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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三節 蒙面來客與神秘預言

所屬書籍: 大秦帝國
  太子嬴駟現下只有一件事,埋頭閱覽秦國的法令典章。   雖說公父明令他與商君共攝國政,但嬴駟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公父讓自己跟著商君熟悉並修習國務。他長期遠離權力中心,對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務都非常陌生,事實上也無從共攝,只能跟商鞅做學生。為了儘快進入,嬴駟主動請求用一個月時間,讀完國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變法以來的國史記載。商鞅完全贊同嬴駟的想法,認為這是把握國務不可或缺的一環,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徹底越好。商鞅制訂了一個進度:每三日從典籍庫給太子府送去一車竹簡,一個月十車,大體可以披閱完全部法令、典章與國史。秦國缺乏文治傳統,往昔素來不注重積累國家資料,國史記載也特別簡略。商鞅執政後大幅度改變了這種狀況,非但對國史進行了全面的重輯整理,而且將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賦稅等政務文本都分為正本、副本兩套建館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調閱不能出館,副本則供各官署與學士隨時查閱。給太子嬴駟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緊張忙碌。出館點驗,派兵押送,回收點驗,逐卷歸位,生怕出了差錯。太子嬴駟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沉浸在書房。   天寒夜長,嬴駟書房的大燎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木炭燒得再乾淨,也總有絲絲縷縷的白煙與炭氣,天天薰烘,嬴駟的臉竟微微發黃,還有些輕微的咳嗽。儘管如此,嬴駟依然天天守在案頭,真有些秦孝公年輕即位時的勤奮氣象。   這天已是二更時分,嬴駟正在全神貫注的翻檢披閱,年輕的內侍進來稟報說,一個楚國商人求見。嬴駟驚訝的抬起頭來:「楚國商人與我何干?不見。」   內侍低聲道:「他說受太子故交之託,前來送一樣東西。」   嬴駟大為疑惑,如果說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結識的村野交誼,可那些人誰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託人找到這裡?思忖有頃,他不動聲色道:「既是故交所託,請在外書房等候,我片刻就來。」內侍走後,嬴駟又沉思一陣,收拾好案頭,輕步走到隔門前打開一個小孔向外端詳。   外書房站著一個身著華貴皮裘者,從一身華麗的黃色看,的確是楚國商人的習慣服飾。但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臉上還垂著一方黑沉沉的面紗,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神秘氣息。   嬴駟拉開門,冷冰冰的盯著這個蒙面者,卻一句話也不說。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國商人辛必功,參見太子。」   嬴駟沉默佇立,依舊一言不發。蒙面人拱手道:「敢問太子,可曾認識一個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駟面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蒙面人又道:「黑茅委託在下給太子帶來一件薄禮。」嬴駟冷冷道:「請先生摘下面紗,再開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實是在下天生醜陋,恐驚嚇了太子。」嬴駟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紗落地——一張紅髮碧眼闊嘴大牙連鬢虯髯的面孔赫然現出!在燈下顯得特別可怖。   嬴駟平淡淡道:「先生如此異相,何自感難堪?」   商人拱手做禮道:「太子膽識過人,在下欽佩之至。」   嬴駟彷彿沒有聽見,淡然道:「黑茅何許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識。」   「黑茅言說,他與一個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書吏,公差在外。」嬴駟毫無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鹵莽。告辭。」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為轉達。」   黃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實在有傷大雅。」   嬴駟點點頭。商人撿起黑紗掛好,恭敬道:「稟報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過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結為好友。從此,來往路過就必有盤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託在下尋覓故交,原無他故。」   嬴駟漫不經心道:「這個黑茅,何以行動不便?」   「稟報太子,黑茅兄從軍次年便從馬上摔下,一腿傷殘,但立功心切,堅執留在炊兵營。十載過去,未斬敵首,未得爵位。老兵還鄉,凄涼不堪。」蒙面商人聲音嘶啞,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凄涼?」嬴駟顯然聽得很認真。   「黑茅兄父親被刑殺,母親自殺,舉村進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討。」   「如何……刑殺?自殺?自救?你詳細道來。」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蒙面商人緩緩道:「在下聽黑茅兄言說,黑林溝大旱三年,遭了年饉。商於縣令用官糧賑災,被商君制止,當場斬首了商於縣令和黑茅兄的父親——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舉村老少進山,任其自生自滅。黑茅兄老娘親悲痛過分,跳崖身死。黑茅兄傷殘無依,無力謀生,又怕被官府當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國邊界的山村乞討,晚上趕回老屋落腳……」   嬴駟面色陰沉得可怕,轉過身去久久沉默。   「稟報太子,這是黑茅兄托我轉交秦庶的禮物。」   嬴駟轉身,赫然一塊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說,這是秦庶的心。他只讓我給秦庶帶一句話:那座墳沒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駟努力平靜自己,淡漠的接過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帶給黑茅兄,請他到楚天客棧找我。」   嬴駟默默點頭。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書房,嬴駟心亂如麻。看著那塊紫黑的枯樹墓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那個美麗的紅色身影從眼前飄過,那悲愴激越的歌聲縈繞在耳旁,那個姑娘深深的愛著自己,為自己義無返顧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結結實實撞開嬴駟心扉的火熱戀情。嬴駟在峽谷里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原來自己也深深的愛著這個美麗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國太子,他一定會將她帶回來,一定會娶她!他離開黑林溝的時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當時不能說啊。沒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絕不但沒有使姑娘知難而退,反而使姑娘為他獻身了。多少年來,嬴駟每想起那個美麗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寢食不安。姑娘留給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黃土,那是他魂牽夢繞的一抔黃土啊。如今,連他親手給姑娘蓋上的這一抔黃土也被剷除了,黑九夫婦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淪為乞丐了,唯一在嬴駟冰涼的少年時代留下的一片純樸友情,就這樣被無情的抹去了……上蒼啊上蒼,你何其不公!   嬴駟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宮中內侍來傳宣他時,他剛剛上榻不到一個時辰。嬴駟本來想大睡一覺,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著綿綿思緒滑下去。可是上榻後怎麼也不能入眠,反倒更為清醒了。驀然,他心海一閃,想到那個猙獰可怖的蒙面商人,覺得此人此事大為蹊蹺。那個商人是先問自己是否認識黑茅的,此一問,便可見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說黑茅委託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淪落為難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麗山妹徇情於荒山絕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曉?商君縱然經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毀墓?果真商君認為有人假冒嬴駟損害公室聲譽而毀墓,能不稟報公父?公父能不詢問自己么?商君執法固然無情,但卻從來沒有逾越法度這個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濫殺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么?秦國新軍之軍法昭彰,軍中傷殘,縱然不斬敵首,亦在退役時賜金安置,如何便能淪為乞丐?   心頭一亮,嬴駟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絕谷醒來時的奇蹟——斷指接上了,傷口包紮了,身上蓋了一件白布衫,手邊還放了一塊熟肉!仔細想來,當時顯然有人發現了自己,從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卻沒有露面。反覆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惟有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駟的,也只有那個荒山絕谷救過自己的那個神秘人物。這個人是誰?難道……猛然,嬴駟一個激靈——那個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國商人!   嬴駟猛然坐了起來,望著映得窗戶一片淡紅的早霞,嘴角漏出一絲冷笑,「來人。請家老前來。」   不消片刻,一個老內侍匆匆走進寢室,嬴駟低聲吩咐了幾句,倒頭便睡,鼾聲大起。   紅日已上半山,宮中內侍來宣。嬴駟雖則只睡了半個時辰,卻是一點兒不顯疲憊之色。到得宮中,公父也是剛剛梳洗完畢,正在前庭緩緩舞劍。嬴駟上前恭敬見禮,「公父康復,兒臣不勝欣喜。」孝公收劍笑道:「駟兒,今日陪我去終南山如何?」   「兒臣遵命。」嬴駟欣然領命。   出得宮門,嬴駟見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輛軺車,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問,翻身上馬走在軺車旁邊,出了咸陽便直奔終南山下。   這是冬日少有的無風天氣,陽光和煦,蒼松長綠,竟有幾分小陽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著一條小河進山,便見蒼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磚綠瓦的院落,在蕭疏的冬野倍顯寧靜曠遠。孝公遙指山谷院落,「駟兒,來過此處么?」嬴駟知道公父問的是「放逐」期間是否來過,搖搖頭,「此處沒有村莊,兒臣尚未來過。」孝公指點道:「你看,這條山水叫田峪川。東南那座山,就是餓死伯夷、叔齊的首陽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留下來的呢。」嬴駟恍然大悟,「兒臣想起來了,莫非是老子的書院?」   孝公微笑點頭,吩咐車馬慢行,沿著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隱沒在松柏林中無從得見了。穿過小河邊一片松林,面前豁然開朗,一座藍田白玉築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個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進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見樸實無華的院落大門。孝公吩咐停車住馬。   車馬方停,嬴駟就看見公父的貼身老僕兼內侍總管黑伯從大門匆匆走出。黑伯來到孝公車前,扶孝公下車,拱手稟報,「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當。」   孝公吩咐道:「黑伯,兩個時辰後,我到上善池。你稍後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應一聲,便吩咐車馬侍從隨他從偏門進院去了。   孝公向嬴駟一招手,便從正門進入,直向院落深處而去。嬴駟一路留心,發現這座外觀很不起眼的院落,內中竟是大有氣象。水流亭台錯落有致,松林小道迴環周折,地勢緩上成坡,宛若咸陽北阪。這種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門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磚瓦粗糙堆砌起來的,偏偏卻顯出一種質樸本色與渾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處石亭下,孝公肅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駟也連忙跟著一拜。   進得石亭,嬴駟發現石案上已經擺好了茶罐山果,便知這是預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對他說,不由神情肅然的為公父斟了一碗熱茶,便肅立一旁。孝公飲了一口熱茶,招招手讓兒子坐在對面石墩上。   陽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黃憔悴。嬴駟心中湧上一股酸楚,「兒臣無以為公父分憂,慚愧之至。」秦孝公笑著擺擺手,「別說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駟搖搖頭,「兒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嘆,「嬴駟啊,你也算曆經風霜,對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見識了。無須瞞你,公父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來。」   「公父……」嬴駟哽咽一聲,撲拜在地。   孝公豁達的笑了,「起來吧。人生壽夭,原在天算,何須傷懷?你我既生於公室之家,國事便是至大。公父對你今日要說的,是一宗國事機密。你大父定的規矩,國君臨死,方可將這秘密傳給繼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臨終時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沒有時日了,清醒時說比糊塗時說要好。」   嬴駟站起來坐在對面石墩上,發現黑伯遠遠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緩慢的說著,太子嬴駟認真的聽著   幾千年來,嬴秦部族一直流傳著兩則神秘的預言。一則是部族公開流傳的,一則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單傳的。公開流傳的預言,便是舜帝當初賜給嬴氏「秦」之封號封地時的一則預言——茲爾秦族,後必大出天下!在立國前的沉浮掙扎中,這則預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誠凝聚的紐帶!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為諸侯國之後,這則預言便漸漸成了流傳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樣激勵人心的光芒便漸漸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個半農半牧的偏遠部族成為中原諸侯大國,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還想如何呢?這則遙遠的預言,便在嬴秦部族貧乏的想像中漸漸乾涸了。   這則預言是國史載明的,嬴駟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麼秘密。   另一則秘密預言,則發生在嬴秦部族立國三百餘年之後,時日很近,並且要具體得多。但這則預言卻只在嫡系一脈的國君與儲君之間單傳,嚴厲禁止流傳民間。   秦孝公要對嬴駟說的,正是這一則預言。   這則預言,是當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對秦國國運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獻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個消息,在洛陽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到秦國來了!秦獻公不禁大喜過望。在東方諸侯卑秦,天下士子視秦國為蠻夷之邦而拒絕入秦的年代,一個聲名遠播就連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國來,豈是等閑小事?秦獻公請出了一個酷愛和學問家交往的人物來接待老子。這個人,就是曾經做過函谷關令的尹喜。尹喜精心準備,周密籌劃,將一切都弄得妥帖之極。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幾許的老聃騎著一頭青牛,悠哉悠哉的進了函谷關。雖然那時侯函谷關還被魏國佔領著,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發現了這個走遍天下也不會錯認的老頭兒,便飛馬報回櫟陽。尹喜多與名士交往,知道象老聃這樣的泰山北斗,絕不會刻意到秦國都城歇腳,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勝境獨居,便對秦獻公稟明自己的想法,商議好了對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飄過了櫟陽,便向著終南山去了。進入莽莽蒼蒼的終南山北麓,老聃和隨行小童卻被布衣牛車的兩個「士子」攔住,不斷求教學問。老聃頗是喜歡這兩個坦誠質樸的「士子」,便在他們的山莊歇息了下來。一連盤桓數天,倆人對老子提出了數不清的難題,老子都一一解疑,談天說地般娓娓道來,胸懷心海間彷彿埋藏著無窮無盡的學問。   一個布衣「士子」整日陪著老子閑步深山,牛走曠野,粗茶淡飯卻又極盡恭敬的侍奉著這位窮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這個布衣「士子」提出,請老子寫一卷天地文章給秦人「開塞」。老子大笑一番,終不忍拒絕其虔誠請求,便慢慢的寫了起來。就象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腳步,老子寫得慢極了,遠遠趕不上那個布衣「士子」的刻簡速度。   一月之後,老子終於寫完了五千言的「開塞」大書。那天晚上,另一個布衣「士子」單獨走進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輪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蒼穹,點頭搖頭,兀自嘆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後響起一個聲音,「請前輩教我。」   老子沒有回身,嘆息一聲,「秦公何其聰睿,寧誤老聃耶?」   布衣士子撲拜不起,「前輩既知我身,請為嬴師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師隰寢食難安。」   老子依然沒有轉身,仰望蒼穹,一陣思忖後喟然嘆息,「秦公謹記:老聃之言,只傳儲君,若有泄露,自罪於天。」   「嬴師隰恪守前輩之言。」   老子緩慢低沉的說出了一段話,「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細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秦獻公請老子拆解,老子卻搖頭不語。   後來,老子留在終南山麓收了數十名弟子,教導三年,卻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有人說,老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說,老子去了陰山草原。也有人說,老子進終南山修身成仙去了……這個神秘老人留給世人的,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則神秘久遠的預言。   「嬴駟,老子預言不能見諸國史,你記下了?」秦孝公肅然問。   「記下了。」嬴駟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聽。」   嬴駟一字一頓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聽嬴駟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長的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國運預言?」   嬴駟一時沉吟,竟不知如何應對。他的第一感是驚訝與震撼,老子的預言豈不是給了秦國一個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現下秦已立國四百二十多年,那豈不是說再有七八十年秦國就將與「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他說得這個「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諸侯,而絕不僅僅是龜縮於三川一隅事實上比尋常小諸侯還要窩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戰國,也依然在口頭上承認周王室為「天下共主」。如此說,與「周」合,就是與「天下合」,「大合於秦」,就是秦將代替周統一天下!而七八十年,也就是兩三代人的歲月,相比於舜帝預言實現的兩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輝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奮發,比國君的任何激勵詔書都要有威力。幾千年來,「天」的暗示對於庶民國人是無比神聖的,他們承認服從「受命於天」的大人物,心甘情願的為他們流血拚命,成就他們的大業。別的不說,舜帝的預言就長期支撐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奮戰,能說這種國運預言的威力不大么?春秋戰國以來,多少新老貴族都在奪權中假託「天命」以聚攏人心,老子的「合秦」預言豈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詔書?既然如此,大父、公父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諱「泄露天機」之罪么?天機若果然不可泄露,老子何敢明言?   看來,大父、公父一定還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沒有說出來。嬴駟的沉吟正在這裡,他正襟危坐,謹慎回道:「公父,兒臣對陰陽天命之學素來陌生,不知從何談起。」   「如此說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占卜,說你將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駟沒有猶豫,「縱然天命所歸,亦需不懈努力。兒臣當似有若無。」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這『似有若無』。」他在亭中緩緩踱步,字字斟酌,「你大父臨終時對我說,他其所以沒有將這個預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驕,反倒自絕於天命。駟兒啊,要知道,一個君主,沉溺於天象、占卜、童謠、讖語之類,非但荒唐,而且喪志。往遠說,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歸了。但是,舜帝卻囚禁了堯帝而當權,大禹則囚禁了舜帝而當權,天命何在?往近說,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聰慧英武?偏偏卻痴信天命,在大爭之世龜縮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陽成周三四百里,何其凄慘!如此天命,有勝於無。再往近說,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徑天而亂了陣腳,用土地城池收買魏國齊國,要滅我秦國。最後呢,丟了城池,窮了國家,還沒有結成滅秦同盟。你要牢牢記住,天命星象從來不會垂憐弱者,它永遠都只是強者的光環!」   「公父之言,鞭辟入裡,兒臣永生銘記。」   「嬴駟,秦國縱然可一統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奮爭。萬不可亂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語重心長。   「公父,秦國正道,乃堅持公父與商君創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歸。兒臣深知,沒有新法,就沒有強秦,沒有新法,就沒有庶民國人的真誠擁戴。秦國前途縱有千難萬險,兒臣亦無所畏懼。」嬴駟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兒子的肩膀,欣然而又親切,「駟兒,你長成了。有此等精堅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說了。走吧,我們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來了?」嬴駟感到驚訝,卻又立即顯出高興的樣子。   老太后住在這裡已經幾個月了。她對富麗堂皇的咸陽宮一點兒也不喜歡,倒是對雍城、櫟陽多有留戀,時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說咸陽宮「空陰」太重,要兒子和她一起搬到櫟陽去養病。秦孝公知道母親老了,喜歡那種抬腳可見的小城堡小庭院。與玄奇大婚後,秦孝公就有意陪母親到終南山遊了一趟,老太后見到秦獻公為老子書院立的石坊,竟睹物思情,便要在這裡住下來。孝公其實正是此意,便將太后寢宮的僕從物事幾乎全部搬了過來,讓老太后在這田園書院里安度暮年。老太后選了上善池邊的一座空閑小院落,便在這裡悠然的住了下來。瑩玉康復後正想去崤山一趟,親自見見白雪,回來後再去終南山陪母親。正在此時,卻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來的一條密簡,便將兩件事顛倒了順序,先到了終南山來陪母親了。   秦孝公和嬴駟到來時,瑩玉正給老太后彈奏秦箏。這箏與琴相似,卻比琴長大粗獷,是秦人的獨創樂器,天下呼之為「秦箏」。這時的秦箏只有八根弦,儘管比後來的秦箏少了兩弦,但還是比琴音域廣闊,彈奏起來深沉曠遠蒼涼激越,秦人莫不喜愛有加。瑩玉奏的是《秦風·蒹葭》,這是一首在秦地廣為流傳百餘年的情歌,瑩玉邊奏邊唱,老太后微閉雙目深深沉浸在對往昔年華的追憶中。   秦孝公停下腳步,凝神傾聽,覺得深沉遼遠的箏音中隱隱有一絲憂鬱凝滯,使這首美麗的情歌顯得有幾分憂傷,不禁若有所思。箏音一落,秦孝公便拍掌笑道:「好啊,彈得好,唱得也好。」嬴駟連忙上前給老太后和姑姑行禮。老太后高興得拉著孫兒說長道短。瑩玉便吩咐侍女置座上茶,親自扶大哥坐在鋪著棉墊兒的石墩上。   時當正午,山窪谷地向陽無風,小院子暖和得沒有一點兒寒冬蕭瑟之氣。瑩玉吩咐上飯,長大石案頓時擺上了一片野味山菜和兩壇清酒。嬴秦嫡系的三代人,就在這簡樸幽靜的黃土小院里開始了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共餐。老太后精神特別好,一再讓兒子和孫子多飲幾碗清酒。秦孝公飲了一碗,額頭上便生出了涔涔虛汗,便不再飲了。瑩玉和嬴駟見孝公不飲了,便也停了下來品嘗燉得酥爛的山兔野羊。   孝公笑問,「母后,要不要搬回咸陽啊?」   老太后連連搖頭,「不不不,就這裡好。咸陽啊,太空了。」   「可是,母后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如何放心得下?」   「渠梁啊,」老太后嘆息一聲,「娘沒事兒,山清水秀的,我滿舒坦。倒是娘放心不下你。秦國勢大了,你也累跨了啊。要娘說,你不妨將國事教給鞅和駟兒,和玄奇一起住到這兒來,身子自會慢慢康復的了。」   「好。明春一過,我與玄奇就搬來。」秦孝公爽快答應,回身道,「駟兒,你想不想陪祖母幾天?」   嬴駟心中詫異,公父不是讓自己與商鞅攝政么,如何卻有讓自己留在終南山的意思?一時困惑,沉吟道:「但憑公父安排。」   秦孝公道:「三五天吧,祖母會讓你長許多見識的。」   嬴駟拱手領命,老太后高興得滿臉笑容。   飯後,太后吩咐嬴駟陪自己在院中轉轉,說有幾個地方還沒去過。院中只留下孝公和瑩玉兄妹。秦孝公道:「小妹,隨我進山一趟。」瑩玉也不多問,出門上馬,就隨秦孝公飛馳進了終南山深處。二人返回時,已經是夕陽將落。簡單的晚湯後,秦孝公與瑩玉便向太后告辭,登車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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