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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回 曠師爺一語點迷津 賈道長療疾救親王

所屬書籍: 雍正皇帝
  弘曆在河南歷險的事,是瞞不了人的。別看弘時在這裡時說得頭頭是道,可一轉臉他就去了張廷玉那裡,並把這消息添油加醋的告訴了這個老宰相。還說:「此事,請張相暫且不要上報,以免驚了父皇的駕。」可是,張廷玉卻心裡有底兒,他了解弘時,也知道弘時是在耍花招。他不讓張廷玉上報,可他是一定要報告上去的。果然,當天夜裡,弘時就叫自己的心腹曠師爺代寫了奏摺,呈給雍正了。而張廷玉也沒有聽弘時的話,同樣也寫了密折,發往奉天。不過,他們都晚了一步。此時,雍正皇帝已經到了承德,見過了到這裡覲見聖顏的蒙古諸王公,也知道了弘曆遇險的事。現在,皇上身邊的兩位大臣,正在聽皇上訓話呢!   「這件事值不得你們大驚小怪的。」雍正說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窗外,一邊讓喬引娣給他敷著熱毛巾,一邊慢慢悠悠地說著。最近一段時間,他臉頰上的紅疹子越出越多了,他勉力而為地說著,「怕什麼?他不是毫髮無傷地平安回京了嗎?道路兇險自古如此,朕年輕時還曾經住過黑店呢!」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喬引娣,又想起了當年的小福,「這幾天你們多留意田文鏡那裡的摺子,看看他是怎麼說的。」   鄂爾泰躬身回答道:「是。田文鏡沒有馬上寫奏摺,大概是因為還沒有破案。他正在和李紱鬧意氣,又出了這樣的大案,他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至於四爺沒上奏本,恐怕是不願讓皇上看了擔心。」他很想說:四爺是怕有人會受到株連,可話到嘴邊,又想這樣就會說到弘時,便馬上打住了。   朱軾老馬識途,他在一旁說:「寶親王在外頭巡視已近一年了。老臣以為,是不是召他到承德來。一來可以朝夕侍奉在皇上左右,二來也能把這件事問得清清楚楚。」   雍正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似的說:「讓弘時還照樣在韻松軒維持一下,發文讓弘曆在京負責籌措天下錢糧的事,兼管兵部。你們倆還都在餓著肚子是吧?這樣,朕到外頭看摺子,你們就在這裡吃些點心吧。」說著,就帶了喬引娣出去了。   雍正所說的「外頭」,其實是「裡間」。這裡原來是康熙皇帝的書房,布置得分外雅緻,牆上掛滿了字畫。其中,就有一幅《耕織四十六圖》。喬引娣看了奇怪地說:「皇上,這不全是種莊稼織布的事兒嘛。怎麼要畫到畫兒上去,又掛到這裡面來呢?」   雍正笑了:「你干過農活,當然不新鮮。朕第一次見到它時,卻覺得新奇得很哪!當皇帝的,不知民間疾苦,不懂得耕作辛勞,那怎麼能行?晉文帝時,天下餓死了人。臣子們奏了上去,可這位皇帝卻說:『他們肚子餓了,為什麼不喝點肉粥呢』?皇帝要當到這份兒上,那天下可就一走要完了。」   雍正見她老是愣神,就說:「你過去,把窗子支起來。」   喬引娣不知他要幹什麼,卻聽話地上前去支起了窗子。雍正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幾神,又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喬引娣看,還輕輕他說了一句什麼。引娣卻早讓他瞧得羞紅了臉,而又不知怎麼才好:「皇上,你……」   雍正馬上收回目光,卻又忍不住地再看了一眼,這才說:「你確實是長得太美了。來,替朕把宣紙鋪好,朕要寫幾個大字。」   引娣羞紅著臉,又被他誇得心裡直跳。她走上前來,將紙鋪平了,又站在一邊,輕輕地撫著宣紙。雍正定了定神,揮筆在紙上寫著。他邊寫邊說:「這是李衛請朕寫的,他一心一意地想讓朕巡幸江甫。可朕沒把天下治好,怎能有這份閑心呢?」突然,他話題一轉問道,「朕讓你去看看十四爺,他都說了些什麼?你知道,還從來沒人敢既不繳旨,又沒迴音的呢。」   喬引娣輕聲說:「我沒有去。」   「為什麼?你不想去了?」   「不,奴婢不知道十四爺在哪裡,我曾問過高無庸;可他卻說什麼也不肯告訴我……」   「哦,你是不懂規矩。你向高無庸說,自己是奉旨去的,他敢攔你嗎?高無庸,你進來!」   高無庸就站在屏風外邊,聽見招呼,馬上就進來了。雍正吩咐說:「回京後,你領著引娣去看看朕的十四弟,可以在那裡呆上一個時辰。你也順便看看,他現在還缺什麼東西,有沒有下人在那裡狐假虎威地耍威風作踐他,回來向朕如實回話。」   「扎!回主子,朱先生和鄂爾泰已經用飽了,他們正等著主子召見呢。」   「叫進來吧。」雍正淡淡地說了一句,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喬引娣此時卻是千頭萬緒,再也難以控制自己了。從心裡說,她想念十四爺,但現在她更感激皇上對她的恩情。這位每天不分晝夜只知道勤政的皇帝,對她這個弱女子,從來沒有任何不規的行為,卻像是一個年長的大哥哥。她鬧不明白,那個生性豪爽的十四爺,怎麼就不能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合到一起呢?假如沒有了這些政爭,沒有了朝中這些勾心鬥角的事,他們兩個和睦相處,自己既有一個疼愛著的人,又有這樣一位大哥哥,那該有多好啊!可是,她知道,這又是絕對不可能的。唉!   朱軾和鄂爾泰進來了,雍正問他們:「對田文鏡和李紱之間的爭執,你們是怎麼看的?」   皇上這話問得突然,他們倆誰都不敢開口。朱軾說:「下頭還沒有報上來……」   「你們就不能談談自己的看法嗎?」雍正口氣嚴厲地又問。   朱軾還是第一次領教皇上的軟釘子,他頭上的汗珠馬上就掉下來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啟奏皇上,臣以為,他們二人都是正人君子,也都是能夠為國分憂之人。二人的分歧,不過是政見不同而已。見仁見智,不足深責。」   「哦,好人之間的誤會,這是你的看法。鄂爾泰,你呢?」   「李紱與田文鏡之間的私交一向很好,這是有目共睹的。俞鴻圖從河南發回了奏摺說,田文鏡報主心切,但也有一些失察的小事,以致讓小人們拿來製造事端。而李紱則見事不明,又不能諒解,因此才釀出了政見之爭。奴才所見未必就對,請聖上燭照明鑒。」   雍正好大半天都沒有說話,只是在端坐飲茶。突然他說道:「朕不是讓你們來評價人物,而是在這裡論世情、世理的。朕是在朋黨中吃過大虧的,深得其中三昧。那個『八爺黨』果然是消聲匿跡了嗎?不!從弘曆遭險這事,你們應當看到,連外省的土匪們作案,都非要到河南境內不可。這就說明了,那個『八爺黨』還陰魂不散。如今,滿天下都在議論著什麼『官闈秘聞』。甚至有人說,隆科多所以獲罪,是因為他知道的內幕太多了,朕是要殺他滅口,真是奇談怪論!」他越說越氣,猛地一拍几案站起身來說,「阿其那他們犯的不但是家法,還犯了國法!傳旨給六部眾臣,議議他們該當何罪!」   朱軾他們簡直傻了,怎麼皇上正說著李紱和田文鏡,卻又跑到允禩等人身上了呢?還沒等他們醒過神來,雍正又氣憤地說:「你們不要以為朕說話跑了題,這和剛才所說的是一回子事,這就是朋黨!跟著他們起鬨的,有幾個不是阿其那的舊人?!朕要推行新政,他們就拚死地反對。李紱自恃身正心也正,所以他才要搏名!他凈撿著朕最疼處來揭瘡疤,這就沾染了漢人的惡習,讓朕十分痛惜。昔日孔明殺了馬稷,朕又為什麼不能渾淚斬李級!」   雍正的話如金石蹦響,擲地有聲,朱軾和鄂爾泰早就聽得驚心動魄了。他們長跪在地說道:「皇上高屋建瓴,深謀遠慮,使臣等頓開茅塞。請旨:應當怎樣辦理。」   「發旨給六部,讓他們從速議處。李紱的名字暫可不提,但不要再觀望不前。明日朕就啟駕返京。」   「扎!」   皇上在承德發怒,弘時卻在家裡搗鬼。他把曠師爺叫來悄聲問道:「都掐斷了嗎?」   曠師爺小心翼翼地說:「三爺放心,連聶公公在內,全部處死。鐵頭蚊跑到抱犢崮,我派人去殺他了。」   弘時那顆懸得高高的心,這才安定了下來。他拿出太監秦狗兒送來的消息,將皇上和朱軾、鄂爾泰的談話說了,並請教對策。曠師爺笑了:「三爺,上次學生讓您賞這給秦狗兒三百兩銀子,您還覺得心疼。就這封信,您說它值不值一萬?」   「我哪能那樣小氣?皇上宮規嚴厲,太監結交王公大臣的格殺無論!我是怕他萬一說走了嘴,那可就要弄巧成拙了。老四他就不搞這一套,可他的消息卻比我靈,也真邪性了。」   「三爺,您和四爺不一樣啊!他早先就在先帝身邊,又主持了這麼多年的韻松軒,巴結他的人多了。裡頭隨便一句話,他就什麼都知道了,哪還用得著往外掏銀子買消息?」   弘時不想多說弘曆的事,卻目光幽幽地看著曠師爺說:「這次,李紱就要倒大霉了!這件事還牽連著八叔等人,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其實,李紱和八叔根本不是一路人,而且他的人品文章比田文鏡高上十倍,太可惜了!」   曠師爺說:「真正倒霉的還是八爺,因為皇上最怕也最恨的就是朋黨。八爺沒有失勢的時候,遍交朝中文武,這些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讀書人。所以,表面上看,他們的頭腦人物都被圈禁了,可這個『黨』依然還在。不知三爺注意到沒有,那次鬧『八王議政』亂子時,從頭到尾,沒有一言是針對八爺的,全是在拿著田文鏡作法。在皇上的眼睛裡,誰攻擊田文鏡,誰就是不滿新政。所以,明面上皇上是在護著田文鏡,實際上是在護著皇上自己。您是了解皇上性子的,他老人家見了塊石頭還想踢三腳呢,怎麼能容得這麼多臣子和他離心離德?連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而起的。」   「這可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應當怎樣處置呢?」   「說來也很簡單,不過就是兩句話:一,狠打死老虎決不手軟;二,坐定韻松軒拚命辦差。您整治了『八爺黨』,就為皇上出了氣,也順應了皇上敵汽之情;而拚命做事,又迎合了他孜孜求治之心。至於四爺和五爺,禮尊之,誠布之,情愛之,心防之。反正大家都是皇子,比一比,看一看,看誰的孝心重,能耐大!」   弘時想了半天才又說:「我和弘曆不能比呀,他現在又主管了天下錢糧和兵部的事,他……」   曠師爺一笑說:「三爺,您想得對。可是,您再想想,當年深得人望的八爺敗了,而冷麵冷心的『辦差阿哥』卻奪得了天下。這裡面的道理,您可以找出千條萬條,可當時雍親王始終處在機樞重地,則是最重要的一條。這與您眼前的處境,不是一樣的嗎?」   弘時興奮地大叫一聲:「來人!給爺備轎。告訴賬房上,西街口的那片房子,我贈給曠師爺了,讓他們撥二十個家人過去侍候。」說完,他不等曠師爺辭謝,便出門上轎走了。   弘時本來是要趕往暢春園的,可走到半路又忽然想起,有好長時間沒有去看十三叔了,他老人家在父皇面前,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啊!他在轎里喊了一聲:「停轎,轉到清梵寺去!」   轎夫們「噢」地答應一聲,便調轉了轎頭。這裡離暢春園本就不遠,不一刻功夫就來到了。但因為十三爺是住在寺里靜養的,所以,他這個小院子里,就只有太監和宮女,而沒有閑雜人等。弘時熟門熟路地推門而入,一挑門帘就進了房內。他上前一步,對著躺在病榻上的允祥叩頭說:「十三叔,侄兒給您老請安來了。」   允祥的兒子弘皎也在一旁說:「父王,弘時三哥看您來了。」   允祥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弘時說:「哦,是你來了。難為你這麼大熱的天還想著來看我,快,起來坐著吧。皇上就要回來了嗎?我聽方先生說了。可惜的是,這一次我可真幫不上他的忙了。」說完,他輕輕地咳了一聲,就又閉上了眼睛。   弘時面對這位叔王,真是百感交集呀。曾幾何時,他還是朝野人人稱讚的『俠王』,誰能想到現在卻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了呢?他對弘皎說:「我不是告訴過你,讓你去請賈神仙來看看的嗎?你怎麼還不去?」   「三哥,你今天來得正巧,賈神仙馬上就到。」   他們這兒正說話,卻聽病中的允祥突然說:「來了,來了,他沒有食言,真的是來了。」   此時就聽外頭一個太監說:「神仙爺,請您這邊走。」說話間,那位賈士芳已經進到屋內。他還是以前的那身衣服,也還是那個打扮,但大熱的天,他從外邊進來時,臉上卻是滴汗全無。只見他俯身走向允祥輕聲說道:「十三爺,貧道稽首了。您的病其實是不相干的,這會兒已經好了些了,是嗎?」   「是,我好像暈得不那麼厲害了,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許多。」   「不是似乎,其實是您心明了,自然也就眼亮了。您的胃氣不展,飲食有虧呀!想不想吃點東西,比如說桂花糕什麼的?」   「桂花糕?」允祥眼前一亮,竟不自覺地咽了一下口水,「啊,真是的,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它?快,給我拿桂花糕來,你們快著點不行嗎?」   弘皎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在過去的三天中,父王只是喝過兩小碗粳米粥,可現在竟鬧著要吃桂花糕!站在一旁的賈士芳含著微笑,看著允祥連吃了兩塊桂花糕,又要過一杯水去、竟然也是一飲而盡。吃罷,喝完,允祥微笑著對賈士芳說:「謝謝你,總有兩年沒有這樣暢快地吃東西了,你是怎麼搗的鬼,也沒見你燒符念咒呀?」   「十三爺,《道藏》三十六部,共有一百八十六萬六千七百八十卷。萬道通幽,怎麼能以一格拘之?那種故作姿態,裝神弄鬼之輩,不過是入了道家的下乘罷了。十三爺您如此精明的人,也被他們哄弄了。哎,你想不想起來活動一下?」   「想,怎麼能不想呢?」   「能不能做到呢?」賈士芳又問。   「恐怕不能。」   「您能的,一定能的。人人都會走路,怎麼英雄一輩子的十三爺卻不會走了呢?來,下地來吧,您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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