用筷子一指,再開碗時,碗中的球已經增加或減少。不妨做個比喻,那天晚上在你家裡發生的事情也是一場『三仙歸洞』,球有三個,碗還是兩隻,一隻碗上寫著『兇手』,另一隻碗上寫著『受害者和保護者』,十年前我們看到,『兇手』那隻碗里扣的是周立平,而另一隻碗里扣的是你和你父親,十年後我們重新打開兩隻碗時,卻發現內容變了,當然,你還在『受害者和保護者』那隻碗里,但是周立平卻已經不在『兇手』那隻碗里。發生了這麼大的兇案,『兇手』那隻碗不可能是空的,那麼請你告訴我們——」他盯住房玫的眼睛:「碗裡面扣的究竟是誰?」
房玫卻不敢正眼看他,刻意迴避的傾斜目光里充滿著驚懼,彷彿是躲在箱子里的人聽到了有人在叩擊箱子蓋。
「相信你還記得西郊連環兇殺案中犧牲的那位女警高小燕吧,她在與兇犯的殊死搏鬥中,打碎了他的眼鏡,迫使他不得不打碎了高小燕家中的魚缸來掩蓋地上的碎鏡片。警方最近將這枚鏡片的來源做了回溯。老天有眼,由於那副眼鏡存在質量問題,所以售出很少,雖然十年過去,警方還是找到了當年的銷售發票,在顧客簽名欄上出現了這個人的名字,你看看——」說著他把自己的手機推到了房玫的面前,手機屏幕上,正是那張發票的照片。
不用看。
房玫的雙眼噙起了淚水,她強忍著沒讓它們落下。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
「那麼,就讓我來講述一下那天晚上發生的整個事情的經過,如果其中涉及一些可能刺痛你的回憶,請你原諒。」呼延雲把手機慢慢地拉回,他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邊,拿出一個紙杯,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房玫面前,「你的父親房志峰在和你媽媽離婚後,其實一直都對你有著侵害行為,作為一個嚴重的暴力性變態者,他利用治安辦主任的身份,在西郊犯下了累累罪行,但是隨著警方布下的天羅地網一點點收緊,他不可能再像犯下前面三起案件那樣為所欲為,但是又慾火中燒,所以那天晚上試圖再次對你實施侵害。恰在這時,周立平來到你家中找你要回借出的書,他目睹了這一幕,十分震驚,而房志峰惱羞成怒,意識到一旦周立平把這個事情抖摟出去,自己多年的偽裝會立刻暴露,警方也一定會將查找西郊連環兇殺案的偵破重點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於是他殺心頓起,趁著周立平不備,用榔頭襲擊他。但是周立平平時喜歡運動、鍛煉身體,反應敏捷,又在身強力壯的年紀,所以不僅奪過了榔頭,還反過來擊殺了房志峰。」
房玫雙手緊緊地摟住紙杯,低著頭,眼睛直直地望著杯中因顫抖而漾起的水紋。
「望著倒在地上的房志峰的屍體,周立平並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正當防衛,而且他肯定聽說最近發生在西郊的殺人惡魔就是用榔頭作案的,很可能自己在無意中為社會剷除了一害。他走到你的身邊,問你怎麼樣,誰知,這時你提出了一個令他大吃一驚的要求:不要對警方說起房志峰侵犯你這件事——因為你本來就已經飽受摧殘,活得畏畏縮縮,如果再被人知道摧殘你的竟是親生父親,恐怕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世人的白眼和嘲諷,這是本來就精神壓力極大、幾近崩潰邊緣的你,想都不敢想的。」呼延雲說,「這可給周立平出了個大難題,他在屋子裡跟房志峰搏鬥時,留下了大量的指紋、腳印甚至血跡,警方不可能查不出,而且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鄰居一定已經報警,無論是打掃還是偽造犯罪現場都來不及,再說他也明白,他看的那些偵探小說或者推理漫畫終究只是虛構,現實中真正的罪案很難設計出什麼警方勘破不了的詭計,他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能幫到你,那就是自己把這個案子『頂下來』!」
站在會客室牆角的李志勇望著呼延雲,嘴唇閉得緊緊的。
「我還不知道周立平是出於什麼原因做出這個會改變他一生命運的重大決定的,但其中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非常喜歡你和同情你。當然他也不傻,他確實準備為了幫助你而坐牢,但是他卻並不想因此而喪命,他很清楚警方一定會將房志峰之死與西郊連環兇殺案聯繫起來甚至併案,所以他必須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一套『虛虛實實』的證據鏈,讓自己和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存在著一種『若有還無』的關係。所謂證據,無非人證和物證,在人證上,他走了『實』的一步,根據新聞上對連環兇殺案的報道,他教你編出一套說辭,甚至還用榔頭朝你左肩砸了一下,讓他看起來很像是連環兇殺案的真兇;與此同時,在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物證上,他又走了『虛』的一步,他知道警方在你家裡所能找到的指紋也好、足跡也罷,僅僅是他殺害了房志峰的證據,憑著這些證據,在司法判決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房志峰之死與其他三起案件併案,加之他當時又未成年,法院只能輕判。為此,他還特地拿走了那把榔頭,因為雖然前面三次犯案已經隔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依然擔心榔頭上有可能驗出前面三起兇案受害者的DNA,一旦被警方提取到,就會建立起他與前面三起兇案的邏輯關係——難為他看了那麼多偵探小說和推理漫畫,在關鍵時刻確實幫他成功地走了一段鋼絲。
「但是無論多麼工於心計,他終究只是個毫無犯罪經驗的高中生,在隨後警方展開的偵查工作中,有兩點超出了他的預料,使他身處險境。首先是他晾在窗台上的鞋底有大量黴菌,而前面三起兇案的犯罪現場,也在罪犯留下的足跡中檢測到了黴菌;其次就是根據兇手在高小燕遇害現場打碎魚缸採用的掩飾性手法,我推理出他是一位推理日漫愛好者,通過這一點,警方甚至在把你家發生的兇案與周立平建立起聯繫之前,就已經鎖定了他為犯罪嫌疑人——再加上他在高小燕遇害的第二天因為眼鏡被打碎所以沒戴眼鏡這樣的巧合,這些對他都非常不利。」說到這裡,呼延雲看了一眼李志勇,「好在,警局中一位有著卓越洞察力的警官,堅持為周立平辯白:每雙長期見不到陽光的球鞋鞋底都容易生長黴菌,很可能真兇也把自己作案時穿的鞋子藏在了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此外,真兇可能確實是一個喜歡看推理日漫的人,但是喜歡看推理日漫的人有很多,並不能因為周立平喜歡看,就把他跟真兇畫等號——順便插一句,我可以肯定房志峰正是因為看了周立平借給你的漫畫,才在高小燕打碎他的眼鏡後,突然想出了那個掩蓋的手法——還有周立平的體型和步態很像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可是在接下來的科技鑒證中無法做出同一認定,最終,讓已經在走鋼絲的半程失去平衡的周立平,再一次找回了平衡,並成功地走到了終點——他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講到這裡,呼延雲長出了一口氣,他站在會客室寬大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鐵青色的天宇之下,都市的高樓廣廈和折街疊橋,都抹了一層銹色,那些在傍晚的街市上縱橫有致卻又扭曲無定的車流,艱澀而緩慢地移動著長長的身軀,好像久未上油的時光迷失了方向,不辨來路,更不知歸途……
他轉過身,望著神情恍惚的房玫:「請問,我說得對嗎?」
久久地,房玫沉默著,彷彿置身於手術台上的被麻醉患者,直到她明白就算麻醉藥勁過去了,屋子裡的兩個人也不會離開,才慢慢地開了口:「都過去這麼久了,我作為受害者,已經不想追究了……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你們又何必把這些舊賬翻出來呢?」她抬頭看了一眼呼延雲,見他神情嚴肅,換了一副哀求的口吻,「好吧,我承認剛才你說的這些一點兒都不差,十年前的那個晚上,確實是你說的那樣,我當時怕極了,周立平明白我不想被人知道我被那個渾蛋侵犯過,就主動提出頂這個案子,不是我強迫他的,我在警方做筆錄時給出的口供,也是他教我的……但我是受害者啊,都過去十年了,總不至於現在再來追究我做假口供吧,而且周立平在掃鼠嶺新作的大案,跟十年前的案子真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們把他抓起來或者關起來都行,但我再也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喂!」呼延雲一聲怒喝,嚇得她閉住了嘴。
也許是怒氣塞胸的緣故,呼延雲這一聲「喂」後卻又半天說不出話來。
房玫望著他,也不敢吱聲,會客室里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呼延雲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壓低了聲音對房玫說:「不是只有你才是受害者,周立平也是受害者啊!而且他純粹是為了保住你的聲譽,才在大牢里度過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如果沒有他當年挺身而出,幫你徹底擺脫了舊日的陰影,你能心情放鬆地考上大學?你能坐在這棟高檔寫字樓里成為職場達人?我當然不是說要你感謝他什麼,舊賬要還,舊情卻無所謂賒欠,但是你怎麼能談起往事時,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他呢?!」
也許是被這番話刺痛,房玫突然激動起來:「你以為我有今天的一切,靠的是周立平的恩賜?胡扯!我能坐在這棟寫字樓的這個位置上,完完全全靠的是我自己!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知道嗎?我起早貪黑,一年又一年,加班加點,沒有休息日,沒有放過長假,每天我無論上班下班,路上的街燈都是亮的!不錯,當年周立平確實幫我擺脫了那些陰影,我得感謝他,沒有他我不可能精神放鬆地考上大學,但擺脫只是暫時的,你用『徹底』二字來形容,大錯特錯!沒有誰能徹底擺脫肉體被玷污後內心的愴痛,沒有誰!我必須不停地奔跑,才能跟那些陰影拉開一段距離,但是只要我停下歇一口氣,比如聽一首老歌、回一次學校、獨自撐著傘在雨中走上一走,甚至像你剛才那樣站在窗口望望下面那個黃昏的人間,那些陰影就會像毒蛇一樣從我的心裡鑽出來,絞纏在我的脖子上,簡直能把我活活勒死!外人看來我是多麼的努力和勤奮,其實我只是在逃命……終於,我有了獨立的辦公室,我在市中心買了房,我有了心愛的人並跟他結婚,可是我內心深處總有一根弦綳著,就像牙縫裡剔不出的肉,我怕被周圍的人知道十年前的事,我真的怕極了!這個社會,不管是對手還是愛人,都在想方設法挖你的隱私、找你的軟肋,直到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給你致命一擊!對於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比親生父親的強暴更加慘痛?!偏偏在這個時候,你們——還有朱老師,追了上來,把那段陰影重新粘到我的腳下,大聲告訴我說『喏,你丟了東西』,這又何必呢?!」
不知什麼時候,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呼延雲望著她,不知是流淌的淚水還是漸漸暗淡的光線,讓她的妝容變淺了一些,直到這時才能看出,年紀只有二十八歲的她,臉上的皺紋竟比很多三十八歲的女人還要多、還要深、還要重……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房玫的對面重新坐下,慢慢地說:「不,房玫,你錯了,我們今天來不是要譴責什麼,更不是要發掘什麼,我們只是想搞清周立平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因為這對偵破掃鼠嶺上發生的那起慘案,有著非常非常重要的意義,更因為,直到今天,再一次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依然沒有試圖通過把十年前的案子翻過來替自己脫罪……本來他可以這樣做,只要他能證明自己跟十年前的西郊連環兇殺案無關,證明自己殺死房志峰其實是鏟奸除惡的義舉,那麼就會多少減輕他在掃鼠嶺案件中的嫌疑,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寧可在監牢中接受刑警們一次又一次的審訊,他都沒有說出跟你有關的一個字……多年以來,我看到了太多太多人性中的惡,人性的複雜使我很難再對一個人做出『好』和『壞』這樣的判斷,更使我倦於譴責誰或者批判什麼,但掃鼠嶺這個案件太奇特了,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個案件都是那麼的徹底和決絕,能做出這樣的大案的人,不是徹底的壞人,就是徹底的好人,總之他應該是一個徹底和決絕的人,我們只是想搞清楚周立平到底是不是這樣一個人……至於其他,請你放心,我們已經和找到那張簽名發票的警官打過招呼,並獲得保證:她只會把相關物證提交上級備案,等周立平被證明並非掃鼠嶺案件的兇手之後,由有關部門出面,恢復周立平的無罪之身,並給予他一定的經濟補償,幫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只要周立平不主動提出要求,就絕不會向媒體和新聞界公布舊案的真相——我堅信他會繼續幫你保守已經保守了十年的秘密,所以——絕不會影響到你現在和未來的生活。」
一番話,瞬間搬走了壓在房玫心上的巨石,她捂住臉,嗚嗚嗚地哭出了聲:「我知道我對不起他,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他為我坐了那麼多年的牢,我卻一直不敢站出來替他說一句話,我真的不敢……我婚禮那天,正在給嘉賓敬酒的時候,看見朱老師站在窗邊望著外面,滿臉的哀傷,我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周立平站在酒店對面的街道往我這邊看。我害怕極了,可是一轉眼,他不見了,他再也沒來打擾過我,我知道他可能就是想看看他用整整十年保護的女孩變成新娘的樣子,看到了,放心了,就走了……」
7
李志勇把車開得飛快,在傍晚泥滯的車流與人流中,像噴著火的野牛一樣橫衝直撞,有好幾次都差點剮到車或撞到人,但他不管,把上半身伏在方向盤上,臉幾乎貼到玻璃窗上,就這麼擺出一副要跟誰拚命的姿態往前開著,他的小眼睛從來沒有瞪得這麼圓、這麼大過,但眼珠子里一片空洞和茫然,好像一位患了白內障根本看不見東西的患者……
這可把坐在副駕上的呼延雲嚇得不輕。剛才從寫字樓下來時,李志勇就一直把後背貼在電梯廂板上,彎著腰,大腦袋耷拉著,脖子像被斬斷一樣直不起來。剛一出電梯,他的手機響了,接聽了沒兩句,他本來就蒼白的臉孔變得更加灰白,大步往停車場走去,呼延雲要小跑著才能追上他。上了車以後,他就像F1賽車手一樣開上了街,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也不說話,就這麼直眉瞪眼地往前開,呼延雲只好偷偷地扣緊了安全帶。
直到車子停下時,呼延雲才發現他們又一次來到了社保中心門口,李志勇跳下駕駛位就往裡面沖,連手剎都忘了拉上。呼延雲趕緊從副駕繞過來,把手剎拉上並鎖好車,再往社保中心走。剛走上台階,就聽見了裡面傳來刺耳的吼叫聲,他趕緊推開門進了去,見李志勇手裡拿著一張表格,正瘋狂地揮舞著手臂,嚷著什麼,他的臉漲得通紅,連耳根都是紅的,一頭亂蓬蓬的頭髮乍猛著,因為過於憤怒,脖子、胳膊和手背上的血管一根根暴起,眼角也綻開了紅絲,好像被怒火撐裂了一樣。
「就這麼一件事兒,就這麼一張表,就這麼一個月不到,你們來來回回讓我跑了三次了!第一次你們說不許參保人親屬代繳,必須參保人自繳,結果鬧了半天,是你們自己定的章程,國家根本沒有規定;第二次你們說登記表必須附上被繳人的身份證複印件正反面,我問你們早怎麼不說,你們說早先沒有硬性規定,現在嚴格了,我倒霉,我認投,我回家拿了我媽的身份證,複印了正反面給你們交上來,臨走前怕你們又出幺蛾子,還特地問了有沒有其他更改的地方,別老讓我一回回跑,你們說沒有;今天又跟我說表上面登記的這個銀行不行,必須填寫指定的本市商業銀行,沒有這家商業銀行卡的還得先去辦卡——你們自己說說,你們是不是折騰人玩兒呢?!」
那些坐在玻璃隔斷後面的工作人員,還是差相彷彿的面貌和神情,他們好整以暇地看著李志勇暴跳如雷,嘴角似乎還都掛著一絲笑意。有個臉孔狹長、戴著黑邊眼鏡、身穿深灰色工裝的女人從隔斷後面慢條斯理地走了出來,手裡捧著個胖碩的玻璃缸,缸子里泡著枸杞、金橘、桂圓、紅棗之類的東西,她走到李志勇面前,用一種故意拖長的腔調說:「小夥子,我們這都是工作,你何必發這麼大的火氣,還什麼折騰人玩兒,這話說得可太不合適了啊!」
「你們就是折騰人玩兒!就因為第一次你們叫我來時,為了參保人代繳的規定,我的朋友幫我說了幾句公道話,你們就報復我!」李志勇喘著粗氣,憤恨而又無奈地說,「你們天天就坐在這個大廳里,什麼事兒都不用做,蓋幾個戳、喝幾杯茶,閑得無聊就給我們找各種各樣的麻煩,從中找樂子、尋開心,你們照照鏡子,看看現在你們臉上的笑,那麼得意,那麼優越,你們就笑吧,放開了笑、敞開了笑,有本事就永遠這麼笑下去!」
那位身穿深灰色工裝的女人優雅地點了點頭,喝了一口玻璃缸里的養生茶,然後把喝進嘴裡的一粒枸杞「噗」一聲唾回了玻璃缸,抬起頭望著李志勇,臉上浮著微笑,用下巴點了點他手裡的那張表格:「那您這事兒今天還辦不辦?不辦的話我們可就要下班了啊……」
呼延雲怕李志勇真的揍她一頓,硬拖著他離開了。
回到車裡,坐在駕駛位上,李志勇還在渾身發抖,他幾次想把那張表格撕了,臨了卻又撕不下去,最後把額頭重重地撞在方向盤上,半天沒有抬起來。
「實在不行的話,回頭等老馬回來,讓他幫你辦這個事兒吧。」呼延雲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表格從李志勇的指頭縫裡取了過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李志勇抬起頭來,他的眼珠子紅紅的,喉嚨里咕嚕咕嚕的,不停地、使勁地吞咽著什麼。
一時間,呼延雲也不知道該勸他什麼好,只是這麼默默地坐在副駕上,看著原本擁擠雜亂的街道人煙漸稀、喧囂漸寂。
不知什麼時候起風了,滿地的落葉被成片成片地從街頭掀到街尾,彷彿是暮光在大地上掀起的漣漪……
車子重新發動了,一直朝西開去,在駛過無數個閃爍著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將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甩在身後,因而天空更加開闊之後,西山那有如獸脊般雄闊而連綿的身影漸漸浮現出來,並且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凜冽的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清新的、只有春天的柳樹剛剛抽出嫩芽時才會發出的氣味兒,這不應時的氣味兒聞起來有些苦,有些甜,又有些酸,在這蕭瑟的深秋,令人感覺到了凜冬那新硎初發、興奮不已的殺意。
出乎呼延雲所料,車子在經過李志勇家的門口時,並沒有停下,反而繼續朝西北的方向開去。七拐八拐之後,突然一個急轉,鑽進了一條小巷,呼延雲這才認出,這是通往掃鼠嶺地鐵站的那條小巷。但再一次出乎他所料的是,在經過那扇進入苗圃的鐵柵欄門時,車子依然往前,沒有停下,一直開到巷子的西頭左轉,李志勇狠狠一腳油門,車輪在沙土路上嚓啦啦啦縱身一躍,開到了一個水泥高台上停下。
李志勇和車子一起呼哧呼哧地喘了很久的粗氣,才漸漸恢復了平靜,然而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再一次打碎了山嶺的寂靜,聽起來讓人格外心慌。
李志勇跳下車,迷惘的目光先是投向高台下面的苗圃:三座地鐵入口像是永久遺棄的三口棺材,被圍牆圈禁在一片荒煙蔓草之中。接著他又望向更加遼遠的東邊,那座燈火輝煌、流光溢彩的巨大都市,在被狂風吹打得一片紛亂的夜色中潑灑著燦爛的虛像,恍如夢境。
「十年,整整十年啊……」他嘴裡喃喃著,「我到底都幹了些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