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偽君子邀寵顯偽詐 真法師點石變真金
伍次友被送回京城,住在何桂柱的家裡,經過太醫的細心診治,已經安定了下來,只是身體十分瘦弱。康熙皇帝幾次夜臨病榻之前問疾,使伍次友更加局促不安。他力勸皇上,不要為自己擔憂,專心料理這風雲突起的國事。
康熙也確實很忙。孫延齡、王輔臣等相繼叛變,由此而生出的許多事端,是該一個個地解決了,他把熊賜履,索額圖和明珠召進宮來,想聽聽他們的看法,商討出一個對策來。不料,剛開了一個頭,他們三人就鬧翻了臉。
索額圖率先發難:「萬歲,記得康熙九年,明珠奉旨去陝西,回來後曾誇耀王輔臣如何忠貞,如今王輔臣競擅自殺戮朝廷大臣,舉兵叛變,這件事明珠應該向皇上說清楚。」
明珠頭上冒出汗珠,但他很快便定住了神,淡淡一笑道:「不用我說,這件事皇上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
熊賜履卻冷冷說道:「未必吧!萬歲也有個知道的事呢。」
「啊!熊大人此言,是要置明珠於死地了,你是有名的理學大臣,如此說話,恐怕算不得正人君子吧。既然康熙九年我便有罪,何以今日才參劾?既是參劾,在萬歲面前,你就該明白直陳,又為何這樣藏頭露尾呢?也不知你和索大人私下是怎樣商定的——是來欺我呢,還是欺君?要是欺我,請到我私邸,明珠甘願受欺,要是欺君,那又該當何罪?」
康熙見一開頭便跑了題,心中焦燥,怒目而視:「你們三人都住口,朕召你們來,是議論大事的,不想聽你們互相攻訐!來人,去傳王吉貞進見。」說著,拿起御案上的宣紙「啪」地一拍,連守護在殿外的魏東亭都嚇了一跳。
索額圖卻並無畏懼之色,跪下奏道:「奴才說的正是王輔臣的事。明珠在陝西收受王輔臣的賄賂,回來後欺矇聖主,致使國家封疆大吏慘死。他力主撤藩,眼見折爾肯等又一去無回,這樣的亂國之臣實應處以極刑,以謝天下!」
「嗯?有這樣的事——明珠你受了賄么?」康熙問。
明珠「撲通」一聲跪下,抗聲答道:「回主子,奴才沒有受賄,索額圖今日要借刀殺人,不過為了撤藩的事與奴才意見不合,求萬歲替奴才作主!」
康熙知道受賄的事眼前是無法查實的。現在也不是從大臣中追查責任的時候。他嚴厲地說:「哼,大亂已成,朝廷無所作為,你們三人先殺頭砍腦袋地鬧了起來,如何能同心協力?撤藩是朕的主意,與明珠有什麼相干?即或明珠也不贊同撤藩,朕依舊要辦;難道你們要辦朕這個罪魁禍首?」這話說得分量很重,熊賜履和索額圖連忙叩頭謝罪。卻聽康熙又道:「朕何嘗不知撤藩之難?朕已準備好事敗自盡,你們知道么?」
三個大臣驚得渾身一顫,相顧失色。
「你們吃驚了,是么?死生常理,朕所不諱,唯有天下大權不可旁落。朕寧為唐宗、漢武帝敬業而死,不效東晉,南宋苟安而生!」
熊賜履忙叩頭道:「是!奴才……明白!奴才等不識大體,不知大局,求主上治罪!」索額圖和明珠也是連連頓首謝罪,康熙這才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這就對了。眼下大敵在前,朝廷君臣皆當問仇敵愾,共赴前驅。大大夫立德,立言、立功、立業,在此一時!朕為你們和解了吧!從此誰也不許再用意氣。你說呢,熊東園、索老三?」
「扎!」
「明珠,你呢?」
「奴才本來就沒什麼。熊大人和索大人的本意也是為了國家社稷,奴才這顆頭果真換來天下太平,砍了也是應該的——二位大人放心,明珠是不會記仇的。」
「好!這才是大臣的風度呢!你們說,王吉貞該怎麼辦?是殺。是放,還是拘押起來!」
明珠清楚王吉貞是王輔臣的兒子,對他的態度也就是對王輔臣的態度。剛才索額圖還說自己受了王輔臣的賄,此刻怎能為王吉貞說好話呢,皇上的話剛落音,他就急忙說道:「奴才以為王吉貞該殺!他父親王輔臣如此辜負聖恩,外邊臣子們早就議論紛紛。既然反了,朝廷就不能示弱,自當殺了他的兒子,以謝天下。」
索額圖也忙說:「謀逆大罪屬十惡不赦!大清律早有明文,不分首從俱應凌遲處死!誅滅丸族。」
康熙點點頭,又瞧熊賜履。熊賜履道:「如今朝野震動,都說王吉貞應斬。奴才倒有個愚見,不如拘禁起來,使王輔臣不能專心用兵……」
康熙立起身來在殿內走了幾步,突然說道:「朕昨天問了伍先生,他倒以為放了為好!」
三人聽了都是一驚,伍次友為何突然發了善心呢?康熙微微一笑:「你們不要驚疑。朕剛聽到伍先生的話,也是不解。現在先不說,把王吉貞帶來問一問再看吧。小魏子,王吉貞帶來了嗎?」
王吉貞已經來了,因裡邊正在議事,犟驢子把他攔在養心殿外垂花門前候旨。聽到上邊傳呼,王吉貞忙答應一聲:「臣在!」小心地放下馬蹄袖,弓著腰急步進內,俯伏在地說道:「奴才王吉貞恭請聖安!」
康熙沒有說話,背著手在殿內來回走動。殿內靜得嚇人,王吉貞俯在地上不敢抬頭,偷偷地瞟眼向外張望,只見有幾個大臣在殿內,卻不知是誰,正在他心神慌亂之時,突然康熙停在他面前厲聲問道:「王吉貞,你父親反了,你知道嗎?」
「啊!」王吉貞驚呼一聲,睜著驚恐的眼睛瞧著康熙,牙齒迭迭打戰,忙又顫聲答道:「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曉,近日有些,有些風聞……求……」
又是一陣沉默,幾張紙飄落到王吉貞面前,他雙手捧了起來,只讀了幾句,臉上已冒出了冷汗,失神地將摺子捧給旁邊的明珠,渾身像打擺子似地發抖,口中吃吃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康熙目光突然變得咄咄逼人:「你怎麼想?」
「聽……聽憑萬歲……爺發……發落……」王吉貞癱得像一堆泥了。腦子裡飛快地閃過幾個念頭,看來今日必死無疑了。
康熙也在緊張地思索。殺掉面前這個人比捻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但昨天伍次友說王輔臣反志不堅,殺掉他的兒子只能激他決心與朝廷為敵到底,這個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康熙要見王吉貞就是想親眼看看這塊料,若是個有才有識的,當然要殺掉。如今看他這模樣,他倒放心了,但又不想就這麼放了,白白地便宜了王輔臣。
「哼!你這個馬鷂子的大少爺就這麼點膽子?抬起頭來,聽朕講!天下千人反萬人反,朕唯獨不信你父親會真反,若真地反了,朕不殺他,天也要殺他!莫洛這人素來自大輕浮,你父親手下不少人又是闖賊、獻賊的舊部,很難節制,激出了這場平涼兵變,你父親被裹脅彈壓不住也是有的!」
王吉貞做夢也沒想到康熙會這樣講,連連叩頭答道:「這是朝廷的恩恕,萬歲爺的明鑒!」
「朕召見你來的意思是要你星夜回去,宣朕的敕命,殺莫洛是下面人乾的,你父親的罪在於疏忽大意,朕知之甚詳。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約束眾將,為朕守好平涼,不要再聽旁人調唆。只要有功勞,將來連殺莫洛的事,朕也一概不究!」
「是是是!」
「你心裡一定在想,朕此時說得好聽,到時候便會反悔,是不是?」
「是,哦,不,臣不敢!」
「是不是,敢不敢都由你想,由你說!你父親若真地反了,朕豈有不殺你之理,當年你父親來京,朕曾賜他一支幡龍豹尾槍,你叫他取出來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把事情挽回來,便是一大功勞。」
「扎!」
「你去吧!狼譚!告訴兵部給他辦通行金牌,放他出京。」王吉貞伏地謝恩,帶著一身冷汗退了下去。
看著王吉貞的背影,熊賜履小心翼翼地問道:「萬歲,王吉貞放回去之後,王輔臣就沒了後顧之憂,恐泊亂子越闊越大了。」
康熙默然不語,回到御座上坐下,冷冷地看著三個大臣。明珠腦子轉圈快,隨口說道:「聖上這樣處置,極其英明,王吉貞這樣的稀泥軟蛋,殺了不值一刀,留著又毫無用處,不如放回去,還可以讓王輔臣知道聖恩……」
他的話還沒說完,卻見康熙的臉沉了下來,便突然停住了,康熙的心中十分不快,這個明珠善於窺測聖意,一下便把自己的想法全都點破了:該死的奴才,你耍什麼小聰明,他見明珠俯在地上不做聲了,便沒有好氣兒地說:「明珠,你該去看看伍先生了,他的病剛剛好,你要勤去勸著點兒。」
「是,奴才遵旨。」
伍次友的病是心病。這些天來,雲娘的影子時刻索繞在他的心頭。結識三年,風雨同舟,幾多患難,幾多歡樂,他們都是在一起渡過的。那天,皇上指婚的時候,如果不是蘇麻喇姑在場,也許,現在二人正在新婚燕爾之際呢。唉,一切都是這樣地不可思議。我伍次人半生磋陀一事無成,既不能輔佐聖君,揚威朝堂,又不能自由自在地邀游林泉,反倒連累了兩位青白痴情的女子。一個為自己出家,一個為自己捐軀。如今孑然一身,又何以自處呢?他曾想為雲娘殉情,又覺得對不起龍兒;他想苟且愉生,卻無顏再見蘇麻喇姑。幾天來,渾渾噩噩,如痴如夢,今日,突然清醒過來,又覺得萬念俱空,周圍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魅力。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前,提起筆來,為雲娘書寫一篇祭丈,想了結與雲娘的關係,然後,遁入空門,在誦經念佛聲中了此餘生。剛剛寫了兩句,明珠和周培公卻闖了進來,明珠走到桌前,大聲贊道:「好,大哥寫得好文章啊。嗯——『天下第一絕情無義、喪心病狂之揚州書生伍次友,謹以清酒一杯;致於靈秀仙女雲娘賢妹神前』……好,只此一句破題,就與眾不同。大哥不愧是個多情的種子……」他神飛色舞,唾沫四濺地說著,伍次友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厭惡地打斷了明珠的話,向周培公拱手一禮說道:「培公老弟,多謝你在百忙中前來看我。請坐,柱兒,上茶來!」
明珠知趣地坐下不說話了。周培公卻走上前來,攙扶著伍次友坐下。然後謙恭地說:「伍先生,三年前蒙您以一封書信舉薦我來到聖主身邊,得以遂平生之志,展少年所學。如今學生卻有一事不明,想來請教先生。」
「好了,好了,培公賢弟,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思,無非是說我不該為兒女私情如此頹喪。唉,我何嘗想這樣呢,先是一個婉娘,又是一個雲娘,皆因我的緣故,遭此意外變故。說來說去,我伍次友是不祥之身,沾著誰,誰就要倒霉,假如再待在皇上身邊,恐怕還要把晦氣帶給聖主呢。唉——」
周培公和明珠尚未開口,何桂柱卻在一旁說話了:「嗨,二爺,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呀?老太爺假如知道了,會生您的氣的。」
「唉,隨他老人家怎麼責罵,我都不管了,我把什麼都看透了。我被命運撥弄到如此地步,也該大徹大悟了。原來不信鬼神、佛道,現在想來倒是寧肯信其有地好。」
周培公一笑起身,拉起伍次友:「先生的心情,小弟完全清楚。今日小弟來這兒是想請大哥和我出去走一趟。」
「出去?上哪兒?」
「京郊大覺寺來了一位活佛,乃五台山的菩提法師,能說人三世因緣。我們何防去結識一下呢?明珠大人有興,也不妨一同走走。」
「好吧,這位活佛,不在香火鼎盛的寺院里掛單,卻往幽深僻靜的古寺里駐法,倒像是一位高僧,就請他為我指點迷津吧。」
大覺寺座落京師西北台山側,緊與西山遙相對峙。金元年間香火極盛,可惜後來遭戰火,只留下一片殘垣斷牆,枯木蕭森。巍峨的正殿已破爛不堪,倒是南廂一排配殿,似有人略加修葺過,給這荒寒冷漠的古寺增添了一點活氣。四人在廟前下馬,一天多沒進食的伍次友已氣喘吁吁,一邊拾級而上,一邊對周培公說:「你騙得我好苦!哪有什麼活佛說法?」周培公向遠處一指,笑道:「那不是一個和尚?」
伍次友抬頭一看,果然有一個和尚從配殿中走出。看年齡不過四十餘歲,身材瘦弱,面貌清癯,穿著一件木棉袈裟,裡邊穿一領土黃色僧衣,雙手合十立在玉蘭樹下口念佛號:「阿彌陀佛!有緣居上來矣!我和尚便是菩提,願引居士慈航渡海!」
伍次友聽這和尚說得如此口滿,心中不服,那事事認真不肯苟且的脾氣又上來了。他一向學問很雜,幾乎無所不通,接著和尚的話音,便考問起佛法禪理來了。二人一問一答,談鋒極健,連周培公和明珠都聽呆了,卻不知二人究竟誰勝誰敗。
這場別開生面的佛法辯論,進行了半個時辰,伍次友突然雙手合十,向菩提和尚施禮:「弟子愚昧無知,多承大和尚點化,甘心皈依我佛,願在大和尚堂下做一執拂頭陀。」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居士既深明佛理,何以又如此愚不可化呢,有求於佛而入佛,終生不得成佛。爾不能順心見性,不得為和尚弟子!」
伍次友心頭一震,又來了怒氣。不甘示弱地說道:「和尚也是凡人來,值得如此自大自尊嗎?大和尚蜇居深山古剎,耳不聞絲竹弦歌,目不視桃李艷色,面壁跌坐,對土偶木佛,便以為是無上菩提?明珠,培公,柱兒,咱們走,咱們走!」說著便欲起身。
「居士且慢!是和尚失言了!」說著拂塵一擺。伍次友驚愕之間,兩行女尼各十二人從配殿里款款而出,個個體態輕盈,雖娥眉淡掃、粉黛不施、卻都是綽約風姿的絕色佳人。
伍次友正不知何意,突然看見蘇麻喇姑陪著兩個婦人走了出來,立在大悲壇前微笑不語。明珠和何桂柱一看,竟然一個是太皇太后,一個是當今皇后!驚得一躍而起,伏地叩頭,周培公也忙不迭跟著行禮。
太皇太后向明珠等三人一擺手:「這兒沒你們的事,退下!」
「扎」三人慌忙退到廟外,明珠又隨手關上了廟門。
太皇太后望著痴獃獃的伍次友,款款一笑說道:「伍先生,你面前這位菩提長老,乃順治先皇化身。怎麼,做不得你的師父嗎?」
伍次友陡然一驚,忙伏地謝罪:「臣不敢,適才已被活佛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了。」
和尚雙手合什,微微一笑:「阿彌陀佛,伍先生請起。你果然是個飽學之士,若不是我苦讀經書,鑽研佛法十幾年,今日就要栽到你手裡了,怪不得皇上對你如此器重。伍先生,你既有此才華、不能自解自脫,反向空門求助,豈非舍本求末?天下之大,何愁無英雄立足之地,你要三思。」
「是,弟子謹遵法師教誨。」
「這就對了,天下正值多事之秋,你跟著玄燁好好乾吧。京華風雲,正是盛景無限呢。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