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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李雲娘心系伍次友 張姥姥情連衍聖公

所屬書籍: 康熙大帝
  張姥姥趕走了孔令培之後,一天沒有露面。伍次友和李雲娘心中惦記,忐忑不安。直到掌燈時分。這個神秘的張姥姥才帶著一個郎中來給二人看病,又命人抓藥,給雲娘另外安排住房。待湯飯用過,一切妥貼,這才到西廂房坐了:「二位,我原說去去就來的,誰想鬧了那麼一齣戲。白天忙,只好晚上來了——我是個做莊稼的,沒有那些陪客的禮數,你們不要見怪呀。」   雲娘和伍次友歇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許多。伍次友便走了過來向張姥姥深深一禮。坐在旁邊椅子上的雲娘道:「大娘如此厚恩,我們總有一天要報答您老的。」   「哎,不要說這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孔家這個令培,小時候還不壞,沒想到越長越不是東西!半年前他見了一次鄭春友,回來便又是鍾三郎,又是吳三桂,又是要出真命天子了,中了邪似的,只盼著天下大亂!沒瞧瞧自前年停了圈地,老百姓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什麼夷人不夷人的,老百姓家誰管那個呀。康熙尊孔尊孟、敬天敬祖,處事又這麼通情達理,我瞧著也是中國人的作派。」   伍次友聽著,目中灼灼生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便低頭感慨地嘆一口氣。   雲娘問:「姥姥,那個孔令培都說我們了些什麼?」   「說了——你是個大響馬;說他叫於六——是於七的哥哥,還說這是鄭府台問實了的。」   「姥姥,您怎麼想呢?」   「全是胡扯!誰不知那個鄭春友又想著害人?頭年殺了個於五,又殺了個於八,都成了反賊!他想殺誰,誰就是反賊!於七造反年間,我才十幾歲,哪裡能有個於六像這位先生這個歲數的?——說到你,那更不像了,這麼嬌滴滴的一個黃花姑娘家,怎麼會是響馬?阿彌陀佛,罪過呀!」   「姥姥您深明大義,不瞞您說,我倒真是個『響馬』出身呢!」她心中十二分感念張姥姥,再不存半點戒心,便將自己從小的遭際,如何到了汪家,又幾乎被害,怎樣上終南山,又為什麼下山救了伍次友,伍次友又是怎樣一個人……一五一十地全說給張姥姥聽。張姥姥聽了,一會兒淚光閃閃,一會兒毛髮森森,一會兒張口微笑,一會兒又怒氣填胸。   「好姑娘,你們大難不死,真是再世為人了。哎!這比大書、鼓詞裡頭說的事還熱鬧幾倍。要不是見了你們,說什麼我也不相信——既然那位蘇姑娘已經皈依我佛,我瞧著你倆倒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兒,怎麼就不能——」一句話沒說完,雲娘已飛紅了臉,伍次友也痴痴地望著窗外的的暗夜,嘆著氣低下了頭。   「不說這些了。」張姥姥見二人神情尷尬,笑道,「你們先在這裡安生住下來,就算是兄妹罷。等平靜了,你再陪他到北京去見皇上。」說完便欲起身告辭。   雲娘見她要走,心裡有些捨不得,忙道:「姥姥別忙,早著呢!今日這事我心裡有點不解:聽說孔家在山東勢力很大,官府都依著它,怎麼這孔令培倒像是怕姥姥似的,您怎麼就鎮得住他呢?」   伍次友睜大了眼睛盯著張姥姥,這也是一天來縈繞在他心裡的一個絕大的疑問。   張姥姥回過身來,為伍次友和雲娘各倒了一杯茶,然後慢慢他講起了這件發生在七百多年前的往事:   那還是後唐五代之時,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孔家的家道也就日漸敗落了。   「當時孔府掌印的是第四十二代公爺孔光嗣,是三代單傳。這位公爺,到瞭望五十之年才得了個兒子,起名叫孔仁玉。三千畝地一棵谷,就這麼一根苗苗,怕在府里養不活,便叫奶媽張氏抱回家去撫養。   當時有個洒掃戶叫劉末,因進府當差,改名兒孔末。老公爺瞧著他勤謹老實,就把府庫、名器、財帛和族裡六十宗戶、本支孔家的家譜都交給了他掌管。開初人們也不當回事。——誰想這孔末見世道亂了,就趁機先盜了府庫的銀子,又私改了祖宗家譜。日子長久了,競說他原來就姓孔,也是聖人的血脈。   「到了後來,乾化三年的八月十五,老公爺在花園裡設了酒筵,請闔府夥計吃酒。孔末一旁掌筵,二更以後,孔末扶著醉醇醇的老公爺回房,趁沒人,競下毒手勒死了老人家。   「那孔末殺了老公爺之後,出來召集孔府的人說:老公爺已經歸天,臨死有話,叫他孔末接印。還說孔仁玉是老公爺的侍妾與外人的私生子,接不得孔氏香煙,命人抓來殺掉。滿府的人早被他用錢買通了,一群打手嗷嗷叫著,燈籠火把,刀槍棍棒,直往張家奔來。   「張姥姥一家人歡歡喜喜拜完月老兒,正要睡覺,聽見門外像漲大水似地嚎叫聲,不知出了什麼事。一開門,原是孔未帶著幾十個人蜂擁進來——下子把姥姥嚇愣了。孔末在燈影里,手裡提著一把雪亮的刀,立逼姥姥交出孔仁玉來,如不答應,便滿門殺絕!   「姥姥抖抖索索進了裡間,見自己最小的兒子正和孔仁玉在炕上爭月餅,嘰嘰嘎嘎地滿炕爬。她上去一把抱起仁玉,親了親,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落了下來。欲待往外抱。又實在割捨不得,便抱起狗兒。狗兒兩隻溫乎乎的小手拿著月餅直往姥姥口裡塞,口裡叫著『娘,吃,吃,吃嘛!』……娘生孩兒養,哪個都是心頭肉啊!   「就在這時,門『嘩』地被踢開了!孔末一步跨進屋裡,殺氣騰騰地問:『哪個是孔仁玉?』兩個孩子見這個陣仗,嚇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子三個抱成一團,哭得天昏地暗……姥姥暗想,我好歹有三個兒子,可孔家只有這一條根苗,咬了咬牙抱起狗兒遞給了孔未……那狗兒又驚又怕。抱著姥姥脖子死不撒手,哭著叫:『娘,我怕……』   「姥姥拍拍狗兒,把炕上的糖果月餅都塞到孩子懷裡:『兒啊,不怕,不怕,一會兒就……好了!』   「孔末認定了這孩子就是孔仁玉,一把抓過去,當場就把他殺死了……   「為了避禍,張姥姥全家出走,在石門一帶深山裡住了十幾年。姥姥日夜裡紡線。織布、給人家幫工繡花,洗衣服縫窮,攢的錢一點點都拿出來供這孔仁玉讀書。到了後唐明宗年間,孔仁玉進京趕考,金榜高中。朝廷授他任大學士,回來接姥姥進京。這時,姥姥才敢把這事兒向他說明了。   「孔仁玉聽了姥姥的訴說,連夜趕回京城,把自己的悲慘身世細細寫成摺子呈奉了皇上。皇上龍顏大怒,發兵來曲阜拿了孔末,碎剮在京城。孔聖人斷了宗的世家,這才叫仁玉接了,這就是孔家第四十三代『中興祖』。」   雲娘聽到這裡,精神一振,笑著問道:「這麼說,『姥姥』這個稱呼一直傳下來了是么?」   「嗬……姑娘好聰明,還真是這樣。孔仁玉當了孔府的衍聖公之後,不忘奶媽舍子救主和養育教誨之恩,奏請皇上恩准,奉張家為孔府的世代恩親。『姥姥』是官稱,傳給張家的長房兒媳婦。每一代衍聖公接印,都要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支龍頭竹節拐杖,如今已傳了二十代了。拿了這拐杖,連衍聖公爺都能打得,更不用說孔府的上下人等了。」   「哦!怪不得早上姥姥一說拿拐杖,就把孔令培嚇跑了。哈哈……」   「他算是個什麼東西。七百年來,孔府和張家輩輩有親。我的大女兒,就是當今衍聖公的夫人。我們張家,並不看重這些,可孔府是聖人後裔,天下敬仰,最重的就是一個禮字,一個信字。孔令培要在我這兒搗亂,讓孔家知道了,不剝他的皮才怪呢?好了,天不早了,你們歇著吧,現在,二位知道了我這姥姥的身份來歷,該不怕了吧。你們安心養傷治病,孔府那邊,還有幾個年青舉子。過些天我叫他們過來,跟著先生好好學學。讓他們也長進得快一點。」   張姥姥說完起身走了,伍次友和雲娘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雖然府衙里逃走了李雨良和伍次友,張姥姥又碰回了孔令培,袞州知府鄭太尊卻仍決定大出紅差,處決所有的在押罪犯。原因很簡單,伍次友既已出走,又拿不回來,他這個知府是做不成了,須立刻逃往雲貴。獄中在押的三十名死囚,除四名盜賊、姦淫的刑事犯外,不是在雲南嘩變返回中原的官佐,就是鍾三郎會眾的反叛。自己的真面目一旦暴露,上邊就要重新審核,讓這些「叛賊」從鄭春友手上活著出去,又有什麼臉面見平西王呀!所以,當孔令培回來報告在曲阜無法捉拿伍次友的消息後,鄭春友先是一陣驚恐,又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鄭春友慘淡經營、智謀用盡,依舊是鏡花水月,水月鏡花……哈哈……」   聽他笑得凄厲古怪,孔令培嚇呆了:「太尊……你這……這是?」   「太尊?太尊已經沒有了。令培,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在此一年半,你知道我颳了多少?」   孔令培瞠目結舌不敢回答。   「哼——你不好意思猜嗎,告訴你,我貪了十五萬!這十五萬分了三份,一分給了平西王;一份給了朱三太子;餘下的五萬我用來打點身邊的人!所以,對於當朝我算得第一贓官,對於平西王和朱三太子,我卻是第一清官!若是我身遭不測,請你將這話傳遍天下。」   「那怎麼會?伍次友並沒有出袞州,我們還是要想法子捉拿!」   鄭春友冷森森地一笑,「我手中若有兵,還用得著你說,可嘆哪可惜,朝廷競沒在袞州駐兵。你們孔府有兵,卻又不聽你的調遣……」   「太尊,您,您要是走了,我該怎麼辦呢?」   鄭春友不言聲,來到桌旁提筆寫了一張條子,又小心地蓋上自己的官印,交給孔令培:「你拿這個條子到庫里提一萬銀票,遠走高飛吧,到雲南,到北京投世子都成!」   「那您呢?」   「我?放心——我不傻!今日四門齊開,斬決在押犯人之後,我也要裹銀而逃了!」說著便筆走龍蛇、文不加點地親自起草殺人文告。寫好了,自己再看一邊,見孔令培還怔怔地坐著,便道:「你還不去,是怎麼了?」   「我怕……怕伍次友抄了我的家……」   「國都沒有了,哪還有家呢?告訴你一個消息,我表弟朱甫祥在固安罷官後,已在抱犢崗和大響馬劉大疤拉會合,嘯聚了七百多人,我已寫信請他留意。他知道此中情由豈肯放過伍次友,我現在……說著,回身摘下懸掛在牆上的長劍,抽出來彈了彈,那劍發出嗡嗡的金屬顫鳴,「我現在最恨的是皇甫保柱!王爺怎麼選這樣一個人來辦大事?若不是他怠慢心軟,我鄭春友能有今日之禍?」   孔令培還在痴獃獃地聽鄭春友說話,卻不料鄭春友忽然舉劍刺了過來,孔令培躲閃不及,那劍一直穿透他的後心。   「你!」孔令培怒目圓睜,強撐著不肯倒下,「你這是為什麼?說出來叫我死得明白!」   鄭春友端一杯涼茶喝了,笑咪咪他說道:「愛國者不能愛家,愛家必然惜身,而惜身者必然賣友!我這是成全你,伍次友知道我殺了你,還會抄你的家么?」   孔令培瞪著眼睛聽完,撲咚仰倒在地,無聲無息地死了。鄭春友拔出劍來,扯過桌上檯布,揩拭乾凈了,佩在身上,出來將大門反鎖了,氣字軒昂,面色從容直趨籤押房。   西菜市刑場陰風慘慘,殺氣騰騰。三十二名刀斧手一色兒的絳紅大袍,玄色腰帶,赤裸著右臂。磨得雪亮的鬼頭刀刀鉤朝外,寬厚的刀背壓在多毛的前胸上。他們不耐煩地站著輕輕跺腳,臉上泛著黑紅的光,刑場四周布滿了衙役,連知縣衙門的人都調空了。正中面南的一座高台上擺著一張公案。幾十根亡命簽牌整齊地擺好了。鄭春友身穿簇新的官袍,立在案後提著硃筆毫不猶豫、毫不馬虎地——勾牌,交給司書發下。只見各班番役人等已經到位,鄭春友便吩咐:「預備好,本府親自監斬!」   扎——」下面雷轟般長應了一聲,便推著插了亡命牌的犯人出來。瞧熱鬧的老百姓一陣騷動,都伸著脖子看。突然,人群中傳出一個孩子的喊聲:「慢!人命關天,口說無憑。知府大人既是奉上命殺人,就該拿出公文來,讓大夥瞧瞧。」   刑場上,行刑的、受刑的、看熱鬧的和衙役們,都被這一聲喊驚呆了:「哪來的野孩子,這麼大膽,競敢在這種時候,挑知府大人的毛病。」鄭春友聽了更是吃涼,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不容猶豫,不容耽擱,臉一沉怒聲喝道:「大膽!來人,把這個小毛崽子拿下一齊正法。」說著幾個差役就向孩子撲了過來。誰知那孩子一不迴避二不躲閃,卻迎面走了出來。他步法輕靈,出手快捷,眾人還沒來及看清他的面目,跑在前邊的一個差役已經被他拿住。只見那孩子一手扭過差役的臂膀,一手抽出腰問配劍,「嚓」的一下,差役的一條胳膊已經掉在地上了,刑場周圍發出一片驚呼。那孩子神氣活現地往場子中間一站:   「鄭春友,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青猴兒爺爺來了,後面還跟著欽差大人呢。你這狗官還不下來接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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