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中間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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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分區司令員齊競接到報告,八里畈區工作隊遭受民團武裝襲擊,七名女同志全部被俘,工作隊小隊員劉春壺慘遭活埋,此外自區長以下共十九人無一生還。
齊競好一陣講不出話。不知多少次聽到部隊作戰失利的消息,得知親密戰友火線犧牲,從沒有像這一次,受打擊如此沉重。首先令他痛在心頭的,是他作為上級指揮員無可推諉的那一份深深內疚與負罪感。
齊競這才猛然醒悟,在動員大會上,他一味強調了「區不離區鄉不離鄉」的戰鬥口號,未能設身處地為基層人員的安危著想。各機關的女同志,剛剛入伍的一批女學生,除去滿腔政治熱情,沒有一點點實戰常識。他特別感到愧對慘死的小宣傳員劉春壺,令他終日恍惚不安。
至少你應該提醒工作隊,下去第一個晚上,最好在野外宿營。也可以選擇一個獨立家屋,或兩三戶人家的小塆子住下,放出警戒,許進不許出,休息至拂曉時分上山,視情況進入第二天工作日程。這些要緊的話一句也沒有提及,一陣掌聲響起,就讓大家匆匆上路了。齊競懊悔莫及,狠勁扯著自己的頭髮。
分區部隊包圍了八里畈,俘獲到土頑武裝頭頭們的妻女親屬近五十人,一條麻繩拴成長長的一大串帶了回來。齊競讓人帶話給對方,提出交換被俘人員。如果同意,明天十二時整執行交換,地點經談判商定。如故意拖延另有謀劃,至明日十二時為限,即刻處決所有在押人員,決不姑寬!
不出所料,八里畈保長約請一位老裁縫,作為委託人找來了。鄂豫皖蘇區時代,此人便往還於紅軍與國民黨當局之間,聯絡一些什麼事情。久而久之,人們印象中做裁縫不過是他的一個招牌,實際上他經營的是另一個行當——包攬「紅白喜事」。「紅」「白」兩方都求得著他,兩方他也都說得上話。
在老裁縫奔走斡旋之下,雙方談判進展順利,很快達成了交換被俘人員的正式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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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水兒跟隨首長參加了這次戰鬥。
並沒有給他分配什麼具體任務,全憑個人主觀能動性,他抓到了八里畈保長的親生女兒。這次戰鬥的直接目的,是以對方家屬妻女做談判籌碼,以順利營救被俘女同志。所以,曹水兒的戰果就格外地顯得有分量了,八里畈保長會不惜一切,來營救自己的寶貝女兒。
保長一家人匆匆出逃,獨生女兒幺妹子不知為什麼耽誤了下來,塆子里到處是解放軍,她走不脫了。十七八歲,思想的活躍遠遠超出其他年齡段的人。越是遭遇劇烈事變,越是對這個妹子有著莫大吸引力,她認定在兇險可怕的經歷中,必將有更多機會實現她許久以來的某種夢幻與臆想。
曹水兒咚的一腳踹開了院門,便看見十分光鮮的一個農家少女,坐在屋門檻上慢慢悠悠在梳頭,一點也不驚慌。束得緊緊的布衣內,兩個堅實的乳頭呼之欲出,扎人眼睛,擱在別的女孩子身上,肯定會想辦法掩飾一下。保長女兒說,老子娘給的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愛看不愛看,我管不著。
曹水兒用卡賓槍對準了大姑娘,虎著臉子說:「對不起,你得跟我走了!」
「解放大軍!你們不會要我的,我是反動派,是地主保長家的妹子。」姑娘佯裝戰戰兢兢說。
「沒錯,抓的就是你這個反動派妹子。對你不起,我得把你兩隻手捆上。」
「不用!不用!我不會跑的,看見我要跑,你只管開槍。」
「這可不能含糊,你自己找找看,好歹一小截繩子就行。」
「這位大哥!那就用我的褲腰帶好了,不妨事的,我提著褲子,一樣跟你們走。」保長女兒說著就要動手去解褲帶。
「不要跟我耍花招,快找找看,哪怕一截稻草繩都成。」
「有!有!請等一下!」
幺妹子雖生長在地主保長家,看得出農事上的活計都拿得起的。她含了水,一口一口噴水在稻草堆上,抓起濕潤的稻草,不過幾分鐘,就搓出四五尺長的一條草繩來,肉乎乎的兩隻手特別靈巧。一邊在搓草繩,一邊直用眼睛瞟著解放軍戰士。
曹水兒捆起了姑娘的兩手,示意她前面走。女孩再三謙讓,一定要解放軍同志走在她前面,她一時進入不了自己的角色。曹水兒粗暴地推了她一把,保長女兒看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這才意識到,不可能允許她跟在當兵的背後,那樣算是誰在押送誰呀?
「解放軍大哥!槍口不要對著我的後腦殼,麻酥酥的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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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家屬妻女全部關押在一間大屋子裡,上了門崗,四周又放了步哨,有幹部輪流巡查。儘管是在這樣嚴加警戒的情況下,不難猜想,應該要上演的故事,果然還是順理成章演出了。
前一班衛兵把房門鑰匙交在曹水兒手裡,便睡大覺去了。曹水兒開門進了「牢房」,他的手電筒光柱在人群中掃過來掃過去,嚇得那些女人連忙用手捂住了臉面。
「解放大軍,我要屙尿!」一個女人在黑暗中喊叫。
「誰攔著你,這裡不是有尿桶嘛!」衛兵回答。
「這多人看著,又聽得到聲響,我尿不出來。」
「啰嗦!跟我來!」衛兵很不耐煩地應許下來了。
女囚犯們全都嚷叫起來,要求同樣給予方便。她們當然希望相機逃走,至少可以離開這悶熱難當汗臭氣撲鼻的房屋,在院子里透一透氣。曹水兒不予理睬,關上房門,咔嚓一聲上了大鐵鎖。一個騎馬蹲襠式,讓保長女兒猴在他脊背上,馱載著這個獵物徑直走進了廚屋。
如同大別山農村通常的樣子,這家人的灶火台上並排安了一大一小兩口鍋,小鍋做飯,大鍋很深很深,主要是用來煮豬草的。灶火台尺碼足夠寬裕,正好可供這一對彼此完全陌生的男女共度良宵。
從哪裡飄來一縷幽香,淡淡的。這是騎兵通信員從未領略過的。在他所知範圍以內,找不出任何一種芳香可以勉強說與之相近似。如同藩屬國向他們的宗主國朝貢,妙齡少女傾其所有珍藏,奉獻給降伏了她的這位強大帝國的年輕君王。於是曹水兒武斷做出結論說,黃河以北種不出這樣上好的「香瓜」,只有大別山的雨水田土,才能夠生長出世間稀有的這個優良品種。
保長女兒也給曹水兒打出了高分:「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曉得,這位侉子大哥,你還真是夠蠻的咧!」
文藝演出中,一個節目結束,掌聲如雷總停不下來,便可重複表演一次,或是重複最精彩的一個片段,演藝界稱之為「返場」。如果幾次「返場」下不來,那無異於對演員的最高褒獎,足以令他們自我感覺良好,以至顯露出趾高氣揚的架勢。
曹水兒向女人要求「返場」,對方拒絕了,推說她痛,生痛生痛的。曹水兒撲哧一聲笑了:「隔著院牆也看得出,你壓根兒不是那種規規矩矩的女人。」
保長女兒翻轉身來給曹水兒看,她後腰上確有紅腫,鼓起好大一片。曹水兒這才想起,大鍋的鍋蓋上,有一道高高的橫樑,把女人給硌傷了,看來傷得不輕,只得就此作罷。這一雙男女彼此會意,禁不住要笑,隨又同時伸手過去,捂住了對方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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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換戰俘在「中間地帶」進行。所謂中間地帶,即是划出一條中間線,兩方同時送出被俘人員,各自在所在方一側正式接收。經雙方同意,中間線劃定在一座古老的石拱橋上。
我方被俘的是七名女性,對方被俘人員哩哩啦啦好長的一支隊伍。後邊的是那些小腳老太婆,艱難地移動著她們歪歪扭扭的步伐,年輕婦女們跑得飛快,早已到達拱橋了。老裁縫忙前忙後,一邊查點著人數,還要負責維持秩序。
保長女兒忽然喊叫起來:「我不回屋頭去,我想留在這裡!」
「啊呀幺妹子哎,你講的這是么子瘋話!」
老裁縫比誰都更加著急,他按了手印的,保證把人質如數交換回來。別的人或許還有鬆動的可能,唯獨保長女兒,老裁縫必須與她爹娘老子當面交割清楚,不能從他手上走脫了人。
姑娘又說:「實話對你講,我和一個侉子大哥好上了。大叔!成全了兩個小輩人該是幾好喲!」
這一下觸犯了眾怒,女人們紛紛叫罵起來:「哪個不曉得你在廚屋裡乾的好事,還有臉自己講出口來!」
「解放軍見她小小年紀,該還是沒人動過,天大的笑話!」
「儘管走她的,八里畈不留『皮襻客』(亂搞男女關係的人)!」
老裁縫嚴正警告說:「幺妹子!莫說你們玩的是個『未婚』,就是明媒正娶過門了,我也得把你拉回去。眼下是在兩軍陣前,你看不見嗎?兩邊隊伍都埋伏在山包後面,弄不好要開槍的!」
女人叉開兩腿坐在地上說:「我走不動路,你們抬我回去好了!」
老裁縫實在沒有主意了,想把這個棘手問題轉嫁給談判對方。他改以和藹的口氣與保長女兒商議:「姑娘!既然你和侉子大哥有了這一層關係,不如乾脆就當解放軍女兵好了。你去問一問,解放軍同志會很高興收留你咧。」
保長女兒異想天開,她的小算盤打的正是這樣,她走向解放軍談判代表,要正式提出要求。軍分區代表搶先鄭重聲明說:「這一個婦女編號是33,兩方交接過了的,再發生什麼枝節問題,我方概不負責!」
老裁縫又心生一計,他向幾個年輕婦女使了使眼色,女人們會意,把保長女兒拖過了中間線,拳打腳踢個沒完。保長女兒認出了,這些年輕女人,多是因為嫉妒她生得標緻,她心裡明白,由著她們的性子,不把她打個半死不會罷休的。
「我回去就是!」保長女兒主動邁步過了中間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