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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偏安亡齊 第三節 匪雞則鳴 蒼蠅之聲

所屬書籍: 大秦帝國
  商旅車隊抵達臨淄時,經多見廣的頓弱驚訝了。   臨淄城外的綠茫茫原野上,帳篷點點炊煙飄浮,恍若陰山草原搬到了東海之濱。一片片帳篷營地間的條條小道上,連綿不斷地出現了一輛輛車一坨坨人,匯聚到天下聞名的臨淄官道上,汪洋蠕動著湧向了遙遙在望的雄峻城郭。這條素來通暢無阻的寬闊的林蔭大道,驀然變成了人牛馬的河流,人皆舉步維艱,只有隨波逐流。商旅車馬則根本無法上道,只好紛紛在道下田野尋機穿插,或尋覓營地,或搶奪入城時機,於是乎煙塵漫天人聲喧嚷,炎炎烈日下紅霾籠罩天地。   雖然,頓弱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五國貴族的大逃亡,然一朝親眼目睹,仍不免心頭怦怦亂跳。目下,秦國整頓新地尚且乏力,秦國派往各滅亡國的官吏尚難以有效整飭民治,秦軍主力又分布在各個戰場,少量鎮撫守軍對無數隘口關津根本無法控制。各滅亡之國的老世族們便趁此時機,大舉逃向最後的齊國。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與支脈,封地民眾也依著千百年傳統追隨其封主逃亡,動輒數百數千,大族人馬更是數以萬計,再加上糧草財貨謀生家什,其聲勢之大可想而知。頓弱最熟悉燕齊兩國,聽過無數燕齊人士有關當年燕軍破齊時齊國民眾大逃亡的種種故事,然與今日情形相比,當年的齊民眾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囂,且塵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頭遙望的頓弱,油然想起了這句春秋老話。   頓弱的車隊馬隊一直在城外駐紮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時分獲准入城。令頓弱驚訝的是,這等時刻齊國竟然還能冷靜地盤剝搜刮逃亡者,甚或連商旅也一齊裹挾著盤剝搜刮。頓弱的這支秦商人馬入城,被暗示著強收了一百金。齊國以「防間」為由,對所有請入城者均實施官吏勘問與財貨搜查,統謂之勘查防間。這種勘查煞有介事地分為三步。其一,凡請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須得先交十金為「請」。後世話語,便是申請金。其二,確定能否進入臨淄的依據是財富多寡。財貨總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則一律派往指定郡縣,為此,便要全部搜檢財貨,包括清點車馬。其三,若獲准人城,則入城者得將財貨之半數繳納於臨淄官庫。其四,凡獲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帶十個依附人口,無論家人僕人都包括在內,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則一口繳納一百金。凡此等等折騰搜刮,進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臨淄者一日至多百餘人而已,且只能是擁有充裕財貨的老世族嫡系。追隨封主逃亡而來的附庸庶民與世族支脈,則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進城後,頓弱看到了齊國丞相後勝專門頒下的《臨淄防間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陣。後勝之令云:「齊自管仲富國,臨淄向為天下康樂大都。非財貨殷實,無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樂業也。故,凡人齊國,得以財貨之多寡為衡平。舉凡財力不足以在臨淄立足者,得一律遷入郡縣拓荒。」   商社總事稟報說,齊國如此處置流民,業已使齊國大生亂象。庶民與世族支脈惶惶不安,紛紛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領主則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憤怒之極,終日哄哄然聚集到臨淄王城前呼天搶地。齊王建與丞相後勝,則全然不予理睬,只派臨淄守在外虛與周旋。逃亡世族忍無可忍,對齊國的憤怨越積越深,很可能在醞釀更大圖謀。種種折衝往來反覆,整個臨淄整個齊國,已經亂鬨哄熱騰騰不亦樂乎沒了章法。   頓弱進入臨淄城,住進了秦國商社。   邦交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他國,這在秦國歷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東出以來,秦國邦交有四個分支:一是執掌使節往來的行人署,二是執掌邊地歸化部族與相鄰部族方國的屬邦署,三是執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義駐紮各國都城的商社。因為商社之為邦交,只是由實際是官身的相關頭領實施,而並不妨礙商社的統合民間商旅之功能,實際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說。在秦王嬴政之前,這四支人馬通常分作兩個系列分領:行人署與屬邦署,歸屬丞相府政務;黑冰台與各國商社,則分別歸屬該時期主掌縱橫大計的重臣掌管,若張儀範雎等名相,則四者一統。自秦王嬴政籌劃一統天下開始,任頓弱、姚賈為上卿專一執掌邦交,四分支則統由兩人執掌。滅燕前後,頓弱執邦交之牛耳。後因頓弱在趙國被郭開折磨瀕死,養息數年,姚賈便成了主領山東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賈奉命坐鎮楚國民治,頓弱又病癒復出,故邦交四分支又歸屬了頓弱執掌。   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列強鐵血大爭,無所不用其極。此間,每個國家都將「用間」作為邦交周旋的一個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說,戰國之世的邦交活動與間諜戰完全一體化。所以,戰國邦交之實質,是一種間戰邦交。所謂遠交近攻,這個「交」字,其實際含義是間戰邦交,其本質依然是戰,是服務於戰爭的破交戰。合縱連橫之所以驚心動魄,之所以波譎雲詭,其實質正在於間戰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這種間戰邦交的實際內容有四個方面:其一,使節以說服對方國君權臣為軸心的上層斡旋,此為「說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體現;其二,以重金、流言為主要手段,分化敵方陣營;其三,以名士大臣與技能異士進入一國,說動該國實施某種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謂「間臣」也,典型如韓國派出赫赫水家大師鄭國實施疲秦計;其四,以高明劍士為刺客實施秘密暗殺,剪除最危險最直接而又無法分化的敵對人物,典型如荊軻刺秦。凡此等等屢見不鮮,絕非秦國獨有。雖然,我們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春秋戰國時期各國專司「間戰」的機構名稱了,然從史料所載的事實足以看出,那時的「間戰」之激烈,與所有方面一樣,都達到了中國歷史的最高峰。然則,戰國間戰與後世之陰謀政治決然不同。其根本之點在於:春秋戰國之間戰不對內政,而只對外交;而後世之陰謀政治,則將秘密力量使用於刺探監控臣下與政敵。也就是說,春秋戰國之間戰,只作為國家手段對外使用,而不是國家內部的干政力量;而後世王朝之陰謀政治恰恰相反,將秘密力量作為對內的政治手段使用。   《孫子兵法·用間篇》云:「非聖智莫能用間,非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可見,春秋戰國之世,間戰之利用,只在於戰爭與邦交兩方面,目標極為純正,因而被視為「聖智上智」者的高端戰場,實在不帶有後世的陰謀底色。以秦國而論,將秘密間戰作為邦交方略,也是其來有自,並非自秦王嬴政開始。張儀以間戰邦交分化六國合縱而成名於天下,范雎以間戰邦交在長平大戰使趙國換將而大獲成功,堪稱秦國間戰邦交的經典戰例。秦王嬴政時期,尉繚子與李斯先後明確提出,以間戰邦交作為削弱分化六國之有效手段的總體性方略。尉繚子云:「……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李斯提出的間戰方略則更有了具體步驟:「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良將隨其後。」這裡,李斯將間戰邦交與兵爭渾然一體,呈現出步步進逼摧毀敵國的三個環節:重金收買——利劍刺殺——大軍隨後。也就是說,以間戰邦交弱化敵國,以精銳大軍摧毀敵國,這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戰略。   此次頓弱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臨淄,是秦國間戰邦交的又一謀劃。   秦王嬴政與李斯頓弱會商,君臣三人一致認為,齊國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壓而內分化,很可能促使齊國不戰而降,避免最後一場大流血。目下列國老世族大舉流入齊國,秦國若明派使節入齊,很容易激發列國老世族群起鼓盪齊王抗秦之風潮。而隱匿身份進入齊國,既不妨礙秘密周旋,亦有利於暗中探察流亡勢力的真實圖謀。若公開使節之身,反倒行動不便,尤其不利於秘密分化齊王建與丞相後勝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還著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齊國徐徐圖之,不求其快捷,務求其平順。與其快而生亂,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竄星散而後患無窮,莫如從容著手,內化外壓逼降齊國,則非但齊國可下,天下貴族之患一舉可定矣!」頓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與其說是分化齊國,毋寧說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圖謀,對復辟之患未雨綢繆。無論如何,總歸是鼠穴不見天日也!」一語落點,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來。   臨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為頓弱餞行。三爵飲罷,頓弱辭行登車。嬴政殷殷執其手,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目下之齊國,盡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陰謀橫行,上卿務以安全為計!」頓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憂也!郭開天下第一陰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輩何足道哉!」   暮色時分,一輛青銅高車駛進了與王城遙遙相對的林蔭大道。   數十年前,這裡還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學宮,如今卻已經是燈火煌煌的貴商坊了。齊王建即位四十餘年,稷下學宮早已經因為士子流失而清冷。後來,在丞相後勝的富國謀划下,這裡被改成了聚集列國大商的貴商坊。齊王建原本要學秦國,要叫做尚商坊。後勝卻說,「尚商」兩字尊崇全部商賈,與舊學宮只接納富商大賈有別,當做「貴商坊」。齊王建素無定見,也就哼哼哈哈著接納了。在兵戈激蕩的數十年里,唯獨齊國遠離戰火,山東大商便流水般進入了齊國,使臨淄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風華,貴商坊便成了齊國的流金淌財之地。近幾年秦楚大交兵,楚國大商更是紛紛將根基轉移到了齊國。一時間,楚國商旅的豪闊酒肆成了整個齊國最顯赫的遊樂聚會所在,也成了匯聚關下流亡世族的淵藪之地。   青銅高車轔轔駛來,停在了燈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車上走下了一個鬚髮雪白而又備顯滄桑的老人,袍服冠帶無不華貴,卻又隱隱遍布無法清洗乾淨的風塵遺迹;手中一支銅杖,杖頭卻赫然顯出空蕩蕩一個脫落了珠寶的鑲嵌孔洞;車馬精良,卻又處處可見輪廂磨損與馬具修補;甚至,那個駕車的馭手還穿著泥污未去的臟衣,頭上還纏著一圈滲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肅立的酒仆立即看出了來路:又是一個逃亡老貴胄到了。   「大人請隨我來。」酒仆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車。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兩字。   「大人,聚酒苑盡為貴人聚會,酒價頗高……」酒仆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財貨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徑自大步去了。   「大人見諒。」酒仆連忙快步趕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諸多貴胄都成了一夜窮士,總事叮囑不得不如此。大人,這邊。」老人驟然火起,冷冰冰憤憤然地跺著銅杖高聲嚷嚷起來:「這便是天下大邦么?見利忘義!刮我財貨!到頭來只能自取其辱!」大廳內紛紜穿梭的客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過來,幾個客人立即呼應,一片斥責聲風風火火地瀰漫開來。一個顯然是領班執事的風韻女子立即輕盈地飄了過來,一邊親自扶住了老人,一邊笑吟吟道:「大人息怒,有金沒金一樣是貴客啦!來來來,小女侍奉大人進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銅杖,一副不屑再與人計較的神態,被女執事扶著走進了另一道豪闊的大門。   一進大門,煌煌銅燈之下無數半人高的隔間沉沉一片,哄嗡聲浪瀰漫一片,老人不禁大皺眉頭。女執事邊走邊殷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卻講不得規矩法度了……這聚酒苑原是稷下學宮的爭鳴堂,分了三進,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個幽靜去處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開女執事道:「老夫與一個老友有約,執事自家忙去了。」女執事一副看慣憤懣流亡者的豁達模樣,嫣然一笑,飄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紅氈上漫步走著,打量著甬道兩邊醺醺痛飲的落魄流亡者們,嘴角抽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飲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盤狼藉,人們哭笑各異地吃著喝著憤然咒罵著,全然不在乎對誰說話有沒有人聽,華貴糜爛的氣息完全淹沒了這片小小的天地。   第二進更為豪闊,隔間有大有小,青銅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應酒侍女穿梭般飄然來去。老人憤憤然兀自嘟噥著,走到一個大隔間道口,見一個爛醉的客人被兩個酒仆抬出去了,老人便黑著臉走進去坐進了那張空案,大聲嚷嚷一句:「好酒好肉!快上啦!兩位份!」相鄰幾張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顧自地痛飲了。及至送來酒肉,老人黑著臉立即自顧自開吃開喝,誰也不看。   「痛飲半日,敢問足下高名上姓?」鄰座一個中年人高聲大氣。   「韓人張良……敢問足下?」答話者顯然地沉鬱許多。   「老夫楚國項氏,打敗了!」   「敢問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問誰?不是。項氏將軍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項而已!」   「敢問這位兄弟?……」   「我叫項羽!」少年的聲音雖低,卻如沉雷一般渾厚。   「羽?羽?好!項氏該當再飛起來。」   「足下豪雄之士,敢問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笑了。   「韓國復辟壯舉傳遍天下,老夫知道張良這個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國耳目……」   「鳥!天下復辟之勢如蕩蕩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幾時!且不說還有一個齊國,便沒了這個齊國,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復我家國!老夫憋悶死也!臨淄不敢說話,天下何處還能說話?秦國耳目敢到臨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個撕扯了他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誰個沒醉?來,干!」   中年人舉爵一飲而盡了。年輕人卻搖了搖頭道:「我從來不飲酒。」中年人黑著臉說聲沒勁道,徑自大飲起來。旁邊的少年項羽不斷給中年人斟酒,自家也間或大飲一爵,沉穩做派儼然猛士。看得張良不禁暗暗稱奇。突然,有人伏案大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疇牛馬!我要回去啊!……」又有人連連拍案大叫著:「我族三百口戰死!老夫要復仇!」片刻之間,整個大廳都呼喝吼叫起來,都哭泣怒罵起來,一片絕望的宣洩。只有年青的張良低著頭不聲不響。突然,張良從座中站起,走到廳中無人理會的琴台前肅然跪坐,一撥琴弦,叮咚轟鳴之聲大起,如秋風掠過林梢,紛亂喧囂的大廳頓時沉寂了。張良眼中含淚,悲愴的長歌飄蕩起來:   山河變色兮社稷淪喪   骨肉離散兮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國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何時驅虎狼……   隨著琴聲歌聲,流亡者們眼中涌流著淚水和琴而歌,無論身邊是誰都相扶相依,如親人般相擁相泣。琴聲止息,歌聲止息,一片哭泣聲淹沒了大廳。突然,兩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一人高聲道:「諸位,哭沒用,罵沒用,唱也沒用!若有血氣,跟我兩人共圖大事!」一時間舉座驚訝。一人高聲道:「話是沒錯!敢問兩位壯士大名?」   「我乃張耳!」方才說話的威猛年輕人拱手高聲報名。   「我乃陳余!」另一個年輕人清瘦勁健。   「敢問兩位,何謂大事?」   「我等皆魏國信陵君門生!」張耳慷慨高聲道,「我等謀劃是:各國流亡世族各組成一支勁旅,面見齊王,請與齊軍一起抗秦!敗秦之後,各國世族兵便可復國!諸位若是贊同,我等立即登錄人力財貨!都說,哪位願隨我等組成聯軍血戰秦國?!」   「沒有齊國根基,此事萬難!」一人高聲質疑。   「我等成軍,齊王定然支持!」陳余冷靜自信。   「難也。」站在旁邊的張良搖了搖頭。   張耳看也不看張良,從懷中扯出了一方白布高聲道:「願成軍者血書姓名!」說罷一口咬破中指,鮮血淋漓地大書了「張耳」二字。陳余也立即咬破中指,血書了姓名。廳中人皆驚愕,一時相互觀望卻沒有人上前。蒼白清瘦的張良突然一步上前,咬指出血,一聲大喊:「恢復三晉!」寫下了血淋淋的「張良」二字。廳中一陣騷動,便聽一人大喊:「魏豹算一個!」一個虯髯壯士大步前來,也咬指血書了姓名。於是座中人爭相而起,紛紛高喊著我族一個復國復仇,上來血書姓名。只有那個項氏中年人神色冷漠,拉起了那個叫做項羽的少年冷笑著走了。年青的張良一眼瞥見,連忙幾步追上,一拱手恭敬道:「足下與秦仇深似海,寧如此木然哉!」中年人輕蔑一笑道:「寄望於齊國齊王,痴人說夢。」張良道:「無論如何,總是先張起勢來好。」中年人冷冷道:「勢頂個鳥用!兩個說嘴門客,一群老派公子,烏合之眾能成事?兄弟要做自家去做,老夫沒興緻。」說罷,拉著少年大步去了。   張良愣怔一陣回到琴台前,見那個鄰座老人正在憤憤然咬破指頭血書,寫罷又一個名字一個人地辨認著,說自家是商人,可不想將財貨交給一班沒根底的人去折騰。張良忙問老人是哪國商賈?老人冷冷道:「老夫乃大燕林胡商賈,襄平氏,知道么?」旁邊張耳聽得一怔,顯然是從來沒聽說過襄平氏名號,心念一動高聲道:「敢問老伯,襄平氏能出幾多財貨助軍?」老人從大袖中拿出了一方黑亮亮的玉佩,啪地打在琴台道:「半年之內,持此玉佩到老燕商社,老夫自給你定數。」說罷一跺銅杖,徑自大步去了。張良與身旁陳余低語了幾旬。陳余連連點頭,立即喚過一個壯實後生耳語了幾句,後生便匆匆出門去了。   四更時分,頓弱回到了秦國商社。   青銅高車沒有繞道,沒有著意加速,從容地直然駛進了老燕商社。頓弱在商社換過一套服飾,又登上了一輛四面垂簾的輜車,出偏門徑自去了。回到秦國商社,頓弱的第一件事便是靜坐案前默想,一個一個地寫下了那些血淋淋的名字,特意在那個「項氏」旁邊畫下了一道粗重的墨杠。而後,頓弱喚來了商社總執事與隨同前來的黑冰台都尉,指著羊皮紙道:「這些人物,都給老夫一個個盯住,隨時稟報動向。」兩人拱手領命,立即拿出隨身竹板炭筆,畫下了一些任誰也無法明白的線條記號。   「大人,近日一事頗為蹊蹺。」商社總事一副困惑神色。   「老總事不明,必非小事了。」   「齊人近日紛紛傳唱一支老歌,辭意不知何在?」   「老歌?能唱得出來么?」   「在下著意記下了,能唱。」商社總事便唱了起來:   雞既鳴矣夜既盈矣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月則盈矣   匪東方之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海有大屍矣蒼蠅尚之以瓊英   「倒是不錯也!」頓弱大笑一陣,眼前驀然浮現出張良的古琴悲歌。   「敢問大人……」   「此歌以入《詩》之古齊歌為本,略有更改。老夫以市井俗語唱出,你自明白也。」說罷,頓弱饒有興緻地說唱起來,「公雞叫了啊,月亮也滿了。哪裡是公雞叫啊,分明是蒼蠅嗡嗡。東方亮了,月亮滿了。哪裡是東方亮了啊,分明還是月亮光光。蟲子飛得轟轟,它和你都做著一樣的大夢。海邊有一具龐大的屍體啊,蒼蠅卻將它當做美玉香花。」   「啊——」商社總事與黑冰台都尉驚愕了。   「再推一把,教這支歌唱遍臨淄,唱遍齊國!」   「遵命!」兩人一拱手去了。   一聲嘹亮的雞嗚響徹庭院。頓弱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起身便要上榻。不料一陣腳步匆匆,商社老總事又進來稟報說,丞相府家老送來密函,丞相後勝要立即會見大人。頓弱皺著眉頭道,他要老夫現時去么?老總事道,倒沒明說,只是急促罷了。頓弱思忖片刻道,定在三日之後,吊他些許。   午後醒來,頓弱沐浴一番,又悠然品嘗了齊菜中赫赫大名的即墨米酒燉雞,這才走進密室書房,思謀起會見後勝的種種方略。在天下大奸之中,這個後勝幾類趙國的郭開,無甚顯赫根基,卻在齊國做了二十餘年丞相無人撼動,也算得天下一奇。頓弱久為間戰邦交,揣摩敵手的側重點不是正邪之分,而是對方的謀私之道與權術之才。就實說,間戰邦交所進行的分化,不是求賢,而是求奸。也就是說,只有敵國的奸佞權臣,才是收買分化的對象,而對於那些真正忠誠於國的方正能才,間戰者從來都是敬而遠之。李斯提出而秦王認定的「賄賂不從,利劍隨之」的間戰方略,也是只對那些有縫隙的奸佞權臣而言的。頓弱乃名家名士,曾對黑冰台將士們說過一番話,將李斯方略解析得很是透徹:「唯品性不端之奸佞,方有愛財、怕死兩大弱點。故,一則賄賂,一則威懾,二者必有其一生效。方正大才者,則一不愛財,二不怕死,故兩者均無效力。唯其如此,秦國之財貨、利劍不涉方正之才,只對奸佞權臣。方正之才而與秦國對抗者,間戰唯以流言反問對之,擾亂其國廟堂,使方正之才失其位而已。」   頓弱的這一解說,既是秦國間戰邦交的人性說明,又是秦國間戰邦交一以貫之的實際運用方針。在整個戰國之世,秦國沒有謀殺過一個列國正臣,沒有過一次燕國太子丹荊軻那樣的刺客事件,便是明證。長平大戰的趙國換將、滅趙大戰的李牧之死,都與秦國間戰邦交所發生的效用有重要關聯,然卻屬於戰國時期所有國家都在採用的反間計,與直接的刺客事件尚有根本區別。後世成書的《戰國策·秦策四》,對頓弱的記述有「北游於燕、趙,而殺李牧」之說,頗有似是而非之嫌。應該說,這個「殺」,不是實殺,不是刺客之殺,而是反間計實施之最終效果。這是後話了。   身為間戰邦交大臣,頓弱已經習慣了與種種奸人來往。夜半驀然醒來之時,頓弱心頭嘗頗有嘲諷:「我固名家名士,然終為不明不白之周旋,名實不符焉!白馬非馬矣!」然則,頓弱又覺坦然,且不說一統天下之正道當為,即便是體察人性之善惡混雜,頓弱也自信比尋常名士要深了許多。便如目下這個後勝,無論天下公議如何不齒,你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極其罕見的權謀人物。   眼下,後勝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境,日日心神不寧。   若不能藉助秦國勢力,顯然難以度過目下的危機了。反覆揣摩,後勝終於做出了這個決斷,並將這一決斷歸結成八個字的方略——內握齊王,外借強勢。齊國正在天下流亡匯聚的特異之期,一切都不能以尋常路徑行事,只有把住這最要緊的兩頭,才能有效消除烏合之眾對自己的威脅。後勝很為自己的決斷感慨了一陣,從秦國商社回來的路上,耳聽轔轔車聲,油然想起了那段與目下境況極為相似的發端生涯。   五十多年前,是燕軍破齊後的動蕩歲月。那時,齊國民眾發生了亘古罕見的避戰大逃亡。齊國人無分貴賤,都變成了喪失蜂巢遍野飄飛的蜂群。最後,齊國七十餘城皆破,只有即墨、莒城成為齊國流民的聚結棲身之地。那時候,齊國人幾乎已經絕望了。憤怒的流亡難民在莒城郊野大爆發,亂刃剮殺了死也不肯認下失國之罪的國王。國王僅有的一個少年王子,也在連天戰火中失蹤了。沒有了國君,也沒有了儲君,殘存聚結的齊國軍民成了沒有旗幟的烏合之眾。   那時,後勝是太史敫府的一個少年官仆。所謂官仆,是官府派給官員的公務僕役,如同府邸與俸祿一樣,接受官仆是官員的法定待遇之一。這種官仆,有官身(官府登錄在籍),又都是料理與公事相關的雜務,故不同於官員家族的私仆。其中精明能事者,許多便成為官員事實上的門客學生。後勝在一個史官府邸為官仆,以料理書房為主,間或侍奉太史敫起居,原本也算得悠遊自在了。然則,整個齊國成了風中飄蕩的樹葉,少年後勝自然也分外地緊張忙碌起來,奔波各種生計活路成了最緊要的大事。太史敫的部族家族根基,原本皆在臨淄。太史敫移居莒城府邸,只是因為修史清靜而得王室特許別居,故此,在幾個僕役之外,只帶了第二個妻子與這個妻子生下的一個小女兒。春秋戰國之時,對於官吏或其家人族人,呼名皆冠以官號。太史敫者,太史為官職,敫為本名也。為此,後勝與幾個僕役一樣,都稱呼太史敫的這個小女兒為「史君」。也就是說,這個少女的本名叫作君。那時的後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史君」日後會成為赫赫君王后。然則,對這個柔和美麗而又極具主見的少女,後勝從來都是當做天仙一般侍奉的。這個史君善解人意,體恤老父高年,家人族人又不知所終,日日與僕役們一起奔波生計,很快在事實上變成了一個主管家事的女家老。舉凡每日到公井或河邊拉水,到官庫分糧,給熟識者送信,查詢家人族人下落,以及與莒城將軍府聯絡等等奔波,史君都帶著後勝一道忙活。直到有一日發生了一件後來改變了所有相關者命運的事件,後勝追隨少女主人的格局才被打破了。   一日暮色,他們趕著牛車拉水回來灌園,卻在庭院發現了一個臟污不堪的少年蜷卧在花木叢中呼呼大睡。後勝急了,掄起牛鞭要趕走這個不堪入目的物事。史君卻一搖手說,流落者可憐也,叫他醒來吃喝些許再走。於是,後勝拉起了這個臟狗一般的少年,先教他就著牛車上的灌園水洗了一身泥塵臟污,自己便去給他拿食物。及至後勝匆匆回來,卻大大地驚愕了。那個略事梳洗的少年雖充滿著驚慌迷惘,然那蒼白英挺的面龐與那雖然臟污斑斑檻褸不堪卻顯然是上佳絲錦的袍服,都暗含著隱隱不同尋常的奧秘。後勝記得,少女史君靜靜地打量著少年,不期然念了一句詩:「君子於役,苟無饑渴?」那個目光閃爍的少年也突然念了一句:「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聲音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後勝知道,兩人念誦的那是《詩·王風》中的摘句,不禁驚訝得心頭怦怦大跳……   後來的事,天下皆知。這個流亡少年,是齊國唯一的王子田法章。田法章被確認為王子時,正是田單在即墨將要反攻燕軍的前夜。那時,莒城令貂勃正在全力搜尋齊國儲君,田法章一被確認,莒城便立即立起了王室旗號。這個田法章一立為齊王,第一件事便是娶少女史君為妻。於是,少女史君成了君王后。太史敫篤信禮法,認為這件婚事不合明媒大禮,與苟合無異,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於是終生不再見這個女兒。   天下不知道的是,君王后離開莒城時,特意向父親要走了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太史敫書房的小僕人後勝。自此,後勝跟著君王后走進了臨淄王城,開始了步幅越來越大的仕途生涯。田法章(齊襄王)在位的十九年,田單與貂勃一直是齊國兩大棟樑,而領政丞相則幾乎一直是田單。在這十九年中,後勝在君王后的舉薦下,一步一步地升遷著。齊襄王死時,後勝已經是爵同中大夫的職掌邦交的「諸侯主客」了。後來,齊王建繼位,後勝更是如魚得水,遊刃有餘地踏上了權臣之路。   後勝掌權的秘密,在於君王后與齊王建的特異的母子關係。   田建,是君王后與田法章所生下的唯一一個王子。君王后有學問,有主見,禮儀法度事事不越矩,在齊國大獲賢名。以至於後世成書的《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也有「君王后賢」的四字史評。太史公的這一評判,依據是這個君王后對冷落蔑視自己的父親太史敫始終保持著應有的孝道,但完全拋開了君王后的政道作為,顯然失之偏頗。就政道作為而言,這個君王后對末期齊國影響至大。也就是說,齊國末期的命運與這個君王后有著最直接的關聯。這第一關聯,是君王后的特異干政。君王后愛子心切,孜孜不倦地關切著兒子,呵護著兒子,督導著兒子。久而久之。田建長到了加冠之年,又做了齊王,對做了太后的母親還是依戀至深而言聽計從。君王后對政事的干預,全然不是尋常的攝政方式,而是呵護教導的方式。   後勝記得很清楚,田建即位的第六年,正是秦趙長平大戰的最後一年。其時,趙國正在最艱難的缺糧時候,多次派出特急使節向齊楚兩大國求救,言明兩國不須出兵,只要向趙國增援軍糧,趙軍便可為天下死戰秦軍。那時,齊國職掌邦交的領銜大臣是上大夫周子,後勝執掌的諸侯主客官署隸屬周子管轄。在是否救趙的決斷上,周子主張必須救趙。在朝會上,周子說出了那番傳之千古的邦交佳話:「趙之於齊楚,屏障也。猶齒之有唇也,唇亡則齒寒。今日亡趙,明日必患及齊楚!不務此等大義,而徒然愛之粟米,為國計者,過矣!」由於周子的慷慨激昂,也由於趙國使臣的痛楚請求,齊王建在朝會之上已經答應了。其時,實際執掌邦交的後勝大大不以為然,卻又無法對抗國君與上司兩座大山,故一直沒有說話。朝會之後的當夜,後勝緊急請見君王后,痛切地陳述了一番安齊之道,竟使大局一夜之間翻轉了過來。後勝的說辭是:「齊自立國,遠離中原戰事則安,深陷中原戰事則危。齊滑王爭霸中原,徒稱東帝,終究破國,前車之鑒也!今齊國於六年戰亂劫難之後,堪堪復國二十五年,府庫方有餘粟而已,國不足稱強,民不足富庶。若不審慎權衡,徒為大義空言而與強秦為敵,齊國何安?當年一燕國攻齊,五國尚且發兵追隨。今日若強秦攻齊,五國焉得不追隨?其時,齊國何救哉!」君王后聽罷,一句話沒說立即趕到了齊王寢宮。次日清晨,齊王建立即收回了成命。   第二關聯,是君王后力保了後勝為齊國丞相。   齊王建即位之初,重新起用了一度被父王冷落而離開齊國的田單為丞相。然則,只有後勝清楚,田單這個丞相遲早是要失位的。原因只有一個,齊王田建只聽君王后,而田單卻只會走正臣之道,與君王后無甚瓜葛。而後勝的所有見識,都是與君王后不謀而合的。當然,更確切地說,是善於揣摩的後勝在全力迎合著君王后。唯其如此,齊王建即位的第十年,後勝便做了職掌土地民政的司徒,距離丞相只有一步之遙了。齊王建即位的第十六年,朝局終於大變了。這一年,君王后死了。死前,以淚洗面終日守護在榻前的大孝子田建,請母親示下大計。同樣以淚洗面的君王后,對這個柔順得貓一般的乖乖孝順兒子殷殷叮囑了兩件事:第一件,欲安齊國,必得遠離中原泥潭,與秦國相安無事;但與秦國相安,吾國可綿延海濱大國之位矣!第二件,深諳安齊之道者唯有後勝,但以後勝為丞相,吾兒可長保社稷矣!   從那年開始,後勝做了齊國的開府領政丞相。   倏忽二十七年,後勝成了齊國有史以來權力最大的丞相。孱弱的田建多愁善感,母親葬禮之後的頭三年之中,幾乎是不舍晝夜地守護在王城靈室,蓬頭垢面終日飲泣,所有的國政都交給了後勝。在田建眼中,後勝是母親的少時義僕,又是母親臨終之前託付的安邦重臣,如同父親一般值得尊奉與信任,國事完全用不著自己過問。而後勝,也確實將忠臣義僕的角色做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每日暮色,後勝都要推著一手車待決的公文進入王城靈室,恭敬無比地在距離靈室百步之遙止步肅立,而後便開始放聲痛哭著大撲大拜地爬進靈室,再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地祭奠一番。田建之悲情無以復加,每一個環節都虔誠無比地以孝子之身相陪,往往是折騰得一半個時辰便昏昏睡去了。後勝則總是老淚縱橫地拉扯起田建,請齊王批決重大國事;田建則無一例外地昏昏然擺手,連話也累得說不出了。如是三年,不到四十歲的田建走出靈室時已經是鬚髮如雪骨瘦如柴了。後勝立即大動土木,在王城為齊王重新修建了一座頤養宮,除了苑囿台閣華美壯麗。舉凡養生享樂之所需更是應有盡有,著名方士、丹藥仙藥、少男少女、名馬名犬、弄臣博戲、歌舞樂手等等等等蔚為大觀。若僅僅如是,尚不足以顯示後勝之縝密。後勝最大的體恤,是特意尋覓了一個相貌酷似君王后的丰韻少婦做了齊王田建的貼身侍女。於是,田建對母親的依戀與渴慕潮水般淹沒了這個侍女。短短几年之間,一個新的君王后立起來了,齊國有了三個王子一個公主;田建也神奇地返老還童了,一頭白髮變黑了,可以盡情嬉戲在頤養宮的種種美事之中了。   後勝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成功了。   後勝很清楚,他的根基是君王后,是田建。田建若死,他完全可能被朝野積怨所淹沒。田建不死,他則永遠都是齊國事實上的君主。是故,田建的神奇復原,使後勝大大地感到了輕鬆。然則,深埋在心底的一絲恐懼,卻並沒有消失。戰國之世,齊人秉性在天下的口碑是「寬緩闊達,貪粗好勇,多智好議論」三句話。齊國民眾容納之深廣,爆發之激烈,往往使天下瞠目。當年,齊國朝野容忍了荒誕暴虐的齊滑王整整四十年,一朝爆發,竟活活地千刀萬剮了這個老國王,致使天下之驚駭無以言表。後勝在齊國執政二十餘年,焉能沒有種種積怨?唯其如此,後勝將棋路看得很寬,也將根基看得很准。所謂寬者,兩道同步也:一務國內權力,二務齊秦盟約。所謂根者,雙頭蛇也:一則齊王建,二則秦王政。兩道兩根不失,後勝何懼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後勝沒有料到,秦國竟能在短短七八年間秋風掃落葉般滅了五大戰國。五國沒有了,周旋天下的餘地便小了許多,後勝不能不脊梁骨發涼。後勝更沒有料到,天下世族流民能潮水般湧入齊國湧入臨淄,一下子將他這個隱性的齊國主宰推到了波濤洶湧的風口浪尖。雖然,齊國府庫爆滿了,後勝的府庫也爆滿了,然則,後勝心頭的恐慌也更深重了。對自己的歸宿,後勝再也沒有了自信。後勝隱隱地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結局:齊國不亡於流民激發的內亂,必亡於秦軍壓頂的外患。唯其如此,後勝若將自己始終與齊國綁在一起,便將必然與齊國一起覆滅,後勝必須謀求新的出路……   「丞相別來無恙乎!」   頓弱走進林間茅亭時,對著星星月亮出神的後勝一時竟沒回過神來。及至兩盞冰茶下喉,後勝才從一陣涼爽中清醒過來。頓弱一如既往地親和明朗,當先便向後勝拱手賀喜。後勝不解道:「老夫喜從何來?」頓弱道:「齊國財源洶湧,丞相府庫蕩蕩,豈非大喜哉!」後勝連連拍案:「此等兵災之財莫說老夫不收,便是收了,能是大喜么!」頓弱歉然一笑:「也是。丞相素來清廉自正,頓弱倒是疏忽了。若丞相府庫乏力,儘管說話。」後勝一臉正色道:「老夫要會上卿,非財貨乏力,實國事吃緊,莫非上卿不明白?」頓弱一臉困惑地笑著:「齊國平安康樂,丞相權傾朝野,國事有吃緊處?」後勝壓低聲音道:「朝野抗秦呼聲甚高,齊國三十萬大軍進駐巨野澤,上卿沒看在眼裡?秦王沒放在心上?」頓弱一副恍然頓悟神色,大笑道:「原來如此。丞相以為,三十萬大軍價值幾何哉!」後勝顯然不悅道:「大軍國政,豈能以金論價?」頓弱笑道:「數十年來,丞相與丞相門下賓客,得我商社之金,只怕遠超三十萬矣!諺云:市道邦交,唯利是圖。邦國之利,大臣之利,事主之利,賓客之利。夫唯利者,何物不可以論價乎!」後勝思忖片刻,不屑爭辯地淡淡一笑:「上卿此來,欲圖老夫何事?」頓弱揶揄道:「丞相是說,秦國要丞相做甚事,丞相便會開甚價?」後勝坦然道:「足下既雲市道邦交,老夫只好如此。」頓弱輕蔑地笑了:「以目下齊國大局,只怕丞相甚也不能做。只要保得自家平安,便是萬幸了。」「豈有此理!」後勝猛然拍案,「老夫攝政領國,實則齊王!何時甚也不能做了?」頓弱悠然道:「丞相權力固大,然目下非常之期,齊人積怨已久,流亡世族火上澆油,便是君王后再生,只怕也難。」後勝厲聲道:「列國流亡世族侵擾齊人過甚!齊人怨恨,也只能怨恨流民,何怨老夫!齊人不怨老夫,流亡者縱然澆油,齊人無火徒嘆奈何!」「匪雞則鳴,蒼蠅之聲。」頓弱悠然念誦了一句,打量著後勝道,「這首齊風,在下都會唱了,丞相當真未聞乎?」後勝愣怔片刻,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默然良久,方一臉痛切道:「齊國自襄王以來,便與秦國敦厚相處,從不涉足中原爭戰。今王即位,老夫當政,敬秦國如上邦,事秦國以臣道。老夫與足下,亦過從甚密,交誼至厚。今大局紛擾,老夫欲定最後生計,足下卻閃避周旋,不給明白說法。秦王寧負齊國哉!足下寧負老夫哉!」   「丞相之言差矣!」頓弱覺得火候已到,拍案慨然道,「在下與丞相之交,非關交誼,非關情義,唯關邦國利害耳!就事而論,齊國欲圖自安而不涉天下是非,此固秦國所願,然絕非秦國所能左右也。齊國自為自保,非為秦國之利,實為自家之利也。是故,秦王對齊國,無所謂負於不負;在下對丞相,無所謂負於不負。唯其如此,丞相開價便是,無須涉及其餘。」   「上卿如是說,夫復何言?」後勝頗見傷感了。   「丞相明說了好。各人辦事,心下有數。」   「好。老夫說。」後勝離案起身,轉悠了幾步,又思忖了片刻,一副被逼到了懸崖的孤絕無奈神色,轉身痛切道,「齊國後路,要害只在三處:其一,齊國社稷得存,王族不得遷徙他地;其二,齊王至少分封侯爵,封地至少八百里;其三,老夫得為北海侯,封地六百里,建邦自立。如此者三,若秦王不予一諾,老夫只能到巨野大軍去了。」   「丞相好手段也!」頓弱大笑道,「老孔丘有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丞相自家若是秦王,會不會有此一諾?秦國強勢一統天下,水到渠成也!列國委頓滅亡,自食其果也!秦國所以與丞相會商者,唯圖齊入秦人少流血也,而非懼怕齊王、丞相與那三十萬大軍也!今丞相所開之價,將一個諸侯國變成了三個諸侯國,豈非滑天下之大稽也!」   「老夫願聞上卿還價。」後勝面無喜怒。   頓弱沒有說話,摘下了腰間板帶的皮盒打開,拿出了一方摺疊精細的羊皮紙,雙手捧給了後勝。後勝在風燈下展開了羊皮紙,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下角那方已經很熟悉的朱紅的秦王大印,再一抬眼便是幾行同樣熟悉的秦國文字:「秦一天下,以戰止戰,故不畏戰。齊國君臣若能以人民塗炭計,不戰而降秦國,則大秦必以王道待之而存其社稷。秦王政二十五年夏。」   「秦王眼中,固無老夫。」後勝看罷,冷冷一句。   「非也。」頓弱指點著攤開的羊皮紙,「若丞相求一方諸侯,固然說夢。然若求與齊王一起受封,則秦王已經言明也。丞相且看,秦王書命雲『齊國君臣』,而沒有單指齊王;這個『臣』,舍丞相其誰也!」   「雖然如此,老夫在秦王筆下終不足道哉!」   「丞相必要秦王明說『後勝』兩字?」   「老夫終究不是無名鼠輩也!」   「丞相以為,點名有利?」   「明白一諾,終勝泛泛。」   「頓弱卻以為,不點名對丞相大利。」   「足下託詞,未免拙劣。」   「丞相關心則亂也。」頓弱侃侃道,「不點丞相之名,頓弱所請也。丞相試想,齊之民風粗獷,不乏抗秦死戰之勇士,更兼列國世族大聚齊國,復辟暗火不熄,若此等人眾以秦王書命為據,認定齊國降秦乃丞相一力所為,丞相還能安穩么?北海封邑還能長久么?」   「老夫封邑北海,秦王記得?」   「丞相且看。」頓弱又從另只皮盒中拿出了一方羊皮紙。後勝接過,只見上面幾行大字卻是:「定齊之日,功臣持此書命,居北海之地,襄助齊國民治。秦王政二十五年夏。」頓弱悠然笑道:「丞相看好,封邑之外,尚有襄助民治之權力。就是說,丞相還是齊地丞相。」後勝老眼炯炯生光,盯住了頓弱道:「此書何時交老夫執之?」頓弱大笑道:「論市道,齊國底定之後。若丞相不放心,此刻便是交接之時也!」後勝思忖片刻道:「還是市道交好,老夫也有個轉圜餘地。此刻攜帶此物,老夫倒是礙手礙腳了。」頓弱大笑一陣,連連讚歎丞相洞察燭照。後勝也是萬般感慨,與頓弱一一說起了諸般國政事宜。直到五更雞鳴,頓弱才回到了秦國商社。   次日清晨大霧瀰漫,一騎快馬飛出了秦國商社,飛出了紛亂的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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