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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一節 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所屬書籍: 大秦帝國
  秋色蕭疏,兩騎駿馬飛進函谷關,急如星火般向西而來。   瑩玉帶來的消息對玄奇宛如晴空霹靂,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心中一片空白。等她醒來時,已經是山月當空了。不顧瑩玉勸告,玄奇霍然起身,便向老師的竹樓衝去。   老墨子已經進入高年養生的「休眠」期,雖沒有大病,卻也是行動不便。雖則如此,這位哲人倒也是氣靜神閑,絲毫不為老態所困,整日除了一個時辰看山,就是卧榻大睡,彷彿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喚他的日子。玄奇衝到竹樓前時,那個頑皮機靈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樣嚇壞了,正自驚愕間,玄奇已經衝上了小樓,風一般進了老墨子的天眠室,噗嗵跪在榻前!竹樓竹榻縱然構造緊湊,也被玄奇的快疾腳步和強烈動作弄得嘎吱吱一陣響動。老墨子漫步歸來後剛剛入眠,朦朧中聽得響動異常,長期錘鍊的行動警覺立即使他要翻身起來,但心念一閃間,身子卻沒有應念而起——終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嘆,翻過身來睜開眼睛,卻見一個長發散亂面色蒼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蒼老的聲音充滿了困惑驚訝。還沒有問第二句,玄奇已經舉起展開了一方白布,上面赫然四個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驚,盯著玄奇端詳有頃,已經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時隨侍弟子已經進來扶老墨子坐了起來。老墨子搖搖頭,深邃朦朧的眼神亮了起來。他輕輕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個銅屜。他伸手從銅屜中拿出一個黑色玉牌,又拿出一個小布包,粗重的嘆息了一聲,「玄奇,這玉牌是墨家最高號令,沒有人阻攔你。這布包是為師給秦公的一點兒念物。去吧,好自為之了。」說罷又是一嘆,神色大是蕭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慟,流淚叩頭,「老師,玄奇愧為墨家弟子,書未編完,就……」   老墨子卻搖搖頭淡淡一笑,「身後之名,無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奪。去吧……」說完向外揮揮手,便轉過身睡去了。玄奇見老師枯瘦偉岸的身軀佝僂成一團,巨大的禿頭在風燈下紅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的向老師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農大山日暮封關,從來不許夜間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便和瑩玉連夜出山,竟是破了神農大山不夜行的老規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漢水河谷的墨家客棧,二人騎上了存放在這裡的良馬,兼程向函谷關飛馳而來。瑩玉坐騎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風駒,玄奇坐騎則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馬「陰山雪」。赤風駒象一團火焰,陰山雪象一片白雲,放馬飛馳,大半日間便飛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關。   進得函谷關,已經是午後斜陽了。秋日苦短,眼見一個時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已經是熱氣騰騰汗水淋漓,宛如吞雲吐霧的天上龍馬一般。瑩玉玄奇也已經長發散亂面如雲霞,三重夾裙都汗濕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規矩,縱然良馬,日行千里後也必得休憩,否則就要換馬。但這時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到咸陽,竟是誰也沒有想起停下來歇息。   正在風馳電掣間,瑩玉猛然一聲驚叫,帶著哭聲喊:「血!玄奇姐姐快看呀,赤風駒流血了!」玄奇聞聲勒馬,靈動異常的陰山雪長長的嘶鳴一聲,驟然人立連接著原地一個打旋,竟是馬不停蹄的折了回來!玄奇飛身下馬間,赤風駒已經在面前人立嘶鳴。玄奇一打量,只見赤風駒肩頸部的長鬃上流淌著鮮紅的汁液,分明鮮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撫摩著赤風駒的長鬃,將手上的「鮮血」湊到鼻端仔細嗅了嗅,略一思忖,「瑩玉,我想起來了,赤風駒是西域汗血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處呢。」瑩玉穩言,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拍拍赤風駒的頭偎在了馬頸上,「赤風駒啊汗血馬,還得辛苦一陣呢。」赤風駒前蹄刨地,咴咴噴鼻,對著陰山雪長嘶了一聲。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已經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躍上馬,高聲道:「良馬真義士。走!」一抖馬韁,兩腳輕磕,陰山雪長嘶一聲,大展四蹄,象一道閃電驟然飛出!赤風駒不待瑩玉號令,便嘶鳴騰空,一團火焰直追白色閃電。   兩馬堪堪並行,突然「啊!」的一聲,瑩玉身子懸空,幾乎要掉下馬來!赤風駒感覺有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竟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幾乎同時,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驟然人立。不等陰山雪前蹄著地,玄奇已經象一隻大鳥般飛了下來,撲到了瑩玉身邊將她抱了下來,不禁一聲驚呼,「瑩玉——!」   瑩玉滿身鮮血,面色蒼白,竟是雙目緊閉!   玄奇沒有慌亂,稍一把脈,便斷定瑩玉是昏迷不醒暫無性命之憂。她取下隨身攜帶的醫囊水囊,迅速給瑩玉服下一粒墨家特製的定血丹,然後清理瑩玉身上的血跡。仔細一看,卻大吃一驚——瑩玉兩腿間一個大大的血塊!玄奇不禁大慟,一聲驚呼,淚如雨下,「瑩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雖頗通醫道,但對這帶下女科卻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給瑩玉包了出血處,又將血塊包了起來,裝進皮囊。收拾停當,玄奇跪著背起瑩玉,又用大帶將瑩玉縛在自己背上,挺身起來走到兩匹良馬面前,輕輕撫著馬頭流淚道:「赤風駒啊陰山雪,公主有難,你們倆要辛苦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咴咴噴鼻,輕聲悲鳴著蹭蹭玄奇,又霍然分開,同時卧倒,等待玄奇上馬。   玄奇拍拍赤風駒,「赤風駒啊,小半個時辰一換。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來……」便背著瑩玉跨上了鞍橋。赤風駒奮然立起,一聲長鳴,四蹄騰空而起,道邊村莊屋舍便在暮色中流雲般向後退去。玄奇雖熟悉馬上生涯,但也沒有想到這久經沙場的赤風駒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負重,竟是更加平穩神速!半個時辰,赤風駒便飛約三百餘里到達驪山腳下。玄奇右手拍拍馬頭,赤風駒稍緩,陰山雪堪堪並行,玄奇凝神聚力,奮然躍起,便坐在了陰山雪背上。陰山雪昂首長鳴間已風馳電掣般飛過驪山。   咸陽城東門箭樓上的軍燈剛剛點亮,玄奇已經飛馬而至。如果瑩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縱然心急如焚,也自然會接受盤查走馬入城以不驚擾國人。但現下瑩玉有性命之危,豈能常法緩步?玄奇早有準備,遙遙舉起瑩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閃開——!」城門衛士與咸陽國人嘩然閃開,兩匹良馬便火焰閃電般衝進了城內。   來到巍峨壯麗的咸陽宮廣場,玄奇猛然一陣眩暈,頹然伏在馬背上昏了過去!   赤風駒昂首人立,長長嘶鳴……玄奇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榻上,身邊有一個白眉白髮宛若神仙的老人輕聲道:「商君,沒事了。」旁邊一個滿面焦慮的長須中年人輕輕點頭,「玄奇姑娘,醒來了?」這不是衛鞅么?相比於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衛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蒼健多矣。   心中感慨間玄奇驀然警悟,奮力坐起,一躍下榻,「瑩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擔心,扁鵲先生在,瑩玉沒有性命之憂。」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禮道:「多謝前輩。」老人慈祥點頭。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瑩玉無憂,玄奇去見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請跟我來。」便將玄奇領進了寢宮,直入秦孝公寢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寢室中分外靜謐,瀰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玄奇輕輕走近病榻,只見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雙目緊閉,蒼白瘦削的面孔與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經是判若兩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從中來,撲到孝公榻前泣不成聲。   秦孝公正在迷亂的夢中,卻聽得一陣隱隱哭聲,竟是分外熟悉。費力睜開雙目,不禁驚喜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玄奇——?小妹?真的?是,你么?」揉著眼睛,一時間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玄奇跪伏榻前哭著笑著,「大哥,玄奇來了,玄奇不走了,永遠的陪你。不是夢,是真的……」驟然之間,孝公大覺快慰,竟也是淚光瑩然,「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么?」玄奇搖搖頭,「老師心念你,讓我給你帶來了仙藥呢。」孝公慨然一嘆,「墨子大師高風大義,嬴渠梁愧對他老人家了,竟要讓老前輩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別如此喪氣。有扁鵲前輩,還有老師仙藥,一定會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就依你,一定會好的。」玄奇笑道:「這就對了嘛,才四十四歲,忒般沒出息?」說得孝公笑了起來,招招手叫黑伯過來吩咐道:「給玄奇姑娘安置一個獨院居所,讓她安靜一些。」黑伯尚未答應,玄奇就急迫道:「不。我不要獨居。我要在你身邊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兩天就走么?」玄奇道:「不。永遠不走了。」孝公笑道:「這不對了?沒個住處行么?」玄奇道:「你的住處就是我的住處。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釋然笑了,「玄奇小妹,別意氣了,啊。」   玄奇肅然道:「渠梁大哥,你忘記了我們的誓言么?」   孝公搖搖頭,卻已經熱淚盈眶,「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我……來生再聚首吧。」   玄奇斬釘截鐵道:「渠梁大哥,人世誰無病痛之時?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節?莫非你以為,我布衣子弟貶損了你公族門庭?」   孝公大笑一陣,「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這一段了。」   玄奇笑著伏在榻邊,「世有君子,其犟若牛。沒錯兒呢。」   孝公吩咐黑伯將商鞅請了進來,玄奇紅著臉說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顯拘泥的點頭。商鞅高興得連連恭賀,又說:「君上不要擔心,此事我一力籌劃。三日之內,君上便與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傳出,朝野動容。國人朝臣無不激動萬分,感念上蒼對秦公的眷顧,一時間紛紛奔走相告,喜慶氣氛頓時瀰漫了咸陽。最高興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狀全消,且在後宮庭院設置了一個大大的香案,誠心誠意的祭拜日神月神,祈禱日月天地給兒子以悠長的生命。瑩玉雖然還不能離榻,卻是比誰都高興。她深知大哥的性格,深知大哥壓抑在內心的深深戀情。對於大哥這種處處克制自己,將一切內心痛苦與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愛的激情也許能創造生命的奇蹟,使大哥的病得以痊癒;秦國需要這樣的國君,瑩玉也需要這樣的兄長,願上蒼佑護大哥,佑護秦國吧。   大婚典禮那一天,下起了入冬第一場雪。一夜之間,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關中河山,覆蓋了咸陽都城,整個秦國都陷進了無邊無際的溫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傳統,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宮,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爺爺的小院子。   這是遷都咸陽時,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櫟陽城內百里庄原樣大小建造的,爺爺和她都沒有回過咸陽,這百里庄竟是一座寂寞老舊的新房子。玄奇謝絕了一切名義的陪伴,連一個侍女也不要,她要一個人度過這女兒家的最後一夜。   掌燈時分,玄奇走進了爺爺的書房,在爺爺的畫像前久久佇立。她和爺爺都是終年雲遊,相互難得在一起。有一次獨自回家,玄奇驚喜的發現,書房牆上掛著爺爺一張布畫像,書案上有八個大字「在在不在,有畫如面」。玄奇很佩服爺爺別出心裁的這一著,便也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畫了一張自己的像掛了起來。她沒有爺爺畫得精細,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個手捧竹簡打瞌睡的頑皮少女,下面寫了大大的三個字——想爺爺!後來,爺爺的畫像上便有了白髮白眉。玄奇卻懶得象爺爺那樣認真的描畫自己的滄桑,依然是頑皮的瞌睡樣子。   今夜,看著爺爺的飄然白髮,玄奇眼睛潮濕了——爺爺,還在齊國么?不知道。哪你在哪裡啊?不知道。爺爺養育了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爺爺啊爺爺,饒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爺爺知道,玄奇愛渠梁大哥,玄奇早該嫁給渠梁大哥了。他從來沒有歡暢過舒心過,打仗、變法、國事斡旋,硬是熬幹了心血啊。玄奇原想三五年將墨家大事辦完,再到渠梁大哥身邊,誰想他一病若此啊,玄奇真是疼碎了心。早知如此,玄奇十年前就該與他大婚,玄奇好悔也……爺爺,渠梁大哥二十年沒有大婚,就是在等玄奇啊。玄奇不能拘泥禮儀了,玄奇決意做新娘了,爺爺一定很高興,是么?是的,爺爺笑了……   玄奇從爺爺的書房出來,鵝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潔白了。她走到院中,輕柔的雪花飄到她滾燙的臉上慢慢融化,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來,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喜悅之中。在三十多年嚴酷粗礪的墨家生活中,她幾乎沒有時間一個人細細品味女兒家的柔情蜜意,只是每日入睡都抱著他的那把短劍。現下,這個靜靜的雪夜,是真正屬於自己了,她要精心的為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細準備一番。   撥亮了木炭火盆,燒好了一大木盆熱水,玄奇到院中虔誠的對天三拜,然後到屋中細細沐浴。三更時分,她坐在了陌生的銅鏡前,驀然發現鏡中的姑娘竟是那樣美麗,她是自己么?在動蕩無定的墨家行動中,玄奇只能偶然在陳倉河谷和櫟陽百里庄照照銅鏡。墨家節用,總院是不許女弟子用銅鏡的。更重要的是,玄奇沒有閒情逸緻去享受女兒家最尋常的愛美之心,驀然攬鏡,竟然為自己的美怦然心動了。   玄奇害羞的笑了,開始打扮自己。她要給他一個名副其實的新娘!   天邊一縷曙光在雪天來得特別早,方交寅時,窗戶就亮了。   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將玄奇接走了。她站在六尺傘蓋下,一身大紅絲綢長裙,長發挽成了高高的髮髻,亭亭玉立,明艷動人,宛若天上仙子,引得早起的國人夾道驚嘆,一片「國後萬歲!」的歡呼聲瀰漫了咸陽。   到得咸陽宮前,玄奇遙遙望見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踩著大紅地氈走下高高的台階,向她迎來了,沒錯,分明便是她的渠梁大哥!看著他健旺如昔的步態,玄奇一陣驚喜眩暈,頹然倒在了軺車中……秦孝公走到軺車前,將他的新娘輕輕抱下了軺車。   玄奇睜大眼睛,向著紅日驟現的蒼穹深深一躬,拉住了孝公的雙手,「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移,不易,不離,不棄。」秦孝公肅然回答。   一輪艷麗的紅日,一片湛藍的天空。銀裝素裹的咸陽城,正為上天賜給秦國的幸運與喜慶狂歡不已。   老墨子的贈葯真是不可思議!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非但離榻走動如常,而且面色紅潤黧黑如初,談笑風生如常。三日前,商鞅求教扁鵲,老墨子帶來的「仙藥」能否服用?扁鵲打開小布包一看一聞,大為驚喜,「此乃六芝草,《神農經》記名的上上之葯。墨子大師真奇人也!」商鞅詳細詢問,扁鵲娓娓道來:「天地生葯,分為三品。上藥養命延壽,中藥養性培心,下藥治病去疾。所謂上藥,乃五石六芝。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六種靈芝草,即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五石多被巫師方士用來煉丹,而六芝則是醫家極難尋覓的草藥神品,得一靈芝足以救命,況乎六芝也?」   商鞅驚喜異常,「六芝草可使君上痊癒么?」   扁鵲搖搖頭,「病態可去,痊癒極難。然墨子大師學問淵深,工醫皆精,他既贈葯於秦公,自當一試。」說罷便親自將六芝草分為九份,又加了幾味草藥,合成了九劑養神補氣散,煎了其中一份,看著秦孝公服下。   國君大婚與病體康復,朝野之間自是一片喜慶。只有商鞅絲毫沒有懈怠,和景監、車英、王軾一件接一件的安頓計議好的大事。   十天後,在太廟舉行了嬴駟的加冠典禮。   秦國傳統,男子二十歲加冠。這是一個人的成人大典,對於男子,其意義比婚典更為根本。嬴駟十來歲被公父逐出櫟陽,一直沒有舉行加冠大典,這是在他年過三十歲時的追補儀式,便顯得格外的不尋常。秦孝公親自主持了兒子的加冠大典,在嬴氏列祖列宗的靈位前,親手為兒子戴上了一頂黑色的玉冠。   又過了十天,在咸陽宮大殿隆重舉行了正式冊封太子的典禮。商鞅向秦國朝野宣示了嬴駟堅忍刻苦的遊學磨練過程,及其錘鍊出的膽識毅力,景監宣讀了國君正式冊封嬴駟為太子的詔書,秦孝公宣布了太子嬴駟與商君共同攝政的命令。大殿一片歡呼……正當此時,商君府長史匆匆趕來稟報:山甲已經將放逐隴西的公孫賈秘密押回了咸陽!商鞅立即對秦孝公低聲道:「臣有一件急務處置。」秦孝公點點頭,「去吧,這裡有我。」商鞅便匆匆走了。   在商君府政事堂,商鞅與景監、車英、王軾四人連夜對犯人進行審訊。當公孫賈被押進來的時候,商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滿頭滿臉都是黑白相雜的粗硬鬚髮,幾乎完全淹沒了他的五官,渾身臟污不堪,雙眼發直,活似一個野人!公孫賈一介名士,久為文職,素有潔癖,利索清爽為人所共知。難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徹底的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商鞅思忖有頃,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請入座說話。」   犯人卻是一言不發,木獃獃的站立著。   車英輕聲道:「商君,太醫已經看過,犯人服了啞葯,不會說話。」   「看看他有無烙印?」   車英上前扒開犯人額角的長髮細看,「商君,有烙印,不會有假。」   商鞅輕輕搖頭,拿起一束竹簡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看看這是何物?」   犯人木獃獃毫無反應,只是搖頭不停。車英這才驚訝起來,「公孫賈乃秦國博士,如何連特赦書令都不認識?怪哉!」   商鞅看看犯人,「車英,請荊南到這裡來。」荊南進來後商鞅吩咐,「荊南,此人口不能言,你能否與他手勢對話?讓他知道,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孫賈,就放他無罪歸家,不需代人受刑。」   荊南上前很費勁的打著手勢,口中不時噢噢叫幾聲。那人也回以手勢,搖頭搖手,不時尖叫。荊南回身對商鞅搖頭,在木板上寫了「山中獵戶」四個大字。   商鞅道:「問他識字么?」   荊南與獵戶又一陣手勢,轉身對商鞅搖搖頭。商鞅道:「問他何時做公孫賈替身的?」荊南又與獵戶不斷手勢,獵戶兩指交成「十」字。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知道是十年前,便又問:「他為何做了公孫賈替身?」   荊南與獵戶一陣費力的手勢喊叫,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立誓不泄」。   商鞅沉默思忖,看來眼前這個獵戶曾受公孫賈大恩,是自願替公孫賈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執拗意氣,商鞅是最明白不過的,再問他也不會說的,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曉諭隴西郡守,此人與罪犯坑瀣一氣,觸犯秦法,以律罰苦役十年。免他終身不見天日。」   景監立即去行緊急文書。荊南一陣比劃,獵戶嚎叫一聲,向商鞅撲地拜倒,又抬頭對著荊南一通比劃尖叫。荊南會意點頭,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無以為報,被迫為之」。   商鞅嘆息一聲,吩咐將獵戶押回隴西原籍服刑。   商鞅和三位大員商議到夜半,依景監三人的主意,立即圖影緝捕公孫賈,以震懾潛藏的邪惡復辟者。但商鞅反覆思忖,沒有採納。一則,他認為公孫賈心思周密,既是有備而為,就未必還在秦國。二則,他認為若公然緝捕,反倒會杯弓蛇影,引起朝野不安。最後商鞅拍案,決定對公孫賈秘密查訪,一旦捉拿歸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認為,這件事由荊南去做最為合適。荊南欣然領命,與商鞅密議一陣,便連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寢室,已經是四更天氣,瑩玉已經昏昏酣睡了。他見偌大的燎爐中木炭已經行將燃盡,屋中已是有了寒氣,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將火撥得熊熊旺了起來,屋中頓時暖烘烘的。   瑩玉卻不期然醒了過來,見商鞅在撥弄燎爐,雖大感溫暖心中卻過意不去,笑道:「我不讓侍女們晚上進來,想不到卻累了夫君呢。」商鞅笑道:「這不挺好么?日後退隱山林,我還要為你倆做許多事呢。」瑩玉感慨中來,長吁一聲道:「夫君,瑩玉不好,流了我們的骨血……」說著便雙淚長流。商鞅笑了起來,走近榻前輕輕為瑩玉拭著淚水,「我的公主啊,別傷心了。要是我,我也會那樣做的。」瑩玉不禁噴兒笑了,「你也會有身孕么?真是。」商鞅笑道:「豁達之心,君上第一。這件事你辦得好極,你是沒看見君上大婚時的精氣神,否則你是不會難過的了。等你能走動了,我們去看看他們如何?」瑩玉笑道:「好也。羞羞他們。」商鞅大笑一陣,安慰瑩玉道:「來日方長,我們日後再生一個還來得及,別上心了,啊。」瑩玉點點頭「嗯」了聲問,「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頭一閃,「瑩玉,你有多久沒去嬴虔府了?」   瑩玉想想道:「五六年了吧。倒是那個小侄女兒,夏天偷著來過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呢?」   商鞅便將公孫賈和假犯人的事說了一遍,沉吟道:「你說公孫賈,他會找嬴虔么?」   瑩玉道:「不會吧。我這個異母兄長素來倔強,對公孫賈、甘龍他們很是疏淡呢。」   商鞅搖頭一嘆,「仇恨,會使人變形呢。公孫賈可是一個大大的警鐘。」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帶病前去,不是明著告訴人家有事么?好了再說吧。他們縱想變天,也還遠著呢。」說著便熄了銅燈,上榻安歇了。   瑩玉偎著夫君,很快就睡著了。商鞅卻久久不能安眠,片斷的思緒零亂如麻,什麼都在想,卻感到什麼也沒想。長夜難眠,對商鞅是極為罕見的。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心無雜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為何物的。近日來,他卻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還不時有一絲不安和警覺閃現出來。這絕不僅僅是秦孝公的病情,對於邦國的正面危難,商鞅從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性格。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不安和警覺,是一種朦朧的預感。這種感覺是從崤山遇刺開始的,是從今夜發現公孫賈潛逃而明晰的起來。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駟的論斷「秦國新法,尚未固本」。嬴駟為何如此斷定?他發現了什麼?警覺到了什麼?為何不明確的上書言明……   商鞅驀然坐起,看著燎爐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服,走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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