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銀杏樹 銀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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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兵通信員曹水兒懇切要求,由他帶路找到那個「紅軍洞」,然後再執行處決,當即遭到嚴詞拒絕。現在,只能根據他畫出的一張地圖四處尋找,還好,很快就找到了。
萬萬想不到,洞里空空如也。汪參謀的遺體不翼而飛了嗎?
都在大罵曹水兒,這小子搞的什麼鬼!「一號」說不會的,耍弄大家一番對他有什麼好?想來有兩種可能:一、汪參謀住的不是這個洞,另外還有一個洞;二、曹水兒離開這幾天,有人發現了這個溶洞,把遺體運走了。於是決定擴大範圍,繼續搜查。
來到一處山坳里,三面為陡峭的懸崖石壁所環抱,一道瀑布從岩壁上抖落下來,騰起一團團水霧。遠遠看見一棵高大挺拔而又枝杈稠密的古樹,頂端處有兩個碩大的老鴰窩。
司令員齊競走在前面,他首先發現一頭完整的大牲口骨骼,白花花的,猶如古脊椎動物展覽館裡一件彌足珍貴的陳列品。
「灘棗!灘棗!」齊競自語道。
大牲口骨架,看上去都是一樣的,他如何能認得出是「灘棗」呢?作為他的坐騎多年,目光所及便會有感覺,但是他拿不出證明來。本來,一看臀部的火印即可認定,但馬皮沒有了,火印「9」號自然也就無影無蹤。
可以肯定,「灘棗」的屍體是被鷹群搶食了,只剩下尾巴在那裡,彷彿是特地留下來為齊競作為憑證的,騎兵通信員把馬尾巴編成了許多條小辮子,像新疆姑娘那樣,是「灘棗」,絕無差錯!
找到了用荊條編成的一個長方形的「褥墊」,不知幹什麼用的。司令員看來看去,他由此推斷,正是這匹老軍馬,將汪參謀的遺體置於荊條「褥墊」上,口銜荊條將她拖出了溶洞。估計不可能走出太遠,應該就在附近什麼地方,要求大家仔細去搜尋。
幾個隨行人員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灘棗」怎麼能拖著荊條「褥墊」走在陡峭的山石間,而保證遺體不至於翻下山溝里去呢?
「它完全有這個能力!」司令員對他的判斷有十足自信。
上黨戰役中,齊競從崖頭上跳下摔壞了腿,一時無人前來救援。「灘棗」將馬褡子攤平了,用頭部一點一點把他推到上面去,口銜住馬褡子,艱難地將他拖到了包紮所。現在,老軍馬重複利用了多年前它的這一項創造性措施,只是馬褡子改成了荊條「褥墊」,來運載汪可逾的遺體。
想像得到,老軍馬已是奄奄一息,勉強將汪參謀運出來,便卧下動不了啦。成群的鷹鷲在上空盤旋已久,不等老軍馬死去,便發起了集體攻擊,不要幾分鐘,只剩了一副骨架。
齊競的坐騎屢立戰功,現在更是這等榮耀,竟享受到了如此莊嚴的「天葬」儀式。他熱淚盈盈,撿起一塊肋骨,悄悄珍藏在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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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亂石中發現了汪參謀的古琴,進一步證實,司令員的推斷完全符合事件的真實經過。想是「灘棗」運出汪參謀時,或是這張古琴就擺在遺體旁邊,或者是分作兩次,先把遺體運出來,特為古琴又往返一趟。中途搖搖晃晃掉落下來,卡在石縫裡,只好丟棄在這裡。
「一號」從木盒中取出古琴,一個滿懷緊緊抱過來,將臉貼在琴面上。然後反過去正過來,仔細觀察被損壞處,如同查看一位親人尚在滲血的傷口。
初次見面,他一眼就認出,北平女學生抱著的是一張宋代老琴,並且隨口便背誦出了白居易的詩《廢琴》。事情竟然是如此急促,揮手之間已經物是人非。永遠不會再有七弦琴彈奏應和,兩人聯袂上演的一曲異常激越而又足夠凄苦的戰地戀歌,就此煙消雲散。
在黃河渡口,齊競派曹水兒沿河去尋找小汪,如果找不到人,就把她的古琴墜一塊石頭沉下黃河。誰會想到,反而是汪參謀把這一張千年老琴留給了他!「一號」將古琴裝進木盒,回身交給一名小警衛員。
屬於死人的物件,小警衛員難免有些慌張猶豫,沒有立即接過去。等他醒悟過來,連忙伸出兩隻手來接時,首長啪的一下打開他的手,把古琴攬在自己腋下,氣呼呼地向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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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裡!在那棵老樹的樹洞里!」是誰忽然呼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於一株大樹,接近地面的樹榦,至少要四五個人伸展手臂,才可環繞對接。年代過於久遠了,連接樹根的部分出現分裂,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多個樹洞。遠遠望去,汪參謀遺體背靠樹榦站立在那裡。
難怪,那麼多人分頭去找,一直沒有找到。在人們觀念里,一具屍體,肯定是平躺下來的,天哪!她竟是站立著的。人們紛紛發出呼喊,那呼聲充滿了抑制不住的驚慌與恐懼。
「一號」視力不好,他向樹洞里觀望許久,沒有看見汪參謀的遺體在哪裡。倒是辨認出了,面前這一棵參天大樹,並非普通的什麼樹,而是一棵銀杏樹。顯然,這個發現對齊競來說意義極不尋常,簡直不下於發現了新大陸,他激動地對隨行人員說:「沒錯!是一棵銀杏,小汪最喜歡的樹種,又叫白果樹!」
有過多次,齊競佯裝自己對古老的銀杏樹一無所知,總是饒有興味地在聽小汪給他上課。而講起銀杏,小汪總是兩眼閃動著激情的淚花,顯露出她對於這個神奇樹種的喜好痴迷到了何等程度,讓「一號」不能不為之動容。
銀杏出現在地球上,約兩億五千萬年了,是第四紀冰川運動後遺留下來的孑遺植物,歷經生存環境變遷的嚴苛考驗,同時代的恐龍滅絕了,古生代植物也絕跡了,唯有銀杏堅韌地存活了下來。它的生長演化綿長不絕而又生機勃發,被稱為「生物活化石」。
小汪回憶,她每年有兩次跟隨父母去北京潭柘寺看銀杏。春夏時節,扇形樹葉蔥綠蔥綠,顯得那樣沉靜莊重。秋冬之際,又染作金黃金黃,優雅而燦爛。特別是在低角度陽光的照射下,熾烈通明,猶如即將出爐的鋼水,點燃起多少攝影家們層出不窮的創作靈感。
小汪不厭其煩地講起,銀杏開花在農曆二月,有心觀賞,你必須起個大早,在二更以前到達。這種青白色小花,隨開隨謝,晚到一點,只好等待明年了。當最後一片樹葉剛剛飄落,你踮起腳尖仔細去看,枝條上每一個小小的冬芽,全都笑眯眯地張開了口。
「一號」眯縫著雙眼,模模糊糊地,向銀杏樹洞內觀察。終於他看清楚了,汪可逾頭部微微偏向一側,兩臂鬆弛下垂,全身呈淺古銅色,骨骼突出的部位,在日照下閃放著光亮。
齊競暗自琢磨,難道會是汪參謀生前曾向「灘棗」授意,屆時請將我的遺體運送到某地某地去嗎?絕對不可能!如果不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那麼你便無法解釋,並且永遠無法解釋,老軍馬為什麼如此大費周折,一定要把汪參謀從那個水溶洞里,搬運到這棵銀杏樹樹洞里來呢?
儘管內心存在一個個疑團,但對老軍馬為汪參謀所做的安排,齊競卻充分予以理解。而且他毫不懷疑,死者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表示十分滿意。汪可逾一向隨遇而安,更何況落腳在一株銀杏樹洞里,正是她所祈願的一生最後歸宿之所在。那麼,以後的事情不難想像,遺體看上去像是印在那裡的一個女性人形,久而久之,完全與銀杏老樹融為一體了。
齊競再向前去,觀察更清晰些了。汪參謀一條腿略作彎曲,取的是欲邁步前行的那麼一種姿態。她顯然是意猶未盡,不甘心在兩億五千萬年處遲滯下來,想必稍事休整,將會沿著她預定的返程路線,向零公里進發,繼續去尋找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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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分區司令員兩眼淚水模糊,看不清汪參謀面部表情,彷彿遠遠地向他送過來一個微笑,如大家所說的她那種「標誌性微笑」。完全不像是在怨恨他,更不至於衝過來咒罵他撕扯他。在這個北平女學生面前,他所背負的債務遠高於大別山主峰,而齊競自認為,汪參謀以她的一死,最最嚴厲地懲處了他,同時也便原諒了他的一切一切。
齊競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紙糊的人,飄飄忽忽地,終於又一次撲倒在地上。只得兩手插入泥土向前爬行,拚命爬呀爬呀!他內心如翻江倒海,卻又是一片茫茫然,無異於夜遊症發作。他自顧要接近那一具女人的遺體,並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將要採取什麼具體舉動。
彷彿一瞬間受到了某種啟示,內心慾念那樣急切。他感覺自己如來自大沙漠一個乾渴得要死的人,終於尋找到一處凜冽清澈的甘泉。只見他雙膝跪下,仰面迎向前去,希望埋頭於女人兩道腹股溝處,深深吸吮生命之泉,以源頭活水注及自己身體,才不至於在高溫炙烤中被蒸發,化作一股青煙消散而去。
距離銀杏樹很近了,齊競忽然注意到,各種小蟲蟲比如螞蟻、地鱉、黑蟲、蜣螂等繞行銀杏樹龐大的根部,不停地在轉圈圈。卻沒有一隻小蟲超越無形的界限,爬到樹榦上去。他忽然想起,銀杏樹原本就是不招蟲的,不必大驚小怪。
「灘棗」屍體被鷹鷲爭搶一空,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汪參謀遺體距此不過幾步路,卻保全了下來,為什麼?齊競推想,那些鷹鷲不同於蟲類,卻同樣不能靠近小汪遺體,顯然,這裡有人們尚未可知的某種特殊原因,使得鷹鷲對侵害遺體有所忌諱,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人民解放軍這個「革命武裝集團」中的大知識分子齊競,竟然一時心虛,以為不僅是地上爬著的蟲類,也不僅是天上飛著的鷹鷲,同樣也應該包括他本人在內,都必須遵守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能在古老的銀杏樹周圍打轉轉,而不可越雷池一步。
不!根本不存在這種可能性,那些蟲類禽鳥與我什麼相干!齊競繼續爬行向前去。他忽然聽到,汪參謀以她一貫的平靜語調,在重申她的那一句臨別贈言:「齊競!我從內心看不起你!」
這話音像是經擴音器放大了,那麼響亮、那麼真切。這是汪參謀對「一號」首長所能講出口的,最為嚴厲最為尖刻最為決絕的一句話了,不留任何餘地,比臭罵他一通更加刺耳。他全身癱軟,不得不停止下來,難以再向銀杏樹接近一步。他把臉埋進雙手中痛哭不止,全身不停地顫動著。許久許久,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呼喊著:「小汪!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小汪!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他自以為呼喊聲多麼大,小汪應該聽得到的。其實,只是發出一陣咕咕噥噥的聲音。一時胸口憋悶,感覺有些噁心,熱乎乎的一口鮮血吐在地上。他不願意讓隨行人員知道,想用腳推著沙土掩蓋血跡。然而還沒有來得及完成這個動作,他就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的兩名警衛員,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突然事件,一時間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是誰在旁邊厲聲喝叫:「要你們兩個吃乾飯的嗎?還不快找衛生隊長帶擔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