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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陳念鎖好自家的門,才走到樓梯口就看見等候著的北野。     夜裡的雨水把庭院清洗得乾淨,耳環花開了,紫紅色一大片熱鬧。他彎腰在一旁精挑細選。她的腳步聲都沒引起他注意。     陳念下樓到他身邊,他已摘下兩朵,拉成長長的細絲耳環,粉紫色的花瓣是吊墜,淺綠色的花萼塞進她兩邊耳朵里,說:「好看。」     陳念:「……」     她摸摸耳朵,有點兒癢,也沒摘下來。     戴頭盔時也分外小心。     北野載著她,在離學校還有一條街的地方停下。     「就到這兒。」北野說。     「好啊。」陳念輕聲答。     知道他不想同學們看見了議論她。     她下車,把頭盔還給他,他把買的麵包和零食遞過來,交代:「要全部吃掉。」     「好。」她聲音輕輕的。     她往紙袋裡看,聞了聞,他解釋:「換了種口味,紅豆的。——嗯,你喜歡紅豆嗎?」     「喜歡的。」陳念點點頭。     「哦,這個。」北野從兜里摸出一個發卡,很簡單的款式,淺綠色。     陳念接過來,微微愣神。     「你……」他指了指她的頭髮,手指在額頭邊比劃著,「低頭時總掉下來。」     「謝謝你。」她臉熱地低下頭,道謝也是輕輕的。     他轉過頭去,極淡地彎了一下嘴角,陳念抬頭時正好發現,看著他。     「看什麼?」     「你為什……么笑?」     「小結巴,聽你說每一句話,我都可以笑。」他說。     他說的笑不是上次她說過的笑。     她紅著耳朵又垂下頭,看見自己脖子上還掛著那枚鑰匙,像小學的孩子。那片鑰匙她至今沒用過。但她想一直戴著,他也想她一直戴著。     北野也看著,心像被串鑰匙的細線纏繞,他撫摸那片鑰匙半晌,說:「去吧。」     陳念走幾步了回頭看,北野插著兜跟在她後邊,隔著五六米的距離,表情平定,眼裡有股叫人安心的力量。     陳念深吸一口氣,往學校走,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後。     離學校還有幾十米時,陳念看見了魏萊,她靠在院牆上邊抽煙,周圍還有幾個混混模樣的女生,衣著打扮比沒退學時更囂張。     她見了陳念,嘴一勾,就走過來。     但尚未靠近,目光看到陳念身後,像是被震懾,人停下了。     陳念知道有人教訓過她們,她平靜地從她們身邊經過,周全地進了校門,回頭看,北野仍在她身後不遠處。     陳念抿緊嘴唇,走了。不久,又忍不住再次回頭,這次,北野不在了。     陳念回到教室,心裡安定極了。拿出課本背文言文,直到下早自習,小米才發現異樣:「念,你耳朵上戴的什麼呀?」     陳念一愣,趕緊把耳環花取下來。     小米湊過來:「耳環花呀,真好看。小時候總帶,好久不這麼玩了。你還真是童心未泯。」     小米戴著玩了一會兒,沒興趣了,還給她。     陳念從課桌里拿出最厚的牛津字典,把花瓣梳理好了,夾在字典里。     她把字典藏回去,像藏一個秘密。     剛放好,手機響了。陳念忘了靜音,趕緊掏出來,是鄭易。陳念看小米一眼,小米點頭示意給她放風。     陳念彎腰到桌下接電話:「喂?」     「陳念,」鄭易說,「我這兩天太忙,你還好嗎?」     「好的。」陳念低聲說。     「今天去上學沒遇到不好的事吧?」     「沒有。」     「那挺好。最近有重案,不能去看你。如果遇到什麼麻煩,給我打電話。我第一時間過來。」     「好的。」     「你原本,就做不了什麼。」陳念淡淡地說。     這話並不能讓曾好好受,她又問:「你現在還好嗎?」     陳念想了想,說:「挺好的。」     「魏萊有去找你嗎?」     「……」陳念望一眼天空,說,「有人……保護我了。」     放學後,陳念走到校門口,不用再在門房等待,遠遠就看見站在街對面的北野。     隔著清一色的學生們,眼神對上,輕觸一下便交錯開。     像對了一個暗號。     他拔腳從路對面走來,逆著人群。     陳念往家的方向走,到校園牆角邊的轉彎時,餘光往身後一瞥,少年在五六米開外,插著兜,表情平定。     於是覺得安穩。     夏天的路,綠樹成蔭,繁花似錦。     一天又一天,他保持著這樣的距離,護送她放學;到了她家門口或者他家屋頂,兩人坐在台階上讀一段小學課文練習說話。     第二天,他又在晨曦時分去送她,帶一袋新烤的麵包和薯片餅乾糖果之類的零食,然後無聲地尾隨。     那次假期後,學習忙碌,他們很少有機會說話,除了念課本矯正,相對時也無言。     有時,她看見他手臂上脖子上遮不住的傷,知道他又打架了,她不會問他近況如何。     有時,他聽見路上學生議論考試題,知道又有模擬考了,他也不問她成績怎樣。     那是無關他/她的陌生地帶。     直到有一天放學,陳念走過校園院牆拐角時,習慣性地回頭看北野,卻看見李想朝她跑來。     「陳念!」     「嗯。」陳念看了身後的北野一眼,轉過身去,和李想一起並肩往前走。     「你……家不……在這邊。」     「哦,今天我姑媽生日,我去她家吃晚飯。」李想笑起來永遠那麼爽朗,「陳念,你這次模擬考比上次考得好誒。」     「這次題目……簡單。」陳念說。     實際上她名次下滑了。很難說魏萊和班上同學的干擾沒對她造成影響。     比起這個,陳念更在意此刻身後的那道目光。她懷疑自己腦袋後邊長了眼睛,彷彿能看到北野冷漠的神情。     李想揉揉腦袋,心知肚明,原本想給她打氣,但此刻她心不在焉,看來不該提成績。     他趕緊從包里拿出一摞試卷:「給你。」     陳念不解地看他。     「省重點的模擬卷和複習資料。」     「謝謝。」陳念接過來。     「最後一個月,加油啊。」李想鼓勵道,「別忘了,咱們可約好了北京見的。」     陳念默不吭聲,覺得後背竄起一陣寒意。     到岔路口,李想與她告別。這條路沒有同校學生了,北野走上前,到停著摩托車的路邊,把頭盔拿出來戴上。     陳念站在一旁看了他一會兒,他並不招呼她。她把試卷裝進書包,自己走過去,自己拿了頭盔戴好。     他不看她,跨上摩托車,背脊上寫著沉默二字;     她扶住他的肩膀,跟著跨上去,坐在他身後,像往常的無數個清晨和傍晚。     北野發動摩托車,瞬間衝進黃昏里。     不是回家的方向。今早北野和她說過,星海公園音樂廣場上有搖滾音樂會,問她去不去。她說好。     北野把車停在公園外,和她步行進去。公園裡擠滿了年輕人,兩人像兩條平行線,無數人穿梭而過,居然也沒擠散。     經過一個賣熱狗的小攤,北野買了兩個,塞一個給陳念,外加一瓶冰紅茶,動作粗暴,看也不看她。     陳念看他後腦勺一眼,不說什麼,跟在他身後邊走邊吃。     廣場上人越聚越多,舞台上工作人員在調音響。     他不說話,她也不是傻瓜;知道他生氣,她也內疚啊。     想打破尷尬,於是想了好幾遍組織語言,終於主動問:     「你不去嗎?」     北野低頭看她。少年的眼睛像他身後漸黑的天空,深不可測,她心頭一跳,別過目光去,小聲說:「你的,吉他。」     「鬧著玩兒的。」他淡漠地說,重新看向舞台。     言下之意,上不去檯面。     陳念小聲誇他:「我上次,聽,感覺很好啊。——好好聽。」     北野側臉冷淡,但她看不見的另一邊臉上,唇角勾了勾。     陳念見他無動於衷,少年難哄啊;琢磨著想再使把勁兒,說,什麼時候又彈給我聽啊。     準備好了要開口,一聲巨大的鼓響,音樂會開始了。     現場氣氛被點燃,年輕的人們抬起手掌在空中揮灑,他們尖聲呼叫,身體跟著台上的人搖晃,扭擺,從頭頂到腳尖,像一台台永動機。     音樂震耳欲聾,要把天上的星子搖下來。     陳念一個字也聽不清,台上的人扯著嗓子像狼嚎,像鬼哭,是她欣賞不來的躁動。分貝震動她的胸腔,她被擠來擠去,身不由己。一轉眼,北野不見了。     陳念趕緊找。     一首歌過去,兩首歌過去,她已不知身在何處。     香水,異味,她在陌生的人群里擠來擠去,一身熱汗。     她找不到他了。     已經不知道唱了幾首歌。     她漸漸驚惶。     吉他手在台上嘶喊:「我闖入你的生活,卻走不進去你的心;我……」     歌聲戛然而止,架子鼓還在打,配樂還在,話筒卻被人搶走:「喂!」     一個音符,是陳念熟悉的聲音。     她猛地望去,隔著人山人海,舞台光亮如一個白洞,     「小結巴,」北野聲音低低的,透過麥克風,不真實地在廣場上空回蕩,「到舞台這邊來。」     大屏幕上,他漆黑的眼睛盯著她,又說了一遍:「小結巴,到舞台這邊來。」     瘋狂搖擺的聽眾全停下,像集體被解除魔法。     台上的人把話筒搶回來,推搡了北野一把,他推回去,年輕人氣盛,打了起來。有人去勸架,被樂隊誤傷。     看啊,打架了,多熱鬧啊!更多的人熱血沸騰,躍上台摻和。     陳念跳起來,朝舞台方向飛奔。     人群密集像栽滿秧苗的稻田。     她用力撥開他們,推走他們,擠開他們,撞開他們,她朝舞台方向飛奔。一往無前,如同奔跑在寬廣的草原。     電閃雷鳴如期而至,台上打架的人越來越多,陳念跑向舞台,盲目地喊:「北野!」     她尖叫:「北野!」     突然,她看見他了,他也看到她。     青白的閃電下,無數年輕人往台上涌,如江里掙扎的魚。     陳念朝人少的角落跑,台上的北野也朝那個方向跑,到舞台盡頭,他們同時朝對方伸出手。空中,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北野從台上跳下來,拉著她衝進夜幕。     兩個少年跑到公園門口,迅速戴好頭盔,坐上車,摩托車疾馳而去。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路燈昏黃。警車逆向而來,趕去公園。紅色藍色的警車燈光划過少年們的頭盔。     陳念在晚風中戰慄,眼睛興奮地圓瞪。狂風像一雙濕潤的手,緊緊捂住她的口鼻。     速度,刺激,是他們這個年紀期待,惶惑,拚命追求,卻無福消受的。     她抱著他的腰,穿過夜色中的霓虹光影。     沖至他家的大樹下,急剎車;風聲,輪胎摩擦聲,回歸沉寂。     黑夜中,她緊貼著他的後背,像兩隻蜷縮的蝦米。     他沒有動,任她擁抱著;     她沒有動,始終不鬆手。     瘋狂刺激後的頹廢與空茫漸漸將少年們裹挾;     搖滾歌手的旋律飄過來,我闖入你的生活,卻走不進去你的心。     這歌詞並不悲傷,你知道,     有些人,只能走進你的心,卻無法走進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