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出自她的記憶而非幻聽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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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人說,紅四方面軍留下來的一些游擊隊,活躍在大別山主峰下,他們找到一個藏身的溶水洞,解決大問題了。洞子很大,開進去兩個師,不顯得人多。奇怪的是,這多年再尋不到洞口了。曹水兒希望有此幸運,儘快找到這個「紅軍洞」,就有自己的大本營了。
他們過來過去多少遍,扒開草叢仔細尋找,一無所獲。正在完全絕望之際,偶然注意到,岩石上發生過山體滑坡的痕迹,而山岩下面,卻又不見壘積起許多泥土石塊。那麼,垮塌下來的大量土石方哪裡去了呢?
原來,山岩下方是一個凹形地帶,滑坡下來的土石方,填平了凹地,所以看不出大量壘積物。如果曹水兒的這個發現可以成立,便可進一步設想,「紅軍洞」的洞口應該就在這一道山岩下,只不過是被垮塌下來的山體掩蓋了。於是兩人立即行動起來,扒開他們腳下堆積的泥土石塊,隨時期待著奇蹟出現。先是一個小小的孔洞顯露出來,不一會兒,一個天然溶洞完整地呈現在面前,這令二人興高采烈,頓時擊掌慶祝。
但腳下仍是山體滑坡的堆積物,並沒有到達地面。可見,原來洞口距地面相當高,必須經歷一個艱難的攀爬過程,不是誰都能輕易上得去的。洞口略加偽裝,一眼看去很難發現。多年來「紅軍洞」成了一個不解之謎,原因便在於此。
進入洞口,忽覺一陣暖風吹來,風聲轟轟隆隆,響徹雲霄。這是由於外面山谷地帶,與洞內的封閉空間存在溫度差異,形成空氣的強對流現象。他們兩個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這樣的風聲,平添了幾分神秘意味。
順著昏暗的隧道前進十多米,風聲戛然而止,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處空闊的洞內大廳。洞頂裂隙透進陽光,逆光之下將鐘乳石、石筍、石幔、石花以及頂天立地的巨大石柱勾勒出來,千姿百態,讓兩位稀客目不暇接。
汪參謀邊參觀邊給曹水兒開了一堂地質課,她繪聲繪色地講到,雨水含有二氧化碳,會使石灰石構成的岩層部分溶解,經過千百萬年侵蝕,形成地下空間,就是我們看見的這種天然溶洞……
曹水兒靜靜地聽著。好傢夥!說開進兩個師不顯得人多,或許稍稍誇大了一點,住進兩個團,真的是綽綽有餘。他仰頭髮出幾聲嘯叫,洞內回聲四起。
岩壁上大面積被煙火熏黑了,地下有許多小坑坑,顯然是用來製造炸藥留下的痕迹。先要用硝土和草木灰做原料,按八比一的比重加熱,抽濾為硝水。再將硝水加熱蒸發,冷卻後再次抽濾,便是可用於製造炸藥的硝酸鉀晶體了。
毫無疑問,這正是紅軍游擊隊住過的那個溶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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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以長長出一口氣了。此後,汪參謀只管待在「窩」里不動,安心養她的骨傷就是。而「大本營」的安全警戒以及後勤保障,一切一切,都要由騎兵通信員曹水兒負起全責!
首先,他必須每晚到村子裡去「化緣」,保證汪參謀營養跟上去,否則傷口長不好。其次,洞子里水太硬(含雜質多),他要提著一個竹筒幾次去山澗里汲取泉水。還規定了不在洞內上廁所,糞便也用竹筒積存下來,待晚間運送出去,一定要深挖掩埋。
別的不講,只是出入溶洞洞口,就已經讓曹水兒不堪重負了。洞口必須隨時壘得嚴嚴的,防止被人看出破綻。每次外出,先要透過石縫觀察一番,未見異常情況,才動手搬開石塊。外出活動回來,遠遠觀望沒有什麼可疑動靜,才上前打開洞門。邁步進來,先要回身嚴嚴實實壘好了門,然後才進洞去。
儘管如此繁忙辛苦,曹水兒很快就習慣了洞穴生活秩序。何止是習慣了,以至於他不希望戰爭行將結束,不希望白崇禧的「清剿掃蕩」停下來,不希望汪參謀的骨傷就此痊癒。他深深眷戀著這個神話一般的水溶洞。
汪參謀久久環顧高大的岩壁,凝思神往地對曹水兒說:「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總覺得這岩洞似曾相識。不!又何止是似曾相識,就如同重歸故里,目光所及,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如果我記憶不錯,這個溶洞的面積,應該還要大得多。」
此話一出口,她自己也不免為之震驚。「如果我記憶不錯」,簡直不著邊際,這是從哪裡說起的呢?看見曹水兒沉默不語的樣子,顯然認為她的說法不過是夢囈之語。汪參謀本想說服曹水兒,竟找不出一句適宜的言語,她只能重複對他說:「如果我記憶不錯,這個溶洞的面積,應該還要大得多。」
「唔!唔!唔!」曹水兒隨口支應著。
如果承認的確出自她的「記憶」,而不是想入非非,不是幻聽幻視,好了!那麼我們不妨同她一起回眸上古時代,考察一下原始人怎樣從樹上轉移下來,住進了天然岩洞。而後,隨著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出現了人工洞穴,特別是土層豐厚的黃河流域,更適宜於掘穴而居。初始是挖掘豎穴,以野草覆蓋頂部。進而又在土丘溝壁上開挖橫穴,這就是至今依然為人們樂意採用的窯洞式住宅。
假如他們發現不是一個溶洞,而是某氏族部落的一個黃土窯洞,汪可逾是不是也會講出同樣的話,說一切似曾相識呢?答案是肯定的。你想,她既然可以記憶起更為遙遠的溶洞穴居狀況,更應該記得起遠在之後的窯洞式住宅。
問題來了。「記憶」,原是講通過人大腦皮層的神經聯繫作用,對親身經歷或是有所了解的事物保持了識別印記,可以回想再現,以供檢索。汪可逾這裡提及的,是她本人絕無可能經歷過的事物,不同於憑藉文化知識做出的合理推斷,不同於特定條件下產生的幻聽幻視,自然也不同於用作借喻。
設若她改換一個用詞,比方她說:「假如我感覺不錯的話……」同樣有問題。感覺,講人的感覺器官對客觀事物的直接反映,同知覺相聯繫,如視覺、聽覺、味覺、嗅覺等等。內部感覺則如機體覺、平衡覺等,與「記憶」也不搭界。
在她,只不過是恍惚間產生的那麼一種內在體驗,原本無法以言語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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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者姑妄言之,聽者姑妄聽之,也就罷了。可是,「最高首長」竟下達任務給騎兵通信員,要他仔細去探測洞壁上那一道道岩石縫隙,說不定真的會有所發現,證明她的「記憶」準確無誤。
曹水兒習慣了以汪參謀的意志為意志,他沒有表示任何為難之處,抄起那把圓鍬,便開始在溶洞岩壁上四處敲擊著挖掘著。雖然他並不抱有哪怕是極微小的一點點希望,卻投入了百倍的熱情。他選擇岩壁上稍寬的一道裂縫,側身擠了進去。路被堵塞了,挖開碎石再往前去,進入了以無數巨石排列組合而成的一個蜂窩狀地帶。橫七豎八的石頭縫裡,似乎處處都可通行,卻忽然又是一道「閘門」,赫然矗立在面前。曹水兒一處一處試探,均以失敗告終。
他倒並不泄氣,施展在戰場上通過敵人鐵絲網的本領,艱難地匍匐前行。一些地形複雜的地段,不得不再三斟酌,是頭先鑽過去,還是腳在先頭在後,才更為有利。忽然發現,洞子空間愈來愈加擴展,讓他信心百倍。哎喲,太好了!難道汪參謀的「記憶」真的要成為現實了嗎?
曹水兒邊在石縫間穿行,邊在觀賞變幻無窮的洞壁風景,儼然一位身著人民解放軍軍服的徐霞客。《徐霞客遊記》一書中,共記載岩洞三百五十七個,這位偉大旅行家親自入洞考察過的將近百分之九十。不知其中是否也包括大別山主峰下的溶洞?如果包括在內,那指的應該是「紅軍洞」了。而眼前被發現的這個天然大溶洞,「版權」所有,則屬於參謀汪可逾和騎兵通信員曹水兒。
忽然一腳踩空,曹水兒差點栽倒。地下有一個孔洞,像是進行地質鑽探留下來的一個鑽孔,直徑很大,如果不是四壁參差不齊,人會掉下去的。曹水兒趴在地上仔細觀察,似乎在某個深度透出了光亮。他搬起一塊石頭丟下去,石頭在四壁間彈跳下落,好一陣才落了地。
從「鑽孔」情況看來,這個天然溶洞不止一層,而是樓閣式的。不能確定共有幾層,照著三層、五層講,不是唬人的。曹水兒為他的這個意外發現十分得意,他在「鑽孔」旁邊堆起幾塊石頭作為標誌,下次再來便很容易找到。
一條小河出現在眼前。剛才曹水兒聽到的,明明是一條激流呼嘯而來,四處尋覓不見河水。忽然代之以這條小河,卻在靜靜地流淌,一點響動也聽不到。不難理解,呼嘯而去的那條大河,是在另外一層岩洞里,不在他頭頂,便在他的腳下,與眼前這條小河各不相擾。
路走不通了,捲起褲腳涉水,登上對岸繼續前進。又走不通了,過河再返回這岸來。一時不注意,小河什麼時候已經悄然隱退,完全乾涸了。曹水兒這才意識到,這一段行程他走的是上坡路,傾斜度較為緩慢,所以他並無明顯感覺。水往低處流,小河不可能繼續與這位勇敢的探險家為伴,悄悄流入下一層岩洞里去了。
再往前去,出現了又一處溶洞大廳,比「紅軍洞」的大廳更為高大開闊,寬約一百三十米,高一百米出頭。所不同的是,這裡的光線不是來源於溶洞口,而是從四周無數條狹窄的石縫中側射過來,織成一張薄霧似的網。其投映效果是多樣性的,使得整個溶洞更見晶瑩璀璨,更見奇幻幽深。
從一道岩縫向外望去,看見一隻猴子,正在採摘灌木枝條上的什麼野果。曹水兒不由一驚,這個天然溶洞,原來與外界只是相隔很不嚴實的一道石壁,沒有什麼保密性可言,不適合他與汪參謀入住。他好不容易新發現了這一處溶洞,只落得前功盡棄。
他極力冷靜下來,心裡豁地一亮。依據在溶洞內行進方向,又仔細計算走過的距離,標定了他此時此刻的位置,正處於大別山主峰的頂端部分。不難想像,溶洞外面蒙蒙薄霧隨風飄過,向上是筆直筆直的絕壁,向下是萬丈深淵。
這是一所高懸於雲端的洞穴建築群,除那些毛猴之外,誰都沒有本領到此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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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水兒完成他的「探險」歷程,踏上了凱旋之路。
萬萬沒有想到,一塊巨大的岩石橫在面前,休想再向前一步。探險家緊攥拳頭連連敲擊頭頂,他極力回想,來時路經此處,曾聽到背後傳來沉重的聲響。現在想來,極有可能是他觸動了什麼地方,正值現時現刻,終於引發石塊坍塌,巨石失去支撐,稍稍滑動了一下,將原有的一道石縫堵了個嚴嚴實實。
這個彪形大漢撲倒在岩石上,扯開他的破鑼嗓子號啕大哭。是他親手把自己關死在這個無底洞里的,死不足惜!令騎兵通信員心碎的是,他原本發誓要永生永世呵護著不諳世事的女文化教員汪可逾,何曾想過,命運給他開了這樣一個殘酷無情的玩笑。
汪參謀還在前面溶洞里等待著他的好消息。她一個重傷員,寸步難移,從現在起,她只能仰面躺在岩洞角落裡,一天天忍受著飢餓乾渴,如同等待著陶土燈碗里的麻油一點點耗干,燈芯最後閃亮一下,隨即熄滅,斷斷續續飄出一縷青煙……
他媽的!你小子自管這麼哭哭唧唧的,算是唱的哪一出?趕在這一種節骨眼上,你怎麼能這麼慫!你怎麼能趴下!曹水兒心想,既然稍加外力,如此巨大的石頭便轟隆一下移動了,為什麼不可以推它一下看看?說不定又會接著挪動挪動,只要它欠身向旁邊靠攏一下,人就擠過去了。
曹水兒使出了吃奶的氣力,巨石紋絲不動。他背轉身用上腰背,雙腿抵住旁邊的岩壁,竭盡全力推呀推呀!哎喲!他嚇了一跳,那巨石開始在轉動了,腳下傳出微微的震動感。他臉貼在上面,憑感覺知道,這個龐然大物懶洋洋地在完成一個自轉動作。曹水兒臆測,一塊鵝卵石墊在巨石下面,充作了軸承。這是關鍵所在,否則就是有一百個曹水兒,也不抵個屁的事。
誰知道呢,或許有一位威嚴而又冷漠之極的溶洞之神,見曹水兒竟如此痴心,格外開恩放了他一馬。曹水兒對迷信觀念那一套從無興趣,他還是誠惶誠恐雙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一股熱流順著眉毛滴下來,流進嘴角,鹹鹹的,是血!
他急忙從岩壁上抓了一些青苔,緊緊捂在額頭上,據說青苔止血是有奇效的。這一來成了問題,他雙手捂著傷口,無法爬過蜂窩地區,只得倚在岩石上歇息一下,等待血凝之後再說。
隨即傳出鼾聲,他入睡很深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