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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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但亮得有些模糊。因為天空中布滿了破棉絮般的黑雲,黑雲下面一片靜寂。睡著的人醒了,片刻的睡眼惺忪後,都打不出一個安詳的哈欠。因為這是戰場,眼前就躺著永遠也醒不來的人。而那些站崗放哨徹夜難眠的人,用充血的雙眼面對新的一天。仇恨也好,殘忍也好,都在眼睛裡注入新的內容。無非是企盼幸福生活的到來。但現在,手裡的槍必須握緊。
馬震海不能說徹夜未眠,但也只不過是趴在槍眼處偶爾打一個盹兒而已。他瞪著通紅的雙眼,拿起望遠鏡,向前沿陣地望去。立刻被鏡頭裡的情景驚呆了,一群難民正向這邊走來,黑壓壓一片,足有一二百人。他們走得很匆忙,像逃命,又像急著去趕早飯。
馬震海第一個意識就是這是遠處逃過來的日本難民,不知這裡正在打仗而誤入戰場。戰士們也都納悶,有的已經把槍架好。
「不要開槍,是難民,快把他們接過來!」馬振海命令道。
二連長蔡大鬍子立刻帶領一個排的戰士走出暗堡,爬上戰壕小心翼翼地朝難民們迎上去。馬震海擔心敵人會趁機開槍,那樣傷亡的,不僅是戰士們,難民也會性命不保,所以他著實捏了一把汗。可不知為什麼,陣地上一直很安靜,躲在遠處山岩里的鬼子好像都在睡懶覺,對陣地上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馬震海覺得事情有些奇怪,便拿起望遠鏡仔細觀察——他注意到這些難民居然都是男人,而且都很年輕,這是怎麼回事?眼看著戰士們與難民的距離越來越近。
馬震海突然大喊一聲:「奶奶的,上當啦!小魏,快叫他們回來,那是鬼子化裝的難民!」
可是已經晚了,那些化裝成難民的暴動日軍掀開破衣服露出武器便向毫無準備的戰士們正面射擊,當場就有十幾名戰士被打死。馬震海端起機槍躍出戰壕一邊向日軍射擊一邊大喊:「撤!快撤到暗堡里去!」
蔡大鬍子等人一邊打一邊往後撤,又有十幾個戰士被鬼子打死。馬震海氣得嗷嗷叫,手裡的機槍噴出憤怒的火舌,打死許多化裝日軍。小魏見營長有危險,上前把馬震海撲倒。但馬震海哪管這些,一邊大罵魏小強,一邊繼續掃射。
南坡陣地上的槍聲驚動了高鐵林,他拿起望遠鏡向二連陣地眺望,看見有幾十個戰士倒在前沿陣地上,便氣得大罵起來:「這馬震海怎麼搞的!誰教他這麼打仗的……我告訴他撤到暗堡里打,他不聽……丟了陣地我第一個槍斃的就是他!」他又放下望遠鏡對姚長青說:「二連陣地出事了!馬上派人去那裡,我想知道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姚長青答應一聲,便去了。
高鐵林繼續手持望遠鏡向二連陣地觀察,見鬼子比二連人數多得多,儘管馬震海身先士卒掩護戰士們撤回暗堡,但損失是巨大的。而且陸續湧上來的鬼子已經切斷了二連陣地與指揮部的聯繫。好在鬼子仍被撤進暗堡里的二連戰士所鉗制,尚不敢背對暗堡向收容所陣地發起進攻。姚長青派出去的偵察員很快回來報告了二連陣地的具體情況,還有傷亡數字。高鐵林氣得臉色發紫,一句話也不說。
姚長青知道高鐵林不僅僅在生鬼子的氣,而更讓他生氣的是馬震海。便說:「這群畜牲!他們利用我們的善良……」高鐵林瞪著雙眼說:「不要把愚蠢和善良混為一談……姚長青同志!」姚長青嚇了一跳,但他繼續說:「二連雖然丟掉了陣地,而且犧牲了那麼多同志,現在的作戰力量不到20人,也許更少……但這並不意味著馬營長是個無能的指揮官,他畢竟還是及時地發現了鬼子的陰謀……否則,咱們的損失將更大,說不定連暗堡也丟了。」高鐵林好一陣沉默,沉痛地說:「但願他們能堅守到增援部隊打來的時候。」
高鐵林的聲音沙啞、沉濁而顯得疲勞過度。站在一邊的亞美默默地注視著他,覺得他一下蒼老而衰頹了。
退回暗堡的馬震海看著還站著的17名戰士,懊恨得直捶腦袋:「我該死……我有罪……俺怎麼就沒看出來那些人是化裝的呢?俺應該看出來……難民都是些女人和小孩兒啊……該死!」
說著他「咕咚」一聲跪在十幾個戰士的面前。
「營長……營長……」戰士們一邊大喊大哭著,一邊跪下來,「我們一定要為死去的戰友們報仇……」
魏小強急忙跑過去把馬震海扶起來說:「營長……別這樣……」馬震海突然打個激
靈,說:「外面怎麼這麼安靜?」魏小強回答:「鬼子退回去了,只留下一部分人監視俺
們。」馬震海喃喃地說:「我不喜歡安靜……也不喜歡讓敵人安靜……這裡越安靜,鬼子就會把更多的兵力投放到南大營指揮部那邊……不,不能給敵人喘息的機會,要不停地擾亂他們,叫他們不得安寧,叫他們分分秒秒都感覺到危險的存在,一定要鉗制住他們,減少南大營那邊的壓力!」
「二連長!」馬震海跳起來,「找幾個槍打得準的戰士,一個人把住一個射擊孔,瞄準鬼子的指揮官,見一個打一個,讓他們顧頭不顧腚。」
「是!」正在往彈夾里壓子彈的蔡大鬍子高聲答道。
果然,中鄉上尉見高坡陣地上的中國人已經退縮到暗堡里去,便肆無忌憚地把隊伍帶到高坡陣地與南大營收容所之間的空地上。他們竟然背對著高坡陣地指手畫腳,商議著下一步的進攻。突然隨著幾聲槍響,他身邊的幾個軍官應聲倒地。中鄉上尉嚇了一跳,立刻蹲下來,躲到一棵被炸斷的樹後,尋找著子彈究竟來自哪裡。又一聲槍響,他的帽子被子彈打飛,他大叫一聲趴在地上。這時他才意識到高坡陣地方向的威脅並沒有解除,可還沒等緩過神來,從暗堡里又飛出十幾發子彈。就這樣,一眨眼工夫至少有10多個鬼子軍官被擊斃。
馬震海是獨立團有名的神槍手,他把機槍的射擊控制柄扳到單發射擊的位置上,對準衝到空地上的日本兵連續射擊,彈無虛發。眨眼工夫,又有十幾個鬼子被擊中腦殼而死。
中鄉上尉望著橫躺在身邊的軍官屍體,抓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大驚失色地喊道:「撤!撤!」
就這樣,幾分鐘前還趾高氣揚的暴動日軍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南大營前沿陣地。在他們撤退過程中,又有十幾個日軍士兵死於冷槍之下。佐野政次得知情況,抽出戰刀聲嘶力竭地喊道:「開炮!我不想再看見那個該死的暗堡,炸平它!」頃刻間,十幾門迫擊炮一起轟向高坡陣地上的暗堡。上百發迫擊炮彈落到暗堡四周,至少有10多發炸中了暗堡。堅固的暗堡受到嚴重的損傷,暗堡上邊一層被炸塌,幾個戰士被炮彈的碎片擊中而亡,馬震海只好指揮活著的戰士撤到暗堡底層。
一個小小的暗堡打出上百發炮彈,佐野以為就是暗堡里的一隻耗子也難逃此劫,便放心大膽地向南大營收容所進攻。
「打他們的屁股!」馬震海在暗堡里向僅剩下的8名戰士喊。於是,8個火力點一齊向暴動日軍掃射,又有大批的鬼子倒下了。正準備攻打南大營的日軍只好又掉轉頭全面向暗堡進攻。在這次進攻中,一串子彈從射擊孔鑽進來射中蔡大鬍子的喉嚨,他的頭向後仰去,被子彈的衝擊力掀到一邊。馬震海和其他的戰士沒有停止射擊,直到把進攻的敵人打下去後,馬震海爬到蔡大鬍子的身邊,但蔡大鬍子已經犧牲了。馬震海默默地看著蔡大鬍子那張已經僵硬的面孔,始終不相信像他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會死……他伸出手趕走了落在蔡大鬍子嘴角上的蒼蠅,然後拿過一個鋼盔蓋在他的臉上。
馬震海胳膊流著血,向小魏問道:「還有幾個活著的?」
魏小強流著眼淚說:「就剩下俺倆。」
馬震海把自己頭上的鋼盔摘下來戴到小魏的頭上,說:「記住,小魏……假如我也死了就剩下你一個人,也要守住這個暗堡。只要這個暗堡還在咱們手裡,敵人就不敢從這兒進攻南大營。」
魏小強哭道:「營長,你不會死的……」
馬震海看著他,笑了,沒有說什麼。
敵人的炮擊又開始了,暗堡里的兩挺機槍也憤怒地吼叫起來。兩位抗聯戰士的忍耐嚇住了進攻的敵人,他們不明白躲在暗堡里的人怎麼還能活著,所以既不敢靠近暗堡,又不敢越過暗堡去進攻南大營收容所,只好望著陣地上堆積如山的屍體,望洋興嘆。
可是,又有幾顆子彈射到馬震海身上。儘管他意志堅強,但終因流血過多,無力地昏倒在射擊孔前。
魏小強哭喊著想叫活馬震海,已無濟於事,馬震海就像個貪睡人一樣,永遠也叫不醒似的。魏小強頓生悲壯之情,他從一挺機槍跑到另一挺機槍,從不同方向打擊外面的敵人。打得興起,他脫掉了上衣,光著膀子,整個人被煙霧灰塵、火藥弄得污黑。他瘋狂地掃射著,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直到馬震海恢復了知覺,重新握起機槍。
一個小小的暗堡,只剩兩個人的隊伍,卻槍聲不絕,殺聲不斷,使這堆瓦礫由於人的意志而重新變成堅強的堡壘,成為「櫻花1號」的死敵和剋星。
80
天黑了,敵人停止了進攻。但南大營地下坑道又出現了新的危機——儲存水用盡了,有許多難民已經一整天沒喝到一滴水了。有許多孩子渴得「哇哇」直哭。受傷的難民和戰士躺在地上企圖用乾枯的嘴去接從潮濕的天花板上落下來的水珠,但水珠卻偏偏滴落在他們的臉上或前額。
高鐵花把坑道嚴重缺水的情況報告給高鐵林:「哥,儲存的水除了保證手術外,都已經用完了。大人還好說,可那些孩子……許多孩子因為沒水喝出現了不良癥狀。這種情況如果再繼續下去,恐怕就會死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
高鐵林憂心忡忡地對姚長青說:「一定要想辦法弄到水,哪怕一點點。」
姚長青說:「可所有的水井和泉眼都控制在敵人手上。」
高鐵花說:「俺知道哪兒有水……但很危險。」
「在哪兒?」高鐵林急切地問
高鐵花說:「南大營收容所西北角有一個泉眼……只是離鬼子的那片房子很近,只有十幾步遠。」
高鐵林想了想,對姚長青說:「派幾個人去試試看,哪怕只弄回幾桶水也好……小心,千萬別驚動了敵人。」
月亮升起來了,泛著涼意的月光水一樣從坑道口灑進來,更加激起口渴的人們對水的渴望。姚長青和高鐵花站在坑道口的月光里焦躁地朝南大營西北角方向張望。派出去弄水的戰士已經去了很久,仍不見回來的蹤影,月光下一片安靜,這安靜讓人覺得要有不測的事發生。
突然,從日軍陣地上傳來的一陣激烈的槍聲,槍聲把幾名拎著水的戰士追趕得很狼狽,炸點始終響在他們的腳下。戰士們用身體遮擋著已經被打漏的水桶,裡面的水不住地往外流,高鐵花跑過去,立刻用棉團把桶上的彈孔堵住。
姚長青查了查人數,向領頭的戰士問道:「三班長和小葉呢?他們咋沒回來?」
戰士流著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犧牲了,他們為了掩護俺們……」
兩名戰士的死,換來12桶水。高鐵林望著清亮亮的水默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留下3桶給傷病員,其餘的都分給日本難民,至少要保證每個老人和小孩都能喝上一口水。」
孩子和傷病員喝到了水,顯得很理所應當。而那些知道這水是用中國聯軍戰士的生命換來的日本難民卻兩眼含淚,怎麼也喝不下去。姚長青說:「喝吧,如果你們不喝,死去的戰士在九泉之下會很失望的……」姚長青有些哽咽了。有的日本婦女哭起來,她們用顫抖的雙手端著水碗,每人喝了一口。終於喝到了一口水,他們再也睜不開疲倦的雙眼,很快都睡著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日軍就開始向南大營和高坡陣地狂轟濫炸,一時間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十幾發炮彈落到地下坑道的入口處。炮聲剛剛停止後,日軍開始了當天的第一輪進攻。
眼看有四五百個鬼子越過二連的高坡陣地衝過來,一連已經難以抵擋,高鐵林大聲命令道:「告訴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只要能拿槍的,都得拿起槍來!絕不能讓敵人衝進南大營收容所!」
於是,所有的非戰鬥人員都來到地面,用手中的簡陋武器向瘋狂進攻的日軍反擊,滾燙的子彈帶著尖厲的呼嘯聲在空中飛來飛去。高鐵林見身邊不斷有人中彈倒下,他奮然抱起一挺機槍,一邊指揮戰鬥,一邊朝衝過來的日軍掃射。一排排的日軍士兵倒在前沿陣地上。
大召威弘見不斷有受傷的民主聯軍戰士被抬進坑道,再也忍不住了,他跳到一隻大木箱上對日本難民大聲說:「同胞們,我是東大屯開拓團的大召威弘,我曾參加過關東軍對中國人的作戰,並且因此弄丟了一隻胳膊,但現在我一點兒也不恨他們。現在……你們都看見了,就是這些中國士兵把我們從北滿護送到這兒來。還是他們,為了保護我們,一個一個在我們面前死去……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因為……他們想把我們活著送回日本!可現在又是誰在屠殺他們?!」
人們靜靜地望著大召威弘。
大召威弘揮舞著僅剩的一隻胳膊道:「是那些不肯放下武器的關東軍!戰爭已經結束了,可那些該死的傢伙還在殺人,他們不僅殺中國人,甚至連自己的同胞也不放過!中國人在保護我們,關東軍卻殺我們,這還算是人嗎?」
日本難民們憤怒地叫喊起來:「畜牲!這些傢伙連豬狗都不如!」
大召威弘說:「臨河收容所一旦失守,這裡的所有人都將性命難保!為了我們的女人和孩子,現在只有一個選擇,同中國人並肩作戰,擊退暴徒的進攻!」
鶴田洋一向著眾人大聲道:「你們還等什麼?快拿起武器殺退那些畜牲!」說完,他跑到一個傷員身邊,拿出他的步槍衝出了坑道。接著,又有幾個日本男人也拿起傷員身邊的武器衝出坑道。而那些沒有武器的日本難民,緊握雙拳跟在大召威弘的後邊衝出坑道。
高鐵林一見大為感動,他急忙下令為日本難民搜集武器。他們在大召威弘和鶴田洋一的率領下,跳進戰壕與民主聯軍戰士並肩作戰,使南大營陣地上的火力頓時大增,同時也有許多日本人中彈倒下。高鐵林在槍聲中大喊:「保護他們,一定要儘力減少他們的傷亡。」「是!」姚長青大聲答道。於是,他幫許多難民找到安全的射擊位置,把那些沖在最前邊的日本難民撤下來,派聯軍戰士頂上去。
佐野政次透過望遠鏡發現許多難民居然同中國士兵一起向他們開槍,氣得嗷嗷大叫:「殺死他們!殺死他們!他們背叛民族,背叛帝國,必須得死!」
又一批暴動日軍瘋狂地向南大營陣地衝去。
就在這個時候,有100多匹快馬穿山越嶺朝臨河南大營難民收容所飛奔而來,沖在最前面的是高鐵山。躍上一個土坡後,高鐵山勒住韁繩,他跨下的棗紅馬揚起前蹄長嘯一聲站住。「你敢肯定那個該死的佐野政次就在這兒?」高鐵山望著遠處濃煙滾滾的南大營向身邊的小神仙問道。
小神仙將腦袋往前一探說:「掌柜的,錯了你砍俺腦袋,兩天前,他和他的人劫走了關押在戰俘營里的2000多關東軍戰俘,現在他們要殺完南大營里所有的人。共產黨在那裡好像力量薄弱,如果俺們不出手,他們就完啦!」
高鐵山說:「難道佐野政次……連那些日本人也不放過?」
小神仙一撇嘴說:「大概是吧。」
「這個王八犢子!」高鐵山看了看身後的百十個弟兄罵道:「弟兄們,今天要給這幫小鬼子一點兒顏色看看,叫他們知道中國人的厲害!出刀!殺進南大營!」
賀大奎、小六子、傻大個兒等人早就等不及了,他們拔出馬刀舉過頭頂,向高鐵山致敬。高鐵山揚起馬刀,雙腳一磕蹬,那匹棗紅馬便飛奔出去,身後的100多匹戰馬緊緊跟隨著他,從隱蔽的小樹林里衝出來,向南大營疾馳而去!馬刀的光芒熠熠閃耀,這些與鬼子有著深仇大恨的草莽英雄開始進攻了!
而此時日軍對南大營的攻擊越來越猛,戰士們手中的彈藥卻越來越少,一連的戰鬥力也只剩下65人,如果這樣打下去,後果不堪設想。高鐵林朝前方陣地不斷湧上來的日軍看了一眼,大聲命令道:「放棄地面陣地,全部退進坑道里去!」高鐵林的話音剛落,就要衝進南大營的日軍突然亂了陣腳,並且慌忙地向後撤退。高鐵林斷定是有一股威脅巨大的力量出現在敵軍背後,便暗自思忖:怎麼回事?難道是邵團長帶人來了?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種判斷,因為本溪的戰事不可能這麼快就得到調停。他拿起望遠鏡,透過硝煙望去,正見一票人馬從敵人的後邊殺上來,足足有100多人。他們都揮舞著閃亮的馬刀,在敵陣中橫衝直撞,殺得鬼子人仰馬翻,鬼哭狼嚎。
看著看著,高鐵林拿下望遠鏡使勁揉揉眼睛,然後再拿起望遠鏡仔細觀看。
突然,他大叫道:「是老二他們來啦!」
那100多把馬刀就像100多道閃電,在日軍的頭頂上飛來飛去,如砍瓜切菜一般,無數日軍的人頭紛紛落地。這支呼嘯的騎兵,一面濺著青草和泥屑,一面在日軍的屍體上掠過。太陽從南大營後邊的山崗上發出鮮紅的霞光,從山口處吹來的晨風把大霧捲起。這一切構成一幅美妙的圖畫,展示的卻是仇殺的主題。敵人的散兵線徹底崩潰了,他們像潮水般退下去。殺得性起的草莽英雄們一面揮刀劈荊斬棘,一面大喊:「哈哈……老天爺啊!燈草啊!油燈啊……山裡的老乾巴樹啊!俺來啦!」
暴動日軍抱頭鼠竄,狼狽地退縮到小樹林旁的凹地里。
戰鬥停止後,高鐵林沒有去向高鐵山千恩萬謝,而是立即派人打掃戰場,大量搜集日軍屍體邊的武器彈藥,又令人到曾被日軍控制的井裡打水,多多地打水,因為他知道,天黑前還要有一場惡戰。
跟著難民走出坑道的青山重夫抑制不住自己,無法不垂頭喪氣,他向暴動日軍潰敗的方向望去,心裡暗暗罵道:「佐野政次呀佐野政次,如果天黑之前不能攻下南大營,那就再也沒有機會啦!你這個笨蛋!」當他看見正幫中國人忙碌的女兒青山小雪時,他恨不得上前打她一記耳光,他覺得連自己的女兒都在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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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高鐵山以勝利者的姿態衝進南大營收容所後,沒有去見他的哥哥妹妹,而是命令手下人到日本難民中去找殺父仇人大召威弘。不一會兒工夫,賀天奎和小神仙騎馬過來報告:「掌柜的,小六子找到那小子啦!」「在哪兒?」高鐵山把眼一瞪問。賀天奎一擺手說:「俺已經叫兄弟們把他看住了!」高鐵山二話沒說,叫小神仙頭前帶路,便打馬過來。
大召威弘、亞美、鶴田洋一等人被以小六子為首的眾英雄團團圍住。高鐵山跨馬揮刀繞著他們足足跑了三圈,然後下馬站定,「嗖」地從腰際拔出那把專門為殺仇人準備的殺豬刀,用手指試了試刀鋒,然後朝大召威弘一步步走過去。站在大召威弘面前,他冷笑一聲說:「小子,上一次我不想當著你老婆的面殺死你,讓你多活這麼多日子,真夠便宜你了……現在她死了,今天誰也救不了你!」
大召威弘毫無懼色地望著高鐵山,不想為自己做任何辯白。而從亞美的角度看,高鐵山無異於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她上前一步擋在大召威弘的面前,對高鐵山說:「你不能殺死他!」
高鐵山向前緊逼一步,惡狠狠地說:「閃開,小姑娘,不管你是他什麼人,如果你敢擋我的路,我就連你一起殺了!」話音剛落,站在高鐵山背後的賀天奎等人都拔出馬刀,「嗷嗷」地起鬨。
亞美毫不示弱,迎著高鐵山的殺豬刀向前一步,說:「我也不管你是誰,你們要想殺他,就必須先殺了我。」一個是綠林大漢,一個是纖弱女子;一個手握尖刀,一個手無寸鐵。他們的對峙使人都屏住呼吸,喧鬧的現場頓時死一般寂靜。高鐵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烈性女子,竟敢在自己的面前站得這麼直,而且還針鋒相對。他被激怒了,「你最好給我閃開,別逼我,丫頭!我同這傢伙有血海深仇,他殺死了俺爹俺娘!」
亞美立刻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就是高鐵林的兄弟高鐵山,心中便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她的聲音低緩下來:「我不想逼你,我只想告訴你,他是我哥哥……他沒有殺人。我以我的生命擔保,他沒殺過一個中國老百姓,不管你看到過什麼或聽到過什麼……他絕不可能殺害那兩個中國老人!」說著說著,她竟想起了當初救高鐵林時的艱難,不禁淚流滿面,腦中有無限的委屈難以訴說。
有許多日本難民特別是婦女也受到了感染,也跟著流起淚來。而人群中卻有一個人在幸災樂禍,那便是遠遠站在一邊的死死盯著這一幕的青山重夫。他從心裡希望雙方能廝殺起來,而且越亂越好,以便給佐野政次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這時,有一個日本難民匆匆從青山重夫身邊走過,他攔住那人,臉色陰沉地問道:「你去哪兒?」「我要找高長官,有人要殺大召威弘!」日本難民慌慌張張地說。青山重夫眼睛一瞪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最好少管閑事!」那個日本難民覺得這個不起眼的乾巴老頭兒卻有一雙十分可怕的眼睛,嚇得退了回去。
高鐵山臉色煞白,握刀的手在顫抖。
亞美擦乾眼淚,抬起頭面對他,大聲說:「我只想問你一句,你親眼看見我哥哥殺死那兩個中國老人了嗎?」
高鐵山沒有想到這個日本女人竟敢質問自己,但他的確被這種勇氣征服了:「我……我看見他拿著一把沾滿鮮血的戰刀站在俺爹娘的屍體旁,除了他……還能有誰?」
亞美再次大聲問道:「你親眼看見他殺人了嗎?……告訴我!」
高鐵山眨了眨眼睛說:「沒有……但他手裡拿著刀。」
亞美說:「不錯,當時我哥哥手裡的確拿著一把沾滿鮮血的戰刀,但那把刀是他剛剛從佐野政次手中搶過來的,他想阻止佐野政次殺死那兩個無辜的老人,但晚了一步。」
高鐵山怔怔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義正詞嚴的日本姑娘,她的勇氣贏得了敬仰。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殺豬刀,站在他背後的弟兄們就像聽到命令一樣都放下了手中的馬刀。
忽然,人們閃開一條路。
是高岩拉著松藏作次急沖沖地走過來,並把松藏作次往高鐵山面前一推說:「你把那天看到的事通通告訴這位先生!」
高鐵山認出了松藏作次:「是你?」他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殺豬刀,並向前一步。
松藏作次嚇得渾身發抖,結結巴巴地說:「先生……那件事的確與大召君無關……都是佐野中佐乾的……是佐野殺死了那兩個中國老人……大召君去奪刀……但晚了……」
高鐵山大吼道:「你敢用腦袋擔保自己說的都是實話嗎?」
松藏作次兩腿哆嗦著,差點兒要跪下了:「敢……我……我用腦袋擔保……」然後,他又從頭至尾原原本本將一年前發生的事情說一遍。
高鐵山恍然大悟,說:「好吧,那我就讓佐野政次這個渾蛋死上兩回!上馬!」說罷,他飛身上馬,後面的弟兄們也躍馬跟上。
就在那匹棗紅馬前蹄躍起的時刻,高鐵山又猛地勒住了它。然後,他轉身對亞美說:
「我很佩服你的勇氣,是你的勇氣救了你哥哥,小姑娘。」說罷,他向弟兄們一揮手:「走!」
「等等,等等!二虎子,你們現在去哪兒?」高鐵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去殺佐野政次!」高鐵山騎在馬上頭也不回地說。
高鐵林一邊跑一邊喊:「不行,鬼子現在至少還有1000多人,你不如留在這裡,等我們的主力部隊來了再去殺他。」
高鐵山大吼一聲:「不!那太晚了,俺今天就讓他人頭落地!」
站在旁邊的高岩一看,忍不住走過來拉住高鐵山的韁繩,說:「先生,你應該聽這位長官的!」
高鐵山凝神看了看高岩,問:「你是什麼人?」
高岩看著高鐵山在心裡喊道:「二哥!我是你的三弟呀!」他很想把這句話喊出來,但忍住了。猶豫片刻,他說:「我是這裡的醫生高岩光政……」
高鐵山一聽,輕蔑地用馬鞭敲了敲高岩拉住韁繩的手,說:「把手鬆開,當心俺把它剁下來!」
高岩只好鬆開手,很傷心地望著二哥高鐵山。高鐵山猛地一提韁繩,那匹棗紅刀揚起前蹄,長嘯一聲,向前猛地一躥。
突然,遠處傳來高鐵花的聲音:「二哥!等等!」
已經瞬間跑到大門口的高鐵山猛地勒住馬韁,然後掉轉馬頭。高鐵花見二哥停下來,跑得更快了,很快就跑到高鐵山的面前,拉住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二哥,你不能去!鬼子人多,儘管你們剛才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但不會總那麼走運。大哥說得對,你先留下來,等俺們的主力部隊來了,再去殺佐野也不遲。」
並非高鐵山聽妹妹的話而不聽哥哥的話,他停下來是有原因的。他跳下馬拉著妹妹的手說:「鐵花,你跟我來,俺有話對你說。」
高鐵山拉著鐵花來到僻靜處,從衣兜里掏出矢村英介的那兩封信說:「我知道今天沒準會見到你,所以,我把這兩封信帶來了……給你。」
高鐵花接過信,驚異地看了二哥一眼。知道這封信一定不同尋常,所以她匆忙打開。高鐵山更知道這封信對妹妹肯定非同尋常,因為他殺死了矢村英介,所以,他想躲避,便要提韁上馬。
不料,高鐵花只看了第一句話,「無論是誰,當他把這封信交到你手上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就覺得頭暈目眩,彷彿要倒下去。
高鐵山的一隻腳已經踩到了馬鐙子上,余光中見妹妹要昏倒,他上前一把扶住,然後把妹妹攬在懷裡大叫:「鐵花……鐵花……你醒醒……你醒醒……」他又掐妹妹的人中,又搖妹妹的腦袋。
一陣眩暈過後,高鐵花慢慢睜開眼睛,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打一個激靈,繼續往下看那封信。
「……你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最善良的中國姑娘……儘管戰爭使我有機會認識了你,但我還是遣責一切侵略戰爭,祈求和平。我答應過你,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回日本幫你找到你的三哥,現在看來不行了……再見了,鐵花,祝你的國家獲得新生,祝你幸福!永遠想念你的矢村英介。」
看過信後,鐵花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好久,好久,她突然推開摟著自己的哥哥,哀怨地問道:「是你殺了他?」
高鐵山看著妹妹那痛苦的樣子,不知如何回答。
高鐵花明白了一切,斥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死他?」
高鐵山說:「咱爹媽死的那天,他也去了,跟佐野在一起……」
高鐵花淚光滿面地說:「於是你就殺了他?!」
高鐵山支吾道:「不,俺……」
高鐵花哀怨地大聲喊:「二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學得像大哥一樣啊?」說完,她踉踉蹌蹌地走開。
「鐵花?」高鐵山大喊,高鐵花沒有回頭。
高鐵山對著妹妹的背影又喊:「鐵花,你等著俺!等俺殺死佐野政次後,再來向你解釋。」高鐵花仍未回頭。
高鐵山和眾草莽們飛身上馬,呼嘯著向南大營外衝去。馬蹄踏起一片飛塵,遠遠看去,那飛塵都帶有肅殺的英雄氣。
高鐵林急得直跺腳:「他們這不是去找死嗎?」
無奈,他還是派一排到南大營西北角去接應,因為高鐵山他們退回來時,肯定要經過那裡。又派一個班去增援二連陣地,二連陣地傷亡太大,所以必須要派一個衛生員跟著去,亞美和鐵花都上前請纓。高鐵林看了看她們倆,最終選中了大召亞美,大召亞美滿意地笑了。
送走一班戰士後,高鐵林回到指揮部向鐵花問道:「剛才你二哥找你什麼事?」
高鐵花復又悲傷,低下頭說:「他給俺一封信……是矢村英介寫的。」
高鐵林一愣:「是矢村英介寫給你的信?」
高鐵花點點頭,拿出那封信遞給了哥哥。高鐵林拿起那封信細看:「我的兄弟,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請求你把它交給一個叫高鐵花的中國姑娘。這是我,一個臨死之人的最後願望……我痛恨這場戰爭和挑起這場戰爭的人。由於日本的侵略,在這場戰爭中死了那麼多中國人……我曾奉命參加戰鬥,但我拒絕參與屠殺,尤其拒絕參與屠殺手無寸鐵的中國平民!昨天,我已經下令我的部隊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正義必勝!矢村英介絕筆。」
看過信後,高鐵林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將那封信還給了高鐵花。
高鐵花收起信後,臉上的痛苦之色少了許多,因為有一件事似乎能抗衡她的悲傷。她說:「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該不該對你說……」
高鐵林凝視高鐵花,示意她說下去。
高鐵花說:「有幾次……俺都錯把高岩醫生當成了你。這個日本人,有許多地方跟你非常像,特別他轉身的動作,還有眼睛和下頜……尤其今天,他的所作所為……還有他拉二哥時的表情,我簡直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
高鐵林的心怦怦跳,其實他也有同感。
「哥,他會不會是我三哥呢?三哥小時候不是被一對日本夫婦領養了嗎?而他……」高鐵花又說。
高鐵林沉思一會兒說:「我也有這種感覺,但這件事情可能很複雜……你暫時不要對任何人說,等我查清後再告訴你。」
高鐵花點點頭。
高鐵山帶領眾弟兄與佐野殘部又殺成一團,一時間屍橫遍野,血肉橫飛,又有十幾個日軍死在鋒利的刀下。然而,高鐵山等人雖然個個驍勇善戰,但畢竟寡不敵眾。他們在殺死大量暴動日軍的同時,自己也損傷過半。高鐵山知道再這樣硬拼下去將全軍覆沒,便大喝一聲:「撤!」眾弟兄們聽到喊聲,不再戀戰,掉轉馬頭,往外撤離。
但所有的道路都被日軍堵住了,高鐵山、小六子等人只好殺出重圍,向南大營方向疾馳。佐野政次哪肯放過給自己造成極大麻煩的高鐵山等人,便窮追不捨。「龍江會」的好漢們因此不斷有人中彈落馬,高鐵山身後只剩下小神仙和小六子等十幾個弟兄。
奉命接應的一排戰士看到十幾匹戰馬衝出日軍包圍向南大營馳來,立刻認出那是高鐵山等人。20多名聯軍戰士從左右兩個方向阻截日軍,並為高鐵山等人殺開一條血路,高鐵山等人才絕境逢生,衝進南大營。
到南大營後,渾身是血的高鐵山剛下馬,見賀天奎的馬疾馳而來,但不見賀天奎的身影。他跑到近前才發現,賀天奎頭部中彈趴在馬背上,他的馬刀已不知失落在何處。高鐵山預感到事情不妙,跑過去想扶賀天奎下馬。這時賀天奎微微睜開眼睛,但目光空虛,臉上已經蒙上死亡的陰影。他低聲說:「對不起……大哥……俺未能替你殺死佐野……」賀天奎的頭突然變得很沉重,而且一下子耷拉到高鐵山的肩頭上。
高鐵山抱住賀天奎的頭,像哄孩子一樣低聲喚道:「天奎兄弟……俺是你大哥……你醒醒,看著俺。」但賀天奎的雙眼緊緊地閉上了,他再也不能答應高鐵山的呼喚了。
「啊——」高鐵山一聲長嘯,然後飛身上馬。
「掌柜的,你去哪兒?」小神仙急忙問。
「去拿佐野政次的頭祭天奎兄弟!」那匹棗紅馬再也等不及了,嘴裡「啾啾」叫了兩聲,便衝出南大營。
小六子、傻大個兒等人緊緊跟在後面,他們的馬頭再一次高高揚起頭。
中鄉上尉手指著南大營的方向驚慌地對佐野政次說:「佐野中佐,瞧!那伙不要命的傢伙又殺回來了。」
他的話音剛落,這彪人馬就像插上翅膀一樣,眨眼之間就來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