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回 老相國懼內疏親子 雍正帝明智封繼室
雍正皇帝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尹繼善等人跟著他又來到了西廂房。雍正親手切了一個西瓜來分給大家說:「你們隨便用吧。朕今天見到了你們,心裡頭好過得多了。繼善,你怎麼不過來吃瓜呢?你回了一趟家,尹泰老夫子身子還好嗎?你的母親也還好吧?」
尹繼善吞吞吐吐地說:「回皇上,奴才……」突然他羞澀地垂下了頭。弘曆在一旁說:「阿瑪,繼善回是回去了,卻沒有進得了家門。」
「為什麼?」雍正驚訝地問,「兒子千里迢迢地回來,竟然不讓進門,這老尹泰是不是糊塗了?」
「父親說,奴才現在已經是封疆大吏了,應該先國後家。等……見過主子述完職後……方可回家呢。」
弘曆卻說:「繼善,你不要再瞞著了。阿瑪,事情是這樣的:我從南京回來時,繼善曾經讓我給他母親帶了些壽禮,可能是……」
尹繼善連忙叩頭說:「王爺,您千萬不要這樣想。這都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孝通天,才導致了這場風波……」
「真不像話。」雍正將西瓜扔到盤子里說,「你起來吧。朕知道一定是你們家的那個老醋罈子又打翻了。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老尹泰是哪天的生日?」
「回萬歲,就是後天。奴才給他帶的壽禮還都在驛館裡放著,卻是沒法送回去。」
雍正思忖了好久,他知道尹繼善確實有許多難言的苦衷。既不能說父母的不是,也不能找出替父親辯白的理由。今天他在這裡,又親自看到岳家母子同沐皇恩的事,怎能不感慨萬分呢?他叫了一聲:「弘曆!」
「兒臣在!」
「你馬上和尹繼善一道回家去,看他這老頑固見也不見!」
尹繼善一聽皇上這麼說可嚇壞了:「萬歲,此事萬萬不可呀……」
「朕就不信鎮不住你們家的那個河東獅子!你們只管放心大膽地走吧,回頭朕會有恩旨給你們家的。」
尹繼善此時心緒萬端,愁腸絲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同坐一車的弘曆笑著問他。「哎,你平日里的那份果敢和幹練哪裡去了?有我跟著,難道老尹泰敢抽你鞭子不成?」
「四爺,我跟您回去容易,可難道您能住在我家裡嗎?大概老父還不至於用鞭子抽我,可我倒真想讓他狠狠地抽一頓才好。唉,不說這事了。剛才,我正有話要向主子說,可皇上卻把我硬生生地趕回家了。四爺您知道嗎?現在外頭的謠言多極了,全都是撲風捉影的事。有的人說,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四爺的位……」
弘曆一聽就笑了:「這我和皇阿瑪早就知道了。說隆科多篡改了先帝的遺詔,是嗎?」
「不,遠遠不止這些。有人說,隆科多被圈禁,是皇上為了殺人滅口;還有人說,皇上……不仁,要斬盡殺絕,他甚至連自己的親兄弟也不肯放過;也有人說,先太后不是病故,而是被皇上氣死的;還有種說法,是太后懸樑自盡不成,又觸柱身亡的;皇上不肯把自己的陵墓修在遵化,就因他怕……」
「怕什麼?」
「怕……怕死後沒臉去見先帝和列祖列宗!」
弘曆早已聽得變了臉色,一直等來到尹泰府門前,還按捺不住怦怦跳動的心。他說:「你先下去,讓我再定定神兒。」
尹繼善說:「四爺,是我孟浪,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件事。其實我這裡也有好消息,原來打算和岳將軍一塊兒向皇上密奏的。不過皇上既然派我回來了,我想岳將軍會向皇上呈報的。」
說著他便走下車來,管家一見他又回來了,連忙上前一步說:「二爺,您怎麼這時候又回來了呢?這會子老爺正和大太太生著氣,發下話說,你回來後讓奴才們擋駕……」
他話尚未說完,不防弘曆已經來到面前,只聽「啪」的一掌,一個大嘴巴就打上了他的臉頰:「混蛋!快滾進去告訴尹泰,就說寶親王來拜望他,問他見是不見!」
那管家被他打得就地磨了個旋兒,站直了身子一看原來是寶親王。他可嚇壞了,連忙叩頭說道:「小的有眼無珠,沒有瞧見千歲爺駕到了。千歲開恩,小的是吃屎長大的,不懂規矩……」
他還要羅嗦,弘曆一聲斷喝:「滾起來!」自己卻被他這不倫不類的話逗笑了,他問:「尹泰睡了沒有?」
「回王爺,家老爺還沒睡,正在和陳大人下棋呢!」
「好,帶我們進去。」
「扎!」那管家連忙提了一個燈籠走在前邊,小心地為王爺照著路。眼看到了老尹泰書房門口了,尹繼善卻突然站住了身子。弘曆知道他心裡還在怕著,便伸手拉住他,兩人並肩走進了書房。和尹泰下棋的人叫陳世倌,尹泰也正下得入迷,對來人看都不看一眼地說:「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今天我不去東院了,就在這裡和陳大人下棋。你們怎麼還要來找我的事兒?」
陳世倌也沒看見弘曆他們,卻在一旁又似勸解,又似調侃地說:「閫令大子軍令嘛,誰叫你老大人是本朝的『房玄齡』呢?告訴你們太太,我老陳今天不走了,趕明兒個我打一套銀頭面送她——『將』!你歪老將吧。」
尹泰的心也全在這盤棋上,他一邊叫著:「張氏,茶涼了,給我們換新茶來。」一邊注目棋盤上說,「你別得意,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就在這時,張氏端著茶盤走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兒子,頓時呆在那裡不動了。尹繼善也搶前一步叫了聲:「爹,娘!」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了。
尹泰和陳世倌這才抬起頭來,並且看到弘曆就站在面前,他們驚呆了。連忙翻身跪倒說:「臣沒想到王爺會夤夜來到臣府,這……這……」
弘曆上前一把拉起了尹泰,又命眾人也都起來,笑著坐在桌旁說:「我剛剛從暢春園下來,路上正好碰上繼善。他也剛見過了怡親王回來,想回驛站。我就叫上他和我一道,到尹老相國這裡借本書。路上我說他,你又不是欽差大臣,住的那門子驛館呢?就是論忠也不在這上邊啊?陳世倌,你是幾時進京來的?」」
陳世倌忙答道:「回四爺,奴才今早就到京了,我這次解了一百多萬兩銀子。李制台和范大人都讓我給您帶好哪!尹老相國說:如今四爺忙得很,你上哪裡找他去?就拉著奴才到這裡下棋來了。」
他們在這裡說話的時候,那張氏早就退了下去,又重新泡了四杯茶,用盤子端了上來,依次送到客人們身邊。但她送了尹繼善面前時,尹繼善卻站起身來,打了一躬,又長跪在地,才雙手捧了過來。張氏什麼都沒說,她老實地退到了一旁,低眉垂眼的聽招呼。
弘曆知道,這位「仆女」一定就是尹繼善的生母了。他卻故作不知地問:「哎,繼善,使女上茶,本是應當的,你怎麼行了如此大禮?」
尹繼善膽怯地看了一下父親說:「回王爺,她是繼善的生母張氏。」
弘曆和陳世倌聽了,都不免大吃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向張氏一揖。弘曆故作驚慌地說:「哎呀呀,我們太粗心了,請夫人原諒。這是下人們做的事情嘛,小王斷斷不敢當!來來來,夫人請坐。繼善,你愣在那裡幹嘛呢?還不快點給你母親搬個椅子來?」
尹繼善早已站起身來,搬了個瓷墩放在母親面前,輕輕地說:「娘,您老先坐下來歇會兒吧。」
張氏驚張惶四顧,連聲後退地對兒子說:「二老爺,你別折殺了我,我怎麼能是這個牌名上的人呢?這萬萬使不得的。」
尹泰的臉,早已漲得血也似的紅了,他勉強地說了聲:「王爺既然賜你座位了,你就坐下吧!」
張氏向丈夫一福,這才斜著身子坐了下來。弘曆卻問陳世倌:「你說你在到處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回四爺,哪有什麼要緊的事呀。我這點兒小事,說私也不算私,說公呢,也不算公,只是為了自己的家鄉罷了。來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讓我回家去看了看。那裡的災情很重,又人多地少,生活實在是艱難哪!我想來求求四爺,可憐世倌鄉親父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歲賦?」
「這本就是小事一樁嘛,你該去求求李制台,再說,尹繼善尹大人也在這裡,還能辦不下來嗎?」
「不不不,省里李制台管著,戶部又奉了您的令,誰也不敢開這個口子。所以,我只好來求四爺您了。」
弘曆從案頭扯過一張紙來,寫了個條子,交給陳世倌說:「你拿著我的這個手令自己去辦吧,交給征糧司就行了。」說著又站起身來,在尹泰的書架上瀏覽著,抽出了一本《宋元學案》來說:「尹老相,我借你這本書看幾天,你們全家在一齊好好說話吧。世倌,你跟我走。」說著,他抬腳就出了門。尹泰當然應該為寶親王送行的,可是也被他拒絕了。
客人們一走,這裡的情形就更加難堪。張氏早就站起身來了,尹泰的臉色陰沉得更是怕人。尹繼善連忙跪了下來說:「爹爹,您老人家七十大壽,正巧兒子要進京述職,真是天叫我們闔家團圓。吏部馬堂官給兒子透了個信說,哥哥的差使已經辦下來了。因父親已給哥哥辦好了恩蔭進士,所以,部里想委哥哥一個上好的差使,讓他去江西作鹽道。可是我想,父親已到了古稀之年,大太太也已是望六的人了。能不能換成天津道呢?就回信給老馬說,天津離家近一些,我在南京,哥哥去了江西,難免照顧不到家裡。老馬回信說:江西鹽道,是個人人都想著的肥缺,而天津道卻是個瘦缺。所以,兒子這趟回來,還想請父親和大太太商量一下,到底如何辦才好。」
尹泰聽說大兒子的事已經辦好了,心裡也不禁高興。所以,倒沒有放下臉子來,只說:「你能辦好這件事,足見你的孝心。其實,你們哥兒倆,我從來都是不偏不向的。不過,你大哥這些年科場蹭蹬,官運不好,為父的未免多替他操點心就是了。」
尹繼善見父親沒有發怒,忙從身上掏出一張單子來,雙手捧著呈了上去:「父親,這是兒子在任上給您採買的壽禮。」張氏連忙走過來接了,又轉給尹泰,就在母子兩人的手一接觸的一剎那間,尹繼善覺得母親的手熱得發燙,心頭又是一緊,忙問:「二姨娘,你身子不舒服嗎?」
張氏卻沒有答言,轉過身去站在老尹泰身後,為他捶背去了。尹繼善仗著膽子說:「娘,你先坐一會兒,讓兒子來服侍父親好嗎?」
張氏連忙說:「不不不,還是我來吧,我自己沒什麼要緊。你是當大官的人,怎麼能讓你干這事呢?」
尹繼善卻不管不顧地大叫一聲:「來兩個丫頭,給老太爺捶背!」
尹泰沒有阻止,眼前這個小兒子確實是個人才,他得到了皇上的重用,還因為他的功勞,給自己掙了個「侯爵」的尊號。這樣好的兒子上哪去找呢?可他卻偏偏是姨太太生的,因此張氏就上不了台盤。尹泰心裡,也有自己難言的苦衷啊!眼看著小兒子做了封疆大吏,可大兒子已經五十歲的人了,卻連當個道台還要到處去求人。大太太心裡難受,就給他氣受;而他忍不下這口氣,又不敢得罪了大太太范氏,就越發要壓制張氏,以此來平息心中的怒火,也調停這家庭里的關係。現在聽繼善這麼一說,他的火又上來了:「好啊,你……你……你不要坐立不安的,有道是母以子貴嘛!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搬出寶親王來,叫你的父親丟人現眼呢?」
尹繼善連忙上前說道:「爹爹,兒子怎麼能那樣做?兒子是想……」他的話尚未說完,老尹泰竟然拂袖而去了。
張氏一把將兒子攬到懷裡淚流滿面地說:「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心疼娘,可我早就這樣過慣了,也不在乎多受些委屈。倒是你在外頭當大官,不能常常見到你,叫娘操不完的心啊!」
尹繼善說:「娘,今天既然已經說破了,你就什麼也不要再怕。等兒子回任時,一定要帶您回南京。咱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嗎?」
張氏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好孩子,快別說傻話,叫你大娘聽見可是了不得呀……」
這娘倆正在說話,就見太監高無庸一挑門帘走了進來,大聲說道:「尹大人,有旨意。」
尹繼善連忙起身,就聽高無庸說:「不,不單是你要接旨,還有尹泰和范氏夫人,張氏夫人,都要前去接旨。你們快著點,十七爺正在外邊候著哪!」
尹繼善母子愕然相顧,繼善說:「娘,你別怕,也不要打扮。旨意里既然叫著了你,就一定不是壞事。你就是穿得再好,能比得上大娘嗎?」
在尹繼善的攙撫下,張氏跟在尹泰和范夫人身後,來到了大堂。尹泰看了一下,這裡香案等物早已備好,便叫張氏:「你也站過來吧。」張氏這才膽怯地站到了下首。
十七爺允禮剛在上首站定,高無庸卻已走了過來,他的手中捧著一個金盤,盤中放著一套金碧輝煌的一品詔命服飾,還有兩個黃燦燦金亮亮的頭號大金元寶。詔命服上壓著一頂鏤花金座朝冠,三顆玉米子兒大的東珠中間,攢了一顆櫻桃大的紅寶石,顫巍巍地在燈下閃閃發光。范氏夫人納悶了:哎,我不是已經有了這套行頭了嗎,再送了這份來,是給誰的呢?
就在這時,十七爺允禮開言了:「有旨:著尹泰、尹繼善、范氏、張氏聽宣!」
「萬歲!」四人同時跪下叩頭。
「尹泰追隨先帝有年,又輔佐朕躬,實為朕的心膂重臣。且教子有方,尹繼善秉公畏命誠心事主。父子同為朝廷柱石,實為天朝之盛事。但張氏相夫教子之功,亦不可沒。前雖各有封賞,但張氏豈可以青衣上對顯貴?即著毅親王持冠傳旨,賜張氏與范氏夫人同為鎮國將軍,一品詔命。待尹繼善回任所時,即命張氏隨同前往。欽此!」
下邊跪著的四人全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