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幸江南嚴詞斥葛禮 叩聖駕聯本參明珠
南京城終於遙遙在望了。車駕到了南京,總督葛禮雖然獲罪,卻並沒撤職。他打起精神,親率南京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聖駕。黃土鋪墊的御道上,明黃綢帶飄揚,鼓樂生蕭合嗚,廿四門大炮,轟得震天價響。眾官員簇擁著康熙,登臨新搭起來的黃土高台,接受百官朝賀。演禮已畢,葛禮恭恭敬敬地走上前來,跪下行禮:「奴才葛禮,恭請聖安。請旨,主子要駕幸哪座行宮?」
康熙沒有理他,卻掃視了一下台下面的官員,他發現了郭是:「嗯?怎麼,他也在這裡。」索額圖連忙走上前來:「回聖上,他上個月奉了部里差遣,來江南辦事,所以也來接駕了。」
「哦,于成龍呢,宣他上來。」
于成龍一聽召喚,連忙上前,跪下請安。康熙笑著說:「于成龍,朕聽說你離開清江之後,當地百姓要為你立生祠,你的官聲不錯嘛!」
于成龍連忙叩頭:「聖上明鑒,清江百姓,確有此議,但臣絕不敢生受百姓謨拜。臣已修書與家母,讓她勸阻百姓,不要做此無益之舉。」
「哎?——怎麼能這樣說呢。你官當得好,百姓擁護你。愛戴你,這是好事嘛。起來吧。朕路過清江之時,聽說了這件事,還聽說,你的母親已經在勸阻鄉親們了。她為了這件事,已決定不在清江住了。朕還派人給她送了盤纏,讓她到南京來找你。不久,你們母子就要見面了。」
康熙在這邊說話,葛禮在那邊跪著可受不了了。剛才他請旨問皇上住哪座行宮,可是一句話問過去,半天也沒見康熙理他,心中早已忐忑不安了。起吧,皇上沒發話,他不敢起來;問吧,皇上明明是在冷落他,他哪敢再開口啊,心中七上八下,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不防皇上突然來到他面前:
「葛禮,朕看你清瘦得多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熬煎成這樣啊!自己的身子,還是要注意的嘛。」
康熙這話說得很平常,可是,話中的含意,葛禮還是聽明白了。連忙叩頭回答:「聖上,奴才辦事不謹慎,行宮的地址選得不好,有負皇上重託之恩,求主子治罪。再說,奴才老了,心中有愧,飲食難進,怎麼胖得起來呢?聖上如果對行宮不放心,奴才斗膽請皇上住在臣的官邸里,這樣,也便於照應。」
「不。哼,行宮尚且在楊起隆的炮口之下,你那個小小的總督府,就敢保沒事嗎?朕看小魏子那裡倒可以省點心,你也少擔點責任。朕哪兒也不去,就住在魏東亭家裡。至於你,也不必為這事兒一再請罪。你的請罪摺子朕已經看過了,很快就有詔書給你。好了,你起來吧,眾卿也都跪安吧!」
于成龍受到康熙的當眾表彰,心中猶如滾油翻騰,一直不能平靜。他回到家裡,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寫點什麼。又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就在這時,門上人進來通稟說「郭琇來了!」于成龍連忙迎了出去。郭琇舉手一揖笑著說:「成龍兄,你今日聖眷隆重,小弟特來賀喜!」
于成龍苦笑一下說:「哎,郭兄,這是哪裡話,你怎麼也學得這樣俗不可耐。眼下,貪官太多了,難得有個清官,才顯出了我。其實,於某慚愧之餘,還真有點寒心哪!」
于成龍和郭琇,都是耿直無私的大臣,兩人相交甚厚。郭是進了客廳,便切入了正題:「成龍兄,你說得不無道理,贓官多了,才顯出清官來。可是,總得皇上聖明,能看到清官才行啊。說句心裡話,從前,我心存華夷之見,小看了皇上。如今見他行事,才知他真不愧是千古英主,倒想和老兄聯起手來,干幾件大事!」
「大事!什麼大事?如今主明臣賢,還有什麼大事要我們聯手去乾的呢?」
「哎,成龍兄,你只說對了一半,主明是真,臣賢嘛,恐怕未必。據小弟看來,主上還處在群小包圍之中。」
「嗯,此話怎講?」
「成龍兄,就說幾位上書房大臣吧。索額圖居功自傲,賣官鬻爵,他一人就賣放了三百多位官員。高士奇、明珠都是叫化子出身,可如今,你到他們家看看,簡直是富可敵國,銀子花得像流水似的。憑他倆一年二百多兩的俸祿,他從哪來的那麼多錢?熊賜履,只知明哲保身,閉著眼睛,什麼事兒都不問,只是去教太子,這樣的人能把太子教好嗎?還有那個假道學李光地,這些人整天圍在皇上身邊,能幹出好事兒來嗎?」
于成龍卻比郭琇見地深遠:「郭兄,你這話雖然有理,可是,如果皇上身邊一個好人都沒有了,那皇上還稱得起是明君嗎?這件事,不可莽撞行事啊!」
郭琇聽了,猛然一驚:「啊?哦——成龍兄,你說得對。上書房的人若全是好人,皇上何明之有?但,這事實也確是如此啊……」
「嗯——俗話說,投鼠忌器。咱們不能蠻幹,可也不能不幹。依我之見,一個人一個人地來,咱們先把明珠這小子參倒了。哼!明珠這小子,他心地最壞,做的壞事也最多,拿他開刀,一打一個準。不過,也不能操之過急,得看準了時機。我在南京,你在北京,各上各的表,不怕打不倒他。」
倆人正在商議,突然門上人進來稟報說,皇上在魏府傳下旨來,要立刻召見於成龍。于成龍不知皇上突然召見有什麼大事,只好匆匆換了衣服,送郭琇出去,這才急急忙忙地趕往魏東亭的府邸。
早在幾個月之前,魏東亭已接到皇上密旨,說南巡之時,要住在他家裡。魏東亭可慌了。皇上要來他家住,關防安全之事當然要緊,但接見大臣,衣食住行,哪一樣不得想到啊。他雖是四省海關總督,拿著一品俸祿,可他牢記皇上教訓,不敢有一絲一毫侵吞貪贓的事。再說也架不住皇上御駕親臨的這個折騰啊!沒法子,只好向海關上借了五十萬兩銀子,把全府上下徹底翻修一遍,連門前的大街也拓寬了。于成龍坐著轎子來時,但見臨街全是嶄新的青磚圍牆,刷了白粉,牆內,綠樹成蔭,遮掩得密不透風,心想,魏東亭這個窟窿,可是塌得大了!
御前侍衛素倫,正在門前候著,見於成龍來了,忙笑著迎了上來:「於大人,請進吧,主子催問了幾次了。」
于成龍隨著素倫,七拐八繞地來到一座月亮門的跟前,見葛禮正在那裡跪著,便詫異地問:「怎麼,主子不在裡邊。」
「在,正在和大臣們議事呢。葛禮來了,主子就叫他在這兒跪著等旨,跪了半個多時辰了。於大人,請稍候,待我去通報一下。」
素倫剛進去,月亮門裡,索額圖和明珠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只向于成龍略一點頭,就對跪在地上的葛禮說:「葛禮,主子有旨,讓問你幾句話。」
葛禮連忙叩下頭去:「奴才葛禮,恭聽聖諭。」
索額圖陰沉著臉:「葛禮,逆賊楊起隆在山上架了大炮,對準皇上行宮。你奏稱總督府管轄之內的大炮,並沒丟失。可是,皇上查了南京炮台的賬,紅衣大炮一項,並沒入賬,此是何故?你怎麼知道大炮並未丟失?」
葛禮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回聖上的話,因為只有廿四門大炮,數目很小,一切由奴才親自掌握,所以才沒有造賬入冊。奴才辦事不力,這就是罪,求主子發落。」
「嗯。奉旨問你,主子南巡,是何等大事,而你卻把行宮造在楊起隆的炮口之下,是何用意?案發之後,你上表謝罪,言語支吾,也沒有請求辭職鎖拿進京的話。皇上到了南京之後,你又進呈妖邪淫穢之書,妄圖蒙蔽聖聰,取悅主上。你如何這等寡廉鮮恥?」
這話問得可真夠厲害的了。葛禮汗流俠背,無以對答,停了好大一會兒才小聲說:「主上問到這裡,奴才無以為對。總之,奴才恬不知恥,有喪人倫,求主上降旨嚴處。」
「嗯,那好吧,葛禮聽旨!」
葛禮連忙俯下身去,聽索額圖念道:「查葛禮身為總督,開府封疆,本應精細坦誠,忠於職守,以報皇恩。自受命籌措御駕南巡之事以來,怠慢瀆職,任用匪類,使朕險遭不測。案發之後,又無惶惶不安之情,深自謝罪之意,實屬冥頑不化。著革去總督之職,發往延安府軍前效力,以觀後效。欽此!」
葛禮深深地叩下頭去,低沉地說:「臣……謝恩。」
明珠叫來侍衛,把葛禮的頂戴摘掉,自己卻上前一步拉起了葛禮:「葛兄,仕途之上,榮辱難料,你也不必太傷心了。延安府乃軍事重鎮,主子派你到那裡,說不定辦好了差,主子一高興,就又開復了。走,到前邊去喝兩蠱,我老明給你餞行。」
這一幕,把于成龍看得膽戰心驚。他知道,明珠是最恨葛禮的,時時刻刻都在想辦法扳倒他。可是,今天真的達到目的了,他又說出這樣的甜言蜜語,親親熱熱,這個人,這麼深的城府,這麼歹毒的用心,自己斗得過他嗎?
于成龍正在愣神,素倫從裡邊出來了:「於大人,聖上傳你進見哪!」
于成龍不敢怠慢,急忙端正衣冠,走了進去。康熙皇上正在揮毫寫字。于成龍請了聖安,跪在一旁等候,偷眼一瞧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老太太。于成龍知道,這必定是魏東亭的老母親。果然不錯,正是康熙的奶娘孫嫉嬤。自從她聽到消息,說皇上要住在魏家,老太太就沒睡過一個安生覺。康熙皇上是她一手奶大的,對於康熙皇上,老太太比親兒子還疼呢。今天,皇上果然來了,可把老太太高興壞了。可是,大半天過去了,康熙接見大臣,處理朝政,忙得不可開交,她老婆子挨不個兒呀。一著急,便拄了拐杖,就到康熙下榻的書房來了。康熙也惦記上這位奶娘呢!可是,來進見奏事的官員,一撥連著一撥,竟分不開身來,只好湊著人出人進的空,走到近前,說上兩句話,或者讓侍衛給老太太送上一杯茶。孫嬤嬤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皇上管著天下大事,她幫不了忙,更不敢耽誤皇上的正事。皇上能不住行宮官署,而住到她家裡,這是多大的面子啊。她能坐在一邊看著皇上活忙,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刻,皇上把字寫好了,拿起來,吹了一下,走到孫嬤嬤面前:「阿姆,這是朕特意為你寫的『福海壽山』四個字。你把它掛在房裡,見了這字,就如見了朕一樣。朕這趟南巡,住到你家裡,就是想和你多說幾次話。可是你瞧,竟然忙成這樣。唉,這一回朕在這兒一住,恐怕要把你們家花個底朝天了。」
孫嬤嬤顫巍巍地起身,就要跪下謝恩,卻被康熙攔住了。老太太涕淚縱橫地說:「謝主子恩典。我們魏家祖上有德,才盼來了主子爺,有了這麼大的體面,別人做夢也想不來呢!就是花個傾家蕩產,也是心甘情願的。只怕我們這小門小戶的,委屈了主子。那,我們就吃罪不起了。」
康熙含笑點頭:「嗯,阿姆說得好,可是讓虎臣虧空了庫銀總不是個事。朕住在這裡,排場這麼大,花錢這麼多,他怎麼辦呢?嗯——這樣吧,今年海關的稅銀,免交三成,讓虎臣把窟窿補上。不然,時間長了,老欠著庫銀,有人蔘一本,他就受不了啦。時辰不早了,朕還要和于成龍說話呢。阿姆,你回去歇著吧。」
老太太聽到這裡,流著淚謝恩,又叮囑了好多生活小事,這才拄著拐杖走了。
康熙回過身來:「哎?于成龍,你怎麼還在跪著,快起來,賜座、賜茶。」等於成龍叩頭謝恩,欠身坐下之後,康熙又說話了:「于成龍,朕知道你,也信得過你,所以幾次破格提升。今天叫你來,是想委派你去做江蘇巡撫,這個差使你看如何呀?」
于成龍連忙起身跪下:「臣謝恩,但主上這樣抬舉臣子,臣亦喜亦優,恐怕辦砸了,有負聖上重託。」
「哈哈……你說得不錯,正是要有重託,才想到了你。你到任之後,每年要向朝廷多交七百萬石糧食,你能辦到嗎?」
于成龍突然一驚,連忙說道:「主上明鑒,全國稅收,江浙佔了三分之二,百姓們苦於賦稅過重,已是怨聲載道。如今三藩平定,台灣收復,內憂外患,俱已消除,正該減稅輕賦,與民休養。聖上下旨讓臣加稅加賦,臣不敢奉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