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白爾部路漁陽里31號三樓一間朝北的屋子裡,蘇響開始整理盧加南的遺物。她整理遺物的時候,不許負責照看她的程大棟在場。在很長的時間裡,她幾乎沒有整理遺物,而是在屋子裡把臉久久埋在盧加南留下的一堆舊衣服里。
程大棟也是一個話不多的男人,他就一直站在門口抽煙。他的頭髮已經很長了,眼睛裡布滿血絲。他把自己抱緊了,慢慢蹲下去,蹲在房間的門口,像一個街頭的乞丐。
蘇響真正開始用心地整理遺物,是在晚上開亮燈以後。她讓門口的程大棟進屋,然後程大棟就一直看著蘇響在一盞低垂的有著燈罩的白熾燈下整理遺物。桌子上放了一溜東西,有照相機,也有筆記本,還有一些照片,甚至還有圍巾、船票和半新的皮箱。蘇響拿起了一張自己和盧加南的合影,那是盧加南剛從法國回到揚州時和她拍的。他們就站在貼著倒「福」的一幢老式民居的大門前,表情呆板。那時候盧加南還沒有跟魯叔去上海,每天有用不完的時間。他規定自己每天都必須給蘇響講述至少一件法國的趣事。
蘇響把遺物整理好,小心地放在皮箱里,還專門把那張照片留在了身邊。
蘇響在這間三樓朝北的房間里住了下來,她只是想要努力地憑著盧加南留下的氣味回憶一些什麼。她有時候也想想自己供職的小學校。她是揚州江都邵伯鎮上一所小學校的音樂老師,也是拉手風琴的高手。她的琴聲總是能壓倒那些學生的喧鬧。
程大棟受魯叔的委派照顧她,一直要等半個月後把蘇響送回揚州。魯叔不敢再露面,他覺得自己欠了蘇響一條命。他怕蘇響再用茶杯把他的額頭砸破。
程大棟是個話不多的男人,但是她還是能看到程大棟說話的時候,嘴裡的金牙一閃亮起暗淡的亮光。她經常看到程大棟悄無聲息地去里弄的老虎灶打開水。如果她沒用熱水,程大棟就會在合適的時候把熱水瓶里的溫水倒掉,重新再去打一壺。看上去他好像酷愛打熱水似的,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把一疊照片扔在了蘇響面前的桌子上。
照片拍的是一座叫南京的城,城裡除了裊裊的殘煙以外,是一整片的廢墟。廢墟上全是斷手殘腿,或者少了頭的身體。蘇響的目光落在那些凌亂的屍體上,當看到一張開膛破腹的照片時,面對那一堆腸子,蘇響嘔吐起來,吐得一塌糊塗。程大棟拿一隻臉盆給她接嘔吐物,他第一次張嘴笑了,說死個人一點也不可怕。
蘇響說,那什麼可怕?
程大棟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頓地說,國家死了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