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定驚魂亡羊思補牢 挽頹勢垂死仍掙扎
第二天一清早康熙便命張萬強傳旨,召見鰲拜,而且是單獨召見。張萬強奉旨來到鰲拜府時,鰲拜正在用早點。因是「病假」在家,張萬強傳旨免了接旨的一套儀式,只站著緩緩說道:「中堂,萬歲爺召您老上殿呢?」
事出意外,鰲拜吃了一驚,但馬上就鎮定下來,放下手中的筷子道:「皇上沒有講是甚麼事嗎?」
「稟中堂,」張萬強從容答道:「小人不知。素來內臣不問外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來啊!拿五十兩銀子賞張公公。你先去,嗯,我隨即就到!」張萬強出了大門,鰲拜方又回頭叫道,「去請班大人到前邊來!」
昨天夜裡這裡也是通宵密議,到天大亮才各自安歇,班布爾善、濟世、訥謨、葛褚哈幾個被安置在後院花廳耳房內。所以不到一袋煙的時候,班布爾善便來了。一進門便問:「中堂,出了什麼事?」
鰲拜笑道:「你這個小伯溫也估計錯了,老三叫我遞牌子進去呢。」
「是嗎?」班布爾善滿腹狐疑,愣怔了一陣,恍然道,「他這不過是穩一下陣腳,中堂只管放心,不會提起叫中堂為難的事!」看鰲拜遲疑著不動,班布爾善又補上一句:「他不想與咱們破臉,咱們現時也不能與他破臉,這不是兩好湊成一好嗎?」
鰲拜說聲「好,我這就去會他」,便穿好袍褂補服,將一串朝珠小心翼翼地掛在項上,抬腳出來站在階前高叫一聲「備轎!」
這次接見是在乾清宮。鰲拜來在丹墀下,伏地跪下。康熙身旁只有張萬強一人捧著中櫛侍候。見他進來,康熙掩起手中一份黃摺子,平靜他說:「請起來吧,」又提高嗓音叫,「賜座!」
兩個候在外頭的小黃門聽到話聲,趕緊進來在一張太師椅上鋪了黃袱面兒的龍鬚草墊子,躬身退下。鰲拜從容就坐,這才抬頭打量康熙。
二人已將近四個月沒有見面了。康熙身材顯得比先前更加修長,臉上氣色很好,頭上戴一項明黃羅面生絲纓冠,足蹬青緞涼里皂靴,藍緞綿袍外罩一件石青江綢夾金龍褂,腰間的一條銅鑲寶珠三塊瓦的帶子露在龍褂外頭,手裡托著一串蜜蠟朝珠,一身裝束齊齊整整,顯得神采奕奕。
鰲拜正打量時,康熙開口了:「你近日身子可好?」
「承皇上垂問,」鰲拜在椅中欠身答道,「老臣素有頭風病,近年來不時發作,眼見得是愈發不濟的了。」
「你要善自珍重,現在國家大事太多,總要依重於你。」康熙回頭吩咐張萬強,「前兒達賴喇麻朝覲時,曾進上天竺國的天麻,還有那件老山參一齊拿來賞他。」
這是早已預備好了的,張萬強答應一聲,「扎!」從几上捧下來兩個明黃緞面的匣子,轉身雙手奉上。鰲拜先謝了恩,接過來放在跟前茶几上,問道:「皇上召見,不知有何宣諭?」
「沒什麼要緊的事。」康熙淡淡說道,「這是浙江巡撫的摺子,昨兒黃匣子遞上來。見你並無批語,想找你來議一下,總要有個辦理宗旨才好。」
鰲拜心頭不禁一寬,原來為這個,拘謹戒備的神情也就消除了。這個拆子說的是前明遺老黃宗漢、李哲、伍稚遜等人在杭州搞什麼名士大會的事,並將他們寫的詩歌也附在折後。不外風花雪月之類,但其中隱喻卻頗有違礙之處。即便沒有,就這些人常常聚在一處,也是頗令人耽心的。鰲拜不加批語,並不是覺得不重要,而是難以措詞,又不好意思為這事去請教班布爾善商議,在手中因循幾天,終於還是將原折拜了黃匣子遞上來。現在既然皇帝垂詢,覺得倒不如由皇帝親自來辦為好。想到此,鰲拜乾咳一聲道:「這些人最難辦,說是要面子,其實是觀風色,奴才也並無善策。」
「朕尚無善策,才想到找你來問一問呀!」
鰲拜想了一陣子才回答:「這等人原是前明遺老,受恩深重,要他平白地歸順本朝,面子上實在下不來。譬如二人相鬥,勝者要和好,請敗者吃酒,敗者一方總要拿一拿架子。依老臣看硬拉他來席上坐下,以禮待之也就好了。」
怎麼個拉法呢?」康熙沉思著,卻聽鰲拜繼續說道:「讓他們與順民童子一起應試,斷然不可。因他們在前明已是名土,或中過舉人、進土,現在豈肯屈尊降貴從秀才重新考起?若留在山野伴風弄月,又難免會譏諷朝政。」
康熙聽至此,將身子向前一傾說道:「朕之所慮正在於此——來的都是沒骨氣、不值錢的,有骨氣、份量重的又不肯來,如之奈何?」
那我們不會給他們來個霸王請客!開特恩科,專取前明遺老名士,把他們恭迎進京,皇帝親自測試,賞他們一個大大的面子。」
康熙聽到這裡,已完全忘掉對面坐著的是自己的宿敵,凝視著乾清門北的甬道沉思著說:「只怕難以征齊。」
「權柄今日操在我手,來也要來,不來也要來!」鰲拜慨然說道,「若考取了,便是國家棟樑;若名落孫山,那就掃地出京,背後罵人的資格也就自行取消了!」
「好!」康熙興奮得將龍案重重一擊,突然臉上光彩又失了——「唉,你說的辦法固然好,只是現在還不能辦。台灣未靖,藩國不臣,外患未除,內憂俱在。這些人治世可以皈依,亂世可也就難說了。」
從理想回到現實,兩個人都沉默了。半響,康熙才道:「你也乏了,且身子不適,改日從容再議吧!」
鰲拜心裡冷笑一聲,就在坐椅中一揖道:「如此,老臣告退了!」便自起身辭去。
「張萬強,退朝!」康熙扶著椅背站起來,望著鰲拜的背影,忽然升起一陣莫名的悵惘:「這也是個人才哩!可惜……」
這時候,小毛子捧著茶盤進來。康熙端起來呷了一口,忽然想起蘇麻喇姑曾說到過這人在茶庫里斗訥謨的故事兒,便問道:「你叫甚麼名字,原來不是在茶庫里侍候么?」
小毛子前待退下,聽得皇帝問著自己,忙將茶盤往腋下一夾,後退一步跪下道:「奴才叫錢喜信,不過人家都叫我小名兒『毛子』。——原來在茶庫做事,托萬歲爺的福,蘇大姐姐抬舉我現在做了頭兒。」
「你就叫小毛子好了,」康熙道,「這比你原來的名字好得多!」
「扎——」小毛子忙叩頭,大聲道,「奴才自今個起叫小毛子,姓『小』,叫『毛子!』」
本來非常平淡的事,小毛子卻如此回答,旁邊的蘇麻喇姑忍不住「噗哧」一笑,忙又止住。聽康熙又問:「你母親的病可好些了?聽說你很有孝心,好好兒當差,趕明兒告訴內務府,叫他們再給你換個好差使,不長進的毛病兒也就改了。」
「萬歲爺高興了多賞小毛子幾個就有了。在這兒可以天天見到萬歲爺,哪有比這更好的差使!」小毛子睜著虎靈靈的眼睛說道,「靠老天神佛保佑,萬歲爺大福大壽,四海興旺,永世太平,萬民稱頌!」
這些話,有的是小毛子從俗家年帖子上看來的,有的是從茶館說書先生處聽來的,也有的是從臣子奏事時雞零狗碎抓來的,將它們強捏在一起,聽上去不倫不類,他卻說得極為流利。康熙憋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蘇麻喇姑拿手帕子捂了嘴,也笑得前仰後合不能自制。
小毛子倒楞了:「萬歲爺,奴才沒說對么?」
「不錯不錯!你說得很是。婉娘,拿五十兩銀子賞他!」
待小毛子謝賞出去,康熙對蘇麻喇姑道:「這孩子很有趣也很有用,你要多關照他!」蘇麻喇姑忙躬身答道:「是。」
「還有,過幾日抽空兒,該去瞧瞧翠姑,問一問她的身世,和洪承疇究竟有甚麼過不去的事。回來奏朕。」
自白雲觀火燒山沽店之後,康熙與鰲拜君臣之間表面關係有了很大緩和。鰲拜依舊是稱病,所以每隔三五天,康熙就命張萬強等送一些名貴藥材賜給鰲拜;鰲拜封了送上來的黃匣子,裡邊批的奏章,也總要加上一句「所擬當否,伏惟聖裁」,表示客氣。
其實兩人心裡都明白,君臣之緣已盡,暗中都在加緊準備。召見鰲拜半個月之後,鰲拜送上來一份奏摺,彈劾五城巡防衙門的馮明君玩忽職守,導致西海亭子失火,著降調兩級,暫署九門提督府軍務。九門提督吳六一另行議敘。
康熙看了這個摺子,心裡又驚又興奮:「來了!」便不動聲色地袖了摺子回養心殿找蘇麻喇姑商議。
「先駁下去,」康熙道,「馮明君顯然是他的私人。把九門禁衛的職事交給他,那還了得?」
「皇上,聽小魏子說過,這事兒索額圖和熊賜履他們議過,何妨找他們來問問?」蘇麻喇姑瞧著奏摺,蹙眉答道,「或者就把這姓馮的交部議處!」因近在眼前,康熙驚異地發現蘇麻喇姑額上己有了細細的皺紋。
「不成!」康熙斷然說道,「索熊二人太顯眼,一召進宮便眾目睽睽,大不妥當。交部更不成,吏部是濟世在那兒,議也是這,不議也是這!」
「那就留中!」蘇麻喇姑細思量也覺有理,但鰲拜出題太刁,她一時想不出甚麼好主意,「先壓幾日再說。」
「不出三日,」康熙起身繞室徘徊,「鰲拜必要追問留中何意,朕何以答對?」
「我去尋小魏子,看他們怎麼議的,另外順便瞧瞧翠姑。」蘇麻喇姑說完,就到西閣里換衣裳。出來時,對康熙道:「皇上,伍先生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是因其心不動。』摺子剛送上來,萬歲爺也別著急,全都扣著,就說今日齋戒,明兒隨太皇太后進香,不看摺子。這又不是軍報,急甚麼,我先去瞧他們外頭人怎麼說。」說著便喊人來吩咐備車。廉熙忙道,「天冷得很,把那件素色狐裘拿了。叫小魏子轉給伍先生!」
從西角門出了宮,繞開了繁鬧的菜市,蘇麻喇姑見路上行人不太擁擠。時近年關,一冬也未下雪,顯得又干又冷。道旁的樹枝上偶爾還掛著幾片枯葉,在呼嘯的北風中掙扎,更增幾分肅殺氣象。但因暫時離開了紫禁城,蘇麻喇姑還是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闊朗和愉悅。換了便服的小太監也興高彩烈地舉鞭吆喝著,四匹馬輕車熟路一溜兒小跑,人聲、車聲、叱喝聲交織起來,十分和諧。
魏東亭不在家,門上的新管家犟驢子因不認識趕車的小大監,硬是要拒客於門外,兩個人紅了臉,幾乎要吵起來。蘇麻喇姑在轎車裡頭聽得不耐煩,「唰」地一聲揮去帘子,從車裡探出身子道:「大管家,是我!不認識了么?」
犟驢子愣了上下,打個哈哈道:「他早說是婉娘來了,省多少口舌。偏是說蘇什麼姑的纏個不清!」蘇麻喇姑一邊下車,一邊笑道:「這也怨不了他,是我沒交寺清楚嘛!」說著,便隨犟驢子進來。
何桂柱早迎出來,一邊忙著讓座兒倒茶,一邊道:「您來的不巧,今兒魏爺和幾個夥計早點後就出去了。一是要送明珠到一個甚麼專治骨傷的郎中那兒瞧病,二是要去會一個什麼吳大人,」說著自己也笑了,「小人是個糟糠腦袋,再也記不得這許多事。」
「伍先生呢?」蘇麻喇姑端起茶嚼了一口,淡淡地問。
「伍先生身子不適,在後邊躺著呢!」
「這兒我沒來過,你帶我去瞧瞧。」蘇麻喇姑說著便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