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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含諷勸諄諄君王意 寓忠厚悠悠赤子心

所屬書籍: 康熙大帝
  秋高雲淡,碧空如洗,康熙帶著魏東亭和班布爾善策馬來至西便門外,白雲觀已遙遙在望。班布爾善笑道:「萬歲,時方寅末,又未逢社會之日,咱們主子奴才三個在這荒棒野蒿中並轡而馳。知道的呢,說我們是去遊玩;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是響馬呢!」   康熙聽了這說,勒住了馬,環顧四野,果然荒涼寒漠,遂笑道,「響馬與天子也只有咫尺之隔,堅持王道,就是天子,進了邪道便為好雄,賊道就成為響馬了。」   班布爾善聽了,先是一怔,隨即格格笑道:「主子學問如此精進,聖思敏捷,奴才萬不能及。」   魏東亭卻無心聽他兩個說笑,只留心四下動靜。遠遠見郝老四,犟驢於一幹人扮作窮苦的刈草賣柴人,散在附近割荊條,知道已是布置停當,便賠笑說道,「萬歲爺,前邊就到白雲觀了。」   康熙搭眼一看。果見山門隱隱地立在雲樹之中。他翻身下馬道,「咱們不做響馬了,還是做遊客吧。騎馬進廟,也不甚恭敬。」此時十幾個長隨打扮的侍衛帶著酒食器皿方才趕來,三人便將韁繩交給一個侍衛拿了,信步向山門行去。   白雲觀坐落在西便門外三四里處,原是奉把金元之際道教全真宗派領袖丘處機的「仙宮」,為元比長春宮的側第。丘處機羽化之後,其弟子尹志平率諸黃冠改此側第為觀、號曰「白雲」,取道家騎黃鶴乘白雲之意。   清初兵定北京;西便門外一場大火,使蟻百間殿堂廬舍,連同附近幾十戶人家的房屋盡付一炬。院中一堆堆瓦礫,一叢叢蓬蒿,顯得十分寂靜荒涼。僅存下的拜殿和東廊下的泥塑,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按《西遊記》故事繪製的泥泥塑吸引著遊人和香客。   班布爾善環顧四周,人煙稀少,心下暗自思索:北京城內有名的廟字寺觀,白雲觀是最破敗的一個,老三偏偏選中這樣一個地方來游幸,真是匪夷所思。昨日魏東亭前去傳旨時,他就猜中了康熙的心思,他倒也想知道,這個娃娃天子到底怎樣對待自己。——正在發怔,見康熙已進了山門,在一座錯金香鼎旁邊上下審視,忙趕了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笑道:「山門上這副檻聯倒不錯,『敬天愛民以治國,慈儉清靜以修身』。嗯,前明正德皇帝這筆字寫的倒是風骨不俗。」   康熙卻不答話,只圍著這尊六尺多高的鼎興緻勃勃地仔細打量。   說起這香鼎,也有一段傳說。相傳當年香火旺盛時,每日只須道童晨起焚香撮火,並不用人力,稍過片刻山門便自行開啟。待昏夜時,向鼎中貯水,山門自行關閉。其實就連小道士也並不知香鼎與山門乃是消息相連,人們以訛傳訛,深信這白雲觀道士掌著九天符錄,這些廟務全由神差來辦。因此,廟雖頹廢,這鼎上的錯金連最貪財的人也不敢動他分毫。   康熙以手叩鼎笑道:「可惜沒有邀鰲中堂同來,他有拔山扛鼎之力。班布爾善,你倒說說看,他能不能將此鼎移動?   這話問得太露骨了。原來自大禹在天下九州各制一鼎以來,「問鼎」就成了篡國的代名詞。周宣王三年,楚子助天子伐陸渾,兵勝之後,在洛陽近郊閱兵。楚子便乘機詢問王孫滿大廟中九鼎的大小輕重,意在侵佔。此時康熙引出此典來,自然有敲山震虎的功效。班布爾善無書不讀,豈能不知此典?只是覺得頗難應對,遲疑了一下才幹笑一聲道:「這鼎怕有兩千斤,鰲中堂來,也未必就能動得了它。」   「無量壽佛!」三人正看鼎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士從後邊太極殿東側耳房裡出來,拱手道:「居士們納福!難得如此虔心,來得這般早。前邊的觀宇已經荒蕪,後面也還潔靜,請進來用茶吧!」三人忙都轉身答禮,魏東亭說:「道長請自便。我們先在前邊瞻仰瞻仰,待會兒才去後面呢!」   魏東亭見老道走後,笑著說:「這是朝咱們化緣來的。這裡的道士們除了每逢初一、十五社會時,能收點香火錢,平日里難得有香客來。眼見咱幾個來了,你們又一身富貴打扮,這牛鼻子哪肯輕易放過!」   康熙一拍身上,笑道:「不巧,今日恰巧沒帶錢出來!」班布爾善忙從袖中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笑道:「奴才卻不敢同萬歲爺相比,走到哪裡,也須帶點銀子。」   魏東亭道:「可惜太大了,一兩銀子可買一百三十斤上白細米,全部給出去可能被人疑心。」說著接過銀子握在手中,雙掌一使勁,「咯嘣」一聲,那銀子早斷成兩截。他把大的一截丟還給班布爾善,掂了掂小的道:「怕有二十兩吧,這已算得上闊香客了。」班布爾善見他功夫如此了得,心下不禁駭然,更增了幾分忌憚。口中笑道:「虎臣這一招,沒有千斤之力怕是不成,不過這又不是臨潼鬥寶,何必如此呢?」   康熙今日邀班布爾善至此,是專為查考他的。他到底是自己的本家兄長。如還念兄弟之情,互相說合了,也就罷了。誰料這班布爾善只是裝痴作呆,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不由心裡有些煩躁。便道,「這個鼎看過了。那邊廊下捏的有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的泥塑故事兒,一多半毀了。下余的倒不知怎麼樣,不如瞧瞧去吧。」   班布爾善察顏觀色,已知康熙之意,心裡冷笑一聲。他正要說話卻見一個小道士過來,手裡托著土黃袱面兒搭著的茶盤,上面三杯清茶正冒著熱氣。遂笑道:「虎臣,應了你的話了,快打發銀子吧!」便抽身跟著康熙到東廊下看故事兒。   這裡魏東亭把銀子放在茶盤上笑道:「小仙長,茶我們是不用的;你拿了這銀子去吧!」說完便欲回康熙跟前;卻瞧見伍次友撩著長衫前襟興緻勃勃地拾級而上,在錯金鼎旁轉來轉去仔細推敲。蘇麻喇姑隨後緊緊跟著,卻似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張皇四顧。魏東亭驀地一驚,回頭看康熙和班布爾善正逐個兒品評塑像,便悄然退了過來。蘇麻喇姑也早瞧見了,撇下伍次友,裝作無心的模樣湊了過來。   二人折至西廊斷垣後頭,魏東亭小聲埋怨道,「我的姑奶奶!這叫辦的甚麼差使?這邊應付著一位混世魔頭,你怎麼又帶了一個大白金星。這怎麼辦?」   「你倒說的好!」蘇麻喇姑道,「索府的人都調出來在這左近,關防都快出空了。他要來,我是家奴的牌位,能攔得住了?還不快想法子,只顧埋願呢!」   魏東亭緊鎖雙眉,半晌才道:「既來之,則安之。一味躲著不是辦法,就索性見見我想也沒甚要緊。」蘇麻喇姑道:「就怕這位伍先生一嗓子喊出『龍兒』來可怎麼辦,」魏東亭笑道:「大不了揭破了——你別出聲,機警著點,瞧我的眼色行事。」   說完,魏東亭便匆匆離去,遠遠便聽康熙連說帶笑:「這丘處機也是無事生非,牛鼻子道人吹和尚,寫出個『西天取經』,後人還巴巴兒弄出這些故事來,不倫不類地擺在這三清道場。」   班布爾善笑道:「是啊,這觀將來重修,還是不要這些故事的好。」魏東亭聽至此,忙介面道:「說起『西遊』,我還聽了個笑話兒。我朝入關,兵臨河間府,城裡的百姓要避兵災,走得精光。有個老頭子,臨出門看了看門神,嘆道:『尉遲敬德、秦叔寶有一個在,天下也不至就亂得這樣。』恰好鄰居是個三對方的老學究,聽了這話,撅著鬍子道:『門神乃神茶鬱壘!秦叔寶他們是丘處機老頭子胡編亂造出來的,你就信了真!』這老兒不服,搬出《西遊記》,那學究又找出《封神》與他爭論,一直爭到天黑,城門關閉。第二日大兵破城,二位都死在亂兵之中。」   班布爾善聽得哈哈大笑,康熙卻遠遠瞧見伍次友和蘇麻喇姑朝這邊走來,心裡發急,不住遞眼色給魏東亭。魏東亭正說得興緻勃勃,瞥見伍次友已經走近,忙故作驚訝他說道:「呀!真是巧,這不是朱表台嗎,幸會幸會!」   伍次友一怔,正要說話,魏東亭轉身扯著康熙介紹道:「這二位都在鱉中堂眼前當差,這位是龍鳴世兄,這位叫賈子才。朋友們多日不見,難得今個兒湊巧,碰得齊全——」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伍次友便是一段木頭也有靈性了。聽魏東亭生編的這兩個名字,蘇麻喇姑想笑又不敢,倒是伍次友幫了她的忙道:「婉娘,還不見過三位爺?」蘇麻喇姑便上前笑盈盈地道了三個萬福。   班布爾善倒沒看出甚麼異樣來,只覺得他編派的這兩個名字似有譏刺,留神看婉娘,略覺面熟,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卻再也想不到蘇麻喇姑身上,只好似笑非笑他說道:「久仰久仰!我們一同走走如何?」伍次友笑道:「既是表台的朋友,我們自然同行。」他嘴裡雖然這麼說,心中卻滿腹狐疑。   一場破包露餡的危機總算是暫時彌合,康熙懸著的心慢慢放下,此時已神態自若,遂笑問伍次友:「朱先生,這套故事你看塑得可好?」   「漫說《西遊記》是後人偽托丘長春之作,」伍次友道,「即便是真的,道士觀里誇和尚有甚麼意趣呢?」   《西遊記》竟是偽托之作,這真是聞所未聞。康熙忙問道:「先生倒是言人所未言,怎見得《西遊記》不是丘長春所作呢?」   伍次友笑道:「這何須到旁處去查,只看《西遊記》本文便知——祭賽國中的錦衣衛,朱紫國司禮監,滅法國中的東城兵馬司,還有唐太宗朝里的大學士,翰林中書院,都是前明才設置的,丘處機從哪裡去捏造這些?」   魏東亭見伍次友談興起來,怕他沒完沒了,趁空兒插話道:「朱表台,哪有站在這兒說的?咱們不如到那邊破涼亭子上,現成的酒食,就在那兒賦詩說笑,可好?」   康熙已與班布爾善談了很多,雖感失望,卻還想再試探一下,便笑道:「好,就依虎臣吧!」凡個拾酒食的侍衛不待吩咐,早過去安置了。   看了一陣子《西遊記》故事,聽了伍次友一番高論,又在拜殿里搗弄了半日鬼神,不知不覺已到晌午了。秋風卷著一團團烏雲漸漸地蓋了上來,渾黃的太陽在飛雲中黯然失色。在破亭里,這幾個胸襟不同、志趣各異的遊客被機遇和命運撮合在一起飲酒賦詩,都默默地看著清澈透底的水塘中變幻的雲影,沉思默想地搜索佳句。   一尾鯉魚躍起,在池中打了個翻飛,「咕咚」一聲又沉入水底。康熙起句微吟道:   劍池錦鱗躍雲影,   伍次友道聲「好」!續道:   擊破秋空欲出形。   魏東亭道:獻醜了——   為問天闊造化數,   班布爾善沉吟良久才續道:   劃亂清波朝金龍!   康熙鼓掌叫好,伍次友卻道:「詩也倒罷了,只是最末一句流於頌聖俗奏了。這又不是金殿對策,哪裡有甚麼金龍呢?」   蘇麻喇姑聽伍次友如此說,擔心地看一眼康熙,康熙卻是毫不在意。班布爾善本疑心伍次友來歷,此時不禁釋然。暗想:「倒是我多疑了,姓朱的若認識這主兒,豈敢說這樣的話?」遂笑道:「朱先生見教得是。只是讀書人事事當歸美於君親,余則非我輩敢妄擬的。」伍次友笑道:「這話固然有理,然古往今來多少詩文,若真地篇篇頌美君親,那還怎麼讀呢?重要的在於情發乎心,志發乎詞,或寄于山水,或托於花月。聖道之大,豈可一格拘之?」   這一番侃侃而言加上前頭的領教,班布爾善自知決非他的對手,便一笑而罷。伍次友興猶未盡,吃一口酒,憑欄朗吟道:   登山臨水送將歸,誰言宋玉秋客悲,   坐觀百雲思大風,起聽紅葉吟聲微。   春山啼鵑去不返,瑟江寒雨釣竿垂。   不堪豪士聞雞嗚,一聲詠嘆雁南飛!   剛一落音,康熙連聲贊道:「這才是詩,不枉了今日白雲觀走這一遭!」蘇麻喇姑聽著卻不言語,眼中滾動著晶瑩淚珠,怕人瞧見,又忙偷偷地擦了。   魏東亭眼見班布爾善直盯著伍次友,知他動了疑心,於是笑道:「朱表台又發了豪情。不過咱們今個出來是耍的,裝了一肚子的白雲大風回去,姨父能不怪我?」   康熙聽了呵呵大笑:「虎臣原來也有打諢取笑的時候。依你便怎麼?」魏東亭笑道:「不如說笑話兒,誰說得不好,罰酒!」   「好!」班布爾善嘻笑道,「我先說——一個秀才死了,去見閻王,閻王偶放一屁。秀才就獻了《屁賦》一篇,道:『伏惟大王,高竦金臀,洪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彷彿乎麝蘭之味。臣立下風,不勝馨香之至!』閻王大喜,增壽一紀放他還陽。   十二年後限滿再見閻王,這秀才趾高氣揚,往森羅殿搖擺而上。閻王卻忘了他,便問他是何人,小鬼笑道:『就是那年做屁文章的秀才!』」   音剛落,伍次友哈哈大笑:「這位賈子才先生倒是個真名士,一語罵倒天下阿諛之人!」康熙先也忍俊不禁,細思量時不禁大怒,暗道:「奴才無禮!」臉上卻毫不帶出,只道:「虎臣,該聽你的了。」   魏東亭沉吟良久方道:「我就接著方才的屁故事也來說一個——前明有個人叫陳全,是極有才學的一個風流浪子。一日外游,誤入御園獵場,被一個太監拿了。那太監道:『你是陳全,聽說你很能說笑,你說一個字,能叫我笑了,便放掉你。』」   陳全應口答道:『屁!』太監不禁愕然,問道:『這怎麼講?』陳全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   眾人聽了,無不鼓掌大笑。伍次友笑得打跌,道:「我也有了一個——有一家富戶,原是賣唱的出身,死了母親,求人寫牌位,既要堂皇,帶上『欽奉』二字,又不能失真。花了一千兩銀子沒人能寫。一個秀個——就是方才賈先生講的那位了——窮極無聊,便應了這差。上去援筆大書道:『欽奉內閣大學士,兩廣總督,加吏部尚書銜,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少保王輔相家僕隔壁之劉嬤嬤靈位』。」   眾人聽了又是哄堂大笑,連旁邊侍立的蘇麻喇姑也不禁『嗤』地笑出聲了。   康熙便道:「我也有了一個——一家人想住好房子,賣了地和存糧,又借了錢,好容易蓋成了,卻連飯也吃不上。他的一個朋友進來揚著臉看了看道:『這房子蓋得好,不過欠了兩條梁。』問他怎麼回事,朋友笑道:『一條不思量,一條不酌量!』」   這個故事說了,除魏東亭微微一笑外,別的人都沒笑出來,』伍次友笑道:「這故事勸大於諷,沒把大家逗笑。公子該罰一杯!」康熙只得笑著飲了。班布爾善聽著這些笑話兒句句似乎帶刺兒,卻又說不出來,暗罵魏東亭:「不知從哪裡弄個野秀才。」口裡卻笑道:「我還說個讀書人的事:有個學官,退休還鄉,自做了一塊匾,上頭寫了『文獻世家』四個字。有個無賴夜裡把『文』字上面一點貼了,便成『又獻世家』。這家子大怒,撕了去,不料隔了一夜『文』和『家』上頭的點都沒了,變成『又獻世冢』這家便摘下來,擦洗乾淨掛上,第二日『文』和『家』都被糊住了,只余『獻世』這兩個字……」   他的笑話未講全,眾人早笑倒了。魏東亭便道:「賈先生這個笑話兒著實地好,很應獎一杯酒!」   班布爾善笑著飲了,問道:「虎臣可還有好的么?」   魏東亭笑道:「我雖不學無術,笑話兒卻有得是——說一個近視眼,過年在路上拾了個爆竹,不知是個甚麼東西,便湊在燭上去瞧,不想就燃著了炮捻兒,「砰」地一聲在手裡炸開。旁邊一個聾子看得清楚,便問:『足下方才手裡拿的什麼,好端端地怎麼就散了?』」   眾人各自回味,伍次友早大笑起身道:「真有你的,虎臣!已出來多時了,我還有事,不如就瞎子放炮聾子看——今日且散了罷!」回身叫了聲「婉娘」,便徑自帶著蘇麻喇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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