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太伯世家
趙季 譯註
【說明】《世家》為《史記》五體之一。司馬遷從維護國家統一的立場出發,把各諸侯國看做輔佐中央政權的地方政治力量,希望他們能「忠信行道」,來維護中央集權的統一。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說明了他創立《世家》體例的目的:「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幅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史記》中共有《世家》三十篇,其內容記載了自西周至西漢初各主要諸侯國的興衰歷史。《世家》之取名就是因為「王侯開國,子孫世襲」,也就是諸侯爵位封邑世代相傳,故名《世家》。後人總結為「公侯傳國則為世家」(《後漢書·班彪傳》),「世家以紀侯國」(趙翼《廿二史札記》)。但司馬遷並不局限於僅用《世家》記載開國傳家的諸侯,例如陳涉身死國除而且無後,但因「秦失其政、而陳涉發跡,諸侯作難,風起雲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難」,也確曾號為陳王,起了巨大的歷史作用,所以司馬遷為他寫了《陳涉世家》。表明了司馬遷為了真實反映歷史現實,而靈活運用《世家》這一體例的現實主義精神。《世家》的敘事方法,大體與《本紀》相同,即以編年之體記載列國諸侯之事。因此劉知幾說:「司馬遷之記諸國也,其編次之體與《本紀》不殊。蓋欲抑彼諸侯,異乎天子,故假以他稱,名為《世家》。」關於《世家》一體是否為司馬遷所創,以前學者有截然相反的看法。一種以為司馬遷是「因襲前人」,如清代秦嘉謨說:「按《太史公書》宗《世本》,其創立篇目,如《本紀》,如《世家》,如《列傳》,皆因《世本》」(《世本輯補·諸書論述》)。另一種認為司馬遷是「鑿空獨創」,如宋代晁公武說:「《史記》一百三十篇,漢太史公續其父談書,創為義例,起黃帝迄漢武獲麟之歲,撰成十二《本紀》以敘帝王,十《表》以貫歲月,八《書》以紀政事,三二《世家》以敘公侯。」我們認為,司馬遷所立《世家》一體,既非純然「仿襲前人」,也不可能「鑿空獨創」,而是在前人史書體例的基礎上,加以融匯貫通因革損益,創立了《世家》之體。正如梁啟超所說:「其《世家》、《列傳》,既綜雅記,亦采瑣語,則《左傳》、《國語》之遺規也」,但「太史公首創紀傳體,為史界不祧之祖」(《中國歷史研究法》)。《世家》一體,由於符合我國古代社會裂土封侯世襲不替的現實,所以有其不可替代的意義。《漢書》以下曾有些紀傳體史著取消《世家》改為《列傳》,遭到了一些學者的批評:「《傳》者,傳一人之生平也;王侯開國,子孫世襲,故稱《世家》。今改作《傳》,而其子孫嗣爵者,又不能不附其後,究非體矣。」(趙翼《廿二史札記》)所以《世家》一體,後代史書也屢屢採用,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就撰有《世家》十卷,而《宋史》亦有《世家》六卷。有的雖改名目,其體例依然,如《晉書》之《載記》、《遼史》之《外記》。正如清代王鳴盛所言:「考《世家》之名,《晉書》改稱《載記》,要皆不過小小立異,大指總在司馬氏牢籠中」(《十七史商榷》)。可見《世家》一體的重要影響。本篇名為《吳太伯世家》,記載了吳國從開國祖先吳太伯遠避荊蠻(約公元前十二世紀中葉)至吳王夫差亡國(前473),長達一千二百年的一部興亡史。通過本篇,我們清晰地了解到吳國由弱而強、又由盛而衰的完整歷程。篇中再現了吳楚、吳越以及吳與中原諸侯之間錯綜複雜的矛盾關係,也反映了吳國內部統治階級之間的王室鬥爭和君臣齟齬。在本篇中,司馬遷用「皮裡陽秋」的史筆,寓論斷於敘事之中,歌頌了吳太伯、季札二人不慕權力避位讓國的高風亮節,無疑是對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勢喋血殘殺的一種嘲諷和反撥。同時,通過描繪公子光弒王僚的歷史場面,正面揭露和鞭撻了吳國王族成員之間同室操戈以謀王位的殘忍行徑。並且,通過對伍子胥盡忠報國反遭賜死的具體史實的生動描述,憤慨地批判了吳王夫差的昏暗不明,抒發了對專制社會中正直賢能之士「忠而被謗、信而見疑」的人生悲劇無限的同情和不平。本篇藝術上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太史公從歷史現實的真實出發,塑造了幾個栩栩如生性格豐富的人物形象。這些形象不是平面的概念演繹,而是有血有肉瑕瑜互見的多重性格立體組合。例如公子光這個形象,一方面司馬遷寫出了他的深沉有大志及精明幹練:他善於擇人,擢用了孫武、子胥這樣的賢臣良將;他用人不疑,信任尊重敵國的亡臣如子胥、伯嚭等人。一方面又寫出了他的陰鷙殘忍,為了奪取王位不惜犧牲專諸去殺死自己的骨肉弟兄。又如夫差的形象,一方面寫出他誓報國讎家恨的執著精神和西破強楚、南降於越、北威齊晉、稱霸中原的巨大業績,一方面又寫出他好大喜功、拒諫飾非、暴戾寡恩的怪僻個性。二者都是很成功的藝術形象。本篇藝術上的第二個特點是史筆的成功運用。中國史傳敘事以簡潔為上。本來有關吳國的史實,在《左傳》及《國語·吳語·越語》中記載很多,有些言論連篇累牘。作為斷代史這樣寫或還可以,但《史記》作為通史必然不能容納這麼龐雜的內容。因此,司馬遷以「博採」為基礎,而以「善擇」為主導,選取那些最生動最能反映吳國基本歷史面貌的言論和事實,經過去粗取精的理解消化和藝術再創造,變為言約意賅的簡潔敘述和傳神對話,使全篇敘述不蔓不枝線索清晰,人物語言如從口出無不畢肖。譬如黃池之會晉吳爭長一節,司馬遷不但刪去《國語》中吳王以甲兵三萬圍困晉軍之事,而且高度壓縮了吳王、晉公的對話。《國語》中吳王原話為:「天子有命,周室卑約,貢獻莫入,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無姬姓之振也,徒遽來告。孤日夜相繼,匍匐就君。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憂,億負晉眾庶,不式諸戎、狄、秦、楚;將不長弟,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國。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進則不敢,退則不可。今會日薄矣,恐事之不及,以為諸侯笑。孤之事君在今日,不得事君亦在今日。為使者之無遠也,孤用親聽命於藩籬之外。」而司馬遷卻抓住要害,一言以蔽之,改為「於周室我為長!」言既簡練而又得其神髓,可見出太史公運用語言的高度能力。吳太伯與其弟仲雍,均為周太王之子,王季歷之兄。季歷十分賢能,又有一個具有聖德的兒子昌,太王想立季歷以便傳位給昌,因此太伯、仲雍二人就逃往荊蠻,象當地蠻人一樣身上刺滿花紋、剪斷頭髮,以示不再繼位,把繼承權讓給季歷。季歷果然繼位,就是王季,昌後來也成為文王。太伯逃至荊蠻後,自稱「句(gōu,勾)吳」。荊蠻人認為他很有節義,追隨附順他的有一千餘戶,尊立他為吳太伯。太伯死,無子,其弟仲雍繼位;就是吳仲雍。仲雍死,其子季簡繼位。季簡死,其子叔達繼位。叔達死,其子周章繼位。那時正值武王戰勝殷紂,尋找太伯、仲雍的後代,找到了周章。周章已經是吳君,就此仍封於吳。又把周章之弟虞仲封在周北邊的夏都故址,就是虞仲,位列諸侯。周章死,其子熊遂繼位。熊遂死,其子柯相繼位。柯相死,其子強鳩夷繼位。強鳩夷死,其子余橋疑吾繼位。余橋疑吾死,其子柯盧繼位。柯盧死,其子周繇繼位。周繇死,其子屈羽繼位。屈羽死,其子夷吾繼位。夷吾死,其子禽處繼位。禽處死,其子轉繼位。轉死,其子頗高繼位。頗高死,其子句卑繼位。這時晉獻公滅掉了周北虞公,為的是開拓晉國版圖、征伐虢國。句卑死,其子去齊繼位。去齊死,其子壽夢繼位。壽夢繼位後吳國方始日益強大,自稱為王。從太伯創建吳國算起,到第五代時武王勝殷朝,封其後代為二國:其一為虞國,在中原地區,其一為吳國,在夷蠻地帶。到第十二代時晉國滅掉了中原地區的虞國。又過了兩代,夷蠻地帶的吳國興盛起來。總計從太伯至壽夢共傳十九代人。王壽夢二年(前584),楚國流亡在外的大夫申公巫臣怨恨楚國大將子反,逃到晉國,由晉出使吳國,教給吳國用兵之術和車戰之法,讓他兒子做吳國的行人之官,吳國從此開始與中原各國交往。吳國開始派兵征伐楚國。十六年(前570),楚共王征伐吳國,直至衡山。二十五年(前561),王壽夢死。壽夢有四個兒子:長子叫諸樊,次子叫余祭(zhài,寨),三子叫余昧,四子叫季札。季札賢能,壽夢生前也曾想讓他繼位,但季札避讓不答應,於是讓長子諸樊繼位,總理諸種事務,代理執掌國政。王諸樊元年(前560),諸樊服喪期滿,要把君位讓於季札。季札推辭說:「曹宣公死後,各國諸侯和曹國人都認為新立的曹君不義,想要立子臧為曹君,子臧離開曹國,以成全曹君繼續在位。君子評論子臧說他『能遵守節義』。您作為長子本是合理的繼位人,誰敢幹犯您呢!當國君不是我應有之節。我雖無能,也願學習子臧那樣的義舉。」吳國人堅持要立季札,他反而拋棄了家室財產去當農民,吳人只好放棄了這個打算。秋天,吳又征伐楚國,楚打敗了吳軍。四年(前557),晉平公方始繼位。十三年(前548),王諸樊死去。留下遺命把君位傳給其弟余祭,目的是想按次序以兄傳弟,一定要把國位最後傳至季札為止,來滿足先王壽夢的遺願。而且因為兄弟們都讚賞季札讓國的高風亮節,大家都想把國君之位讓給別人,這樣就能依次漸漸傳到季札身上了。季札被封在延陵,因此號為延陵季子。王余祭三年(前545),齊國相慶封獲罪於齊,從齊逃到吳國來。吳王把朱方縣賞賜給他作為奉邑,把公主嫁給慶封,慶封結果比原先在齊國還富有。四年(前544),吳王派季札到魯國聘問,季札要求欣賞一下周朝廷的音樂。魯國樂工為他演唱《周南》和《召(shào,紹)南》,季札聽後說:「美啊,從音樂中聽出周朝王業基礎已打好,但還未獲得最後成功。曲中洋溢著雖辛勞但無怨言的情緒。」樂工又演唱《邶(pèi,佩)風》,《鄘(yōng,擁)風》、《衛風》。季札說「美啊,深沉哪,雖遭坎坷而其精神不陷於困頓頹唐,我聽說衛康叔,衛武公的德行就是如此,這是《衛風》的歌曲吧?」樂工又演唱《王風》。季札說:「美啊,其情雖憂傷而不懼葸,這是周室東遷後的歌曲吧?」又演唱《鄭風》。季札說:「歌聲細瑣反映出其國政令苛細,人民難以忍受,這個國家恐怕要率先滅亡吧?」又演唱《齊風》。季札說:「美啊,曲調弘大深遠,真有大國之風。堪為東海一方表率,這是姜太公的遺風吧!國家的前途無可限量!」又演唱《豳(bīn,賓)風》。季札說:「美啊,曲調寬弘坦蕩,歡快而不過分,這是周公東征的歌曲吧?」又演唱《秦風》。季札說:「這就叫做夏聲。既然歌曲曲調能演進為夏聲,國家也必會日益強大,大到極點,能達到周王朝創業的程度了吧?」又演唱《魏風》。季札說:「美啊,曲調弘闊,博大而又寬和,樸實平易,行此政教再輔以道德,就能使國君成為明主了。」又演唱《唐風》。季札說:「思慮深遠啊,這是陶唐氏的流風遺韻吧?不然,怎能如此憂思深遠呢?如非具有美德之人的後代,怎能達到這種水平!」又演唱《陳風》。季札說:「國無良君,又怎麼能長久不亡呢?」對於《鄶(kuài,快)風》以下的地方樂調,季札沒有加以評論。又演唱《小雅》。季札說:「美啊,滿懷憂思,而無叛離之意,怨悱之情忍而不發,這是周德衰微時的樂曲吧?但還有先王遺民之情啊。」又演唱《大雅》。季札說:「樂曲寬緩啊,多麼和諧安樂,旋律曲折優美但基調仍剛直有力,這是周文王美德的象徵吧?」又演唱《頌》。季札說:「達到音樂的極致了。曲調剛直有力卻無倨傲不遜之意,旋律婉曲優美卻無過分曲折之憾,節奏緊密時卻無迫促窘急之嫌,節奏舒緩時卻無分離割斷之弊,變化豐富而不yín靡,回還反覆而不令人厭倦,表現悲哀恰到好處不顯得愁苦,表現歡樂時恰到好處不流於放縱,其音如聖人之才,廣用智慧而永不匱乏,如聖人之德寬弘而不侈大,如聖人之理民,施惠而不顯耗費,征取而不陷貪婪,音樂暫時休止時卻不陷於停滯,音樂流暢前進時卻不虛浮無根。五聲和諧,八音協調,節拍尺寸整齊,旋律遵循法度,象徵著所有聖德之人的共同風度啊。」季札看到樂工表演的《象箾(xiāo,消)》、《南籥(yuè,月)》之舞,說「很美啊,但仍有微憾。」看到舞《大武》,說:「很美啊,周朝的盛德就如此吧?」看到舞《韶濩(hù,戶)》,說:「真象徵了聖人的弘大之德,尚有自愧之心,可見達到聖人標準之難啊。」看到舞《大夏》,說:「很美啊,為民辛勞而不以有德於民而自居,除了大禹誰還能做到呢?」看到舞《招(sháo,勺)箾》,說:「美德的巔峰啊,太偉大了,如上天覆蓋萬物,如大地無不承載,再好的德行,也不會比這樂舞所象徵的舜的美德更高了。觀樂可以停止了,如還有別的音樂,我不敢再欣賞了。」季札離開魯國,就出使到齊國。勸說晏平仲說:「你快些交出你的封邑和官職。沒有這二樣東西,你才能免於禍患。齊國的政權快要易手了,易手之前,國家禍亂不會平息。」因此晏子通過陳桓子交出了封邑與官職,所以在欒、高二氏相攻殺的禍難中得以身免。季札離開齊國,出使鄭國。見到子產,如見故人。對子產說:「鄭國掌握政權的人奢縱欺人,大難將臨,政權定落於你身上。你執政時,要小心地以禮治國,否則鄭國將要衰敗!」離開鄭國後,季札到了衛國。非常欣賞蘧瑗(qúyuàn,渠院)、史狗、史(qiū,秋)、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說:「衛國君子很多,因此國家無患。」從衛國到了晉國,季札要住在宿(qì,戚)邑,聽到鼓鍾作樂之聲,說:「奇怪!我聽說有才無德,禍必加身。這孫文子正是為此得罪國君,小心翼翼尚恐不夠,還可以玩樂嗎?孫文子在這裡,就如燕巢於帷幕之上那樣危險。而且國君尚在棺中停殯未葬,難到可以作樂嗎?」於是離開了。孫文子聽說後,一輩子不再聽音樂。季札到晉國,欣賞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說:「晉國政權將要落到這三家吧。」臨離開晉國時,對叔向說:「你要勉力而行啊!晉國國君奢縱而良臣又多,大夫很富,政權將落於韓、趙、魏三家。你為人剛直,定要慎思如何免於禍患。」季札剛出使時,北行時造訪徐國國君。徐君喜歡季札的寶劍,但嘴裡沒敢說,季札心裡也明白徐君之意,但因還要到中原各國去出使,所以沒獻寶劍給徐君。出使回來又經徐國,徐君已死,季札解下寶劍,掛在徐君墳墓樹木之上才離開。隨從人員說:「徐君已死,那寶劍還給誰呀!」季子說:「不對,當初我內心已答應了他,怎能因為徐君之死我就違背我自己的心愿呢!」七年(前541),楚公子圍殺死楚王夾敖而自立為王,就是靈王。十年(前538),楚靈王與諸侯盟會,以征伐吳國朱方縣,為了誅懲齊慶封。吳國也攻楚國,佔領楚國三個城邑後離開。十一年(前537),楚征伐吳,到雩婁。十二年(前536),楚又來伐吳,在乾溪駐軍數日,最後敗走。十七年(前531),王余祭死去,其弟余昧繼位。王余昧二年(前529),楚公子棄疾殺死楚靈王,自己代立為君。四年(前527),王余昧死,想傳位於其弟季札。季札避讓,逃離開去。於是吳人說:「先王有令,兄死弟繼位,一定傳國給季子。季子現在逃脫君位,那王余昧成為兄弟中最後一個當國君的人。現在他死了,其子應代其為王。」於是立起余昧的兒子僚為吳王。王僚二年(前525),公子光率兵征伐楚國,打了敗仗,把吳先王之舟也丟掉了。公子光害怕因此獲罪,就偷襲楚軍,又奪回了王舟才回軍。五年(前522),楚國流亡之臣伍子胥逃來吳國,公子光待以客禮。公子光是王諸樊的兒子。他一直認為,「我父親兄弟四人,應該傳國傳到季子。現在季子不當國君,我父親是最先當國君的。既然不傳國於季子,我應當繼承我父親當國君。」他在暗中結納賢士,想以之襲擊王僚。八年(前519),吳王派公子光征伐楚國,大敗楚軍,把原楚太子建之母從居巢接回吳國。借勢北伐,打敗陳、蔡的軍隊。九年(前518),公子光又征伐楚國,攻克楚國的居巢、鍾離二城。當初,楚國邊城卑梁氏有少女與吳邊城女子爭搶採摘桑葉,兩個女子的家人氣憤之下互相攻殺,兩國邊邑的官長聽說後,一怒之下互相進攻,吳國邊邑被滅掉。吳國聞之大怒,所以討伐楚國,攻取居巢、鍾離二城而還。伍子胥剛逃至吳國時,向吳王僚陳說伐楚的益處。公子光說:「子胥的父、兄被楚王所殺,他勸您伐楚是為了報自己的私仇,對吳國並無好處。」伍子胥這才明白公子光別有目的,子胥尋找到一位名叫專諸的勇士,介紹給公子光。光十分高興,才把子胥當做賓客對待。子胥退居郊野耕作度日,來等待專諸大事成功。十二年(前515)冬,楚平王死去。十三年(前514)春,吳王想借楚國有國喪而攻伐它,派公子蓋(gě,葛)余、燭庸帶兵包圍楚國的六(lù,陸)、灊(qián,前)二邑,派季札出使晉國,來觀察諸侯的動靜。誰知楚國派奇兵絕其後路,吳兵被阻不能回國。這時吳公子光說:「此時機不可失。」告訴專諸說:「不尋找就不能得到。我是真正的國王后代,應當立為國君,我正是要追求這個。季子雖然回來,也不會反對我的。」專諸說:「殺死王僚的條件已經具備,國內只有他的老母幼子,而他兩個弟弟率兵攻楚,被阻絕了歸路。現在吳王境外被楚國所困擾,國內沒有剛直忠誠之臣,他拿我們沒什麼辦法。」公子光說:「我的身體,就是你的身體,禍福與共。」四月丙子日,公子光把甲士埋伏於地下室之中,然後請王僚來宴飲。王僚派兵列於道旁,從王宮到公子光之家,直至光家的大門、台階、屋門、坐席旁,布滿王僚的親兵,人人手執利劍。王僚來到後,公子光假裝腳疼,藏進了地下室,派專諸將匕首藏於烤全魚的腹中,偽裝上菜。專諸將魚送至王僚前時,從魚腹中取出匕首刺向王僚,左右衛士急用劍刺入專諸胸膛,但王僚已被殺死。公子光果真代立為吳王,就是吳王闔廬。闔廬任命專諸之子為卿。季札回到吳國,說:「只要對先君的祭祀不廢止,人民不至於沒有國君,社稷之神得到奉祀,那就是我的國君。我敢怨責誰呢? 我只有哀悼死者,事奉生者,來對待天命安排。禍亂不是自己製造,就應聽從新立之君,這是先人的原則啊。」於是季札到王僚的墓上,回報了自己完成外交任務的經過,痛哭王僚一番,之後回到朝廷中自己的位置等待新君之命。吳國公子蓋余,燭庸帶兵在楚軍圍困之中,聽說公子光殺死王僚自立為王,就帶領軍隊投降了楚國,楚王把他們封在舒地。吳王闔廬元年(前514),任命伍子胥擔任行人之官並參政議國事。楚王殺死了伯州犁,其孫伯嚭(pǐ,痞)逃亡到吳國,吳王任命他為大夫。三年(前512),吳王闔廬與伍子胥、伯嚭領兵征伐楚國,攻取舒邑,殺了吳國逃亡的公子蓋余、燭庸。闔廬計劃順勢進攻楚國首都郢(yǐng,影),將軍孫武說:「軍民征戰已很勞頓,現在不能攻打郢都,要等待時機成熟。」四年(前511),吳又伐楚,攻下六邑與灊邑。五年(前510),吳伐越,打敗越軍。六年(前509),楚國派子常囊瓦征伐吳國,吳君迎頭痛擊,在豫章大敗楚軍,攻下楚國居巢才班師回吳。九年(前506),吳王闔廬詢問伍子胥和孫武說:「當初你們說不能攻打郢都,現在情況如何?」二人回答說:「楚國大將子常貪婪,唐國、蔡國都恨他。大王您如一定大舉伐楚,必須聯合唐、蔡二國才能成功。」闔廬聽從他們,出動全部軍隊,與唐國蔡國一道西進伐楚,來到漢水邊上。楚國也發兵抵拒,雙方隔水列陣。吳王闔廬之弟夫概欲戰,闔廬不許。夫慨說:「大王已把軍隊委託於我,作戰要抓住有利時機才是上策,還等什麼!」於是帶領其部五千人突襲楚軍,楚軍大敗奔逃。吳王縱兵追擊。及至郢都,一共交戰五次,楚兵五次被打敗。楚昭王逃出郢都,跑到鄖縣。鄖公之弟想殺死昭王,昭王又與鄖公逃到隨國。吳兵進入郢都。伍子胥、伯嚭從墓中挖出楚平王屍體加以鞭打,來報殺父之仇。十年(前505)春,越王聽說吳王兵駐郢都,國內空虛,舉兵伐吳。吳國派另一支軍隊抗擊越兵。楚國向秦國告急,秦國派兵救楚擊吳,吳軍敗北。闔廬之弟夫概看到秦兵越兵同時打敗吳兵,吳王又留在楚國不歸,夫概就跑回吳國自立為吳王。闔廬聞知後,就領兵回吳,攻打夫概。夫概兵敗逃往楚國。楚昭王才得以於九月返回郢都,而把夫概封在堂溪,就是堂溪氏。十一年(前504),吳王命太子夫差伐楚,攻取番邑。楚王恐懼,把國都從郢遷到鄀(ruò,若)。十五年(前500),孔子攝行魯國相事。十九年(前496)夏,吳兵伐越,越王句踐帶兵在檇(zùi,醉)李抗擊。越兵派遣敢死隊挑戰,三次沖向吳陣,高呼口號,自殺於陣前。吳兵只顧觀看這種奇怪放鬆防備,越兵趁勢攻擊,在姑蘇大敗吳兵。吳王腳拇指被越軍擊傷,軍隊退卻七里。吳王此時傷重而死。臨死前吳王闔廬命立太子夫差為王,對夫差說「你能忘記句踐殺死了你的父親嗎?」夫差回答說:「不敢忘!」過了三年,吳終於報復了越國。吳王夫差元年(前495),任命大夫伯嚭為太宰。吳國堅持軍事訓練,一直有報復越國之志。二年(前494),吳王出動全部精兵伐越,在夫椒大敗越軍,終於報了姑蘇失敗之仇。越王勾踐只得帶五千甲兵躲進會稽山,派出大夫文種通過吳國太宰伯嚭請求媾和,願以越國作為吳國的奴僕之國。吳王想允許,伍子胥勸諫說:「從前有過氏殺了斟灌氏又征伐斟尋氏,滅掉夏後帝相。帝相的妻子後緡(mín,民)正在懷孕,逃到有仍國生下少康。少康當了有仍國的牧正之官。有過氏又想殺死少康,少康逃到有虞國,有虞氏懷念夏之恩德,於是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並封給他綸邑,當時少康只有方圓十里的土地,只有五百部下。但以後少康收聚夏之遺民,整頓官職制度。派人打入有過氏內部,終於消滅了有過氏,恢復了夏禹的業績,祭祀時以夏祖配享天帝,夏代過去的全部故物都收復如初。現在吳國不如當年有過氏那麼強大,而勾踐的實力大於當年的少康。現在不藉此時機徹底消滅越國力量,反而又要寬恕他們,不是為以後找麻煩嗎!而且句踐為人能堅韌吃苦,現在不消滅他,將來後悔不及。」吳王不聽子胥之計,而聽從太宰嚭之言,終與越國停戰,兩國訂立和平盟約後,吳國撤軍回國。七年(前489),吳王夫差聽說齊景公死後大臣爭奪權力,新立之君幼小無勢,於是興兵北伐齊國。伍子胥勸諫說:「越王勾踐吃飯不設兩樣以上的菜肴,穿衣不用兩種以上的顏色,弔唁死者,慰問病者,這是想到利用民眾伐吳報仇啊。勾踐不死,必為吳國大患。現在越國是我國的心腹大患,您卻不注重,反而把力量用於齊國,豈非大錯特錯!」吳王不聽,北伐齊國,在艾陵大破齊兵。兵至繒(zēng,增)邑,召見魯哀公並索取百牢。季康子派子貢列舉周禮來勸說太宰嚭,吳王才停止。於是吳王留下來略取齊、魯兩國南疆土地。九年(前487),為騶國討伐魯國,至魯,與魯定盟後離開。十年(前486),趁勢伐齊而歸。十一年(前485),又一次北伐齊國。越王勾踐帶領越國群臣朝拜吳王,獻上豐厚貢禮,吳王大喜。只有伍子胥心中害怕,說:「這是要丟掉吳國啊。」於是勸諫吳王說:「越國近在腹心之地,現在我國雖能戰勝齊國,好比石頭田地,沒有用處。而且《盤庚之誥》說,亂妄之人只有消滅乾淨,商王朝才能興旺。」吳王不聽,派伍子胥出使齊國,子胥把自己的兒子委託給齊國鮑氏,回報吳王。吳王聞說,大怒,賜給子胥屬鏤之劍令其自殺。子胥臨死時說:「你們在我墳上種上梓樹,讓他們生長到可以制器的時候吳國就要滅亡了。把我的眼睛挖出來放在吳都東門上,讓我看到越國怎樣滅掉吳國。」齊國大夫鮑氏殺死齊悼公。吳王聞說,在軍門外痛苦三日,乃從海上運兵攻齊。齊人打敗吳軍,吳王才領兵回國。十三年(前483),吳王召集魯、衛二國國君在橐(tuó,駝)皋盟會。十四年(前482)春,吳王北上與諸侯盟會於黃池,想稱霸中原保全周室。六月丙子,越王勾踐伐吳。乙酉,越兵五千人與吳兵交戰。丙戌,俘獲吳國太子友。丁亥,越軍進入吳國。吳人向夫差報告失敗的消息,吳王害怕會盟的諸侯聽到這個消息,有人泄露消息,吳王怒斬七人於帳前。七月辛丑,吳王與晉定公爭奪盟主之位。吳王說:「在周室宗族中我的祖先排行最大。」晉定公說:「在姬姓諸國中只有我晉國當過霸主。」晉國大夫趙鞅發怒,要攻吳王,這才讓晉定公當了盟主。吳王盟會已畢,與晉定公分手,想伐宋國。太宰嚭說:「你能打敗宋國,但你不能留下來佔有它。」於是領兵歸國。吳國沒有了太子,國內空虛,吳王在外很久,士卒疲憊,於是就派使者帶上厚禮與越國媾和。十五年(前481),齊大夫田常殺死齊簡公。十八年(前478),越國更加強大。越王勾踐率兵伐吳,大敗吳兵於笠澤。楚國滅了陳國。二十年(前476),越王勾踐再次伐吳。二十一年(前475),越兵圍困吳國。二十三年(前473)十一月丁卯,越國打敗吳國。越王勾踐想把吳王夫差流放甬東,給他萬戶人家,讓他住在那裡。吳王說:「我老了,不能再侍奉越王。我後悔不聽子胥之言,讓自己陷到這個地步。」於是自殺而死。越王滅掉吳國,殺死了太宰嚭,因為他不忠於主上,然後引兵歸國。
太史公說:孔子說過「太伯可以說是道德的巔峰,三次把天下讓給別人,人民都不知用什麼言辭來稱讚他才好。」我讀《春秋》古文,才知道中原的虞國和荊蠻的句吳是兄弟啊。延陵季子的仁愛心懷,向慕道義終生不止,能夠見微知著辨別清濁。啊,又是多麼見多識廣、博學多知的君子啊!
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聖子昌①,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②,於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③,文身斷髮④,示不可用⑤,以避季歷⑥。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⑦。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餘家,立為吳太伯。
①聖:道德智慧臻於極致。②及:至。本句說:太王想讓季歷繼承自己之位,季歷再傳子昌。③荊蠻:上古中原人泛稱荊地之民為「荊蜜」。④文:同「紋」。紋身斷髮,是古代吳越地區少數民族的習慣,即身上刺上花紋,頭髮剪短不束冠。⑤本句意為:表示不可再被任用。古代中原人的習慣道德認為,身體髮膚是受之於父母的,不敢毀傷。太伯、仲雍斷髮紋身,破壞了這種習慣,自然不會再被立為國君。⑥本句說:把繼位權避讓給季歷。⑦句吳:又作「勾吳」。「句」字無義,是當地語言的發聲詞。據《史記索隱》,句吳是太伯為當地所命之名。
太伯卒①,無子,弟仲雍立,是為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立。季簡卒,子叔達立。叔達卒,子周章立。是時周武王克殷②,求太伯、仲雍之後,得周章。周章已君吳③,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於周之北故夏虛,是為虞仲,列為諸侯④。
①卒:死。古代天子死為崩,諸侯死為薨,大夫死為卒。但司馬遷使用並不嚴格。②克:戰勝。武王克殷,約在前1066年。此從范文瀾《中國通史》。③君吳:做吳國國君。④諸侯:古代統稱中央政權分封的各國國君。
周章卒,子熊遂立。熊遂卒,子柯相立。柯相卒,子強鳩夷立。強鳩夷卒,子余橋疑吾立。余橋疑吾卒,子柯盧立。柯盧卒,子周繇立。周繇卒,子屈羽立。屈羽卒,子夷吾立。夷吾卒,子禽處立。禽處卒,子轉立。轉卒,子頗高立。頗高卒,子句卑立。是時晉獻公滅周北虞公,①以開晉伐虢也②。句卑卒,子去齊立。去齊卒,子壽夢立。壽夢立而吳始益大,稱王。
①前655年,晉獻公向虞國借道伐虢,滅虢後,返師滅虞。事詳見《晉世家》及《左傳·僖公二年、五年》。②開晉:拓展晉國疆土。
自太伯作吳①,五世而武王克殷②,封其後為二:其一虞,在中國③;其一吳,在夷蠻④。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中國之虞滅二世⑤,而夷蠻之吳興。大凡從太伯至壽夢十九世⑥。
①作:創立。②世:代。③中國:上古指中原黃河流域一帶,為華夏族聚居之地。④夷蠻:古代泛指中原以外的少數民族地區。⑤二世:共七十一年,即自前655年至前585年。⑥大凡:共計。
王壽夢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將子反而奔晉①,自晉使吳②,教吳用兵乘車,令其子為吳行人③,吳於是始通於中國。吳伐楚。十六年,楚共王伐吳,至衡山④。
①亡:逃亡。奔:逃跑。此處司馬遷將事件次序前後誤倒。應為申公巫臣先奔晉,後怨恨子反。其事件經過如下:鄭穆公之女嫁陳國大夫,稱夏姬。夏姬淫蕩善迷人,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與之通*。夏姬之子夏徵舒殺陳靈公而自立。前598年,楚莊王伐陳殺死夏徵舒,並想娶夏姬,楚將子反也想娶夏姬。楚大夫申公巫臣用大道理勸阻了二人,並暗令夏姬回鄭國娘家。前589年,申公巫臣借出使齊國之機,到鄭國攜帶夏姬逃亡到晉國。前582年,楚子重、子反怨申公巫臣,殺巫臣之族而分其室。巫臣怒,從晉國給二人寫信說:「你們作為臣子邪惡貪婪,濫殺無辜,我定讓你們疲於奔命而死!」事詳《左傳·成公二年、七年》。②使:出使。前582年,申公巫臣出使吳國。吳王壽夢極為欣賞,兩國建立外交關係。巫臣帶了三十輛兵車至吳,留給吳十五輛,還留下射手和御手。教給吳國用車戰之法,戰陣知識,讓吳國叛楚。③其子:即狐庸。④前570年,楚子重挑選精銳伐吳,攻克吳地鳩茲,至衡山。又命將鄧廖帶車士三百人、步兵三千人侵吳。吳人中間阻擊,生浮鄧廖,楚僅車士八十人、步兵三百人生還。事詳《左傳·襄公三年》。
二十五年,王壽夢卒。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昧,次曰季札。季札賢,而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於是乃立長子諸樊,攝行事當國①。
①攝:總持。當國:執政。
王諸樊元年,諸樊已除喪①,讓位季札。季札謝曰②:「曹宣公之卒也,諸侯與曹人不義曹君,將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君③,君子曰『能守節矣』。君義嗣④,誰敢幹君⑤!有國⑥,非吾節也。札雖不材,願附於子臧之義⑦。」吳人固立季札⑧,季札棄其室而耕⑨,乃舍之。秋,吳伐楚,楚敗我師⑩。四年,晉平公初立。
①除喪:除去喪服,指服喪期已滿。喪期為一年。②謝:辭絕。③成:成全。曹宣公陣亡後,公子負芻殺太子而自立。二年後,諸侯伐曹,俘虜曹成公負芻,欲立子臧(負芻庶兄),子臧說:「過去典冊曾說:『聖人通達於節義,其次能保守節義,最下者喪失節義。』我做國君不合節義。我雖非聖人,豈敢不守節義!」於是離開曹國,逃到宋國。諸侯無法,放回曹成公負芻。事詳《左轉·成公十三年、十五年、十六年》。④義嗣:附合禮義的繼承人。因諸樊是嫡長子,繼承君位合於禮制。⑤干:觸犯。⑥有國:據有國家。意指當國君。⑦附於:合於。⑧固:堅持。⑨室:家室財產。⑩此事不見於《楚世家》。據《左轉·襄公十三年》載:「吳侵楚,養由基奔命,子庚以師繼之。養叔曰:『吳乘我喪,謂我不能師也,必易我而不戒。子為三覆以待我,我請誘之。』子庚從之。戰於庸浦,大敗吳師,獲公子黨。」
十三年,王諸樊卒。有命授弟余祭①,欲傳以次②,必致國於季札而止,以稱先王壽夢之意,且嘉季札之義,兄弟皆欲致國,令以漸至焉。季札封於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
①本句意為:諸樊留下遺命把王位傳給其弟余祭。②傳以次:按兄弟排行次序傳國。
王余祭三年,齊相慶封有罪,自齊來奔吳①。吳予慶封朱方之縣,以為奉邑②,以女妻之,富在於齊。
①齊左相封殺右相崔抒,齊人乘慶封出獵襲破其家,慶封不能歸,奔魯,又奔吳。參見《齊太公世家》。②奉邑:以收取租稅作為俸祿的封地。奉,同「俸」。
四年,吳使季札聘於魯①,請觀周樂②。為歌《周南》、《召南》③。曰:「美哉,始基之矣④,猶未也⑤。然勤而不怨⑥。」歌《邶》、《鄘》、《衛》⑦。曰:「美哉,淵乎⑧,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⑨,是其《衛風》乎?」歌《王》⑩。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 ⑾」歌《鄭》⑿。曰:「其細已甚(13),民不堪也(14),是其先亡乎?」歌《齊》(15)。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16)。表東海者(17),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歌《豳》(18)。曰:「美哉,蕩蕩乎(19),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20) 」歌《秦》(21)。曰:「此之謂夏聲(22)。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歌《魏》(23)。曰:「美哉,沨沨乎(24),大而寬(25),儉而易(26),行以德輔,此則盟主也(27)。」歌《唐》(28)。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風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歌《陳》(29)。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30),無譏焉(31)。歌《小雅》(32)。曰:「美哉,思而不貳(33),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也(34)。」歌《大雅》。曰:「廣哉(35),熙熙乎(36),曲而有直體(37),其文王之德乎?」歌《頌》(38)。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詘(39),近而不逼(40),遠而不攜(41),遷而不淫(42),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43),用而不匱(44),廣而不宣(45),施而不費,取而不貪(46),處而不底(47)。行而不流(48)。五聲和(49),八風平(50),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見舞《象箾》、《南籥》者(51),曰:「美哉,猶有感(52)。」見舞《大武》(53),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護》者(54),曰「聖人之弘也(55),猶有慚德(56),聖人之難也!」見舞《大夏》(57),曰:「美哉,勤而不德(58)!非禹其誰能及之?見舞《招箾》(59),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燾也(60),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無以加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觀。」
①聘:諸侯之間派使節問候。②周樂:周王朝的音樂。魯國因為是周公的封地,曾得到周成王頒賜的天子禮樂。參見《魯周公世家》。③《周南》:從周南地區採集來的民歌樂調。《召南》:從召南地區採集來的地方樂調。④基:奠定基礎。基之:指為周王朝的王業奠定基礎。⑤未:指王業還未成功。⑥勤:辛勞。怨:怨恨。季札在聽了音樂之後,對每一種音樂及其歌辭都要進行評論,而且要把它們與社會歷史現象聯繫起來。⑦《邶》、《鄘》、《衛》:指自邶、鄘、衛三國採集的樂歌。⑧淵:深厚。⑨本句意為:衛康叔曾經歷管蔡之亂,雖憂傷國家動亂,但仍協助王室監理商朝遺民。衛武公曾經歷幽王褒姒之難,雖憂傷國家動亂,但仍帶兵幫助王室平定戎人。他們的德行就象這歌曲聲調一樣,憂傷而不困頓。⑩《王》:從王地採集的地方樂調。(11)本句意為這是周王室東遷洛邑以後的樂歌吧?(12)《鄭》:從鄭國採集的地方樂調。(13)細:細瑣。(14)本句意為:《鄭風》音樂細瑣,反映了鄭國政令苛細,人民難以忍受。(15)《齊》:從齊國採集的地方樂調。(16)泱泱:深遠弘大。(17)表:做表率。(18)《豳》從豳地採集的地方樂調。(19)蕩蕩:寬弘坦蕩。(20)周公之東:指周公東征,討伐管蔡之亂。(21)《秦》:從秦國採集的地方樂調。(22)夏聲:西方之聲。即西周舊都之聲。秦原為戎狄,現在變其音樂為夏聲,是文化進步的表現,故下句說「能夏則大」。(23)《魏》:從魏國採集的樂歌。(24)沨沨:弘大聲。(25)寬:寬和。(26)儉:簡樸。(27)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作「明」,是。(28)《唐》:從唐國採集的地方樂調。(29)《陳》:從陳國採集的地方樂調。(30)《鄶》:從鄶國採集的地方樂調。(31)譏:評論。(32)《小雅》:雅樂是周王朝的正統音樂。《大雅》產生於西周,作者大都是貴族。在雅樂的演變發展中,逐漸摻雜進了地方樂調成分,稱作《小雅》,其中有產生於東遷之後的作品。(33)貳:背叛。(34)先王:指周朝初期文、武、成、康等王。(35)廣:音樂寬緩。(36)熙熙:和諧安樂。(37)曲而有直體:旋律雖然抑揚頓挫高下有致,基調卻剛勁有力。(38)《頌》:宗廟祭祀樂歌。(39)詘:曲折。(40)近:指節奏緊密。逼:迫促。(41)遠:指節奏疏緩。攜:分離。(42)遷:變化。(43)荒:放縱。以上八句是通過對《頌》樂的直接描述來表達作者對它讚美之情。(44)以下四句用比喻的方式來說《頌》樂之淵深博大。用而不匱,指《頌》樂如聖人之才,智慧雖用而不匱乏。(45)本句意為:《頌》樂如聖人之德,寬弘而不侈大。(46)施而不費,取而不貪:指《頌》樂如同聖人之理民,施惠於民而不顯耗費,征取於民而不過分貪婪。(47)處:音樂暫時休止。底:停滯,(48)流:虛浮無根。(49)五聲:古代音樂的五個基本音階:宮、商、角、徵、羽。(50)八風:八方之風。一說,八風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參看王引之《經義述聞·春秋左傳中》。(51)《象箾》、《南籥(yuè,月)》:皆為樂舞名,相傳二者都是歌頌周文王的。箾即簫,籥是一種管樂器,形狀似笛。(52)感:同「憾」。(53)《大武》:武王之樂舞,相傳是周公所作。(54)《韶護》:亦作《韶濩(hù,戶》、《大濩》,相傳為商湯之樂舞。(55)弘:弘大。(56)慚德:行事有缺點而內心自愧。指湯曾伐桀並將其流放,在當時是以下伐上,所以這樣說。(56)《大夏》:相傳為禹之樂舞名。(57)不德:不自以為有德於民。(58)《招(sháo ,勺)(59)》:又作《韶簫》、《大韶》,舜之樂舞名。(60)燾:覆蓋。
去魯,遂使齊。說晏平仲曰:「子速納邑與政①。無邑無政,乃免於難。齊國之政將有所歸;未得所歸,難未息也。」故晏子因陳桓子以納政與邑,是以免於欒、高之難②。
①納:交出。邑:封邑。政:政事職務。②欒、高之難:齊景公十四年,齊國大夫欒施、高強互相進攻。詳見《左傳·昭公八年》。去齊,使於鄭。見子產,如舊交①。謂子產曰:「鄭之執政侈②,難將至矣③,政必及子。子為政,慎以禮。不然,鄭國將敗。」去鄭,適衛。說蘧瑗、史狗、史、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曰④:「衛多君子,未有患也。」①《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二人友情甚篤,「見子產,如舊相識。與之縞帶,子產獻紵衣焉」。②此處指鄭國大夫伯有。侈:奢華放縱,盛氣凌人。史載「鄭伯有耆(嗜)酒,為窟室,而夜飲酒,擊鐘焉。朝(官員早朝)至未已」。又載「鄭伯有使公孫黑如楚,辭曰:『楚、鄭方惡(外交關係惡化),而使余往,是殺余也。』伯有曰:『世行也(你家世世代代都是辦理外交事務的)。』子皙(公孫黑)曰:『可則往,難則已,何世之有?』伯有將強使之。」詳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三十年》。③此難果然發生於次年。《左傳·襄 公三十年》。秋七月,伯有「又將使子皙如楚,歸而飲酒。庚子,子皙以駟氏之甲伐而焚之(燒毀伯有的窟室)。伯有奔雍梁,醒而後知之,遂奔許」。「癸丑,晨,(伯有)自墓門之瀆入,因馬師頡介(穿上鎧甲)於襄庫,以伐舊北門。駟帶率國人以伐之。……伯有死於羊肆」。④說:同「悅」。
自衛如晉,將舍於宿①,聞鐘聲②,曰:「異哉!吾聞之,辯而不德③,必加於戮。夫子獲罪於君以在此④,猶懼不足,而又可以畔乎⑤?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於幕也⑥。君在殯而可以樂乎⑦?」遂去之。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
①宿:通「戚」,地名,是衛國大夫孫文子的封邑。②《衛康叔世家》載此事詳:過宿,孫林父為擊磬,曰:「不樂,音大悲,使衛亂乃此矣。」③辯:通「辦」,指有才幹智略,據《史記會注考證》。④夫子:古代對男子的尊稱。此處指孫文子。孫文子曾攻擊衛獻公,獻公逃到齊國。孫文子立衛殤公。後來孫文子又要求晉國扣押殤公,再立獻公。參見《衛康叔世家》。季札認為孫文子的行為是「辯而不德」,而且得罪於國君。⑤畔:通「般」(pán,盤)」,怡樂。⑥燕巢於幕:比喻處境十分危險。⑦殯:停柩待葬。古人死後裝殮入棺。並不立即埋葬。而是停放於堂之西階,過一段時間再行下葬。
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於三家乎①!」將去,謂叔向曰:「吾子勉之②!君侈而多良③。大夫皆富,政將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於難。」
①萃:集中。三家:指晉國趙、韓、魏三大夫之家族。②吾子:對對方的敬愛之稱。鄭玄《儀禮·士冠禮注》:「吾子,相親之辭。吾,我也。子,男子之美稱。」一般只用於男子之間。③良:此處指良大夫。
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①。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②,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冢樹而去③。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④」
①過:造訪。②上國:先秦時四夷之地稱中原諸國為上國。③冢樹:墳上所植的樹木。冢,原指高大的墳墓,後泛指墳墓。④倍:通「背」,違背。
七年①,楚公子圍弒其王夾敖而代立②,是為靈王。十年,楚靈王會諸侯而以伐吳之朱方③,以誅齊慶封。吳亦攻楚④,取三邑而去。十一年,楚伐吳,至雩婁⑤。十二年,楚復來伐,次於乾溪⑥,楚師敗走⑦。
①七年:誤。按此年當為「吳王余昧三年」。《十二諸侯年表》:「吳余祭四年,守門閽殺余祭。」但《年表》於此年下繼續以余祭五年之名紀年,直至十七年。至下年則記為「吳余昧元年」,共四年,顯誤。以下本段中十年、十一年、十二年亦應分別為六年、七年、八年等。②弒:古稱子殺父母、臣殺君為弒。③楚靈王會諸侯、伐吳朱方及誅慶封事,可參見《楚世家》及《左轉·昭公四年》,記載甚詳。④事在其年冬天。《左轉·昭公四年》載:「冬,吳伐楚,入棘、櫟、麻,以報朱方之役。」⑤至雩婁:誤。實際上此次楚已推進到雩婁以東數百里處的坻箕山。後楚軍因失利,退軍後命一隊伍屯守雩婁。《楚世家》未載此事,此段史實,詳見《左傳·昭公五年》記載。⑥次:古時行軍駐留某處兩夜以上稱為「次」。⑦《左傳·昭公六年》詳載其事前因後果如下:「徐儀楚聘於楚,楚子執之,逃歸。懼其叛也,使泄伐徐。吳人救之。令尹子盪帥師伐吳,師於豫章,而次於乾溪。吳人敗其師於房鍾,獲宮廐尹棄疾。子盪歸罪於泄而殺之。」
十七年①,王余祭卒②,弟余昧立。王余昧二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焉。四年③,王余昧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讓,逃去。於是吳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則王余昧後立。今卒,其子當代。」乃立王余昧之子僚為王。
①十七年:誤,參見上段注①。②《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此事:「吳人伐越,獲俘焉,以為閽,使守舟。吳子余祭觀舟,閽以刀殺之。」 ③四年:誤。王余昧在位十七年。司馬遷把王余祭在位四年、王余昧在位十七年顛倒,故有此一連串年代錯誤。
王僚二年,公子光伐楚,敗而亡王舟。光懼,襲楚,復得王舟而還①。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來奔②,公子光客之。公子光者,王諸樊之子也。常以為「吾父兄弟四人,當傳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國③,光父先立。即不傳季子,光當立」。陰納賢士,欲以襲王僚。
①事詳《左傳·昭公十七年》:「(吳楚)戰於長岸,子魚先死,楚師繼之,大敗吳師,獲其乘舟余皇。使隨人與後至者守之,環而塹之,及泉,盈其隧炭,陣以待命。吳公子光請於其眾,曰:『喪先王之乘舟,豈唯光之罪,眾亦有焉。請借取之以救死。』眾許之。使長鬣者三人潛伏於舟側,曰:『我呼余皇,則對。師夜從之。』三呼,皆迭對。楚人從而殺之。楚師亂,吳人大敗之,取余皇以歸。」②其事詳見《楚世家》及《伍子胥列傳》。③即:今。
八年,吳使公子光伐楚①,敗楚師,迎楚故太子建母於居巢以歸②。因北伐,敗陳、蔡之師③。九年,公子光伐楚④,拔居巢、鍾離。初,楚邊邑卑梁氏之處女與吳邊邑之女爭桑⑤,二女家怒相滅,兩國邊邑長聞之,怒而相攻,滅吳之邊邑。吳王怒,故遂伐楚,取兩都而去⑥。
①《左傳·昭公二十三年》詳載吳王僚及公子光共同率軍伐楚,此處司馬遷略言之。②居巢:應為「郹」。詳見《左傳·昭公二十三年:「楚太子建之母在郹,召吳人而啟之。冬十月甲申,吳太子諸樊(此處誤,當為公子光),取楚夫人與其寶器以歸。」③參見《陳杞世家》:「公子光伐陳,取胡、沈而去。」《管蔡世家》無載。④此事乃因楚國攻伐引起。《左傳·昭公二十四年》載:「楚子為舟師以略吳疆。……吳人踵楚,而邊人不備,遂滅巢及鍾離而還。」⑤爭桑:搶採桑葉。⑥兩都:指上文所說之鐘離、居巢。
伍子胥之初奔吳,說吳王僚以伐楚之利①。公子光曰:「胥之父兄為戮於楚②,欲自報其仇耳。未見其利。」於是伍員知光有他志③。乃求勇士專諸,見之光。光喜,乃客伍子胥。子胥退而耕於野,以待專諸之事。
①說:勸說。②為戮:被殺。③他志:別的志向。此處指想奪吳國王位。
十二年冬①,楚平王卒。十三年春②,吳欲因楚喪而伐之,使公子蓋余、燭庸以兵圍楚之六、灊。使季札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兵後,吳兵不得還。於是吳公子光曰:「此時不可失也。」告專諸曰:「不索何獲③!我真王嗣④,當立,吾欲求之。季子雖至,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公子將兵攻楚⑤,楚絕其路。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⑥,是無奈我何。」光曰:「我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⑦,光伏甲士於窟室⑧,而謁王僚飲。王僚使兵陳於道,自王宮至光之家,門階戶席⑨,皆王僚之親也,人夾持鈹⑩。公子光詳為足疾(11),入於窟室,使專諸置匕首於炙魚之中以進食(12)。手匕首刺王僚,鈹交於匈(13),遂弒王僚。公子光竟代立為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乃以專諸子為卿。
①應為「十一年冬」,參見《左傳》及《十二諸侯年表》。 ②十三年:應為「十二年」。《十二諸侯年表》:「吳僚十二年,公子光使專諸殺僚,自立。」③不索何獲:是當時中原的一句成語,意為:不尋找就不會得到。④嗣:後代。⑤兩公子:指蓋余、燭庸,均為王僚同母弟。⑥骨鯁:正直剛強。⑦丙子:即丙子日。古代以天干、地支相配紀日。⑧窟室:地下室。⑨門階戶席:門,古代指院門。階,堂前台階。戶,古代堂沒有門,是敞開的。堂後面是室,戶是室的門。席,古人沒有椅子,地上鋪席而坐。這是指從院門直到內室的位置。⑩鈹(pī,披):兩面有刃的兵器。 (11)詳:通「佯」。 (12)炙魚:即烤全魚。據《左傳·昭公二十七年》載,當時往席上端食品的人要裸體在門外換上衣服,以示沒有暗藏武器,才能進門。進門以後不能站立,只能膝行前進,執鈹的士兵用兵刃在兩旁觸逼著他,才能把食品獻到王僚手中。所以要在魚中藏匕首才不會被發現。(13)匈:同「胸」。此指兩旁士兵同時用鈹刺入專諸胸膛。
季子至,曰:「苟先君無廢祀①,民人無廢主②,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誰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亂,立者從之,先人之道也。」復命③,哭僚墓,複位而待④。吳公子燭庸、蓋餘二人將兵遇圍於楚者,聞公子光弒王僚自立,乃以其兵降楚,楚封之於舒。
①廢祀:斷絕祭祀。本句意為:公子光也是吳先君壽夢的後代,他做國君也不會廢絕對祖先的祭祀,政權並沒有易姓。言外之意是不反對公子光做國君。②廢主:喪失君主。③復命:出使他國回來後向國君報告任務完成情況。這裡是說季札是王僚派去晉國的,因此他到王僚墳上去向王僚復命。④指回到朝廷上自己的位置,等待新國君公子光的命令。
王闔廬元年,舉伍子胥為行人而於謀國事。楚誅伯州犁,其孫伯嚭亡奔吳,吳以為大夫。三年,吳王闔廬與子胥、伯嚭將兵伐楚,拔舒,殺吳亡將二公子①。光謀欲入郢,將軍孫武曰:「民勞,未可,待之。」四年,伐楚,取六與灊②。五年,伐越,敗之③。六年,楚使子常囊瓦伐吳。迎而擊之,大敗楚軍於豫章,取楚之居巢而還。
①二公子:即蓋余、燭庸。②取此二地用的是伍子胥提出的疲勞戰術。《左傳·昭公三十年》:「吳子問於伍員曰:『初而言伐楚,余知其可也,而恐其使余往也,又惡人之有餘之功也。今余將自有之矣。伐楚何如?』對曰:『楚執政眾而乖,莫適任患。若為三師以肄焉,一師至,彼必皆出。彼出則歸,彼歸則出,楚必道敞。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誤之。既疲而後以三軍繼之,必大克之。』闔廬從之,楚於是乎始病。」《左傳·昭公三十一年》:「秋,吳人侵楚,伐夷,侵灊、六。楚沈尹戌帥師救灊,吳師還。楚師遷灊於南岡而還。吳師圍弦,左司馬戌、右司馬稽帥師救弦,及豫章,吳師還。始用子胥之謀也。」③此為吳、越首次交兵,當越候允常之世。參見《越王句踐世家》及《左傳·昭公三十二年》。
九年,吳王闔廬請伍子胥、孫武曰:「始子之言郢未可入,今果如何?」二子對曰:「楚將子常貪①,而唐、蔡皆怨之②。王必欲大伐,必得唐、蔡乃可。」闔廬從之,悉興師,與唐、蔡西伐楚,至於漢水。楚亦發兵拒吳,夾水陳③。吳王闔廬弟夫概欲戰,闔廬弗許。夫概曰:「王已屬臣兵④,兵以利為上,尚何待焉?」遂以其部五千人襲冒楚⑤,楚兵大敗,走。於是吳王遂縱兵追之。比至郢,五戰,楚五敗⑥。楚昭王亡出郢,奔鄖。鄖公弟欲弒昭王,昭王與鄖公奔隨。而吳兵遂入郢。子胥、伯嚭鞭平王之屍以報父仇。
①子常貪婪至極,《國語·楚語下》載:「斗且廷見令尹子常,子常與之語,問蓄貨聚馬。歸以語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見令尹,令尹問蓄聚積實,如餓豺狼焉,殆必亡者也。』」 ②唐、蔡怨楚之原因詳見《左傳·定公三年》:「蔡昭候為兩佩與兩裘以如楚,獻一佩一裘於昭王。昭王服之,以享蔡侯。蔡侯亦服其一。子常欲之,弗與,三年止之。唐成公如楚,有兩肅爽馬,子常欲之,弗與,亦三年止之。唐人或相與謀,請代先從者,許之。飲先從者酒,醉之,竊馬而獻之子常。子常歸唐侯。」蔡侯事類似,參見《管蔡世家》。 ③據《左傳·定公四年》載,楚本可兵分兩路破吳軍,但因內部矛盾未果實行:「左司馬戌謂子常曰:『子沿漢而與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毀其舟,還塞大遂、直轅、冥阨。子濟漢而伐之,我自後擊之,必大敗之。』……史皇謂子常曰:『楚人惡子而好司馬,若司馬毀吳舟於淮,塞城口而入,是獨克吳也。子必速戰,不然,不免。』乃濟漢而陳,自小別至於大別。三戰,子常知不可,欲奔。」④屬:同「囑」,委託,託付。⑤冒:干犯,此處指進攻敵人。⑥《左傳·定公四年》記載此次戰役中夫概智勇雙全極詳:「十一月庚午,二師陳於柏舉。闔廬之弟夫概王晨請於闔廬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後大師繼之,必克。』弗許。夫概王曰:『所謂「臣義而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謂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以其屬五千先擊之常之卒。子常之卒奔,楚師亂,吳師大敗之。……吳從楚師,及清發,將擊之。夫概王曰:『困獸憂斗,況人乎?若不知免而致死,必敗我。若使先濟者知免,後者慕之,蔑有斗心矣。半濟而後可擊也。』從之,又敗之。楚人為食,吳人及之,奔。食而從之,敗諸雍筮。五戰,及郢。」⑦吳軍入郢,楚昭王奔鄖等事,其詳可參見《楚世家》。
十年春,越聞吳王之在郢,國空,乃伐吳。吳使別兵擊越。楚告急秦①,秦遣兵救楚擊吳②,吳師敗。闔廬弟夫概見秦越交敗吳③,吳王留楚不去,夫概亡歸吳而自立為吳王。闔廬聞之,乃引兵歸,攻夫概。夫概敗奔楚。楚昭王乃得以九月復入郢,而封夫概於堂溪,為堂溪氏。十一年,吳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④。楚恐而去郢徒鄀。
①上年楚昭王逃離郢都,使申包胥去秦求援,七日不食哭於秦廷,秦終於發兵。參見《秦本紀》、《楚世家》及《伍子胥列傳》。 ②秦發五百乘救楚,六月,敗吳師於稷。參見《左傳·定公五年》。 ③交:俱。④據《左傳·定公六年》載:「四月己丑,吳太子終纍楚舟師,獲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國大惕,懼亡。」與司馬遷說異。
十五年,孔子相魯。十九年夏,吳伐越,越王句踐迎擊之檇李。越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呼,自剄。吳師觀之①,越因伐吳②,敗之姑蘇③,傷吳王闔廬指④,軍卻七里。吳王病傷而死。闔廬使立太子夫差,謂曰:「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對曰:「不敢⑤!」三年,乃報越。
①吳軍對越人這種自殺式挑戰很奇怪,所以看楞了神,疏於防備。②《左傳·定公十四年》記載此戰極詳:「吳伐越,越子句踐御之,陳於檇李。句踐患吳之整也(陣容嚴整),使死士再禽焉(兩次派越勇士沖吳陣並擒拿吳軍前排戰士),不動(吳陣不亂)。使罪人三行(越第三次派出犯人前進到吳軍前),屬劍於頸(罪人按劍於自己頸上),而辭曰:『二君有治(治軍之事,指打仗)臣*旗鼓(干犯軍令)。不敏於君之行前(行陣之前),不敢逃刑,敢歸死。』遂自剄也。師屬之目(吳軍注視這場面),越子因而伐之,大敗之。靈姑浮以戈擊闔廬,闔廬傷將指(腳大拇趾),取其一屨。還,卒於陘,去檇李七里。」③一說「姑蘇」二字為衍文,檇李為越地,距吳都姑蘇二百里許,而吳軍只退卻七里。④《越王句踐世家》載「射傷吳王闔廬」,系司馬遷誤記,實際是用戈擊傷。⑤《左傳·定公十四年》:「夫差使人立於庭,苟出入,必謂己曰:『夫差!而忘越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不敢忘』三年乃報越。」較合理。
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戰射,常以報越為志。二年,吳王悉精兵以伐越①,敗之夫椒,報姑蘇也。越王句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於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而行成②,請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昔有過氏殺斟灌以伐斟尋③,滅夏後帝相。帝相之妃後緡方娠,逃於有仍而生少康④。少康為有仍牧正。有過又欲殺少康,少康奔有虞⑤。有虞思夏德,於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於綸,有田一成⑥,有眾一旅⑦。後遂收夏眾⑧,撫其官職⑨。使人誘之⑩,遂滅有過氏,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11)。今吳不如有過之強,而句踐大於少康。今不因此而滅之,又將寬之,不亦難乎!且句踐為人能辛苦,今不滅,後必悔之。」吳王不聽,聽太宰相(12),卒許越平。與盟而罷兵去(13)。
①越王聞夫差日夜練兵欲伐越,決定先發制人興兵伐吳,大夫范蠡諫,不聽。夫差聞之方才發兵擊越。參見《越王句踐世家》。②因:通過。行成:諸侯國之間請求媾和。詳細過程參見《越王句踐世家》。文種賄賂伯嚭,又向夫差遊說成功。③相傳夏代分封,以國為姓(參見《夏本紀》),有過氏、斟灌氏、斟尋氏既是古國名,又是指某姓之人。有過氏,即寒浞之子澆(áo,熬)之封國。相傳夏啟之孫夏後相亡國後,依附二斟,澆滅二斟國而殺其君,夏後相亦被滅亡。④有仍氏:古國名,乃後緡之娘家。⑤有虞氏:古國名,為舜之後代。⑥成:方圓十里。⑦旅:五百人為一旅。⑧收:聚集。⑨撫:治理。⑩據《左傳·哀公元年》載伍子胥之語為「使女艾諜澆」,即派女艾為間諜打入澆的國家內部。(11)舊物:過去的事物。指夏失國前的典章制度國土等。(12)卒:終於。平:兩國講和。(13)盟:舉行歃血儀式,訂立盟約。據《國語·吳語》載,由於越人的巧妙言辭,最後連歃血儀式也未舉行就撤兵了。本段所寫的史實,與《國語》中的《吳語》、《越語上》略有出入。《國語》記載的過程更曲折詳盡,可參看。
七年,吳王夫差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①,新君弱②,乃興師北伐齊。子胥諫曰:「越王句踐食不重味③,衣不重采④,弔死問疾⑤,且欲有所用其眾。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務齊,不亦謬乎!」吳王不聽,遂北伐齊,敗齊師於艾陵。至繒,召魯哀公而征百牢⑥。季康子使子貢以周禮說太宰嚭,乃得止⑦。因留略地於齊魯之南。九年,為騶伐魯⑧,至,與魯盟乃去⑨。七年,因伐齊而歸。十一年,復北伐齊⑩。
①其詳情參見《齊太公世家》。②新君:指齊國新立之君晏孺子,名荼。③重味:二種以上菜肴。④重采:二種以上的顏色。⑤越王句踐卧薪嘗膽發奮圖強的事迹可參見《越王句踐世家》。⑥牢:古代祭祀或宴會所用的牲畜,牛羊豬各一隻為一牢。按《周禮》規定,宴會用牢之數,天子為十二牢,上公九牢,候伯七牢,子、男五牢。夫差為子爵,理應只供五牢。⑦據《左傳·哀公七年》,夫差征要百牢,魯大夫子服景伯與之應對,夫差不聽,魯人不得已,只好供給百牢。伯嚭又召見季康子,季康子認為不合禮教,命子貢辭絕。司馬遷把這二事合為一事,當另有所據。⑧騶:通「鄒」,又作「邾」。⑨此事《左傳·哀公八年》記載極詳:夫差將伐魯之前,先詢問二名大夫伐魯利害,二人意見相反。吳遂伐魯,克東陽,戰於夷。後講和定盟而還。不具引。⑩(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認為本段中年代事迹多有與《左傳》、《國語》不合者,不具引。略舉如下:一、夫差七年無伐齊事。二、敗齊於艾陵當在夫差十二年。三、會魯於繒當在夫差八年。四、伐齊而歸當在夫差十一年。。五、復北伐齊當在夫差十二年。按:司馬遷或當另有所據,不然則為誤記。
越王句踐率其眾以朝吳,厚獻遺之,吳王喜①。唯子胥懼,曰:「是棄吳也。」諫曰:「越在腹心,今得志於齊,猶石田,無所用。且《盤庚之誥》有顛越勿遺②,商之以興。」吳王不聽,使子胥於齊,子胥屬其子於齊鮑氏,還報吳王。吳王聞之,大怒,賜子胥屬鏤之劍以死③。將死,曰:「樹吾墓上以梓④,令可為器⑤。抉吾眼置之吳東門⑥,以觀越之滅吳也。」
①參見《伍子胥列傳》。越人亦賄賂伯嚭以迷惑吳王。②《盤庚之誥》:即《尚書》中的《盤庚篇》。是商王盤庚告戒臣民的講話記錄。顛越無遺:意指不要放過壞人。顛,狂。越,超出法度。無遺,消滅乾淨沒有漏網的。③屬鏤:劍之名。④樹:種植。梓:一種落葉喬木,生長較快,古代多用來制器。⑤意指梓樹成材可以制器時,吳國就要滅亡了。⑥抉:挖。
齊鮑氏弒齊悼公①。吳王聞之,哭于軍 門外三日,乃從海上攻齊②。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十三年,吳召魯、衛之君會於橐皋。
①參見《齊太公世家》及《田敬仲完世家》,後者說:「鮑牧與齊悼公有隙(矛盾),弒悼公。」據《左傳·哀公八年》,齊悼公已殺死了鮑牧。其中顯有牴牾。《宴子春秋·諫上》有「田氏殺陽生(悼公名)」,較合當時齊國形勢。②《左傳·哀公十年》「徐承帥舟師自海入齊,齊人敗之,吳師乃還。」③吳王與魯、衛會,非同時事。夏會魯哀公於橐皋,秋會衛出公於鄖。詳見《左傳·哀公十二年》。
十四年春,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欲霸中國以全周室①。六月(戊)〔丙〕子,越王句踐伐吳②。乙酉,越五千人與吳戰③。丙戌,虜吳太子友。丁亥,入吳。吳人告敗於王夫差,夫差惡其聞也。或泄其語,吳王怒,斬七人於幕下。七月辛丑,吳王與晉定公爭長④。吳王曰:「於周室我為長⑤。」晉定公曰:「於姬姓我為伯⑥。」趙鞅怒,將伐吳,乃長晉定公⑦。吳王已盟,與晉別,欲伐宋。太宰嚭曰:「可勝而不能居也。」乃引兵歸國。國亡太子,內空,王居外久,士皆罷敞⑧,於是乃使厚幣以與越平。
①全:保。②《越王句踐世家》載此次伐吳,越國共出動軍隊四萬九千人。③此句應為「吳五千人與越戰」。《左傳·哀公十三年》詳載戰鬥過程:「六月丙子,越子伐吳,為二遂(兵分兩路),疇無餘、謳陽自南方,先及郊。吳大子友、王子地、王孫彌庸、壽於姚自泓上觀之。彌庸見姑蔑之旗。曰:『吾父之旗也(其父被越人俘虜,故越人張其旗),不可以見仇而弗殺也。』大子曰:『戰而不克,將亡國,請待之。』彌庸不可,屬(集合)眾五千,王子地助之。乙酉,戰,彌庸獲疇無餘,地獲謳陽。越子至,王子地守。丙戌,復戰,大敗吳師,獲大子友、王孫彌庸、壽於姚。丁亥,入吳。」④長:諸侯盟會時舉行歃血儀式,第一個歃血的為長,即盟主。⑤周室祖先,在吳太伯一代兄弟四人,吳國祖先太伯是長子,晉國祖先季歷是四子。因此夫差說應該吳為盟主。⑥伯(bà,壩):通「霸」,即諸侯盟主。晉自文公、襄公、悼公、平公都曾稱霸。姬姓國中,只有晉國稱過霸。春秋時其他稱過霸的國家都不是姬姓,如秦穆公嬴姓、齊恆公姜姓、楚莊王熊姓等。⑦司馬遷在《秦本紀》、《晉世家》及《趙世家》中,均說:「卒長吳。」與《左傳·哀公十三年》、《國語·吳語》同。此處當是故存異說。《吳語》記黃池之會極詳,可參看。⑧罷:通「疲」。
十五年,齊田常殺簡公。十八年,越益強。越王句踐率兵(使)〔復〕伐敗吳師於笠澤①。楚滅陳。二十年,越王句踐復伐吳。二十一年,遂圍吳。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敗吳②。越王句踐欲遷吳王夫差於甬東,予百家居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剄死。越王滅吳,誅太宰嚭,以為不忠,而歸。
①《左傳·哀公十七年》記笠澤之戰如下:「三月,越子伐吳。吳子御之笠澤,夾水而陳。越子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噪而進,吳師分以御之。越子以三軍潛涉,當吳中軍而鼓之,吳師大亂,遂敗之。」②吳敗後,曾向越王請求媾和,句踐欲許,范蠡諫,終於未答應吳國的請求。參見《越王句踐世家》及《國語·吳語、越語》。
太史公曰:「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①」。余讀《春秋》古文②,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③。嗚呼,又時其閎覽博物君子也④!
①無得:不能夠。這裡指不能用語言來表達對太伯的頌讚。語出《論語·泰伯第八》。②《春秋》:東周時代魯國的一部編年史書。③清濁:喻指善惡、治亂、賢愚等對立的範疇。本句尤指季札能通過觀樂來知道國家的治亂興衰。④閎覽:見多識廣。博物:博學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