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抑鬱的原因
抑鬱的原因
隨後的一周,蛤蟆覺得日子過得特別慢。他無精打采,總是很早就醒,腦袋裡還常常出現悲哀、病態的念頭。在悠長的白天里,他通常感覺好受些,可一到晚上,他就開始焦慮起來。他強迫自己每天都要去散步,可即使沐浴在冬日暖陽里,他所看到的一切也都像黑白照片一般,失去了往日的色彩。
起初,蛤蟆的好友們來看望他,儘可能讓他高興起來。河鼠和他玩了好幾局紙牌。為了博蛤蟆一笑,鼴鼠給他講最新出爐的河岸新聞,比如「你絕對想不到,水獺上周又惹出了什麼事兒來」。老獾坐在一旁看著,等大家都沉默的時候,他就會打開話匣子,講起冗長但還不算太乏味的故事——他年輕時與蛤蟆父親一同經歷的奇遇。比如他說:「離家還有好幾英里(註:英里,英制長度單位。1英里約等於1.6千米),可我們身無分文啊,正在那時,我急中生智……」在這些事結束後,蛤蟆便精疲力盡地上床休息,卻在凌晨三點就早早醒來,輾轉難眠,一直到清晨。
周二總算是到了,蛤蟆走在去往蒼鷺諮詢室的途中,心情可以說是五味雜陳。雖然他對蒼鷺的感覺一言難盡,但終於可以見到諮詢師了,這讓他倍感寬慰。他又感到焦慮,想著這次諮詢中可能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為了能獨自前去諮詢,他已經向朋友們爭取了好久。可要說蛤蟆從第一次面談中學到了什麼,那一定是這個道理:必須完成的事情,唯有靠他自己才能完成。蛤蟆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他最好儘快「長大成人」。
這是蛤蟆第二次坐在諮詢室里,與蒼鷺面對面。沉默又一次出現了,和上次一樣,蛤蟆感到壓力在飆升,焦慮感倍增。終於,諮詢師說話了。
「蛤蟆先生,今天你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謝謝你。」蛤蟆回答。他很小的時候,大人就教他這樣回答了,如今他也這樣不假思索地回應,其實不代表任何真實的想法。然而諮詢師對這樣的寒暄毫無興趣。
「我再問一次,你現在真實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蛤蟆覺得非常不自在,他問:「你說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意思?」
蛤蟆並非故意表現得那麼愚鈍。和許多人一樣,他從未有意識地用這樣的方式來看待過自己的情緒,所以很難用語言來形容,更別提對別人說了。實際上,他已經下意識地運用了很多行為上的策略,成功地逃避了對自我的認識。他極其擅長迎來送往,比如他最出名的開場白便是由衷的一句「你們好啊,我的朋友們!」接著就是「你們絕對猜不到我最近在做什麼!」又或是「來吧朋友,看看這個!」就這樣,沒有人問他「你好嗎」,更沒人問他「你感覺怎麼樣」。
因此「你感覺怎麼樣」對蛤蟆而言確實是種新穎的問話,尤其是當提問人似乎真的想知道答案時,更讓蛤蟆坐立難安。他從沒有對自我分析感興趣過,所以還真不知道該怎樣描述內心的狀態。
「我換個方式問這個問題。」諮詢師說,「假設我們有一種溫度計,可以用來測量你現在的感受。溫度計有10個刻度,最低為1,代表你感覺非常糟糕,可能還有自殺的想法。中間是5,代表你感覺還不算太糟。最高為10,表示你非常愉悅。」諮詢師身邊有一塊白紙板,上面畫有他說的「情緒溫度計」。他遞給蛤蟆一支蠟筆,並問:「你覺得自己處在1到10的哪個位置?」
蛤蟆毫不猶豫地在1和2中間做了記號。
「你有過自殺的念頭嗎?」諮詢師的提問很直接,況且自殺是很震撼的話題,蛤蟆聽都不敢聽。但與此同時,這麼一問卻讓蛤蟆有如釋負重的感覺。
「是的,我有過。」他平靜地答道。「大約三個月前,一切顯得那麼黯淡,我找不到出路,我想過自己可能會做傻事。不過這都是在鼴鼠來找我之前了。之後,雖然我還是抑鬱,卻再也沒有那些糟糕的念頭了。而且,」蛤蟆的語氣振作了一點兒,「我現在肯定不會再有那種念頭了。」
「那麼,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諮詢師又一次問了同一個問題。
「我感覺自己好像沒什麼價值,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不像河鼠、鼴鼠他們,特別是獾,他們都受人尊敬,而我卻像個笑話。雖然他們說我心腸是好的,也會逗人樂,還說我大方到離譜。』好心的蛤蟆老朋友』,他們這麼稱呼我。沒錯,可我這一輩子都幹了些啥?我又干成過啥事兒呢?」說到這兒,蛤蟆突然哭了起來,一起一伏地顫抖著。
諮詢師把紙巾盒推給了蛤蟆,過了一會兒又問:「你一直都是這麼覺得嗎?」
「我想是的。很長時間裡,我時不時都會這麼想。當然,確實有些時候一切似乎都好起來了,好像我可以真正去干點兒什麼。可隨後我的興緻就低落下來,沒了做事情的勁頭,接著就跌入了我所熟悉的悲傷情緒裡頭。我只會這麼來形容,這也是我此刻的感受。」
「那麼,這一次,你認為是什麼讓你感到不快樂?」諮詢師問。
「說來話長。」蛤蟆回答。
「我在聽。」諮詢師說。
於是,蛤蟆打開了話匣子。
「之前,我從監獄裡逃了出來,扮成洗衣婦一路逃亡。我被一個女人從駁船上扔進河裡,我搶了她的馬,賣了錢,最後又頭腦發熱地搶了別人的汽車。這些事兒,你肯定統統都知道了吧?這肯定不是我人生中值得自豪的時刻,我也不想否認我干過這些蠢事兒。可大家都在議論我,還有人拿我的故事岀了本叫《柳林風聲》的書,所以我再也不想提往事,除非你問我。」蛤蟆停頓了一下,試探性地看著蒼鷺,見蒼鷺沒有回應,他便繼續講了下去。
「當然,這幾件事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我以為我能挺過去的,很多打擊我都挺過去了。真正讓我受傷的是我回家後,別人對待我的方式太可怕了。」
「你還記得什麼具體的事情嗎?」蒼鷺問。
「我記得。我忍不住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那幾件事兒,最後我都能列舉每個細節了。」
「發生了什麼?」蒼鷺問。
「先得從這件事說起。」蛤蟆接著說,「我被一群混混和好事者追捕,好不容易機智脫險,可運氣實在太差,我掉進河裡差點兒淹死。幸好河鼠把我撈了出來,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他的救命之恩。
「」我不太明白,「蒼鷺問,」為什麼這會讓你感到不快樂?」
「因為他對我的態度。」蛤蟆答道,「當然,我很想立刻告訴他我所經歷的一切,還沒等衣服干,就開始跟他講我的歷險。可他非但沒興趣聽,還說我吹牛,指責我』寒酸、邋遢、丟人現眼』,非要我去換身衣服,』看能不能像個紳士的樣子『。你想想,我們幾個月沒見了,可他居然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
「所以在當時的情形下,你有怎樣的感受?」
「一開始我很生氣,畢竟我受夠了在監獄裡被人呼來喝去的日子。但我還是很感激河鼠的救命之恩呀,所以照他說的做了。我們吃了午飯——我餓壞了——我把我的歷險記全都跟他說了。多有意思啊,要知道,這些事兒可比河鼠單調的生活帶勁兒多了。」
「他是怎麼回應你的?」
「你是想不到的,河鼠居然回答我說:『你沒看見你都變成個十足的混蛋了嗎?』這話真的刺痛了我,感覺自己被狠狠訓了一頓。」回憶起這些傷心事,蛤蟆淚如泉湧。
「然後你做了什麼?」
「還是我一貫的做法。大家對我生氣時,我就會不自在,只要能讓他們重新喜歡上我就行。所以我承認自己就是個十足的混蛋,還向河鼠保證會改正我的行為舉止。」
「這麼做起效了嗎?」
「你說的『起效』指什麼?」
「這麼做讓河鼠不再對你不滿了嗎?」
「我不確定,因為接著河鼠就告訴我一個很壞的消息:蛤蟆莊園被野樹林的黃鼠狼給霸佔了。這時候我是真的怒了。我平時不太會生氣,可這回我氣瘋了。我想都沒想,就衝過去要奪回我心愛的家,可野樹林的黃鼠狼用武力對付我,我腦袋都差點兒中彈。他們還弄沉了我的船,等我回到河鼠那兒時已經渾身濕透、精疲力盡,整個人特別消沉。要知道我回到河岸不過才半天啊!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蛤蟆想起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又開始抽泣起來。
蒼鷺靜靜地坐著,傾聽並端詳著蛤蟆,卻並未說話。蛤蟆的抽泣漸漸變成了吸鼻子聲,看上去十分苦惱,鼻子上還掛著幾串鼻涕。蒼鷺再次把紙巾盒推給他,而蛤蟆則像個孩子一樣,順從地抽出幾張撮鼻子、擦眼淚。過了一會兒,蒼鷺問:「那麼,這一次河鼠見到你後說了什麼?」
蛤蟆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一些。「河鼠見到我後說了什麼?你不會想到,他又一次對我發火了!他罵我『討人嫌』,還說他完全想不通我是怎麼留住朋友的。我承認,我能理解他對我有點兒氣惱,畢竟沉掉的是他的船。可這並不是我的錯啊,而且他也知道我一定會買一條新的船給他一後來我也是這麼做的呀!」蛤蟆的語氣十分哀怨。
「那麼,你是如何回應河鼠的?」蒼鷺問。
「我想,還是用同樣的方式吧,也就是儘力安撫他。我記得自己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的樣子,我說我真是個剛愎自用、任性胡鬧的傢伙,我保證從今往後一定會謙虛恭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太難堪了,我當時怎麼會這麼對他說。可我就是什麼都說得岀口,只要能讓別人不再對我生氣、不再痛罵我就行。特別是河鼠,因為我把他當朋友。」
「那麼,在這之後,你感覺好一點兒了嗎?」
「唉,也就一分鐘吧,我記得之後鼴鼠來了,只有他對我的歷險感興趣。可當我正要進入正題,講一些真正好玩的細節時,來了個真正讓我害怕的人。」
「那個人是誰?」
「獾。」
「為什麼?」
蛤蟆立刻答道:「首先,獾長得又高又壯,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每當他拿嚴厲的目光看著我,我就會想起我父親,永遠都在批評我的父親。總之,不出我意料,獾把我從頭到尾地責罵了一通。我現在還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蛤蟆,你這討人厭的壞東西,你不覺得害臊嗎?想想你犯的事兒,你父親要是活著會怎麼說你!』他的指責讓我特別難過,我一下子哭了出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些不快樂的回憶讓蛤蟆哽咽了,他努力把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憋了回去。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講下去:「獾接著說,過去的就過去了,既往不咎。於是大家開始制訂計劃,準備在當天晚上奪回蛤蟆莊園。耀擺出一副領頭人的樣子,雖然要拯救的是我的家。我並不介意,畢竟,雖然獾也犯錯,可他看上去就是個天生的領袖。可他好像總是想方設法來羞辱我。」
「他是怎麼做的?」蒼鷺問。
「他告訴我們有一條通向蛤蟆莊園的秘密通道,這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知情,可獐說是我父親告訴他的。問題是,他說我父親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有價值的紳士,比某些我能想到的人有用得多』,說這話時他就盯著我看,讓我感覺非常難受。」蛤蟆再次哽咽了,咽了下口水,吸著鼻子,十分艱難地把心裡快翻騰起來的情緒壓了下去。終於,他又能繼續說話了。
「可好像那樣還不足以羞辱我,獾接著說,我父親讓他不要告訴我,因為——我現在還清楚記得他說的話——『他是個好孩子,可生性輕浮善變!』在場的人們都看著我,我只好擺出一臉無畏的樣子,胡說了一堆話來掩飾我的尷尬,可其實我內心覺得被狠狠羞辱了。」蛤蟆停了下來,回想著那些不快樂的往事。
過了一會兒,蒼鷺問:「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蛤蟆回答,「可我不想再說下去了,這讓我太難受了。總之,你能明白我為什麼感到這麼悲慘了吧。每個人都對我那麼不友好,可這並不是我的錯。」
良久的沉寂。其間,蛤蟆和諮詢師都沉默不語。接著蒼鷺開口了,他說:「現在我們或許可以停一下,想一想我們能從這些事情中學到些什麼。」
「你介意我現在稍微走動一下嗎?」蛤蟆問,「我的背有點兒疼。」
蒼鷺看上去很嚴肅。「你要不要為自己做決定,我說了不算。蛤蟆,你自己想要做什麼?」
「我想起來走動一下,」蛤蟆打起了點兒精神,壓低嗓子又說,「該死,我真要起來走走!」
「現在,」蒼鷺說,「聽完了你的故事,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什麼問題?」蛤蟆坐回了座位上。
「在這些事件發生的時候,你處在什麼狀態下?」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蛤蟆說,「你說的『狀態』指什麼?」
「我是指,」蒼鷺回答,「你會用什麼詞來形容這些事情發生時自己的感受和行為?」
「好吧,我告訴過你。我感到非常不快樂,很悲慘、很內疚,還感覺備受責難。」
「那麼,讓我再問你一遍,」蒼鷺回應道,「你當時處在什麼狀態下?」
蛤蟆一動不動,陷入了深思。他並不習慣沉浸在專註的思考中,但在諮詢師一再的詢問之下,他還是在腦海里一一回顧了那些不快的情形,思索著能從每件事情中學到什麼普遍的道理。
「我猜,」蛤蟆緩緩地說,「你可以說我當時的感受就和小時候一樣。我感覺自己像個孩子?你覺得是這樣嗎?」
「更重要的是你怎麼覺得,蛤蟆。你自己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當然,是這樣的。」蛤蟆的語氣聽上去比之前更確定了,「這就是我當時的感受。小時候,我被父親狠狠責罵後,也是這樣的感受。」
「那麼,我們就把它稱為『兒童自我狀態(原文為Child Ego State)吧。」蒼鷺說道。
蛤蟆看上去很困惑。
「其實很簡單,」蒼鷺說道,「你應該記得學生時代學過,」自我『來自拉丁文,代表』我』這個詞。而當我們問』他處於什麼狀態』時,我們其實是在問』他存在的模式是什麼』。所以當我說一個人處在』兒童自我狀態』時,我是指他的行為和感受都像一個孩子。這不同於』幼稚』,而是』像孩子一樣』。」
「我想我明白了,」蛤蟆說,「可處在『兒童狀態』是件壞事嗎?」
「沒有好壞,」蒼鷺答道,「只是用來描述一個人實際的狀態。也許更好的一個問題是:』處於兒童狀態會有什麼樣的效果?』」
「好吧,」蛤蟆說,「我認為這個問題對我沒什麼幫助,因為一個人顯然沒辦法控制自己進入哪種狀態,所以有沒有效果都無所謂了。這顯然取決於你是什麼樣的人,而這是你沒法控制的。」
「是這樣嗎?」蒼鷺問道,「你現在處於『兒童狀態』嗎?」
「不,當然不是。現在我在跟你談話。」
「所以是為什麼呢?」
「噢,我不知道為什麼,」蛤蟆帶著怒氣說,「我希望你別再找我的茬兒了,這不公平。你問了我那麼多問題,我的腦袋都疼了。我又不是心理學家。」
「既然這樣,我們最好先停在這裡。」蒼鷺說。就這樣,他們結束了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