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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呂氏新政 第二節 醇醇本色 殷殷同心

所屬書籍: 大秦帝國
  夜半時分,蒙驁剛剛與王齕議定了改變兵力部署的諸多緊要關節,家老急匆匆來報,說老長史桓礫捧詔到了。蒙驁對這個日間與他虛與周旋的老臣子很是不屑,只淡淡一句教那老宮吏進來,竟不去依禮迎接詔書。桓礫卻是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淡漠神色,跟著家老進來,照著規矩宣讀完了對王齕的任將詔書,卻從腰間皮袋拿出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信手接過銅管打開,不禁大是驚訝!一方羊皮紙只有光禿禿八個大字——蒙武還都,務使密行!   「假相手筆?」蒙驁眯縫起老眼端詳著這生疏的筆跡。   「此乃密詔。」桓礫蒼老的聲音顯得木然。   蒙驁嘩啦一搖羊皮紙:「如此禿紙密詔,老夫未嘗聞也!」   「此等羊皮紙乃國君專用,入水可見暗印編號,天下沒有第二張。」   「假相面君了?」蒙驁第一個閃念便是呂不韋將蒙武事稟報了新君。   「假相暮時入宮,完詔即被綱成君接走,前後不到半個時辰。」   稍一沉吟,蒙驁便將禿紙詔書遞給了王齕。王齕端詳片刻一點頭:「沒錯!當年我代武安君為將進駐上黨,昭襄王發來的便是這等密詔,縱被敵方所獲也難辨真假。只是,此時非戰時,如此神秘兮兮做甚?」   「老長史可知密詔所言何事?」蒙驁突兀一問。   「不想知道。」桓礫不置可否。   「新君處境艱危?」   「無所覺察。」   「也好!老夫奉詔便是。」蒙驁正色拍案,「老夫卻要言明:銳士入宮之前,新君但有差錯,老夫惟你是問!」   「天也!」桓礫一攤雙手哭笑不得,「王城護衛素非長史統領,我只管得文案政事,何能如影隨形盯著國君也!」   「新君信你!」蒙驁大手一揮,「自古宮變出左右,老夫不認別個!」   「好好好,老朽告辭。」桓礫也不辯駁,只搖頭拱手地佝僂著腰身去了。   蒙驁將桓礫送到廊下回來關上厚重木門,便與王齕又是一陣計議。四更時分王齕起身告辭,到廊下飛身上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去了。馬蹄聲漸去漸遠,咸陽箭樓的刁斗聲在夏夜的風中隱隱傳來,恍惚無垠山塬連綿軍營如在眼前,蒙驁心緒難平,不覺便向後園的胡楊林信步轉悠過來。入得軍旅四十餘年,大戰小戰百餘次,蒙驁從來沒有過今日這般茫然。   嬴柱做太子時便與他敦厚交好,幾乎是無話不可說無事不可托。二十多年前,嬴柱將孤獨羞澀的少子嬴異人送到了他家讀書;三年前,嬴柱又將立嫡無望的庶公子嬴傒親自送到了他的帳下從軍。但凡疑難危局,嬴柱都是第一個說給他聽,不管他有沒有上佳謀劃。為免無端物議,兩人過從並不甚密,然則緊要關頭那份篤厚的信託卻是不言自明的。在蒙驁看來,嬴柱並非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個強勢靠山;然則,嬴柱在大處卻從來不懵懂,對人對事既謹慎又坦誠,心有主見而無逼人鋒芒,思慮周密而不失曠達;惟其如此,嬴柱做了數十年老太子,無功無過無敵無友,平淡得朝臣們竟往往忘記了還有這個老太子,尋常見禮竟是呼安國君者居多,鮮有對即將成為國君的成年太子的那種敬畏。不管是隨時可能崩塌的病體所致,還是平庸寡淡的稟性所致,嬴柱總歸是少了一種強勢君主必然具有的威懾品格。然則,嬴柱畢竟在一個不世出的強勢君王的五十六年的眩目光環下平安走了過來,你能說他是真正的平庸無能么?從心底說,蒙驁喜歡這樣的嬴柱,甚至不乏讚賞。根本處,便在於蒙驁覺得嬴柱與自己稟性有幾分暗合,政道命運與自己的軍旅命運更有幾分相象!蒙驁也不止一次地覺察到,這個老太子同樣讚賞自己,直是惺惺相惜。蒙驁始終相信,只要嬴柱能撐持到做秦王的那一天,他便能放開手腳與山東六國開打,為武安君之後的秦軍重新爭回戰無不勝的榮耀與尊嚴!   人算不如天算,即位不到一年的嬴柱竟不可思議地去了,突兀得令人不敢相信。去則去矣,顧命之臣又偏偏是他最為陌生隔澀的新貴呂不韋。要說將在外不及召回受臨終顧命,也是情有可原。然則,嬴柱給他這個最是堪托的通家「老友」竟連隻言片語的叮囑也沒有留下,卻使蒙驁老大不解,茫然之外竟不期然生出些許寒心——人但為君自無情,果真如此,世道何堪!   再說新君嬴異人,蒙驁雖略有所知,也都是那些已經變得很模糊的早年瑣事了。如今的嬴異人已經年近不惑,從邯鄲歸來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在朝會上見過一次,蒙驁幾乎連他的相貌都說不清楚了,談何知底?此人一夜之間成了新君,舉措卻總是透著一股難以揣摩的詭秘,實在教人不知所云。揣情度理,但凡邦國危難朝局不明,國君第一個要「結交」的便是重兵大將,自古皆然。可這新君嬴異人非但不見他這個上將軍,且連任將之權都交到了那個處處透著三分妖媚的太后手中,當真教人不可思議!若說未受挾制而甘願如此,蒙驁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然則若受挾制,又如何傳得出密詔?可若未受脅迫,又何須要蒙武密行還都?莫非新君在防範某種勢力?防範誰?呂不韋還是華陽後?抑或還有別個?甚至包括他這個老軍頭?不,不會,新君絕不是防範他!若得防他,豈會召蒙武密行還都?如此說來,新君防範者不是呂不韋便是華陽後?雖說呂不韋於新君恩同再造又是顧命之臣,然則,往往正是此等人方使君王不安,當年商君之於新君秦惠王不正是如此?至於那個三分妖媚的華陽後,原本便該戒備提防。然則仔細參酌,似乎又都不可能。那麼是提防綱成君蔡澤?也不會……自問自答,自設自駁,老懞驁終歸是雲山霧罩莫衷一是。素稱縝密的蒙驁第一次感到了智窮力竭洞察乏力政道之才實在平庸,章台之夜有三個關鍵人物,自己竟是個個沒底處處疑雲,想信信不過,想疑疑不定,卻何以提大軍做中流砥柱?……   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夏日的朝霞匆匆掛上了樹梢,幽暗沉鬱的胡楊林頓時亮堂燥熱起來。驀然之間一陣童聲在林間盪開:「菲菲林下,酣夢忽忽,何人於斯,原是大父!」   「大膽小子!」朦朧之中蒙驁嘴角連番抽搐,尚未睜眼便是一聲大喝。   一個氣喘吁吁滿頭汗水的總角小兒正頑皮地揪弄著蒙驁灰白的連鬢大鬍鬚,陡聞大喝,小兒一骨碌翻倒卻又立即爬開跳起拔出了插在旁邊的短劍,一串連滾帶爬既狼狽又利落煞是滑稽,坐起來的蒙驁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將蒙恬是也!不是小子!」總角小兒挺著短劍奶聲赳赳。   「呵呵,大醬倒是不差。忽而練箏,忽而練劍,甚個大將?」   「晨劍晚箏,大將正形!不是大醬!」   「好好好,是大將不是大醬。小子能找爺爺,記一功!」   「大父夜不歸營,該當軍法!」   「甚等軍法?末將領受!」老懞驁當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罰修鹿砦三丈!」   「錯也!」蒙驁板著臉大搖白頭,「是拘禁三日不得與操。狗記性!」   「舊制不合軍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處不合軍道?說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總角小兒赳赳拱手奶聲尖亮,「丁壯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軍糧,算甚懲罰!罰修鹿砦,既利戰事又明軍法,還不誤軍糧功效,此乃軍制正道!」   「噫嗨——」蒙驁長長地驚嘆了一聲拍打著赳赳小兒顯然凸出的大額頭,「小子頭大溝道多,倒是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說,既不合軍道,武安君做甚要立這等軍法?」   「想不來。」小兒沮喪地搖搖頭陡然紅臉,「容我揣摩幾日,自有說法!」   「好好好,小大將儘管揣摩,老大將卻要咥飯了,走!」   「不能咥!」小兒一步蹦前張開兩臂擋住又神秘兮兮地搖搖手,「大父附耳來。」蒙驁板著臉彎腰湊下,小兒便摟住他脖頸低聲說有人守在廳堂,大父不能去!蒙驁皺著眉頭笑道,那教老大將餓肚皮么?小兒連連搖頭,那人車中有一大箱酒,定然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遊盪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驁當真皺起了眉頭,那人甚模樣?知道是誰么?小兒大眼珠忽悠一轉,該是呂不韋,沒錯!蒙驁大是驚奇,你小子如何知道呂不韋?小兒得意地笑了,父親書房有張畫像,寫著呂不韋名字,與此人一模一樣!蒙驁又是驚奇,噫!你父甚時有得呂不韋畫像?小兒忽悠著眼珠咕噥,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對!三年前!蒙驁不禁哈哈大笑,吹牛號也!三年前你小子幾歲?小兒陡然紅臉赳赳,三歲!我記得清楚!說不準甘願受罰!蒙驁連連點頭,好好好大將無錯,走,去看個準頭。大父該大睡一覺再會客不遲!小兒很不以為然地嚷嚷著。知道甚!蒙驁拉起小兒便走,老大將一日只要有個盹兒,便打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算甚?走!   等候在正廳的果然是呂不韋。   呂不韋也是一夜未眠。華陽後的明壓暗示使他隱隱不安,從寢宮出來立即找到桓礫,說要即刻面見新君。桓礫沉吟片刻便找來了老給事中,老給事中又找來了總管老內侍,老內侍雖然一直皺著一雙白眉不說話,最終還是將呂不韋從密道曲曲折折領進了重重殿閣中一處最是隱秘的書房。新君嬴異人正在燈下翻檢一隻大銅箱中的竹簡卷宗,對夤夜前來的呂不韋似乎很覺驚訝又很是木然,愣怔迷朦得好似夢中一般。呂不韋見禮之後直截了當地稟報了華陽後與他的全部對話,申明目下朝局之要害首先在於新君與華陽後如何相處,該當未雨綢繆有個明確謀劃。呂不韋話未落點,嬴異人便焦躁得來回彷徨,直說太后要殺他!他已經幾次看見了黑衣劍士的影子在王城飛來飛去!他先要藏匿起來躲過此劫,否則萬事皆休!   「太后是否起動了黑冰台?」呂不韋思忖一問。   「對對對!正是黑冰台!先生如何知道!」嬴異人驚恐萬狀。   「敢問君上:第一次知道黑冰台,可是在邯鄲之時?」   「是……是在邯鄲!」嬴異人眼珠飛轉,終於點了點頭。   「敢請君上出舌一望。」   嬴異人稍一猶豫,還是走到了呂不韋案前的侍女銅燈下席地而坐伸出了舌頭。呂不韋打量一眼又淡淡一問:「君上夢中兇險追殺可多?」「對對對!」嬴異人連連點頭不勝驚恐,「萬千繩索捆縛!野狼虎豹吞噬!刀劍逼喉、烈火灼身、暗夜深潭、叢林蟒蛇,森森白骨,甚都有!邯鄲歸來猶多噩夢,白日卧榻也是不得安生……」大喘著粗氣竟說不下去了。   「君上已患心疾。此疾不祛,君上危矣!」   「甚甚甚?心疾?未嘗聞也!」嬴異人陡然一笑,尖澀得如同夜半梟鳴。   呂不韋悠心中一抖,臉上卻是悠然一笑:「君上且安坐片刻,閉目從容調息,想想春夜茅亭你我與毛公飲酒趣談,信陵君府邸的兵法論戰,邯鄲郊野的胡楊林,還有那長夜不息的秦箏……豈非其樂融融,嘆我人生苦短矣!」   緩慢散淡而又閑適的語調竟如朦朧春風掠過,嬴異人竟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臉上也漸漸有了平和的笑意。良久,嬴異人驀然睜開眼睛瞅著銅人燈驚訝道:「噫!我似朦朧睡去,何以沒有做夢?怪哉!」   「其心入齋,怪亦不怪也。」呂不韋輕鬆地笑了。   「先生通曉方士法術!」嬴異人神色驚訝地陡然站起。   「便是方士之術,又何須一驚一乍?」呂不韋微微一笑輕叩書案,「君上且靜神安坐,只想那胡楊林春夜秦箏,臣之說叨,權且當做清風掠過原野耳。」見嬴異人果然閉上了雙目,呂不韋的緩緩侃侃便如悠悠春水散漫流淌,「臣雜學尚可,亦算通得醫道。心疾者,古來有之,鮮為人知也。然既為疾,自能醫之,無須驚恐也。醫諺云:舌為心之苗,心開竅於舌。君上舌暈混沌,若瘡若糜,足見心亂神迷也。何謂心亂神迷?心主兩功,一運血脈,一藏神志。此所謂『心藏脈,脈舍神』。心亂,則神不守舍。神不守舍,則心術不正矣。何謂心術?《管子·七法》有說,『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凡此六者具備,則能使心無為而治百竅,故謂心術。心術正,人便能以常情揣度事理,不致偏執,不致昏亂。反之則神出心舍,恍惚失察,疑竇叢生,驚懼無度也。此等心疾誠不足畏,惟入心齋而已。」   「何謂心齋?」嬴異人閉目發問,竟是囈語一般。   「心齋者,虛明之心境也。」呂不韋舒緩如吟誦,「莊子作《人間世》有說:惟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何謂虛?明也,空也,氣也,一志之心境也。虛而待物,心齋成矣。心齋成則有容納萬物之心,對人對事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之以氣,則無感其名,無受物累,是謂形坐而神馳,萬物化於我心也……」   驀然,嬴異人有了時斷時續的呼嚕聲……呂不韋疲憊地笑了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提起書案上的木翎筆拉過一張羊皮紙上便寫了起來。寫罷招手喚過悄悄守在大屏旁邊的老內侍低聲叮囑幾句,便徑自去了。   雄雞長鳴的黎明時分,呂不韋的緇車轔轔出了王城,便直接到了城內那座四進庭院的官邸。原來,陳渲與西門老總事見呂不韋前日深夜被急召章台,心知定有變局,立即便派莫胡帶著幾個僕役侍女進了城內府邸收拾,又派一個精幹武執事專門跟蹤呂不韋車馬行止,叮囑務必在「歇朝」時刻將呂不韋接回府邸打尖歇息。誰知一日一夜之間呂不韋竟是毫無消息,已經趕到城內府邸守侯日夜的西門老總事坐立不安,索性便守在門廳死等,若天亮依然沒有主人消息,便要親自出馬探聽了。正在此時,呂不韋緇車在朦朧曙色中轔轔回府,西門老總事匆匆迎過來,一聲先生未叫出口,便軟在了門廳之下。   呂不韋連忙下車吩咐兩個年輕僕人老總事去歇息,又回身對聞訊趕來的莫胡一班人叮囑日後要一如往常不許這般鋪排等候,國有法度,朝有規矩,我能泥牛入海了?莫胡連忙與幾個僕役侍女熄滅燈火關閉大門,而後吩咐僕役侍女各去安歇,才領著呂不韋進了後院水池邊的一座小庭院。呂不韋記得這座府邸的寢室是在第三進與書房相連,這座小庭院似乎是一處客寓,便問如何要到這裡來?莫胡說這是西門老總事謀劃,她也不曉得原由。呂不韋便不再多問,進得前廳剛靠上坐榻便軟過去扯起了鼾聲。   朦朧之中呂不韋覺得有異,費力睜眼,卻是莫胡捧著他的雙腳在熱水中輕輕揉搓,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道,不能耽擱,卯時還有要事,浴房有涼水么?莫胡嘆息一聲說有,你去沖涼我去備膳,放開呂不韋雙腳便起身飄了出去。呂不韋進了浴房一摁機關,板壁高處兩桶涼水便湧泉般連續澆下,渾身便是一陣沁脾清涼,及至穿好衣裳,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回到前廳,長案上一鼎一盤一爵已經擺置停當,莫胡正跪坐案前開啟酒罈。呂不韋眼前一亮搖手道,莫胡且慢!可是那幾桶蘭陵酒?莫胡回頭一笑,是也,夫人吩咐搬過來的,說先生最喜好了。呂不韋點頭笑道,沒錯沒錯,只不過此酒有用,快都搬到車上去。莫胡說聲好,便推著那輛小酒車出廳去了,須臾回來見呂不韋正在廳中四處打量,不禁笑道,先生不用飯轉悠甚來?呂不韋道陡然一個響亮的飽嗝高聲道,已經用過,官衣擱在何處了?莫胡走過食案一看,鼎盤已空,湯汁狼籍一片,不禁大是驚訝。在她的記憶中,主人歷來都是從容不迫的,縱然一個人用飯也是整潔如儀,如何今日這般狼吞虎咽?心念一閃便道,先生稍待,我去拿官衣。飄了出去倏忽回來,一套摺疊整齊的簇新官衣便捧在了手上。呂不韋眉頭一皺道,新官衣硬邦邦太過板正,還是方才那套好。莫胡驚訝笑道,方才那身汗津津濕透不知幾番了,坐處揉得沒了形,我已交漿洗坊了。呂不韋卻依然皺著眉頭,再沒軟舊衣裳了?莫胡便噘著小嘴嘟噥道,新官不到一年,哪裡來得舊官衣?此等衣裳又不許自製,人有甚辦法?要說也是,尚坊製得官衣總漿洗得硬邦邦,哪有自家絲麻衣裳隨身了?   「對也!便拿一身自家常衣!」呂不韋陡然拊掌笑了。   「先生,莫胡無心之語……」   「岔了岔了。」呂不韋見莫胡委屈得淚水盈眶,便連連搖頭,過來輕輕攬住她肩頭湊在耳邊輕聲說得一陣。莫胡嬌媚地一笑便一溜碎步飄了去,片刻捧來一身輕軟的細麻布衣裳,利落地侍奉呂不韋換下浴房大衫,再用一支長大的玉簪穿好呂不韋梳理整齊的髮髻,一個大袖無冠的布衣士子便一團春風地活現在了眼前。   「昔日先生又回來也。」莫胡不禁喃喃感慨。   「好!我去了。」呂不韋拍拍莫胡肩頭匆匆便走,又驀然回身叮囑,「你回報夫人,說這幾日不能回庄,索性她也過來算了。」說罷便大步出了庭院。   清晨的咸陽城是忙碌的,店鋪開張官署啟門長街大道處處都在洒掃庭除到處都是行人匆匆。諺云:農忙百業忙。目下正當夏熟大收時節,搶收搶種搶碾打搶儲藏搶完糧,整個秦川都是火暴暴地忙碌著。當此之時,無論國事朝局發生了多麼突兀的隱秘的值得人們關注的變化,國人都不得不在緊張繁劇的勞作中淡漠置之。畢竟,實實在在的日子是要永遠地轆轆轉動下去的,任何陡然泛起的波瀾都無法改變這亘古生計的河道。   呂不韋的垂簾緇車避開了熙熙攘攘的長街大道,只在僻靜的小街巷穿行,原本可徑直到達的短短路程竟曲曲折折繞了近半個時辰。在國人匆匆的農忙時刻,呂不韋實在不堪華車招搖過市所召來的異樣目光。曾經是三十餘年的老商旅,呂不韋很是清楚整個五月對農人對工商對國人乃至對整個邦國意味著什麼。去歲夏熟秦川遭老霖雨大災,今歲夏熟便顯得尤為不同尋常!作為顧命假相,他此時本該巡視鄉野督導農忙減賦免稅。可是,他卻實在是須臾不能離開咸陽,只能在王城與大臣府邸間走馬燈般周旋。目下要去造訪的上將軍蒙驁,便是急需與之周旋的一個人物。   蒙驁對呂不韋的清晨上門確實感到意外。   小孫子蒙恬說是呂不韋,蒙驁根本不信。一個五七歲的小孩童說廳堂有個他兩歲時見過的客人,縱是分外認真,誰個又能放在心上?依蒙驁所想,來者必是蔡澤無疑。無論如何,這個老封君目下爵位最高又兼領相職,是動蕩朝局中的強勢大臣之一。若從常態權力看去,丞相與上將軍從來都是最重要的兩根支柱,與國君一起構成了一個支撐國家的權力框架,在邦國危難之時,這個框架的穩定更顯得赫赫然無可替代。然則,此次朝局倉促生變,一相一將竟都沒能臨終顧命,而恰恰讓一個爵位中等又無甚事權的太子傅成了顧命大臣,在秦國竟成了史無前例的「怪局」!儘管局勢怪誕,然朝野矚目者依舊是軍政兩大臣。蒙驁相信,只要這農忙五月一過,朝野議論必然蜂起,力促將相合力穩定朝局。在老秦人眼裡,這個相不會是呂不韋這個「假相」,而是蔡澤這個老相。狡黠的蔡澤不會想不到此,能想到此便不會不與他通氣。從心底說,蒙驁對蔡澤很不服膺。這個計然派名士除了農事溝洫一班經濟事務,其餘才能實在平平,機敏有餘氣度不足總是敞著嗓子呷呷議論,無論是昭襄王暮政還是嬴柱即位的新政,蔡澤都沒有展示出總攬全局的開府領國氣象。蒙驁也知道,蔡澤對兩代秦王總派他處置無關痛癢的風光大典很是牢騷。但蒙驁更清楚,你這個綱成君也就如此擺置最適合,真要你擔綱大局,只憑你那見人便呷呷亂嚷卻總是切不準要害,你便做不得開府丞相!就實說,你也做過一年,有了甚名堂?說昭襄王雄主守勢壓了你才,純然胡話!秦孝公不強么?秦惠王不強么?那商君張儀為何便有聲有色權傾朝野?沒大才便沒大才,偏偏地要嚷嚷時勢耽擱了你,哼哼,便憑此點老夫也看你不入眼也!那個呂不韋雖是商人底子,然處事之沉穩言語之精當,緊要處之果決嚴厲,當真還比你這個老相強得幾分……然則無論如何,時也勢也,這個呂不韋不知根底,目下能齊心協力者還只有指靠這個蔡澤,否則國事千頭萬緒,沒個眾望所歸的丞相如何理得順了?這個蔡澤也當真懵懂,老夫倉促還都無法脫身,你究有何等要務纏身,一日一夜竟都不來找找老夫,今日才想得起來也,哼哼,好你個記性……   「上將軍,我已等候多時也。」呂不韋笑吟吟迎了出來。   「……」驟然之間蒙驁心下一片空白,使勁兒揉了揉老眼才回過神來笑著一拱手,「啊,太子傅到了,老夫眼拙,見諒見諒。」呂不韋打量一眼笑道:「老將軍這是夜宿林下了?」蒙驁不禁驚訝:「噫!你卻知道?」呂不韋道:「商旅三十年,我也是山林野宿常客。老將軍甲胄上落葉片片,臉膛一片乾澀,便不是晨功了。」「不差不差。」蒙驁呵呵笑了,「老夫夜來只說胡楊林轉悠一番,不想竟朦朧了過去,畢竟老也!」呂不韋不禁便是喟然一嘆:「老將軍如此操勞,不韋慚愧也!」蒙驁目光一閃卻突然哈哈大笑:「風馬牛不相及也!八稈子打不著,你太子傅慚愧個甚來!來來來,入座說話!」   呂不韋方得入座,蒙驁卻突然揉揉眼不無揶揄地驚訝道:「噫!太子傅一身布衣,不做官了?」呂不韋卻是坦然一笑:「官衣漿洗得梆硬,天熱不吸汗。左右老將軍是前輩,不韋便賣小自在一回,老將軍只管笑罵便了。」蒙驁啪地一拍掌:「前輩不敢當,話卻說得是!老夫最不喜那新官衣,又輕又硬又不貼身,上身活似一桶水,還不如這一身沉甸甸鐵甲,不穿好不穿好!」呂不韋一拱手笑道:「人說軍旅多實話,果不其然也!」蒙驁邊脫甲胄邊道:「人只本色便好,關軍旅甚事?」   「小公子進來。」呂不韋突然笑對門外一招手,「偷覷個甚?進來也。」   門外不斷伸頭的紅衣小兒大步赳赳進來,陡然站定一拱手:「我乃蒙恬是也!我大父十八個時辰沒有用飯,該當如何?」掛好衣甲的蒙驁回身一揮麻布大袖板著臉道:「小子又來鼓搗!去去去,罰練二百大字,午後交出!」呂不韋卻是連連搖手:「且慢且慢,我倒以為小公子說得有理。老將軍晝夜無吃無睡豈能熬得,該當先用飯再歇息,不韋改日再來拜訪。」蒙驁哈哈大笑:「此兒老夫長孫也!小子說叨多,聽他擺布可要忙活死人。」轉頭厲聲吩咐,「小子去傳軍令:給老爺爺上飯上酒!」小蒙恬對呂不韋赳赳一拱手道:「先生通達,蒙恬得罪!」便提著短劍昂昂去了。   「此兒不可限量也!」呂不韋喟然一嘆。   「足下通得相術?」蒙驁淡淡一笑。   「何須通曉相術?」呂不韋輕輕叩著書案,「諺雲三歲看老。此兒發矇之期便有勃勃雄心,根兼文武,天賦神異,來日定是一代英傑!」   「那是你說也!」蒙驁卻是輕輕嘆息了一聲,「此子太過聰明,時常教人無言以對。惟其如此,老夫每見此兒,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人,心下也總是一揪一揪……」   「若不韋沒有猜錯,老將軍心頭之人是趙括。」   「正是也!」蒙驁啪地拍案,「趙括五歲稱神童,十二歲與趙國諸將論書談兵,難倒其父馬服君趙奢!可後來如何?葬送了趙國六十萬大軍啊!老夫當年親臨長平戰場,那趙括實在是可惜,英風烈烈天賦過人,卻死得教人心疼……」   「老將軍多慮了。」呂不韋悠然一笑,「我對趙國尚算熟悉,蒙恬之於趙括,至少兩處不同:其一,稟性根基不同。趙括飛揚活脫,少時輒有大言,輕慢天下名將,與人論兵論戰,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縱有所短也不知服輸,過後亦從無內省之心。小蒙恬不同,極有主張卻認事理。以方才而論,本心分明是擔心大父辛勞,想要客官告辭;然老將軍執意留客,小蒙恬便向我致歉謝罪。五七歲能知事理,分辨得何為通達何為執拗何為自失,且知過而能改,此等心氣稟性,趙括幾曾有過?其二,門第之教不同。馬服君趙奢一戰傷殘,教子缺乏心力更兼盛年病逝,致使趙括少年失教,弱冠之年承襲高爵,一發張揚無可頓挫,心底便沒了沉實根基。小蒙恬則既有大父之慈教,又有父親之嚴教,及至加冠,亦絕然不會失教而流於無形。有此兩不同,老將軍大可放心。」   「先生此說,大是新鮮也!」蒙驁朗朗一笑,「然揣摩之下,還當真有幾分道理!」   正在此時,家老領著四名女僕提著飯籃抬著食盒逶迤進門。家老笑說不知大賓到府,未及備下客宴,便依著上將軍平日吃法上了,先生包涵。說話間四名女僕已經將食案擺好,呂不韋面前是兩盆兩碗一盤:一大盆熱騰騰肥羊拆骨肉,一大盆綠瑩瑩鮮湯,一大碗白光光小蒜蔥段,一小碗灰乎乎秦椒鹽面兒,一大盤外焦內白的切片厚餅。再看蒙驁面前大案,呂不韋不禁乍舌!一張碩大的食案,整整半隻醬紅油亮的烤肥羊雄踞一方大銅盤,兩側各是大盆大碗的綠湯厚餅小蒜大蔥摞起,堆得滿蕩蕩小山也似!   「上將軍如此食量,直追老廉頗矣!」   「老夫常量而已!」見呂不韋驚訝神色,蒙驁不禁哈哈大笑,「秦將有三猛,王齕、王陵、桓齕,每咥必是一隻五六十斤整肥羊!老夫才半隻,實在算不得甚!」   「一隻羊!五六十斤……」呂不韋第一次目瞪口呆了。   「也不希奇!」蒙驁笑道,「你只想想,戰場之上不是馳驅搏殺,便是兼程疾進,片刻歇息也只能啃塊干肉乾餅罷了,但能紮營造飯,誰個不是飢腸轆轆腹如空谷,能咥半隻羊者比比皆是,不稀奇不稀奇!先生知道不知道?武安君當年定下的招兵法度第一條,便是看咥飯多少!後生一頓咥不下五斤干肉兩斤干餅,便不能入軍!長平大戰時武安君白起已經年逾五旬,每咥還是大半隻羊!至於老廉頗,與老夫相差無幾,軍中常量而已!」   「大秦猛士,真虎狼也!」呂不韋脫口而出,卻忽然覺得不妥,心念一閃正不知要不要圓場,卻見蒙驁拍案大笑:「秦有虎狼之師,天下之大幸也!這是誰說的?張儀!同是老秦人,孝公商君之前如何便是一盤散沙私鬥成風?孝公商君之後何以立地成了虎狼?變法之威也!六國欲抗秦,惟師秦而抗秦!不欲師秦變法,卻求滅秦之國,緣木求魚也!惟其如此,秦有虎狼之師,天下之大幸也!……呵呵,惜乎老夫笨拙,只能說個大意也!」   「天下第一利口,張儀無愧也!」呂不韋不勝感慨,「縱橫無私,大道無術,將變法強國之道明明白白倡給敵手,公然『資敵』,偏偏卻成天下第一王霸之法,神乎其智也!」   蒙驁一邊點頭一邊道:「來來來,不說虎狼了,開咥!」捋起衣袖正要上手撕扯烤胡羊,卻恍然笑道,「老夫糊塗也,還得給先生說說這幾樣粗食來歷……」   「大父但咥,我對先生說!」小蒙恬突然連跑帶走躥進來,對呂不韋一拱手又做個鬼臉低聲笑道,「大父這老三吃說法,我早背熟了。」又突然昂昂高聲,「先生請看,這是胡羊烤,匈奴戰俘傳來。這小碗是秦椒攪得鹽面兒,手抓肉塊蘸這咸辣物事吞下,最是上口!此物頂飢耐戰,如今是秦軍大將主食!這是大秦鍋盔,長平大戰秦軍創下的硬面大烙餅,一拃厚,大磚頭也似!堅實耐嚼又頂飢,好揣好帶不易壞,如今是秦軍常食,大父每頓必咥!這是苜蓿燉羊湯,苜蓿說是蘇秦之父從西域帶迴流傳開來的馬草,開春頭茬,麥熟時二茬,最是肥嫩鮮香,入得任何肉湯,老苜蓿喂馬最好!大父引進軍中,人吃馬也吃,目下是軍營主湯!蒙恬稟報完畢,先生開咥,告辭!」紅影躥動一陣風般去了。   「生子若蒙恬,夫復何憾也!」呂不韋不禁拍案一嘆。正在大嚼大吞的蒙驁揮著一隻羊腿也不看呂不韋只兀自咕噥道:「這小子,甚事都是聽一遍便是自己經過一般,老夫無意絮叨些許瑣事,嗨!他偏偏都裝了進去,還能再說出來。老夫素來不喜歡太靈光之人,嗨!偏偏有了如此這般一個孫子,沒辦法沒辦法……」獎掖中又實實在在地透著幾分隱憂與無可奈何。   「天生其才,自有遇合,老將軍何須杞人憂天也。」   「也是!莫斯文,上手咥,筷子不給勁!」   「好!上手!」呂不韋平生第一次捋起衣袖伸手抓起大塊羊肉猛一蘸秦椒鹽面兒便吞咬起來,一時滿嘴流油手臉一片粘滑,心下卻大是快意!   蒙驁素聞呂不韋衣食整肅講究,府中頗多講究,如今卻欣然與他一般本色吃相,頓時便對這個商人名士生出好感,不覺揮著一隻羊腿呵呵笑著連聲喊好。   「噫!老將軍咥肉不飲酒么?」呂不韋恍然抬頭。   「酒?」蒙驁舉著羊腿一愣隨即恍然大笑,「糊塗糊塗!老夫是軍中不飲酒,心思竟沒轉得過來!來人,上酒!」   「老將軍喜好甚酒?」   「臨淄酒。」   「正好!不韋帶來四桶百年蘭陵酒!」   「楚酒沒勁道!老夫素來只飲趙酒秦酒臨淄酒,左右只要糧食酒!」   「老將軍有所不知也。」呂不韋也晃悠著一塊拆骨肉笑道,「這蘭陵恰在齊楚交界,沂水桐水正從齊國來,與齊酒無異也。蘭陵酒坊便在蒼山東麓沂水之陽桐水之陰,加之蒼山多清泉,輒取沂水桐水蒼山水三水以百果釀之,酒汁透亮而呈琥珀色,其味醇厚悠長,百年窖藏者更稱稀世珍品也!當世大家荀子其所以應春申君之請,屈就蘭陵縣令,所圖者便是這蘭陵酒也!」   「當年孟嘗君喜好此酒么?」   「正是!戰國四大公子以春申君最好此酒,蘇秦亦然!」   「只怕還得再加先生一個!」   「老將軍聖明也!」呂不韋哈哈大笑。   「好!先生推崇此酒,老夫今日破例!來人,搬酒!」   片刻之間,一口勒著兩條銅帶的精緻大木箱抬到了廳中,兩個女僕左右端詳卻是無處開啟。呂不韋笑道我來我來,這百年蘭陵是專釀專藏專送,酒箱有專制鑰匙。蒙驁丟下光溜溜的羊腿骨不無揶揄地笑道,光看這口紅木大箱便值得一兩金,好張致!呂不韋不禁莞爾,老將軍對貨殖一道卻如呂不韋之對軍旅,這一箱四桶,要約期十年才能到手,猜猜價值幾何?蒙驁兩手一拍,百金天價!如何?呂不韋大搖其頭張開一手,五百金!若是今日,只怕我也買它不起了。天也天也!蒙驁不禁連連驚嘆,只怕老夫要喝金水了也!   呂不韋一時大笑,打開嵌在箱體的暗鎖便逐一取出了四隻酒桶。蒙驁便過來嘖嘖轉悠著打量,只見這四隻酒桶一式的本色紅木,三道銅帶箍身,桶底桶蓋全是銅板鑲嵌,桶蓋刻一副似山似水山水纏繞的徽記,桶身刻著三行小字,分別是采果師釀造師儲藏師的名字。蒙驁不禁喟然一嘆,向笑買櫝還珠者愚不可及,今日始知可能也!呂不韋笑道,人云世有精工,惟楚為勝。如今吳越兩地也歸了楚國,這句商諺倒是不虛了。   「好!併案!開酒!」蒙驁大手一揮,幾名女僕便在兩張滿蕩蕩的食案間又擺了兩張只有酒具的酒案,四案相連,飲者居中相挨利於對飲暢談,謂之「併案」。酒案並好,一名小女僕便要打酒,蒙驁卻道莫忙莫忙,這勞什子金貴,是否還有講究,聽先生吩咐了。   「今日不講究!」呂不韋爽朗笑道,「原是還有荊山玉爵兩尊、長柄鑲珠酒勺一支,今日全免,只用這大碗木勺,否則如何與猛士咥法匹配!」   「好!便是這般。先生入座,打酒!」   桶蓋叮噹開啟,一股濃郁醇厚而又不失凜冽的奇特酒香頓時瀰漫整個大廳!蒙驁情不自禁地深深一個吐納兀自閉目喃喃愜意之極。驀然睜眼,卻見呂不韋也是默默閉目吐納,打酒侍女卻是滿臉紅潮氣息急促,長柄木勺正要伸出便嚶嚀一聲軟軟倒地。當真好酒也!蒙驁不禁拍案,家老快來,換人打酒!   白髮蒼蒼的家老聞聲趕來,卻在廳門「噫!」的一聲驚嘆止步。蒙驁聞聲出門,卻見小蒙恬蜷卧在門廳大柱下滿臉通紅暈呼呼睡了過去,不禁大樂,好小子!偷覷卻成醉鬼,該當!及至呂不韋醒神出來,小蒙恬已經被一名使女抱走,蒙驁卻依舊在廊下兀自呵呵長笑。呂不韋笑道,沒料到這百年蘭陵如此厚力,竟能聞醉侍女小公子也!蒙驁一拍掌,老夫何嘗不是頭一遭聞酒則喜!走!開飲!   酒入陶碗,盪開一汪琥珀色澄澈透亮,長柄酒勺上點點滴滴細絲飄搖,旁邊家老直是嘖嘖驚嘆:「世間何有此酒?分明蜂蜜也!」蒙驁大笑道:「好!便做蜂蜜飲它一回!」慨然舉起陶碗,「老夫初嘗此酒,權且做個東道,干!」呂不韋舉碗笑道:「我好蘭陵,卻也是頭一遭飲這老百年,便藉此酒為老將軍添幾分軍威!干!」兩隻陶碗當的一碰,兩人便咕咚咚一氣飲干,及至哈出一口長氣,兩人臉色竟同時一片殷紅!   蒙驁不禁拍案讚歎:「醇和厚力,貫頂沁脾,絕世美酒也!」呂不韋笑道:「委實好酒!只我這腹中火熱,須得邊咥邊來!」說罷連忙轉身在自己的食案上抓起一大塊拆骨肉便吞了下去,「來,再干!」蒙驁哈哈大笑:「好好好!許你邊咥邊來。此等美酒,不勝酒力者少飲也罷!」呂不韋笑不可遏連連搖頭:「東道主勸客少飲,未嘗聞也!不行不行再干!」一碗飲下,呂不韋又連忙抓肉,額頭已經泛起了豆大汗珠。蒙驁也兀自驚訝道:「噫!兩碗酒便渾身發熱?來,脫了大衫再干!」說罷扯下麻布長袍,抓開束髮玉簪,一身粗布短衣一頭灰白散發一臉殷殷紅光,活脫脫一個威猛豪俠。呂不韋大是心癢,二話不說也扯去大袍散了長發,頓時英風飛揚,竟與平日的醇和持重判若兩人。   再連干三碗,兩人便都是滿面紅光大汗淋漓一臉一身熱氣蒸騰。蒙驁連連驚嘆,人如蒸餅竟是不醉!奇哉快哉!鳥!精身子干!便一把扯去粗布短衣赤膊打坐當廳。呂不韋身子輕快得要飄將起來,一股大力在體內升騰不息,直覺自己無堅不摧,便也一把扯去貼身短絲衣與蒙驁赤膊相對。驀然赤膊對面,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同時縱聲大笑——蒙驁是油汪汪汗漬漬疤痕累累,粗壯結實的身軀便如嵯峨古岩凜凜銅柱!呂不韋卻是紅光光白生生水淋淋,胸口惟一的錢大傷疤反倒襯得一身肌肉分外晶瑩,直是一條出水紅魚!   「昨日今日,物是人非也!」一陣大笑,蒙驁眼中驟然溢出了滾燙的淚水。   「赤膊吃酒,老將軍還有過一回?」呂不韋興味盎然。   「生死酒,老夫豈敢忘也!」蒙驁喟然一嘆,「那是長平血戰的生死關頭,我軍與趙軍在上當相持三年未決勝負。趙軍以趙括換廉頗為將,對我軍轉取攻勢,要一戰滅秦主力大軍。武安君秘密趕赴軍前統帥大決,也要一戰摧毀趙國主力大軍。當此之時,兩軍浴血大戰勢不可免。便在部署就緒之後,武安君下了一道異乎尋常的軍令:各營一夜痛飲,將士各留家書,從此不滅趙軍不許飲酒!此令一下,上黨的溝溝峁峁都沸騰了起來!誰都知道,這是大戰前的生死酒,是老秦人的安魂酒……各個營寨都悉數搬出了藏酒,燃起篝火開懷痛飲!夜半時分,人人都打赤膊精身子舉著粗陶碗摟著抱著唱著那支軍歌,代寫家書的軍吏挨個問將士們最後的心事,竟然沒有一個人理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漫山遍野只有笑聲歌聲吼叫聲……刁鬥打到四更,武安君派出的中軍司馬分路奔赴各營收集家書,各營交上來卻都是一面面『秦』字軍旗,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那一夜,老夫生平第一次精身子,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整整兩壇烈酒,吼唱得喉嚨都啞了……」   「不吼不唱不過勁,該當如此。」   「你可知道秦軍的『無衣』歌?」   「知道。」   「來!一起唱他一回!」說罷,蒙驁操起扎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銅短劍拍打著大案便唱了起來,沙啞激越的嗓音直盪開去:「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長歌方落,呂不韋感慨萬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風也!」   「噫!你如何沒唱?」蒙驁甩著汗水氣喘吁吁。   「素聞同唱此歌皆兄弟。我,只怕當不得也!」   「豈有此理!」蒙驁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對,蒙驁當不得你老哥哥么?」   「好!」驀然之間呂不韋大是感奮,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聽兄弟唱他一回!」掄起案上銅柄湯勺敲打著長案便放聲唱了起來,一時蕩氣迴腸,竟是比蒙驁還多了幾分渾厚與悠長……兩句方過,廳外突然秦箏之聲大做,叮咚轟鳴其勢如風掠萬木秋色蕭蕭,竟將這壯士同心的慷慨豪邁烘托得分外悲壯蒼涼。呂不韋精神大振,一口氣唱罷歌聲尚在回蕩便對著蒙驁肅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請當面賜教!」   家老卻匆匆進來做禮:「稟報先生:小公子只說感念先生情懷,故而伴箏,容日後討教。便去了。」呂不韋驚愕萬分:「如何如何?彈箏者是小蒙恬?老哥哥,當真么!」蒙驁卻皺起了一雙雪白的長眉連連搖手:「莫提這小子,天生便是個兵痴加樂痴!三歲操箏,去歲又將秦箏加了兩弦,變成了十弦,叮咚轟鳴聒噪得人坐卧不寧。改便改矣,老夫又不是樂正,也懶得操那閑心去管他。只是這小子但彈秦箏便莫名透出三分悲傷,聽得老夫揪心也!諺雲,樂由心生。小小孩童出悲音,你說這這這……」   「關心則亂,老哥哥又做憂天者矣!」呂不韋哈哈大笑,「回頭我找小公子,給他引見一個秦箏大家,陶陶他性子,保他亦師亦友亦知音!」   「好!老兄弟給勁!來,再干!」   「干便干!來,為那支『無衣』!」   一碗飲干,蒙驁一抹汗水突然頗是神秘地一笑:「老兄弟,若是你做了開府丞相,這秦國的力道該往何處使?」   「老哥哥笑談,然兄弟也不妨直說。」呂不韋邊吞咽著拆骨羊肉邊用汗巾擦著手,「自孝公以來,秦國已歷四代五君,終昭襄王之世強勢已成。然目下秦國正在低谷,對山東取守勢已經十年。其中根由,不在國力,而在朝局。朝局者何?雄主也,強臣也,名將也!三者缺一,朝局無以整肅,國力不能凝聚。孝公有商君車英,惠王有張儀司馬錯,昭襄王有太后魏冄白起!然目下兩代新君朝局如何?將強而相弱,軍整肅而政紊亂。恕老兄弟直言,幸虧天意止兵,若是大軍已經東出,只怕秦國隱患多多也!」   「都對!只是還沒說正題。」   「正題原本明了:一整國政,二振軍威,只往這兩處著力便是正道。一整國政,便是廓清朝局凝聚國力,為大軍造就堅實根基,確保秦軍縱然戰敗幾次,亦可立即恢復元氣。若無此等根基保障,大軍東出便經不起長年折騰!」   「也對,武安君舉兵之道也!其二如何?」   「二振軍威,便是要一舉打掉山東六國十餘年的鎖秦之勢,也給期間背秦的小諸侯一番顏色,重新確立君臨天下之強勢!至於如何打,老哥哥比我明白。」   「好!」蒙驁拊掌大笑,「有此正道,老兄弟便是開府領國丞相也!」   「早了早了,老哥哥慎言!」呂不韋連連擺手。   「老兄弟差矣!」蒙驁拍案喟然一嘆,「國無良相,綱不舉目不張。老哥哥縱然一介武夫,也掂量出了昭襄王給蔡澤的那個封號,綱成君,綱成君哪!可這個蔡澤擔綱了么?張個老鴨嗓到處呷呷,呷呷出個甚名堂?但為國家計,便得有公心!老哥哥也知道綱成君好人一個,可……不說了不說了,來!再干!今日醉了老哥哥背你!」   「干!不定誰揹誰也!」呂不韋呵呵笑得一臉燦爛,剛剛舉起陶碗便軟軟伏案鼾聲大做。   蒙驁看得哈哈大笑,呀呀呀!可惜一碗百年蘭陵酒也!連忙湊過來接流下大案的酒汁,接得些許酒碗方舉到嘴邊,便兀自喃喃兩聲倒在了呂不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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