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進京城將軍藐皇權 鬧靈堂王爺逞威風
胤禵一愣,隨即又仰天長笑:「哈哈哈哈……真是個傻丫頭!自古以來,哪有長生不老之理?我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實他還想說一句,先帝在位時,天天聽著文武百官們喊萬歲,現在不是也去了嗎?他老人家不是也才當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嗎?不過他看看站在轎外的人,這句話沒有說出口來。他回頭又看了一眼喬引娣,對著侍衛們說了聲:「起轎!」
喬引娣聽見這一聲喊,連忙翻身跪倒磕頭,眼睜睜地看著十四爺一行人消失在瀰漫的風雪裡。
冬至前兩天,胤禵一行經過艱難跋涉,終於來到了京城。按胤禵的意思,本來想馬上進宮去給父皇守靈盡孝的。可是,來接他的宮中侍衛一道旨意傳下,命他暫在璐河驛歇馬,等候皇上宣召。胤禵心裡不痛快了,好嘛四哥,給我來真格的,擺起皇上的架子來了。想當初我統帶兵馬出征西行時,還是你親自到這裡給我送行的。可今天我回來奔喪,竟然不讓我進城了。好,咱們走著瞧,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內務府早就奉了聖旨,當天晚上就派人來到璐河驛,說是要在這裡陪伴十四爺。胤禵心裡清楚,這哪是什麼「陪伴」,分明是來打探動靜和監視他的。來的人不少,領頭的是內閣大學士尹泰。胤禵知道他是位有名的道學先生,今年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又是當年太子胤禵的老師。他也知道,尹泰早在康熙年間,就受到父皇的特別重用。因此,胤禵不敢對他有一點不敬,便恭恭敬敬地問道:「尹老夫子,依您看,我是應該先去拜見皇上,還是先去給先帝爺磕頭呢?」
尹泰起身行禮說:「十四爺,請恕老臣直言。依老臣看,忠孝本為一體,盡忠即是盡孝。十四爺思念先帝,看重孝道,人子之情,可欽可敬,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依老臣看,最好還是先見見皇上,然後再去守靈更合乎道理。何況明日十四爺進宮時,當今萬歲一定也在乾清宮。先行君臣之禮再為先皇盡孝,才是應當的。」
胤禵一聽這話就覺得窩心:「尹老大人,您說的有道理。但孝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古往今來,哪個忠臣不是孝子?既然您剛才說,皇阿瑪的梓宮就在乾清宮,那我就先去乾清宮盡孝,別的事看情形再說吧。」
尹泰聽出來了,十四爺並不滿意他的回答,說話的口氣里也好像是話裡有話。可他是個老實人,根本無意攪和到是非中去。便說:「十四爺,有一件事臣應該回稟爺知道,先帝爺的謚號已經定下來了。今後無論是什麼場合,也無論是誰,都要敬稱『聖祖』。這一點,要請爺特別注意;再就是當今萬歲登基後,因為要避聖諱,所以各位阿哥名字中的『胤』字,都改成了『允』字。胤和允讀音相近,口頭稱呼是不容易聽清的。如果要寫成奏摺,請爺注意更正過來。」
「好好好,多謝尹老大人禔醒,我多加註意也就是了。」
胤禵不想多說,他現在心裡最急於知道的,是朝中的動靜,是其他幾位阿哥的消息。他向下邊一看,今天來的人非常雜亂。既有四哥的親信,也有八哥、三哥他們身邊的人,哪黨哪派的人都有。這種情形下,很多話都不便說出來。其實,就這麼一看之下,胤禵什麼全都明白了。既然各派都有人來,那就是說,朝中眼下還不是四哥的一統天下,他就還有機會和四哥說話。至於要說什麼,可就是你們這些人管不著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監便來傳旨說:「著大將軍王允禵,即刻到乾清宮聖祖梓宮前見駕。」胤禵一聽,什麼什麼,好大的口氣呀!哼,要我在聖祖梓宮前見駕。好吧,我是要到聖祖靈前的,但會不會去「見駕」,那可由不得你了。聽完太監的宣召,他既不跪拜磕頭,也不口稱領旨謝恩,而是轉回身去躍上馬背,打馬就走。鬧得從尹泰到下邊的人一個個神情尷尬,說不敢說,拉不敢拉,勸又不敢勸,只好緊緊地跟著他往城裡跑。胤禵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直覺得好笑。他在心裡說:你們等著瞧吧,爺還有好戲在後邊呢!
剛到紫禁城門口,就見老侍衛德楞泰在宮門前正等著他。他知道這位德楞泰是先皇身邊最得力的人之一,便連忙走上前去,想和他打招呼。可德楞泰把臉一沉說:「有旨意。」按規矩,德楞泰一說這話,十四爺就要立刻跪下,口稱:「臣允禵接旨。」或者說:「臣允禵恭聆聖諭」才對。可允禵好像沒聽見,仰著頭沉著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根本不吃這一套!德楞泰見他絲毫沒有接旨的意思,也不敢勉強,口宣聖旨說:「著允禵到乾清宮西暖閣見駕,欽此。」說完了也不管允禵願意不願意,謝恩不謝恩,自己先按規矩上前來打了一個千說:「奴才德楞泰給十四爺請安。」
允禵黑著臉說:「早上不是已經傳過一次旨意了嗎?怎麼說變就變,這麼多事兒呢?」
德愣泰忙說:「萬歲爺的意思,是先請十四爺見一見面,然後再一同去大行皇帝靈前行禮。」
允到「哼!」的一聲,抬腿就走。他在心裡說,讓我先見你,沒門!我偏不聽你這一套,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德楞泰和尹泰兩個人都知道,這位十四爺脾氣大。平常日子裡還誰都不敢惹哪,現在他心裡正有氣,你要是上前勸阻他,還不得找著挨罵呀。可是,他們一看,允禵走著的卻不是平常人可以走的路。他走的是從午門進去,邁過金水橋,直通乾清宮的中路,這條路在平日是沒人敢走的,除非是有了大事,或者是皇上親自批准,不然的話,就要以失禮而受到懲處。可是,允禵卻不管這一套規矩。人們看著他進去以後,便直奔太和殿,然後,穿過中和殿,在保和殿後下了台階,又闖過乾清門,沿著甬道,看也不看一眼兩列釘子般的侍衛們,一直地向前走。在隆宗門外專門等候的上書房大臣隆科多,一見這陣勢可嚇壞了。他連忙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嘴裡還喊著:「奴才給十四爺請安。」可十四爺現在連皇上還看不到眼裡呢,哪還顧得上他這個舅舅?他眼下心裡想著的,就是要給這位剛剛登基的皇上來一個下馬威!兩旁的侍衛們都看得呆了,誰也不清楚十四爺今天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這樣大膽,又為什麼這樣不顧禮法呢?可是,他們卻誰也不敢上前去攔阻。
到了,到了,乾清宮就在面前了,看得見為老皇上致哀的靈幡在迎風飄舞了。允禵只覺得心裡一陣悲痛,一陣昏眩。眼前的天地、宮殿,好像都在飛快地旋轉,飛快地涌動。他加快了腳步,向著有人的地方奔去,向著有聲音的地方奔去。
乾清宮大殿上的「正大光明」牌匾,好像在放著灼目的光亮。牌匾下邊,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風,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風吹過,一片嗚咽之聲響在耳邊。他在心中高喊一聲:「皇阿瑪,您的兒子回來了!」就發了狂向前奔去。
恍恍惚惚中,突然有兩個人、兩雙大手緊緊地從兩邊架住了他,還有個清晰而又十分熟悉的聲音說:「十四弟,你這是怎麼了?你要挺住啊!」
他失神地向兩邊看了一下,原來站在他左邊的是八哥允禩,而在右邊架住他的卻是十三哥允祥!他停住了腳步,向上邊望了一眼。只覺得渾身顫抖,心潮湧動。他大叫一聲,便撲倒在地,匍匐著,哭喊著,爬到康熙的靈柩前:「皇阿瑪呀,您醒醒,醒醒啊!您的不孝兒子……老十四回來看您來了。兒子臨走前,您不是親口對我說,您一定要再見到我的嗎?可是,兒子回來了,您卻躺在這裡邊。兒子再也不能見到您,聽您說話了。我的好阿瑪,兒子思念您、心疼您,您知道嗎……」
允禵這番哭是發自內心的。他哭得也真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他為死去的老皇上康熙在哭,也為他自己的命運在哭。他的哭聲感染了大殿里跪著的所有的人,這裡面既有他的兄弟們,也包括了他的母親德妃烏雅氏和其他的嬪妃們。她們都是當年受康熙老皇上臨辛過的嬪妃和貴妃、答應、常在等等宮中的女人們。她們雖然早已哭幹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卻又不能不哭,而且,也是在為自己的命運而哭。因為老皇上晏駕之後,除了德妃能夠母以子貴當上皇太后之外,其他的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前途,現在還是未知數。不過,她們也許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經擠不出眼淚來了。所以,現在與其說她們是在哭,不如說是在乾嚎更準確。但不管人們是真哭還是假哭,從外表上還是看不出破綻來的。
老八允禩現在心裡很得意,他早就在盼望著這一天了。說真格的,他們兄弟之中,除了允禵還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膽量敢和當今皇帝作對,敢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硬是不先去叩見皇上而跑來哭靈。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雍正將怎麼對待他這個桀驁不馴的弟弟,他怎樣平息允禵帶來的這場風波,將關乎到他能不能壓服眾兄弟,關乎到他能不能穩穩地執掌朝局。老八現在多麼想再給老十四添上一把火呀,可是,他卻沒有表態,而是把球踢給了老十三:「十三弟,老十四這一鬧不是亂了萬歲的章法嗎,你看,這事可怎麼辦好呢?」
其實,老十三現在心裡也很清楚,老十四的這個哭確實是真的,哪有老子死了兒子不哭的道理?可他的哭也有另一番目的,他是在演戲,而且這場戲還是演給大家看的。他這是一箭雙鵰,既對準了當今皇上,又是在試探老八。他要看看當了皇上的雍正,會怎麼對待他這個敢於不聽話的兄弟,從而試試雍正皇帝有沒有執掌天下的能耐;他還想看看那位口口聲聲說要幫助自己奪取皇位的八哥,在這個關係重大的時刻,究竟會採取什麼態度。允禵大概也想知道,假如他把事情鬧得更大些,八哥會不會出來說句公道話。
可是,如今的老十三也不是當年只知魯莽行事的人,大家已經鬥了這麼多年,誰還不明白這裡邊的學問呢?他早句拼出今天老十四是來者不善,也估計他是非要鬧出點事情不可的。你想想,你老八想看笑話,我偏不讓你看,你想躲清靜,我偏要把你拉進這是非之中。他長嘆一聲,用含義不清的話說:「唉,也真是難為了他,沒趕上給父皇送終。這樣吧八哥,你在這裡先勸勸他。兄弟我知道,你說話他是肯聽的。你們在這兒先說著,我去給皇上通個信去。皇上昨晚披閱奏章,幾乎是一夜沒睡。他太勞苦了,我們都得心疼著點兒,你說是不是八哥?」
老人冷不防十三弟給他來了這一手,還沒來及說話呢,老十三已經走了。他回頭一看,十四弟還正哭得有勁。他一邊哭著,一邊還鬧著要太監們把棺木打開。說要再看看皇阿瑪,說他一眼沒見皇阿瑪,老人家就去了,說什麼他也不信。大殿里的侍衛、太監,宮女們哪見過這陣勢呀,誰也不敢有什麼表示。老八一看,十四弟鬧得正是時候,也正是地方。便上前一步來到各位皇太妃們面前說,「列位皇太妃,你們都是長輩,該出來說句話,不能由著老十四這樣鬧下去。一來這樣與體統不合,二來再鬧也會傷了他的身子。求你們出來幫我維持一下,成全了老十四的這點孝心。」
老八沒有說要怎麼個「維持」法,是拉,是攔,是勸還是跟著老十四一塊哭呢?可是老八說的理由卻誰都沒法反對。特別是他禔到了皇太妃這個名號,更是讓德妃心裡難受。她也是皇太妃,眼下正在哭鬧的是她的兒子,可是當著皇上的同樣也是她的兒子呀!她知道母以子貴,她馬上就將成為皇太后。她不出來說話,又讓誰來說,誰又敢出來說話呢?她也十分清楚,允禵今天是沖著他四哥來的。他是因為心裡不服氣,才故意這樣鬧的。她還知道,這個允禵和他哥哥一樣,也是個寧死不肯回頭的倔脾氣。她是做母親的,她必須讓這兩個斗紅了眼的同胞兄弟重歸於好,讓他們之間的誤會不致被人利用,這才算是盡了當母親的責任。德妃懷著不安的心情走到允禵身邊,用手撫摸著他的髮辮說:「好兒子,你不要再哭了。你剛從外邊回來,這樣哭法會傷了身子的。」
允禵在剛進殿時,就已經瞧見自己的母妃了。他也看見,母妃正和別的皇太妃一樣地跪著,而且並沒有跪在最前邊。這就是說,母妃現在還沒被晉封為皇太后。既然母妃還不是皇太后,那麼我句粕以不承認胤禎這個皇帝。好,這就是個空子,是個可以把天翻過來的空子。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突然大聲說:「不,你沒有權力管我,你穿的是皇太妃的服色,你不是皇太后,你管不了我這個大將軍王……」
他還要再說下去,可是德妃烏雅氏已經勃然變色,只聽她大喝一聲:「胡說!來人,給我把他架到一邊去!」殿下侍衛們「扎」地答應一聲,就要上來架人。可是,允禵豈肯服軟。他已經看見雍正皇帝在太監頭子李德全的攙扶下走了過來,便索性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怒目注視著走上前來的侍衛們。侍衛們全都被他鎮住了,他們知道十四爺就是馬上動手殺人,你也沒地方喊冤去,所以一個個嚇得兩腿戰抖卻不敢向前。德妃看見侍衛們膽怯的神色,更是怒不可遏,她斷喝一聲:「鄂倫岱,架起他來,要他先給皇上行禮!」德妃錯了,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讓鄂倫岱來拉允禵。這鄂倫岱本是個八旗子弟,又是八王爺允禩的表哥。原來還曾當過老皇上康熙的侍衛,因為在避暑山莊里鬧事,被康熙發到外邊去當了個下級軍官。允禵出征時,老八為了在他身邊安釘子,便把鄂倫岱派到允禵跟前當了個貼身侍從。但老八聰明反被聰明誤,沒想到鄂倫岱剛到軍中不久,就被允禵收買了,反把他派回京城來打探、肖,急。咽;知這個鄂倫岱卻是個見風就倒旗的人,回京後一看形勢對阿哥黨不利,馬上就又投靠了四王爺。四王爺當了皇上,他便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皇宮侍衛。像鄂倫岱這樣反覆無常的小人,允禵能把他看在眼裡嗎?他恨他恨得牙都發癢了。德妃哪知道鄂倫岱的底細呀,她不過是看他個頭大,有力氣,才要他來拉允禵的。誰能想到,卻正好把這小子送上門來。允禵一見他走了過來,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只見他掄開胳膊,「啪」地一個巴掌打在鄂倫岱的臉上,直打得他倒退了幾步才站穩了身子:「混蛋,你是什麼東西,竟敢來管爺的事?告訴你,爺是天璜貴胄,金枝玉葉,而你卻是個豬狗不如的下賤胚子。你給爺滾到一邊去,要不然爺就宰了你!」他回頭看看已經來到身旁的皇帝,沒有一絲的膽怯,更沒有向皇上行禮的打算,卻氣哼哼地說,「四哥,你都看見了吧。那就好,你來替我管管這個沒上沒下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