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 第四節 鑄銷天下兵器 翁仲正當金人之像哉
開春之際,隴西李信突傳急報:諸羌聯結西匈奴大舉復仇!
諸將一聞戰報,紛紛丟下工程前來請戰,連王賁馮去疾馮劫三位三公重臣都風風火火趕來了。嬴政又氣又笑道:「回去回去,都回去!李信是依法急報,又沒說打不過要增兵,湊個甚熱鬧?都給朕記住:目下盤整華夏第一!仗有得打,然不是今日。隴西除了李信,還有個大將阮翁仲,不須你等操心!」一番斥責,一班大將們反倒是嘿嘿嘿抓耳撓腮地笑了。也是,李信那小子自滅楚吃了一敗,恨不得所有的仗都自己打了,他能說要增兵?然則,這次羌狄加匈奴,可是二十餘萬人馬,李信統共不過八萬步騎,就算有翁仲輔助,撐得住么?一番猶疑思忖,有人嚷嚷說打仗不能靠一兩個大將,靠的是兵力戰法,還是該當增兵。
「朕親自西巡督戰。你等回去,各做各事。」皇帝板著臉又說了一句。
「不能!陛下不能涉險!」所有大將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鳥個涉險!」皇帝驟然口出粗話。大將們驚愕未定,又是一片哧哧笑聲。皇帝卻兀自板著臉道,「隴西是老秦老根,匈奴羌胡從此下口,我正求之不得。引它全部壓到隴西,我更求之不得。急甚來?誰若想去,只有一條,必得給朕打一次敗仗回來!」一席話落點,大將們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了。皇帝顯然是深謀遠慮,要以誘兵之計吸引匈奴大舉南來,而後在隴西大舉殲滅。果真如此,九原大患豈非大大減輕?而誘敵佯敗,李信做不來么?看來,這次確實不能爭了。一番思忖,大將們呵呵笑著匆匆散了。
旬日之後,皇帝車馬隆隆開向了隴西。
這是嬴政第一次以皇帝之身出巡,雖在老秦本土,聲勢也還是比以往精悍的快車馬隊大了許多。郎中令蒙毅親率一萬精銳鐵騎護衛,太僕趙高親駕六馬王車,皇帝書房的政事官吏大部隨行;最大的不同,是行營中第一次有了十名內侍十名侍女。嬴政的本意,此番隴西之戰無論如何打法,隴西兵力都稍顯單薄,以出巡之名隨帶一萬鐵騎,既不使匈奴警覺,又足為隴西軍力增補。一接到軍報,嬴政驀然生出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匈奴既然屢屢想從隴西打開缺口,能否將計就計誘其主力南來,在隴西大舉會戰滅之?畢竟,在隴西決戰匈奴,種種優勢大於九原多矣。最根本一點,隴西山川縱橫交織,起伏不定的山地環繞著盆地一般的大小草原,實施大軍伏擊圍殲,比廣袤的陰山大草原不知有利多少倍。果真要實施這一方略,必將牽涉全局兵力擺布。究竟能否實施,則要視匈奴羌狄之種種實際情形及其可能發生的變化而定,當然,首要之點是要與李信備細會商。一路西來,嬴政的這一謀劃越來越清晰了。行至上邦宿營,嬴政終於思慮成熟,當夜擬就一卷詔書,要李信不要急於與匈奴開戰,隴西之戰容一體決之。(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不料,詔書正要在清晨發出,臨洮軍報飛到了。
李信的軍報說:匈奴羌狄大舉來犯,在枹罕河穀草原大肆劫掠,似有長久盤踞枹罕之圖謀。他深恐隴西諸部族因此動蕩,因此派出三萬飛騎誘敵東來,在臨洮狄道峽谷設伏痛擊,一戰斬敵首五萬餘,匈奴殘部狼狽逃去,羌、狄兩大部族業已歸降。由於李信正在枹罕草原處置羌狄部歸降事務,不能親迎皇帝,臨洮將軍阮翁仲正在狄道,業已東來迎接皇帝了。
「罷了罷了。」嬴政搖著軍報皺眉苦笑。
「陛下,隴西侯有何不妥么?」蒙毅大是疑惑。
「不說了。打仗都是快手,能說不好么?」嬴政釋然笑了。
「陛下,翁仲將軍要來迎接,行營是否等候兩日?」蒙毅轉了話題。
「等甚?又不是不認路。」
車馬再度隆隆上路了,沿渭水河谷西進兩日之後,抵達秦長城腳下。一看見山脊上的那一道蜿蜒巨龍,嬴政立即下令人馬就地駐紮,自己只帶著蒙毅與一個百人隊徒步登長城去了。這片山地是渭水源頭,人呼首陽山。這道長城,是秦惠王時期平定戎狄叛亂後開始修建,秦昭王時期大舉增修,從臨洮到首陽山綿延數百里,成為防守西匈奴越過狄道峽谷的有力屏障。嬴政徒步登上了垛口,迎著山風遙望起伏無垠的蒼翠山巒,遙望沿山脊而去的老秦長城,思緒一時飄得很遠很遠。蒙恬曾經上書,提出連接北邊的秦趙燕三國老長城,以為長期防備匈奴的有效根基。依此方略,擴大連接又將如何?將臨洮秦長城推進北上,直至九原秦長城,再連接秦趙燕三國長城,最終直達遼東,又將如何?果真如此,這道長城將綿延萬餘里,成為亘古未聞的萬里要塞!那時,整個華夏將能對流竄如草原烈火的種種邊患做到常備不懈,長久為患華夏的匈奴諸胡只能與我互通商旅,而不能任意興兵,長久以往,華夏匈奴成為和睦鄰邦甚或融為一體,亦未可知也!嬴政想得很專註,若是長城大計得以實施,再配以直道後援,它無疑將真正成為根除邊患的屏障,效用遠遠大於年年屯集重兵……
「陛下退後——」
嬴政從蒙毅的驚恐長呼中驀然醒悟時,已經不覺走進了長城之外的山岩林木,正站在通往首陽山巔的崎嶇小道上。隨著蒙毅的驚呼,谷風浩蕩的密林巨石中驟然一陣奇特的吼嘯,山鳴谷應間沉雷夾著颶風迎面撲來。蒙毅與甲士們尚未聚攏,密林山岩上已撲出兩隻斑斕猛虎,一聲吼嘯正面躍起撲來!嬴政一個激靈一身冷汗,一大步繞到一棵大樹後拔出了長劍……千鈞一髮之際,山谷間暴起一聲雷吼直與虎嘯爭鳴,吼聲未落,一個巨大的身形掠過甲士,驟然撲在皇帝大樹之前。嬴政一眼瞄過,此人高約兩丈余,黑衣黑甲銅套護腕,頜下硬須如蓬刺四張,當真宛若天神。
「陛下退後!」巨人一聲大喝的同時,兩隻斑斕猛虎從岩石上一齊凌空撲下,長嘯中張牙舉爪勢不可擋。此時蒙毅與眾甲士也已經趕到,在嬴政身前依山勢高低錯落排開,一齊挽弓待發。倏忽之間,巨人大吼一聲,兩臂齊伸如蒼鷹展翅,兩隻巨掌叉開五指如碩大的異形鐵鉗,同時迎住了兩隻猛虎的脖頸,驟然之間竟將兩隻猛虎凌空提起。兩隻大虎飄飄凌空無可著力,大張的虎口發出一陣怪異的喘嘯。巨人兩臂齊伸,大喝一聲去也,便見兩隻猛虎像兩隻斷線紙鳶,飛入了深深峽谷之中。
「彩——」滿山將士歡聲雷動。
「臨洮將軍阮翁仲,參見陛下!」巨人大步回身,聲如洪鐘震蕩。
「好!果然翁仲將軍也!」嬴政一陣大笑,「朕聞先祖武王有孟賁烏獲,不想我臨洮竟有天神壯士,天賜於朕,可喜可賀也!」
「天神壯士!翁仲萬歲——」將士們又是一片歡騰。
「翁仲謝過陛下獎掖!」阮翁仲慨然一句,又道,「末將奉隴西侯將令,恭迎皇帝陛下巡視臨洮!」
「好!今夜與將軍痛飲,明日進發臨洮。」
當夜,嬴政皇帝在行營大帳設小宴與翁仲聚談夜飲,只有蒙毅陪同。嬴政興緻勃勃,聽這位恍若天神的將軍猛士稟報了狄道大捷的經過,又饒有興緻地問起了這位猛士的家世。翁仲不善言辭,紅著臉結結巴巴說不利落,可在皇帝的笑語誘導下,竟漸漸地沒了局促,口齒也神奇地利落起來,引得皇帝不時舒暢地大笑不止。
一出生,翁仲便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神異孩童。翁仲還記得父母的說法,自己生下時長不過一尺八九寸,可上秤一稱,竟有二十斤之重,如同一塊石頭!三天後,翁仲開始瘋長,一歲時便長到六尺高,四肢不軟,硬朗如常,鄉鄰無不嘖嘖稱奇。十歲時,翁仲長到了一丈二尺余,心智清明,體魄強健,毫無病態,鄉鄰們更是驚呼不止了。最奇特的是,翁仲食量驚人,每頓可吞下三十多張大鍋盔,二十餘斤牛羊肉。翁仲父親亦農亦牧,農閑時還兼做胡馬生意,原本臨洮富戶,可在翁仲長到十五歲時,硬是教翁仲吃得窮困潦倒了。其時正逢秦軍在隴西徵發,父親立即將翁仲送到了縣府。那日,黑衣縣令驚愕萬分地走出公案,仰頭打量著矗立在大廳的這個近兩丈高的少年巨人。已經是破衣爛衫的父親,惶恐地站在少年巨人身旁,一個十足的小矮人而已。
「吃得多,不怕。真有力氣么?」縣令的目光活似在打量一頭怪物。
「此子,拉動兩頭公牛尚可……」
「當官府謊言,大秦有國法!」
「大人,這是實情……」
翁仲憋不住開口了:「老父錯也,在下能與三頭牛較力。」
縣令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突然大喊:「來人!三頭公牛!」
那一日,縣府前的車馬場人頭攢動呼喊連天。三頭公牛被套在一輛押送囚犯的鐵籠車轅中,咻咻喘氣長角晃動,一看就是草原牛羊群中最為兇猛狠惡的種公牛。少年翁仲赤膊站定,兩手挽著連接鐵車後尾的粗鐵鏈,腳前六尺處是一道又粗又長的白灰線。這是翁仲自家的方法,他若被三牛拉過六尺白線,願以謊言服罪。當縣令親自舉旗,劈下令旗大喊開始後,駕車的三名士兵站在車上揚鞭狂抽,一面大鼓也驟然擂動了。三頭公牛哞哞怒吼連聲,發瘋般向前猛衝。少年翁仲大吼一聲,兩手挽定鐵鏈,兩臂小山般鼓起,紋絲不動地釘在原地,雙腳眼看著陷進地中三尺余深!人群奮激地狂呼著,三士兵的趕牛鞭都打折了,少年翁仲還是紋絲不動。僵持片刻,少年翁仲雷鳴般大吼一聲,鐵車猛然連連倒退,幾乎將要翻倒。三頭公牛長吼一陣,片片白沫大噴而出,山一般頹然倒地,眼瞪腿蹬癱卧不起了……那一刻,全場人眾都沒了聲音。縣令終於清醒過來,立即下令收翁仲做了縣卒,職司臨洮縣捕盜事。翁仲衣食有了著落,卻因此沒能進入秦軍主力。
半年後,在緝拿一起馬群失竊案罪犯時,翁仲失手扭斷了兩盜的腿腳胳膊,兩盜不治而死。依據秦法,翁仲被縣令判為杖笞六十。行刑之時,翁仲絲毫沒有反抗,趴到磚地上自己拉開了衣褲。縣卒們打得一頭汗水,翁仲卻鼾聲如雷,在雨點般的大杖下睡著了。縣令哈哈大笑,走下公案猛然踹了翁仲一腳:「你小子好瞌睡!起來說話,可是伏法?」翁仲爬起來揉著二雙銅鈴大眼,高聲道:「大丈夫報效國家,便要這般挨打么?」縣令彷彿沒聽見,自顧笑道:「好!翁仲尚知守法,本縣稟明郡守,擢升縣尉!」少年翁仲卻滿面通紅,大聲嚷嚷道:「縣令大人,難道大丈夫是靠打爛尻門子陞官么?就不能正經八百地建功立業么?」在縣令與眾人的哄堂大笑中,翁仲依舊高聲嚷嚷著:「篥甚笑!我翁仲大丈夫也,總有一天要為國立功!」
翁仲二十歲那年,隴西軍馬因李信滅楚戰敗而大部東調了。
羌狄眼見有機可乘,遂聯結西匈奴,再次大肆劫掠臨洮。臨洮守大為驚慌,連夜修書飛報咸陽請求援兵。然天還沒亮,翁仲便飛步趕到了臨洮守幕府,將截回的軍報砸到了公案上。臨洮守既驚又怒,連呼翁仲通羌叛逆。翁仲卻憤憤然吼道:「萬餘兵馬還要援兵,大草包一個!翁仲身為保民縣吏,豈能容得!」眼見這黑鐵塔矗在案前,還氣昂昂以為縣吏比臨洮守還大幾級一般,分明說不清,打又打不過,臨洮守又氣又笑又哭笑不得道:「好好好,算你保民縣吏厲害。你只說,萬餘兵馬如何對付數萬羌匈飛騎?否則,莫給老夫添亂!」翁仲高聲吼道:「草包讓開!翁仲但領三千兵馬,決保臨洮安然無恙!」臨洮守思緒飛轉,連忙拍案高聲道:「一言為定,老夫便給你三千軍馬!快去點兵準備,老夫還有急事!」翁仲雷鳴般一陣大笑,撿起臨洮守拋來的令箭大步砸出了廳堂。臨洮守連忙喚進司馬,叮囑重新飛報咸陽,而後又連忙趕赴軍營去應對翁仲了。
一切都在奇特地變化著。二次飛書的司馬趕夜路太急,又驟遇雷電暴雨,人馬一齊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淹沒。臨洮守得信之日,羌匈飛騎六萬餘已經殺入了隴西草原。翁仲二話不說,便率領三千秦軍騎士奔向了最西邊的枹罕。臨洮守萬般無奈,只好親自率領餘下的八千餘步騎隨後趕去策應,只圖盡心而已了。不料,翁仲大是奇特,徒步飛馳竟絲毫不輸秦軍快馬。趕到枹罕草原河谷的一道山口之日。正與遍野蜂擁的羌匈飛騎撞個滿懷。將士們尚在急促地會商戰法,翁仲卻是連聲大吼:「全軍矛子!都給我堆起!留下一百人下馬,專給我送矛!你等只管捉活人!」
隴西山地草原的秦軍,配置與戰法與九原大草原不同,最大特異處便是人人兼具騎步兩戰之長;兵器不同則在於人手一支三丈長矛,但遇山地隘口便下馬森森然列陣狙擊。如今,騎士們見這位幾與三丈長矛等高的壯士聲如雷吼,沒有片刻猶豫便立即照辦。三千支長矛堪堪在山口堆集好之時,羌匈飛騎漫山遍野呼嘯壓來了。翁仲攬起十幾支長矛挾在腋下,大吼一聲飛步迎上,一支支長矛尖厲地呼嘯著撲向羌匈人馬,其勁急聲勢竟比秦軍的強弩大箭還更具威力。瞬息之間,羌匈騎兵紛紛人仰馬翻。翁仲一邊飛步遊走,一邊接過流水般送來的長矛,一支支間不容髮接連飛出。潮水般的羌匈飛騎如遇銅牆鐵壁,驟然倒卷了回去,亦有一群群死命衝來,大吼著要殺死這個怪物。不料,如此一來更得翁仲所願,兩手各握三支長矛,向下連刺帶打,戰馬也好騎士也好,遇之無不紛紛倒地。羌匈飛騎的戰刀弓箭偶中翁仲之身,也如水擊山岩飛濺而去。激戰片時,翁仲殺得性起,雷吼一聲劈手撕扯開一匹戰馬,兩手各提半片血肉橫飛的馬屍排山倒海般打來,恍如一尊血紅的天神踏步在一群侏儒之間……羌匈騎士們一時大駭,遙遙望見山嶽般的血紅巨人,人馬一齊癱軟在地,海浪退潮般倒在了草原上,一片天神饒命的呼救聲……
那一戰後,得隴西秦軍將士一致擁戴,臨洮守上書咸陽報翁仲奇偉軍功,一力舉薦翁仲做臨洮將軍。秦王嬴政那時便知道了翁仲,並不止一次地半信半疑人間竟能有如此奇偉之士,卻始終因為牽絆中原滅國大戰,而未能宣召這位臨洮守護神。……
三日之後,皇帝行營抵達臨洮。蒙毅詢問翁仲:「皇帝行營駐紮臨洮城內好,還是城外好?」翁仲慷慨答道:「草原之地自來都是城外好,打仗利落,跑起來也快!」蒙毅將翁仲答話稟報皇帝,皇帝一陣大笑,立即下令在臨洮城外的洮水河谷紮營了。一輪圓月堪堪掛上湛藍的夜空,李信馬隊飛馳歸來了。李信稟報給皇帝的喜訊是:西匈奴、西羌與戎狄諸部已經族首共同議決,全部臣服大秦,不復與北匈奴單于聯結。李信已經帶回了臣服盟約,只要皇帝頒賜幾個封號以詔書回復,盟約便告成立,中國西部的胡患便告終結。皇帝很高興,也很驚訝,西匈奴頗具實力,何以一戰便告臣服?李信又稟報一番,皇帝這才明白了其中原委。
六年前,翁仲率三千軍馬血戰草原,使羌匈八萬餘飛騎不能逾越洮水山口,西匈奴與羌狄各部確實被打怕了。天神翁仲的故事在西部草原傳開,西羌戎狄與西匈奴各部一致相約,但有翁仲在,不復再進中原。倏忽幾年過去,北匈奴大單于忽然在今年初派秘密特使南來,對西匈奴單于通報了一個秘密消息,說那個兇狠的翁仲已經死於瘟病了,臨洮正告空虛。西匈奴單于野心復起,遂再次聯結羌狄大舉進犯。及至李信設謀,翁仲率軍在狄道伏擊,匈奴將士見天神般的翁仲復出,立即便大亂潰退了。秦軍所以能大舉追擊數百里,一大半是因為匈奴羌狄大感恐懼之故。
「如此說,你等原本並未準備大打?」皇帝饒有興緻。
「正是。」一臉溝壑縱橫的李信已經歷練成穩健明銳的大將了,「臣得陛下西巡消息,本意欲等陛下巡視隴西後統籌決之。臣之設想,陛下或欲放緩隴西戰事,以吸引匈奴大舉壓來隴西一戰滅之。不意正當此時,羌匈飛騎已到,臣只想以翁仲部稍作狙擊。一仗不打,畢竟也是誘敵痕迹太重。臣不曾料到的是,羌匈飛騎畏懼翁仲能到如此程度。臣久歷沙場,深知一軍勝負不能托於一將之身。不想,臣又迂闊了一回……」
「天意也!將軍無須自責了。」皇帝舒暢地大笑起來。
「隴西底定大局,翁仲當居首功!」李信也笑了。
「匈奴見翁仲如見天神,望風而逃,亘古奇聞也!」蒙毅更多的是困惑驚訝。
「說奇不奇。」李信笑道,「胡人多信天神巫術,真以翁仲為天神亦未可知。」
「天賜奇偉之士,我大秦真正長城也!」嬴政皇帝慨然一嘆,對蒙毅吩咐道,「飛書咸陽,下詔少府章邯:舉凡繳集天下兵器,一律鑄為若干金人,具以翁仲將軍之像,鐫刻翁仲之名,永鎮咸陽!」
「陛下明察!」李信蒙毅異口同聲。
隴西會戰雖未成局,然西部大局一舉安定,畢竟是有秦以來前所未有。嬴政皇帝大為舒暢,大舉犒賞了隴西將士,擢升翁仲為食邑六千戶的大庶長爵,加李信食邑千戶。皇帝徵詢李信翁仲,是否要將一萬鐵騎留在隴西。李信翁仲同聲謝絕不受,慨然立誓確保西部康寧。皇帝心下大定,旬日之後便返回了咸陽。
少府章邯奉命收繳鑄銷天下兵器,實在有些棘手。
章邯之難,不在兵器收繳,而在如何鑄銷?章邯雖不能確知天下兵器幾多,然卻也明白,定然是數以百萬計的天大數目。如此巨大數量的銅鐵兵器,要熔鑄成何等物件,才能全部消受凈盡?自半年前受命,章邯與經濟官署幾經會商,先後醞釀出了三則出路,一次一次均遭否決。第一次謀劃的出路是:大量鑄造犁鏵以助牛耕,部分無償分發邊遠郡縣鄉野,部分用於官市出售。然交丞相府會同九卿議決,詰難立即浮現出來。依據秦法不救災的傳統,無償分發容易誘發民眾惰性,不宜;而官市出售,官府得利,則有違息兵安民大義,也不宜。王賁的太尉府還提出了一個新的疑難:若大量犁鏵流入民間,事實上超過了耕田所需,不法世族若再從民眾手中收買,進而秘密打造兵器,豈非自種禍根?此議一出,朝議嘩然,自然而然地否決了第一種看似最為正當良善的出路。
第二次謀劃的出路是:仿鑄九鼎,永鎮咸陽。一交丞相府會同九卿議決,胡毋敬的奉常府立即大出詰難。呂不韋滅周時,九鼎業已神秘失蹤,如此龐然大物能神秘失蹤,必是天意無疑,天意使九鼎消遁於人間,今日何能違天而使其重現?更有了條,秦一天下開萬世先河,改正朔定國運,一切自成嶄新法統。九鼎縱然神聖,終為三代天子權力之信物,大秦皇帝超邁古今,何能仿效三代天子信物而獨無創新乎!戰國末世,敬天法地順乎自然的理念依然根基深厚,此論一出,於情於理於傳統,皆是赳赳雄辯,連原本無可無不可的皇帝也沒了話說。自然而然地,熔鑄九鼎也行不通了。
第三次謀劃的出路是:鑄造六條十餘丈長的巨鯨,安置在蘭池宮的蘭池水景中,與那條石鯨相輝映。這次一交議決,章邯更遭非議。一種非議是:以銅溺水,暴殄天物,荒誕之尤!一種非議是:銅鐵入水必鏽蝕,與白玉巨鯨完全不能同日而語。於是,這第三種方略還沒有呈報到皇帝案頭,便被否決了。
在此期間,天下兵器已經越來越多地聚集到咸陽來了。章邯長期執掌秦軍大型器械兵,對種種涉及工程的事務很是精到。如今一見各種兵器源源不絕而來,章邯顧不得鑄銷方略尚無頭緒,只有先行處置這如山一般堆積的兵器存放事務了。章邯立即派出少府丞與王賁的太尉府會商,提出以上繳的上好兵器先行置換秦軍的舊兵器。然太尉府一經查勘,卻發現可置換者數量很小。一則是秦軍兵器庫接近報廢的舊兵器很少,二則是山東六國兵器形制與秦軍兵器不合,主要缺陷是部件不能通用,除了一次性使用的刀劍長矛,其餘諸如弓箭、弩機、雲梯、雲車、戰車、塞門刀車等攻防器械,基本上無法置換。於是,章邯目下的事務變得簡單明白了許多:分類拆卸,分類處置,銅鐵熔鑄事待後再決。
月余之後,萬餘名士兵工匠將兵器分類拆卸完畢了。司馬報來的數字是:銅料兵器六十六萬餘件,鐵料兵器八十九萬餘件,銅鐵部件一百三十六萬餘;雲梯雲車戰車弓箭等木料部件,二百三十六萬餘;馬具車輛之皮料部件,一百四十五萬餘。章邯立即下令:木料皮料,全部運進少府國庫;銅鐵兵器與部件,一律分類碼放,等待熔鑄。雖然,鑄造何物還沒有定論,然章邯也不打算自家再思謀了。章邯拿定主意,一邊下令調集中原各郡縣冶煉工匠入咸陽,一邊上書奏報皇帝決斷熔鑄器物。一個多月里,工匠紛紛到達咸陽,在渭水南岸紮成了連綿十餘里的冶煉大營,冶煉橐籥爐六萬餘座,若每爐工師僕役統以八人計,則一次聚集工匠民力約五十萬,實為亘古未聞之大冶煉也。不料,此時皇帝卻出巡隴西了。
「冶煉開爐——」
皇帝詔書飛回咸陽之時,章邯跳起來大吼了一聲。
那夜明月高懸,渭水南岸紅光彌天,十萬餘只橐籥爐的冶煉之火映得咸陽城闕一片通紅閃爍。橐籥者,鼓風冶煉爐也。一隻巨大的鼓風牛皮橐高高矗立,一支粗大的竹管伸進近兩丈高的爐膛下,四名赤膊壯漢用力壓下牛皮橐上的大板,一股強風鼓進爐膛,烈火熊熊而起,熔爐鐵兵部件漸漸化成了鐵水,夜空中鐵花飛濺分外絢爛壯觀。這種鼓風煉鐵之法,在春秋戰國時期已經大為普及。老子為了說明天地氣運之道,找到的最好比喻物便是橐籥,其云:「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第二年秋風來臨之時,兵器銅鐵終於化成了十二尊巨大的金人,分兩排矗立在咸陽宮前的廣場上。每尊金人高五丈六尺,重三十四萬斤,金光燦燦地鳥瞰著車馬行人,其赫赫威勢遠超過了三代之九鼎。直到西漢之世,這十二尊金人依然威勢赫赫地矗立在長樂宮門前,匈奴人長安見之,無不視若天神跪拜。到東漢末年,又一個等同項羽的大破壞者董卓,熔鑄了十尊金人鑄了小錢。所余兩尊,至魏晉南北朝大亂之世,又為苻堅所毀。巍巍帝國金人,終不復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