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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回 講古說史教訓王爺 稱豬叫狗辱及祖宗

所屬書籍: 雍正皇帝
  「臣……懂了。」   「不,你們一點也不懂。比如說,八王議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們知道嗎?」   幾個王爺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了,卻還是一個勁兒地在地上叩頭:「臣等真的不知……」   雍正一拍几案:「連這個都不懂,還跟著瞎鬧騰?哼,你們死了這個心吧!」他這話是生著氣說出來的。其實八王議政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連他自己也是稀里糊塗的。但他畢竟是皇上,他的話就是命令。他回頭對俞鴻圖說:「鴻圖,你上來,將這八王議政的事和他們說一遍,讓他們也長長見識。」   「扎!」   俞鴻圖是今天的朝會上唯一得到彩頭的人,他心裡那份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但是他又不敢表露出來。因為他怕興奮得過了頭,就會立刻引起在場眾人的反感。一聽皇上要他說一下八旗議政的歷史,他便極其瀟洒地叩了一個頭,又莊重肅穆地開口了:「臣奉旨參與整頓旗務的差使,自然要細心準確地通曉《八旗通志》。據臣所知,已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鴉希詔、庫里纏、厄格腥格、希福等五臣,帶著誓書,與喀爾喀部五衛王共謀聯合反明。所以最初時,並不是八王,而是叫『十固山執政王』。   「到了天命六年,也就是鄂爾泰剛才所說的盟誓這一年,情形又是一變。參與盟誓的並沒有衛王,也沒有喀爾喀諸王。當時參加的有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蒙古兒泰、皇太極和格壘、跡爾哈郎、阿吉格以及岳托四位王爺——這就是所謂的『八王議政』。   「但自此以後有了大事具名議政的,卻又不一定是這八個人。太祖遺囑中說的各主一旗的,像多爾袞、多鋒,都不在八王之內。其餘的和碩貝勒也是隨時更定的。直到聖祖手裡,這八旗議政的制度,雖然名義上還存在,但已經很少有人能確認『八王議政』是指的哪八位王爺了。」   俞鴻圖果然是十分了解國故,因此把從這兒往後的歷次會議,哪次是哪幾個王爺參政,哪幾個王爺又因為什麼原因沒有參加,說得周詳之極。這樣一算之下,竟沒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議政。他接著又敘述了太祖殺速爾哈赤父子,世祖殺肅親王豪格,罷黜睿親王多爾袞一門的前後原由。他心思靈動,又口才極好,將伏法諸王的情形,描繪得如在眼前。俞鴻圖越說越精神,越說越有神采,他長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詞地說著:「正是因為八王議政從來也不能事與權統一,而且最容易使人臣們不尊皇帝而覬覷大位,順治爺當時一攬上三旗之權於天子;康熙爺又將旗營、漢軍營編歸兵部,由國家統一提調。所以,七十年間,愈是皇權統一,就愈是國家大治,旗主們也得以樂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亂,中央大權所及之處,才可能只有叛官而無叛兵。唯有尼布爾王子悍然稱兵作亂,而又被上將軍圖海和周培公十二天就掃平者,恰恰就是他們統帥的都是八旗舊人!假如聖祖當年因循祖制,八旗各自為政,吳三桂禍亂十一省,豈能輕易就範?即使沒有三藩之亂,西晉之八王亂政也足以引為殷鑒。同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無今日之大治,諸王又何得安坐盛京血食一方,傳之子孫而不替呢?」俞鴻圖辭色嚴厲,侃侃而談,口說手比,至此才突然煞住,真有擲地有聲的氣勢。他向雍正叩了一個頭說:「稟皇上,臣已奏完。」   雍正十分欣賞地看了一下俞鴻圖對諸王說:「俞鴻圖今天講的這些,你們要當成功課,下去後再好好複習。溫故而知新,這才能本份一些。八旗干政,其弊端不可勝言!但你們只是無知,作孽的卻是允禩、允禟和允禵他們,還有一個允礻我,現在正住在張家口外。你們借他們的勢,他們借你們的力,叵測之心難告天下臣民!念你們祖上的功業,朕就不打算對你們加以懲處了。但自今日起,哪一個再敢冒險犯難,與當政人相互勾結圖謀不軌者,朕定取他的首級示懲天下!現在,你們都退出乾清門外候旨去吧!」   四個王爺磕頭謝恩,站起身來,揉著跪得發酸疼痛的雙腿,趔趔趄趄地走向殿外。雍正突然叫了一聲:「睿親王回來!」   都羅嚇得渾身打了個機靈,迅速轉回身來,重新跪下叩頭說:「臣王敬聽皇上教訓。」   雍正卻溫存地笑著說:「你不要害怕。他們三王進京,是兩個肩膀抬著一個嘴,成心與朕打擂台來的,也是一心要跟著允禩他們撈好處的。你和他們不一樣,弘時向朕遞了你呈進來的貢物單子,還很替你說了一些好話。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本來是不希罕你這麼點貢物的。朕取的是你這點兒心,要的就是你這一片忠誠的心意。多爾袞老王爺要見到你今天的情形,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都羅激動得淚水奪眶而出,他哽咽著說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但臣王所居身份,與諸王大不相同。所以,剛才不宜出面與諸王爭執,求皇上明鑒。」   「當然,當然,朕心裡頭明白著呢!你剛才若是出頭站在朕這邊,外人就一定會說是我們滿人之間起了內訌。你也是信得過朕才這樣處置的嘛,朕心裡很是欣慰。你現在已經是世襲罔替的親王了,有無上的爵位,朕也確實無可封賞了。弘時,你替朕記檔:睿親王的王冠之上,可再加一顆東珠,並用紅絨結頂。除了你現在的世子之外,你自己再從兒子裡頭挑選一個出來,由朕封為郡王!」   弘時答應一聲:「是。」他剛才還滿腹狐疑,怕雍正怪罪他,現在他的心才算放下了。   都羅還要遜讓,雍正笑著說:」你不要推辭了,朕慨然說過了,就要依此辦理的。你應當知道,朕的獎罰都是有尺度的。你有功,朕就要獎;假如你也像他們那樣不規矩,朕也是絕不能容忍的,你下去吧。」   都羅千恩萬謝地告辭出去了。雍正又對允祉說:「三哥,你到外頭去傳旨,讓乾清門外的大臣們還都回來,仍接著會議。傳完旨後,你帶上圖裡琛到老八、老九和老十四他們那裡走一趟,告訴他們不要驚慌,但是也都要安分地在家裡靜候處分。叫步兵統領衙門負責這幾個王府的護衛。就這樣,你去吧!」   俞鴻圖上前跪了一步說:「皇上,臣是不是也應該先下去,然後再同著大家一同進來?」   雍正一笑說:「哦,你很懂事,說得也是正理,那你就下去吧,等會兒你再進來好了。」   乾清門離乾清宮不過咫尺之遙,允祉剛出去不久,幾百名官員們再次來到了這裡,他們看到,雍正高坐在須彌座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也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還是憂;方苞和張廷玉等人也還是坐在他們原來的位子上;只有十三爺允祥,卻換了一張安樂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能來參加這次朝會已是不易,大家看著他那瘦得像一把骨頭似的身子,心裡都充滿了同情和關注。他也好像知道眾官員的心思一樣,直盯盯地看著他們走進來,直到參見皇上的「萬歲!」聲高高響起,他才轉過臉去看著皇上。   雍正打破了殿里十分壓抑和寂靜的氣氛,說了句:「請朱師傅還到這邊來坐。」等朱軾重新坐下後,雍正又回過頭來對允祥說:「十三弟,朕因為你的身子不好,才讓人搬了這安樂椅給你的。你要是覺得這樣坐著更受罪,朕讓人給你拿個枕頭來,你乾脆躺著吧。高無庸,去,給你十三爺墊個枕頭。你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坐不住了還可以在殿上走動走動。這個朝會朕盡量開得短一些,不妨事的,朕就不信難道還能再出個曹操?」   他這番話一說出口,下邊跪著的臣子們,都只覺冷徹骨髓,誰還敢再有什麼表示?   雍正似乎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可能太重了些,便又笑著說:「你們不要害怕,朕是不願意無事生非的。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讓朕有什麼辦法?他們這些個王爺們,也太小看朕了,想拿朕當漢獻帝,當晉惠帝,要來個挾天子而令諸侯,真是妄想!要知道,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櫛風沐雨憂患王事的雍親王!朕從荊刺叢中走來,早年就已辦老了差事,也洞悉了民情。官場里的這些個鬼域伎倆,哪一件能瞞得過朕的這雙老眼睛?」他口風一轉接著又說,「但我們今天的朝會,還仍然是議大政,還是開頭時說的那個題目,也還是言者無罪,諸臣工可以暢述已見。」   下邊的這些臣子們,哪還敢說話呀!一個個低眉攢目,大殿里靜得可以聽見人們的心跳聲。   雍正看到這種情形,知道大家都心存恐懼,便說:「你們不要這樣縮頭縮腦的嘛!朕只誅那些有罪之人,只治那些心懷叵測之身,而從不以言詞加罪於人,也從不以文字降禍於人的。」   這話說得太假了!前不久,那個有名的才子徐駿,不就是因為幾行詩作被斬首西市了嗎?現在朝廷上還放著一個活寶錢名世,誰還敢膽大包天地出來說話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終於雲南巡撫楊名時出來說話了。他膝行上前一步說:「臣楊名時有本奏上,恭請皇上御覽。」一個小太監連忙走過去接下本章來,呈到雍正案頭。   雍正知道,今天這個靜場的局面,全是剛才鬧的。其實,他的本意,只是想痛斥幾個不識時務。反對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後就明降詔旨,把幾項大政推行下去,也趁機堵住六部九卿妄加議論的口。允禩他們一鬧,倒讓他歪打正著,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不過,他也知道,這樣一鬧,是不會再有人出頭說話了。他向案頭上放著的那奏章略微瞟了一眼說:「很好。既然沒有別的異議,那就是大體可行。有人不是要彈劾田文鏡嗎?那只是個極其平常的事。朕這就下詔,讓弘曆返京時順道查訪一下,他自然會秉公處置的。無論是田文鏡或者是別的什麼人,只要不是另有圖謀,只要不是對君父心懷叵測,出於公心而言政,說對說錯,朕都是不計較的。朕想,有些人現在就心裡有話,可是今日被人攪了場面,你們就也有了心障,或者尚有一些話,今日不便明講的,都沒有什麼。回去後可以寫成奏摺,寫成條陳,或密折,或明發,只管奏上來,朕自能明察洞鑒的。就是明令頒發之後,施行起來有什麼不當之處,也允許直封奏陳。」   雍正說到這裡,知道不會再有什麼異議了,正準備宣布散朝,坐在安樂椅上的允祥突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想用自己的雙手勉強支撐著身子坐直了,但手一軟,像挨了一悶棍似的,一頭倒了下去,口中鮮血狂噴而出!雍正霍地站起了身子,用驚恐的目光直視著這位愛弟,十幾名太監也奔了過去圍住了允祥。雍正厲聲高叫:「傳太醫,傳太醫呀!你們都是死人嗎?」   守在乾清宮外的太醫們聽到這聲招呼,連忙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大殿里也在一時間引起了一陣騷動。鄂爾泰大喊一聲:「都跪好了,不許亂動,也不許交頭接耳!」   允祥終於睜開眼睛來了,他吃力地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皇帝和太監們,勉強笑了一下說:「皇上,您知道,臣弟爭強好勝了一輩子,想不到今天卻在大廳廣眾之下出了丑。看來,臣的大限果然是到了……聖祖……聖祖啊,臣兒就要跟著您老人家去了……」   雍正滿臉都是淚水,他輕輕地撫著允祥的身子說:「老十三,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壽限還長著呢!鄔先生不是說了,你能活到九十二歲嗎?你先回去,朕要派最好的太醫,用最好的葯來為你治病。你只管放寬心吧……」   允祥凄涼地一笑說:「那我就托主子的福了……」太監再不敢遲疑,就著那張安樂倚,抬起允祥走出了乾清宮。   雍正重新回到御座上,他背對著眾臣,好大一會兒才突然轉過身來。張廷玉對皇上的性子摸得太熟了,知道這是他怒氣即將發作的預兆,也知道這必定是因為允祥的突然發病才引發了皇上的心火,看著皇上滿臉都是烏雲,好像立刻就要雷電交加的樣子,張廷玉連忙走上前去,思忖著怎樣才能解勸開這位喜怒無常的皇帝,雍正卻已經自己開口了:「刑部的人聽著:原來決定要秋決的犯人,除大逆十惡者應由朕特批之外,停止秋決一年,以為吾弟允祥納福。」說著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圈裡有些發紅,眼睛直視著前方遠處,像是要穿透殿頂直達蒼穹似的,「允祥的病,說來很簡單,他全是跟著先帝,跟著朕累倒了的!二十年前,朝廷上下,誰不知道那個英武豪俠義薄雲天的『拚命十三郎』啊!他現在累倒下來了,還有一個李衛,也累壞了身子。有人在明裡暗裡說田文鏡這也不對,那也不行。可是,你們知道他的火耗只收到三錢,他推行火耗歸公,涓滴不入私門。可他要推行官紳一體當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給朕上了奏摺說,他已經是骨瘦如柴,恐年命不久於人世,他也要累瘋了!看看他,再想想朕,朕自己又何嘗不是每天只能睡一兩個時辰,何嘗不是已經累得支持不住了?你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張廷玉,他是兩朝老臣了,五年,才五年多呀,他頭髮已經皓白如雪了!要不是為了上對列祖列宗締造創業的艱難,下對子孫們的萬代昌盛,朕何苦要這樣苦苦地折磨自己?何苦要這樣像熬燈油一樣地勤政?朕手下的這些國家精英們,至於一個個都累成這樣嗎?」   張廷玉的眼睛裡流出了混濁的老淚,卻聽雍正還在繼續地說著:「朕在藩邸當王爺時,威福並不減今日的帝王之尊。雖然也常常出去辦差,但仰賴聖祖神聖威武,比起今日來,還是清閑了十倍也不止。這皇帝的位子就這麼好,引得眾多的人們為此鍥而不捨地追求?朕一心一意地想要政治清明,民生安業,偏偏是允禩、允禟、允礻我和允禵這樣的小人,打橫炮,使邪勁兒,必欲取朕而代之不可。他們的心思不在天下,也不在臣民,他們是只是希圖那點兒威榮,那點兒權力!他們的心像豬狗一樣的齷齪,他們是阿其那,是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突然他來到御案前,提起筆來狂書著:   允禩允禟允禵等,結黨亂政,覬覦大位至死不渝,梟獍之心人神共憤!著允禩改名為『阿其那』,允禟改名為   『塞思黑』,允禵……   寫到這裡,他突然想起允禵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便十分煩躁地將允禵的名字勾掉,惡狠狠地寫上「欽此!」兩字,轉過身對鄂爾泰說:「你,騎上快馬立刻到允禩那裡宣旨:允禩改名為『阿其那』,允禟改名為『塞思黑』!」鄂爾泰飛也似的捧旨走了,雍正的心火還是在燃燒著,想想終究是太便宜了允禵。從允禵身上,他又聯想到了錢名世,便又扯來一張大紙來,硃筆狂草地寫上了「名教罪人」四個大字。這才將筆遠遠地扔地一邊,抬起頭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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