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號」首長深覺愧疚與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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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分區部隊陷入敵人重重包圍。趕上了桂系部隊,最擅長打山地戰。而我們部隊,進入山嶽叢林地帶就找不著東西南北。包圍圈愈來愈加緊縮,看來,曾被授予「夜老虎團」榮譽稱號的這支英雄部隊已經走到了盡頭。
司令員齊競不得不向部隊做了「最後動員」,要求每一個幹部戰士抱定必死的決心,直至與敵人同歸於盡。「包括我這個『一號』在內,發現我有一絲一毫的動搖,都有權對我開槍,執行戰場紀律!」
電台台長接到命令,立即銷毀電台及全部通信設備。
陣地上死一般沉寂著,只待敵軍發起總攻的信號彈劃破夜空。彷彿空氣已經完全凝固了,讓人神經緊繃即將爆裂。然而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仍舊聽不到任何一點響動。只見譯電員風風火火地跑來,將一份電報呈遞給司令員。
齊競火冒三丈:「已經命令銷毀電台,怎麼還在收報?」
「這部電台還八成新,台長有點捨不得。」譯電員怯怯地回答。
「這是什麼混賬話!叫你們台長來!」
見是鄂豫軍區轉發野戰軍前指來電,他還是先自看完了電報。
電文大意是講:我們與陳粟、陳謝三路大軍,內外線緊密配合艱苦奮戰,不僅在大別山開闢了新局面,並且創建了桐柏、江漢解放區,使豫陝鄂與豫皖蘇兩解放區連成一片,徹底粉碎了敵人中原防禦體系。敵人不得不決定從大別山調出十三個旅,以確保長江防線及武漢重鎮等戰略要地……
齊競從頭到尾看了電文,像是沒有看懂。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正準備流盡最後一滴血,忽然探馬報道,司馬懿大兵倒退四十里!這個戲劇性變化來得過於刺激,他無異於被雷電擊中,雙目緊閉,一動不動,讓自己從極端驚駭衝動中鎮定下來。許久,他忽然精神抖擻地大喊一聲:「警衛員!水!」
根據野戰軍前指來電精神,齊競在軍分區黨委擴大會上對當前工作任務做了具體部署。要求進一步放手發動群眾,加速新區建設,爭取在大別山站穩腳跟,以迎接更大的戰略機遇到來——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擴大會議開了整整四十八小時,還沒有結束。「一號」收起文件,先自離開了,他急於要見騎兵通信員曹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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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水兒迎上前去,哭兮兮地說:「首長!你處分我吧,我沒有照顧好汪參謀,她、她、她病故了。」
「是什麼病?」齊競似信非信。
「她,實際上她什麼病也沒有。」
「不是你自己說病故了嗎?」
「我、我、我說不清楚。」
「二十四小時陪同在身邊,你說不清楚,誰能說清楚?」
「汪參謀的身體情況,以後我再慢慢彙報。領導上要我負責警衛工作,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前後兩個多月,我沒有出過任何差錯。人是沒了,有一句話,我可以當首長面做一個負責的交代。我曹水兒清清白白,從來沒有碰過汪參謀一指頭!」
齊競連連搖頭說:「今天不講這些,今天不講這些!」
曹水兒忍不住發作:「信不過我是不是?請把話說明白了!」
「得了得了!我沒有那個閑心聽你東拉西扯。」
曹水兒登時暴怒,一把抓住齊競的領口:「你不相信老子,老子也就不想跟你啰嗦,你放我走好了!」
司令員的兩名現任警衛眼疾手快,一把匣槍頂住了曹水兒後腦,另一根槍管直指他的後心窩,霎時間已成千鈞一髮之勢。
司令員高聲喝道:「把槍放下!把槍放下!」
兩名衛士收起了匣槍,曹水兒也便鬆開了他的手。齊競整理好衣領,向兩名衛士發出指令:這裡沒有你們的任務,可以到外面去。兩名衛士只得從命,有意將房門大敞著,以便隨時採取行動。
齊競轉對曹水兒說:「你這樣野蠻,嘴裡不乾不淨,自己覺得合適嗎?」
「你不承認我這段時間的工作,那就一切都談不上了,別指望我嘴裡會有個毬的什麼好話!」
「一號」賠笑說:「怪我詞不達意,引起你的誤解。任務下達給你了,當然是百分之百信任你,不然我不會把人交給你的。」
「多謝首長!就算首長心裡並不一定是這樣想的,嘴上說說,讓我們這些當警衛員的聽著,多少也會好受一點。」
司令員沉下了臉說:「好了好了!下面該講一下你自己的問題了。保衛處要捆綁你來見我的,是我阻止了他們。」
曹水兒撲哧一聲笑了:「他們搞誤會了,那匹白布我付了錢的。六塊大洋,首長不信可以派人去調查。」
「花那麼多錢,買一匹白布,打算做什麼?」
「我計劃用白布做出好多好多的褶皺,給汪參謀遮蓋一下身體。照講一匹布值不了幾個錢,這六塊大洋,原是準備安置汪參謀,支付『堅壁』戶的費用。人不在了,留這麼些錢幹什麼?連裝錢的米袋子,我也一起送給了布店老闆娘……」
「你說要用白布做出好多好多褶皺,是什麼意思?」
騎兵通信員講起汪參謀在《趕走紅毛鬼子》一劇中扮演油畫少女的事。曹水兒是笑著說的,卻又禁不住摘下軍帽擦抹著眼淚。同時他吃驚地注意到,「一號」首長竟漠然處之,似乎汪參謀的事情和他姓齊的毫不相干,一下子把臉拉得老長,很嚇人的樣子!
曹水兒心裡咯噔一下,預感到不妙,莫非攤上什麼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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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員狠勁兒把一張紙拍在桌上:「你先看看這封信!」
一封告狀信。八里畈保長女兒告發,她遭受到解放軍戰士曹水兒強姦。被告本人目光掃了一遍信文,似乎倒也並不感到意外。
「你老實說,這事有沒有?」齊競逼問。
「有!」曹水兒隨口回答,「要向首長報告一下嗎?」
「我實在是聽夠了你這些沒臉沒皮的事!」
曹水兒沒有一句抵賴,從頭到尾交代了他和「原告」在灶火台上的苟且之事。然後,像是吃到什麼酸得要命的東西,擠眉弄眼地做出一個奇特表情說:「不過我弄不懂,什麼情況就算是,什麼情況那根本算不上?」被告出語文雅,避開了「強姦」二字。
齊競毫不懷疑曹水兒一番陳述的真實性。兩隻自由的鳥兒,這隻奓一下翅膀,那隻翹一下尾巴,都會迅即得到對方回應。要區分哪一方主動哪一方被動,幾乎是不可能的。在曹水兒和原告這一雙男女之間,完全不適合使用「強姦」二字,那無異於別人害病,讓他們兩個服藥。「一號」連連搖頭,帶有同情與憐惜的語氣說:「曹水兒呀曹水兒!一樁案件定性,不是聽憑被告的口供,是看起訴書最終能不能成立。人家的起訴成立了,你這一套茴香大料樣樣齊全的說辭,一概都是胡扯。且不說這種事情你有,就算是壓根兒不存在,純屬造謠栽贓,你也是難以洗刷乾淨。更何況事實俱在,人家咬住不放,你讓我拿你怎麼辦?」
「我不是個東西,又給首長捅婁子了。」曹水兒嘟嘟噥噥說。
司令員一下火冒三丈,攥起拳頭擂擊著桌子說:「掄著一根撥火棍,滿世界亂來一氣,天不怕地不怕。好了,倒要看你該怎樣逞這個英雄,充這個好漢!」
像被刺穿了的皮球,徹底泄了氣,曹水兒蹲在地上,雙臂彎曲抱住腦袋。「一號」踱步繞著他轉圈圈,語重心長地說下去:「事情弄到了這一種地步,我這個當首長的,實在找不出一句寬慰你的話。板起一副面孔,跟你講一通大道理,只能招你怨恨。可是這些話不講出來,我就更加對不起你了。
「你知道,現在雖說敵情大有好轉,群眾仍然不相信我們,總說,『此時什麼話都不消講,你們把漢口打下來,再來跟我搞宣傳!』白天剛把土地浮財分到了手,天一黑就趕快給地主送回去了。這樣下去,怎麼能在大別山站穩腳跟?
「當前違法亂紀現象嚴重,引發群眾反感情緒很強烈。必須痛下決心整頓內部,在最短時間內煞住這股歪風,否則根本談不上什麼發動群眾,談不上什麼創建新區根據地。突出事件該查的要查,該抓的要抓,夠得上判死刑的,決不能手軟……」
「首長別講了,我懂,我撞到槍口上了!」曹水兒雙手捂著臉,語音陰沉地說。
「今天當著你的面,我要講的全講了。明天上了公審大會,我不好再和你講話。宣判的時候,你一定不要鬧,群眾吼你罵你,不要還口,你能不能做到?」
「首長放心,我肯定配合就是啦。」
曹水兒這句話,讓齊競鼻子溜溜地發酸,他不予擦拭,任由兩行熱淚流下來。
與跟隨自己多年的騎兵通信員做最後一次談話,齊競很有些發怵,怎麼談呢?簡直無法張口!想不到事情竟會是如此順利,沒花費多少時間,一下就談通了。
通是通了,讓齊競內心七上八下無法平靜,自知是借用了過於莊嚴過於凝重而又飽含了激發性的政治話題,情感極度衝動之下,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年輕人於是一切順從。
齊競大為懊喪,何必要由他親自出面來做什麼說服工作,任由曹水兒到公審會上大鬧一場好了,指著鼻子把他這個「一號」首長罵一個狗血噴頭,倒還好受一點。「一號」首長深覺無盡的愧疚與羞恥,身體禁不住連連抖索,簡直無地自容。
齊競高看自己了,認定是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他的老警衛員。非也!實則這僅僅是與曹水兒活得過於粗線條密切相關。活撲稜稜的一條性命,在曹水兒自己意識中卻輕飄飄的,只是佔有一個無關痛癢的位置。「首長放心,我肯定配合就是啦。」你拿什麼來配合?一語定生死,竟然脫口而出,彷彿孩提時代對某個小夥伴做出某一項小小的承諾,不假思索,彼此小拇指拉一下鉤,誓言成立,永不失悔。
司令員做成一支捲煙,恭恭敬敬地遞給騎兵通信員曹水兒,後者雙手接過來,連連點頭致謝,叼在唇邊,失神地默默等待著。齊競隨即擦著了火柴送上前來,曹水兒這才忽地醒悟過來,怎麼可以讓司令員給自己點煙呢?他再三推卻,直至火柴熄滅了。齊競劃著第二根火柴,仍舊送上前去,騎兵通信員只好接受下來了。
兩人許久默然無語,不停地噴吐著草煙,屋內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