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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出奇謀浩氣驚四座 入險地正言說愚頑

所屬書籍: 康熙大帝
  王輔臣的總督行轅中門洞開,兩行錦衣花帽的親兵,在甬道兩旁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幾十名中軍護衛,舉著寒光閃閃的大砍刀,組成了一條刀衚衕,正堂前邊的天井院子里,支著一口大鐵鍋。鍋下烈焰熊熊,鍋內滾油翻騰。柴煙、油煙混在一起,把好端端的一座院落,薰得烏煙瘴氣、陰森恐怖。   周培公看著這故作威勢的排場,不覺暗暗一笑。他整整衣衫邁著沉穩的方步,穿過刀叢劍林,昂然走到正堂。   汪土榮知道,王輔臣這一套是擺給周培公看的,所以心中十分坦然,待武士們收了刀劍之後才微笑著走了進來。一見面,就是熟不拘禮的熱情問候:「啊,輔臣兄,久違久違。各位老朋友都好啊!一別數年,輔臣兄還是這樣凜凜虎威、烈烈英風,真是可敬可佩呀。汪士榮今日特率五萬精兵,與輔臣兄會獵於平涼,振漢家之威風,滅夷狄之銳氣,把圖海這老匹夫好好地收拾一下……」   他說得熱情洋溢,也說得慷慨激昂,可是除了張建勛之外,別的人卻都反應冷淡。王輔臣沉著臉把手一揮,止住了他的嘮叨,突然向周培公怒聲問道:「你是誰,進了我這督軍行轅,怎麼連個名字都不報,難道是個不知禮法的狂妄之徒嗎?」   周培公神情自若地瞟了一眼王輔臣,帶著輕蔑的微笑開口了:「王將軍這是在問我嗎?不才乃荊門書生周培公,也就是你剛才傳令要『請』的周先生。將軍既然說了『請』字,又這樣看重禮法,那麼對你請來的客人,就當以禮相待。為何堂下擺了這刀叢油鍋,堂上又是如此地倨傲不恭,慢說上邦天使不拜下國諸候,即令是平民相交,將軍這樣做法也不合主人之道吧?」   上來的第一個回合,王輔臣就被周培公這又挖苦又責怪的話打敗了。他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擠出一句話來:「哼。好一張利口,好一個說客。汪先生,你請坐,我先請教一下這位周先生:你我兩軍對壘,勝負未分,你進城見我,有何要事呀?」   「什麼,勝負未分,哈……,將軍以三萬訓練有素的精兵與我開戰,交手三次,十損七八,如今,將軍固守這彈丸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只要我們圖大將軍一聲令下,立時三刻,平涼就將化為一片焦土。請問將軍這『勝負未分』幾個字,又是從何談起呢?」   周培公這次進城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他知道要想叫馬鷂子王輔臣投降,就決不能在他面前示弱,只能鎮之以威,曉之以理,先打掉他的銳氣,滅了他的威風,才能收到預期的效果。進了轅門之後,他見到王輔臣和張建勛對自己和對汪士榮明顯地採取了不同的態度,所以自己也拿出天國重臣的威勢來。兩番對話,都是用了咄咄逼人的口氣。   果然,王輔臣被激怒了。他「啪」地一聲拍案而起,用顫抖的手指著周培公喝問道:「我來問你,劉春所帶的一千騎兵,可是你施用奸計,致使他全軍覆沒的?」   「噢,不不不,君子不掠人之美。此乃圖海大將軍親臨指揮。」   「那麼涇河大戰呢?」   「圖大將軍乃我三軍主帥,自然也是他的功勞。在下職司參議,當然也要盡一份微薄之力。此一戰,令將軍報兵折將,當年雄威丟失殆盡,而在下不習武,不知兵,在緊急關頭,卻為將軍放開一條生路,實在慚愧得很哪!」   聽著周培公的奚落,王輔臣怒不可遏了:「我再問你,火燒虎墩的毒計,出自何人?」   「哦,將軍不要這樣怒氣衝天。兩軍相遇,豈有不想取勝之理。虎墩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用火燒,又怎麼能奪到我軍手裡呢?昔日諸葛武候就善用火攻,學生不過是讀史書而有得,步先賢之後塵罷了,倒讓將軍誇獎了。」   周培公正在侃侃而談,不提防王輔臣卻突然衝到了面前,顫聲說道:「好,你承認了就好。我兒子王吉貞慘死在你的手裡,今天我就要你給我的兒子償命!看見院子里的油鍋了嗎?你剛才說得很對,我這平涼孤城,確實是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馬上就要被你們攻破了。可惜的是你不能再去皇上那裡請功領賞,卻要葬身在這油鍋之中了。」   「哈……,王輔臣哪王輔臣,你枉帶了三十年的兵,也枉稱這關西馬鷂子的美名了,連兵法上最簡單的『知已知彼』這四個字都沒有弄通,真是笑煞人也,哈……」   正在狂怒之中的王輔臣,被周培公這傲慢的笑聲鬧懵了,「嗯?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培公還在笑個不停,眼淚都要笑出來了。突然,他止住笑聲,正顏正色地說:「今日我周培公布衣青衫,來闖你馬鷂子的轅門,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你卻用死來嚇唬我,這是不知彼;分明是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卻栽贓到我的頭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這樣無理的話來,是不知已。怎麼,這點道理你也不懂了嗎?」   王輔臣可真糊塗了:「什麼,什麼,我親手殺了我的兒子,你瘋了嗎?」   「哼哼,王將軍,你的兒子好端端地住在京城,沐浴皇上恩澤,安享富貴榮華;而你卻背信棄義反叛朝廷,把兒子推向了斷頭台。皇上懷仁慈憐愛之心,施天高地厚之恩,不但不殺你的兒子,還特旨放他出京,與你團聚;你卻把他拉入叛軍,使他也陷身泥潭。而在至急至危至艱至險的關頭,你自己安坐城中閉門不戰,明知天軍要攻打虎墩,而且一定能拿下虎墩,卻非要把兒子送到必死之地,你的心中,何時替兒子著想過,你做父親的慈愛在哪裡?這難道不是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嗎?」   幾句話,問得王輔臣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周培公卻一發而不可止地說了下去:   「皇上待你王輔臣不謂不厚,將你抬入旗籍,對你寄以重託,讓你開衙建府,位極人臣,可是你卻殘害大臣,欺凌百姓,無端造反,抗拒天兵,把皇上賜給你的豹尾槍束之高閣,也把皇上對你如海的恩情拋到腦後,這是你為臣不忠;三軍將士追隨你幾十年,都想跟著你建功立業,討得個封妻蔭子的前程,而你卻以一已之私,把他們領上歧途,使他們血灑疆場,魂游荒漠,今日平涼已是勢如累卵,危在旦夕,而你還執迷不悟,要令全軍將士死無葬身之地,這是你為友不義;城中數萬百姓,早已斷炊,啼飢號寒之聲不絕於耳,他們翹首以待的是化干戈為玉帛,撥迷霧而見天,但是你卻一意孤行,置百姓死活於不顧,要讓平涼百姓陷於血海戰火之中,這是你為官不仁;撫遠大將軍圖海奉了皇上的旨意,命我入城,向爾曉以大義,指明前途,而你卻出言不遜,相待無禮,又擺出這刀山油鍋,以死相逼,定要絕這一條生路。這是你的謀事不智;當今吳三桂這個首鼠兩端、反覆無常的亂世奸賊,已陷入眾叛親離、朝不保夕的困境,而你卻仍將欺世盜名、賣主坑友的汪士榮迎入軍旅,待如上賓,這則是你的見事不明。似你這等不忠、不義、不仁、不慈、不智、不明的無知之徒,如何能當得起關西馬鷂子的美名,又如何能作這三軍統帥?今日周某把話說到這裡,何去何從,王將軍,你自己斟酌吧!」   周培公一氣說完,昂然走到桌前,拉過一把椅子來,撩袍翹腿坐了下去,目光如電地掃視著堂下眾人。   這一番義正辭嚴、酣暢淋漓的斥責,把王輔臣罵得滿面羞慚心驚膽寒,剛才那凶神惡煞般的氣焰,突然消失了。他惶惶不安地連連後退著,終於跌坐在椅子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王輔臣的部下從嘯聚山林到從軍入伍,都是血戰疆場的亡命徒,戎馬半生的兵油子。特別是王輔臣的中軍衛士們,剛烈勇猛而野性難馴。他們哪聽過這句句入耳、針針見血的大道理,哪見過這滿腹經綸、口若懸河的蓋世奇才啊?一個個臉上雖然如痴如呆,心裡卻暗暗讚佩。   張建勛見勢不妙,連忙向汪世榮投去求助的眼神,汪世榮呢,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他知道,就才而論,自己恐怕不是周培公的對手。王輔臣手下的魯莽軍漢那就更不堪一擊了。看著王輔臣垂頭喪氣、自悔自責的神情,汪士榮心裡很清楚,剛才周培公的一番陳辭,顯然已經把王輔臣說動了心。如果任周培公再說下去,這支部隊馬上就會反戈投降,這太可怕了!這次自己千里迢迢來到平涼,為的並不是吳三桂,而是按照在廣州與尚之信商量好的計劃,要拉著王輔臣東進,從漢中、西安,直下中原,搔擾官軍的後方,讓尚之信能夠從容起事。可現在看來,不但這個計劃難以實現,鬧得不好,自己能不能平安走出平涼城,都成了問題。這可怎麼辦呢?   汪士榮是個足智多謀之人。他斟酌一下形勢之後,馬上想好了對策,他要再一次借用張建勛的匪性把這裡鬧個天翻地覆。正當他抬起頭來要向張建勛遞眼神的時候,張建勛也正在朝他這邊看。四目相對,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他沖著張建勛咬咬牙,悄悄地做了個殺頭的手勢。張建勛心領神會,大喝一聲:「哪裡冒出來的酸秀才,竟敢在此口出狂言,欺凌我們大帥。來人,與我拿下!」此言一出,他的幾個親兵便答應一聲向周培公撲了過去。   可是他們剛到周培公身邊,又都愣在那裡了。因為他們面對的,不是凶神惡煞似的金剛羅漢,也不是渾身戰抖的稀泥軟蛋,而是個一身正氣,凜然不可冒犯的天朝使臣,是個知書明理儒雅斯文的書生!剛才他那一席話說得那麼在理,那麼讓人心服,如今大帥沒有發話,拿錯了,或者傷害了這位周先生,我們可吃罪不起呀。   就在這伙親兵發獃之際,周培公不冷不熱地撂出一句話:「哼,主將面前,部下可以任意發號施令;請來了客人,卻又要捆綁捉拿。王將軍,你治軍的本領,在下今日領教了!」   王輔臣陡然一驚,正要說話,張建勛卻突然竄到周培公面前,「好小於,你想挑撥嗎?今天叫你知道俺老張的厲害。」一邊說一邊把周培公當胸抓住,「嚓」的一下,撕開了他的棉袍,周培公被拉得向前打了一個趔趄,張建勛向親兵怒吼一聲:「綁了!」   親兵們知道張建勛的脾氣,不敢怠慢,連忙又拉又拽地把周培公擰了起來。就在這拉拉扯扯之時,一道細細的紅光閃過,從周培公身上「當」的一聲落下一樣東西來。周培公雙手已被綁住,見此物落下,猛地掙扎出來,撲在地上,要用自己的嘴去銜起那東西。   張建勛手疾眼快,躥過來一腳踏住,又俯身撿了起來,放在手中端詳著,原來是一枚用紅線系著的羅漢錢。他看著看著,忽然淫邪地笑了起來:「嘿嘿,我當是什麼寶貝呢,原來是一枚小錢。堂堂大清國的撫遠參議將軍,身上只有這點財物。嘻嘻,你別怕,俺老張金山銀山都見過,不會昧了你的。你就是給了我也買不回你這條小命。不過,看你把它掛在脖子上,貼在心口邊,倒是十分珍愛的。哦……對了,對了,我明白了,一定是京城哪個姑娘送給你做念物的。她長得漂亮嗎,告訴我,她住在哪兒,叫什麼名字,待咱老張拿著這個念物去會她一會。怎麼樣,你捨得嗎?啊?哈……」   張建勛還在得意洋洋地說著,不提防背後突然竄過一個人來,劈手奪過那枚羅漢錢,又拔出劍來「噌噌」幾下割斷了周培公身上的繩子,把他護在自己身後。這才又轉過臉來,大聲怒吼:「天使面前不準放肆,誰再敢胡作非為,我就宰了他!」   變起倉促,廳上眾人誰也不曾料到,一時間竟都被這大漢的作為驚得呆苦木雞。周培公抬眼一看,這個救下自己的人正是奶哥龔榮遇。   原來,自從周培公踏進轅門的那一刻起,龔榮遇就暗自下了決心,拚死也要保護自己的奶弟,還要幫助他勸說王輔臣投降反正,他早就聽人說過,培弟在朝里做了大官,很受皇上的寵信和重用。這次平涼之戰,可真見識了培弟的本領了。想不到他一個文弱書生竟能在於軍萬馬、生死搏鬥之中,指揮部下神出鬼沒地打敗了帶兵三十多年的王輔臣。更想不到,這位奶弟競敢隻身闖入這虎穴狼窩,面對刀山火海、油烹殺頭的危險,神情鎮定地說出那一番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來。他多麼盼望王輔臣聽了周培公的話,能幡然悔悟,痛下決心,做出明智的決定,向朝廷投降。可是王輔臣已經服軟了,張建勛卻跳了出來,又要在汪士榮的面前,重演西安府里殺官逼叛的故伎。就在這時,見到培弟身上落下的羅漢錢,他的心一下子懸起來了。   這樣的羅漢錢他也有一枚,也是時刻不離地帶在身上。那是老娘給他們兄弟倆的念物。記得還是在他剛滿八歲,培弟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老娘用紅線串了這兩枚羅漢錢,珍重地掛在他倆脖子上,囑咐他們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要像親兄弟一樣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當年因為家境貧苦。培弟還要讀書,自己不得已才投了軍伍。臨別之時,老娘把他們兄弟拉到身旁,撫摸著這羅漢錢,諄諄囑咐說:「孩子,娘的命不好,不能給你們留下財寶家產,這羅漢錢可是娘的一片心啊。去吧,孩子,等你培弟長大了,我讓他帶著這枚羅漢錢去找你,那時,你們兄弟無論到了天涯海角,看到這枚羅漢錢,就像見到娘一樣。娘就在你們的身邊。」眼下,自己的那枚羅漢錢還戴在心口,可是培弟的那一枚,卻被張建勛扯下來了。而且,張建勛在放肆地嘲弄這枚羅漢錢,惡毒地侮罵自己的老娘!他終於忍無可忍了。培弟臨危,老娘受辱,龔榮遇能不拔劍而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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