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負荊行輾轉風雪路 拱手去飄泊書生情
康熙八年的五月,一場勝利的宮廷兵變之後,剪除了權奸鰲拜,十六歲的少年天子玄燁,牢牢地掌握了朝廷的局勢。
可是,三藩未撤,隱患尚在,又不能不使康熙憂心如焚。
這三藩,就是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他們原來都是明朝的將領,投降了大清,在從龍入關,平定南方時立了大功,被封為異姓王爺。平南王尚可喜在廣東,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都手握重兵、獨霸一方。三藩之中勢力最大的是平西王吳三桂,他坐鎮雲南,虎視中原,私自煮鹽鑄錢,四處招兵買馬,又用「西選官」的名義,把心腹派往雲貴川陝各省,觸角直伸到康熙的鼻子底下,康熙皇帝早就忍無可忍了!
就在這年的冬天,康熙下詔,命三位藩王於康熙九年新正之際,入京覲見。他準備按照伍次友給他留下的撤藩方略,先禮而後兵,徹底割掉這三顆毒瘤。
我們這部《康熙大帝》的第二卷《驚風密雨》的故事,就從康熙八年這個天寒地凍的年末歲尾開始了……
這天的中午時分,一艘官船迎著凜冽的朔風,在漫天大雪中,緩慢地駛進了天津碼頭。船艙里坐著四個人。中間一位大約四十歲出頭,白凈面孔,三絡鬍鬚,身上官袍補服,頭上頂戴花翎。雖然一身正氣,端莊肅穆,卻是神色黯然,枯坐愁城。他,就是原任潮州知府,名叫傅宏烈。他的身後有兩個人,滿口京腔,神情倨傲,一看就知道是在衙門裡混事、眉高眼低的下級官吏。傅宏烈的對面,坐著一住二十多歲的青年舉人。八字眉兩邊分開,清瘦的臉龐上,有著兩隻明亮的大眼睛,透著對什麼都看得穿,又對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氣。他穿著一件十分破舊的夾袍,卻沒有絲毫的寒酸氣,更沒有依附權門的奴才相,翹著二郎腿,正在出神地望著外面的雪景。這個人,名叫周培公,荊門人氏。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化光了盤纏,流落在德州碼頭,賣字渡日。恰巧被下船散步的博宏烈碰上了。傅宏烈見他的字寫得龍飛鳳舞,很有才氣,便和他攀談起來。周培公那不卑不亢的神態,妙語連珠的談吐,使傅宏烈大為賞識,於是,便邀他上船,一同進京,路上,他們經史子集,文韜武略,天文地理,國事民情,幾乎無所不及、無所不談。八天下來,二人已經成了忘年之交了。
官船在天津碼頭停穩之後,一個船工掀開沉重的棉簾走進艙來稟報:
「大人,從天津到北京朝陽門的水路,已經全部封冰,船不能再往前走了。看來,只好請大人上岸改走旱路了。」
聽了這話,傅宏烈的臉更加陰沉了。他揮手讓船工退下,一言不發地望著冰凍的河道。
周培公的興緻卻絲毫不減,笑著對傅宏烈說:「傅大人不必發愁,水路不通,走旱路也一樣。古人風雪騎驢過劍門,我們津門古道策馬行,不也很有詩意嗎?」
傅宏烈苦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把散碎銀子,輕輕推到周培公面前說:
「培公,下了船我們就不便同行了。這點銀子我實在拿不出手,請你帶上,聊作補缺……」
「啊?大人你說什麼,不能同行了?為什麼?」
「是啊賢弟,路上怕你擔驚,我沒敢告訴你。表面看,我坐著杭州將軍的大官船,顯貴闊綽,其實,我是刑部奉旨鎖拿的犯官。待會兒下了船,戴上刑具。鐵鎖銀當的,再帶上個你,那成什麼話?」
周培公和傅宏烈同船八天,從沒聽他提到這件事,又見那兩個同行的官吏對他畢恭畢敬,還以為這個學問淵博的知府大人是進京榮遷的呢,此刻聽了這話,更是吃驚,便急忙問道:「大人,您說您是朝廷的犯官這話是真的嗎?」
傅宏烈苦笑一下,回頭看了看坐在身後的兩個筆帖式。其中一個連忙說道:
「周先生,剛才傅大人所說確實不假。我們兩個都是刑部衙門的人,奉了部文鎖拿傅大人進京問罪的。因為傅大人上了一個撤去三藩的奏摺,平西王吳三桂知道消息之後,照會平南王府捉拿了他,本來要在廣東就地處決,可是皇上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會審議處。多虧京城步軍統領衙門的圖海將軍關照,讓杭州將軍準備了這隻官船,使傅大人少吃了不少苦……」
「噢,原來是這樣。傅大人,學生失禮了。」
「哪裡,哪裡,幾天同行,暢懷敘談,快何如之。你文章寫得好,又懂兵法,是個難得的人才。我本想給你寫封薦書,可我眼下的處境,寫了只能給你招禍。兄弟,帶上這點銀子,你自奔前程去吧。」
周培公沒有去接那銀子,他深情地望著傅宏烈,問道:「傅大人,您與圖海將軍是故交知己嗎?」
「說不上。圖海將軍被黜貶到潮州時,我們曾相處過一年。他是很有肝膽的。你知道鐵丐吳六一嗎?他調任廣東總督之後,上本保舉圖海接替了他的九門提督兼管步兵統領衙門的職務,回京還不久。我和吳六一也是老朋友。可惜呀,鐵丐將軍剛到廣東就不明不白地得了暴病死了,他若活著,我也不至於落到這般下場。唉!」
聽傅宏烈說到這裡,周培公倒笑了:
「大人,據我看來,您這次北京之行,是有驚無險,沒準還有升遷的可能呢?」
傅宏烈大吃一驚:「啊,培公,你莫不是在取笑我吧?」
「哎——學生怎敢如此。前天,曾聽大人說過皇上召三藩同時入京,如果把您的事和他們進京連在一起看,就大有文章了。」
「啊——請講下去。」
「天下只有一個,不容二主並立。常言說:客大欺店,奴強壓主。眼下,三藩已成了尾大不掉之勢,朝廷豈能容得了他們?召三藩進京去,不是要演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老戲,便是擺上一桌鴻門宴。豈有他哉!」
「嗯——有道理,可是朝廷明詔,要鎖拿我進京從重處置的,這又怎講呢?」
「哈——大人,您是當局者迷啊!千古艱難唯一死。大人在廣東已經判了死罪,還怎麼再從重呢?再說,皇上要撤藩,你的罪名也是撤藩,當今皇上乃聖明君主,豈肯不用你這樣的人才?」
傅宏烈還在沉思,旁邊一個筆帖式不服氣:「周先生,如果皇上不撤藩呢?」
「哼,無稽之談。國家每年收入三千七百萬兩銀子,吳三桂獨得九百萬,三藩加起來是兩千萬,單就這一筆賬說,假如你是主子,能容得下這樣的奴才嗎?傅大人,學生還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
「培公老弟,請講。」
「好。大人請旨撤藩,乃是密折拜奏,怎麼會走漏消息呢。」
「晤——是這樣,雖然是密折,也總有幾個心腹之人知道。其中只有一個汪士榮,是吳三桂的謀士。不過他和我有八拜之交,難道他會出賣我嗎?「
「大人,對汪士榮這個人,學生也略知一二。不過就這件事來說,是不是他出賣了您,學生雖然心疑,卻無確鑿證據,且待日後分曉吧。臨別在即,我有一言相贈。大人雖不愧為國士,但用心太死,用情過痴。君子處世之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望大人三思。幾天來,聆聽教誨,受益匪淺,日後學生如有寸進,定當厚報。傅大人保重,學生告辭了。」說完,轉身鑽出船艙,跳上河岸。等傅宏烈等追出來時,他已健步如飛地走進了茫茫風雪之中。傅宏烈望著周培公遠去的身影自言自語他說,哎,真是個難得的人才呀。
是啊,傅宏烈這話不錯。周培公雖然剛剛二十五歲,卻己是飽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人了。他自幼父母雙亡,又被族叔們欺凌,靠了奶媽龔嬤嬤的撫養才長大成人,龔嬤嬤見他天資聰穎,便讓自己的兒子龔榮遇去吃糧當兵,自己又拚命地紡織,攢錢供著周培公讀書。周培公中舉之後,本想找個門路,謀個差使,報答奶母培育之恩,可是龔嬤嬤把他臭罵了一頓。逼著他進京趕考,不把皇封誥命拿到手裡,不準回家。就這樣,周培公帶著奶母的盼切希望,踏上了風雪萬里之路。
告別了傅宏烈之後,他沿途賣字卜卦,直到正月十四,才來到這嚮往已久的京城帝闕。他懷中揣著一個小荷包,那是龔嬤嬤給他縫的,裡面雖然有幾十枚康熙銅子,這可是奶母的心血啊。一路上,周培公挨餓受凍,也絕不肯動用一文。現在既然已經來到了京師,就更不肯化掉了。只好住進了京郊的法華寺,在廟裡撞齋吃飯。
這時,正值元宵佳節期間。由於去年風調雨順,山左山右秋季大熟。朝廷廢了圈地,實行了更名田,再加上遏必隆從蕪湖、蘇、杭運來數百萬擔糧食,歷來鬧春荒的直隸、山東,物價平準,太平無事。北京在新正期間,晝夜金吾不禁。老百姓們高興,把元宵花燈鬧得分外紅火,周培公也來了興緻,走到城裡看熱鬧。
這京城裡的元宵社火,也確實與眾不同。一隊隊的獅干,龍燈,高蹺,秧歌,穿行在繁華鬧市。說書的,唱戲的,打把式賣藝的應有盡有。周培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正陽門。只見一群婦女擁擠著去摸正陽門上的大銅釘帽兒。摸著了的,眉開眼笑;被擠出來的,怨天尤人。大人叫,小孩哭,笑聲,罵聲,呼叫聲,吵鬧聲,匯成了一團。周培公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便問身旁的一位老翁。
「老人家,這些婦道人家,不要命地在這裡擠什麼呢?」
「呵呵呵呵呵,小夥子,她們是在摸福氣。誰能摸到七顆銅釘,全家終年平安。」
周培公不禁又吃驚、又好笑。心想:唉!皇上的大門就這麼神,那冰涼的、圓潤光滑的銅釘帽競有那麼大的法力?這些婦道人家,在為自己的父母,大夫和兒女們祈福時,有多麼出人意料的虔誠和堅韌精神啊!
「唉!老人家,那也用不著這麼擠呀,挨著個來,天不黑都能摸完。」
「相公,你是外地人吧,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往年就是挨個去摸的。可今年不同了。呆一會幾,平南王爺和靖南王爺要從這裡入覲見,到時候一戒嚴就摸不成了。你說誰不著急呀?」
周培公又是一愣,平南王爺來了,靖南王耿精忠也來了,皇上要召見的是三藩,為什麼只來了兩個呢?便忙問道:「平西王爺沒有來嗎?」
「唉,這咱們小民百姓就不知道了,聽人家說平西王生病了。」
周培公心中一沉,吳三桂告病不來,皇上的計劃豈不是要落空嗎,他還要與老者攀談一陣,忽然,人群中一陣騷亂,從正陽門下拉拉扯扯地打出兩個婦女來。年青的,分明是位小姑娘,她一邊哭,一邊喊:「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姑奶奶小瑣我今天和你拼了,叫大夥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眾人正要上前勸解,那叫小瑣的姑娘從中年婦女的頭上一把扯下了頭巾,大夥都愣主了,原來,竟是一個喬裝成女子的男人。
看到這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喬裝打扮,混進婦女隊伍中胡來,周培公不禁怒火中燒,他大聲喊道:「不要放走他,把他捆送到衙門裡去。」
誰知那個被揭穿其真面目的男人,不但不羞不怕,反而歪著脖子逼了上來,「你小子吃飽了撐的,敢管爺們的事,知道大爺是誰嗎?」
「不管你是誰,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畜生都不如。」
「嘿嘿,反了!告訴你,爺是理親王府的總管大爺劉一貴。這個丫頭片子,欠了爺三十串錢,爺正要把她拉到府里去呢。來呀,把這個小丫頭給我帶走。」
話音沒落,不防周培公掄起巴掌,「叭」地一,扇在他的臉上,五道紫紅的指印立時脹了出來,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了。劉一貴帶的那些打手、見管家挨了打,便一齊擁向周培公。站在一旁的小瑣姑娘早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了,周培公一邊和惡奴們糾纏,一邊向小瑣喊:姑娘,還不快走?」
小瑣正要轉身,劉一貴早跨上前去擰住了她的胳膊:
「嘿嘿,走?老子帶了幾十號人來,你還跑得了!呀,把這丫頭連同那個該死的窮小子一塊,都給爺抓走。」
惡奴們咋呼一聲,沖了上來。有的去拉小瑣,有的對周培公拳打腳踢。可憐周培公和小瑣,書生弱女,怎敵這如狼似虎的家丁,早被打倒在地,掙扎不起來了。
劉一貴等人正在行兇,忽聽炸雷似的一聲怒吼:「住手!」
劉一貴抬頭一看,見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子的軍官。劉一貴帶來的一個打手,趁那軍官不防,突然從背後揮拳打去。那軍官好像後邊長著眼睛一樣,一把拎住了這個惡奴,反手一擰拉到懷裡,「呸」地照他臉上啐了一口,輕輕往前一送,那惡奴像彈丸似地飛了出去,接連又撞倒了兩個人。劉一貴見勢不妙,呼哨一聲,帶領惡奴們狼狽逃竄而去。
周培公從地上爬起來,見那軍官還在開心地仰天大笑,忽然眼睛一亮,驚喜地叫了聲:「大哥,原來是你呀!」
那軍官猛地一愣,詫異地看了看周培公,也認出來了;他走了上來緊緊抱住周培公:「哎呀,是我那書獃子培弟呀,你怎麼在這裡呢?咱們有十年不見了,娘還好嗎?」
原來,這軍官不是別人,正是周培公的奶母龔嬤嬤的兒子龔榮遇。
周培公想不到在這裡會碰上自己的奶哥。便顫聲說道:「大哥,一別十年,想不到你已經是四品大員了,怎麼不回去看看娘呢?她老人家天天在念叨你呀」
「唉,跟著馬鷂子王輔臣,先在廣西,又到雲南,如今他當了陝西提督,又到了陝西,安定不下來呀!馬鷂子腳踩兩隻船,吃著朝廷的,看著吳三桂的。我在他手下帶兵,不容易啊。走,咱哥倆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龔榮遇告訴周培公,他從軍十年,一直在王輔臣的手下當兵。這個王輔臣綽號馬鷂子,原來曾是平西王吳三桂部下的大將,因軍功升了陝西提督,駐防西安,龔榮遇和王輔臣在戰場上結下生死之交,很受王輔臣的重用,現在當著他的中軍官,還掛著平涼城門領的職銜,王輔臣因為與山陝總督莫洛不和,在陝西幹得不痛快,便帶著龔榮遇進京,想找個活路,調換個防地。
今天,龔榮遇獨自一人上街閑走,不料正撞上劉一貴在這裡行兇撒野,欺辱書生、小姑娘,他一怒之下,出手相助,卻正巧救下了自己的奶弟周培公。
聽了這話,周培公的心頭,又是一陣發緊。吳三桂抗命不來覲見,可是陝西提督馬鷂子王輔臣卻來了,年青的皇上,將如何處理這突然變化的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