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重歸一統 第四十四集 坐斷東南
與曹操、劉備的白手起家艱苦創業不同,孫權尚未成年就接受了父兄留下的一片基業,並得到舊臣擁戴、新人輔佐。然而,孫權卻又是魏、蜀、吳三國當中最後一個稱帝的。他為什麼要一拖再拖?在這隱忍韜晦的背後,究竟有什麼苦衷和障礙?孫權又是怎樣應對這些困難,並最終走出困境,走向成功的呢? 上一集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就是孫權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能夠凝聚群英。這是值得討論的。我們知道,在魏、蜀、吳「三巨頭」中,孫權比較特別。曹操和劉備的基業是自己開創的,他們的江山也是自己打下的,孫權卻是接班人。不過,在所有的接班人當中,孫權又最突出。曹丕只不過為父親開創的「帝業」完成了加冕典禮,劉禪則連守住那一份家業都沒能做到。只有孫權,將父兄未竟的「霸業」發展成為「帝業」。難怪後人要這樣稱讚孫權了:「年少萬兜鏊,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辛棄疾《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孫權確實了不起。 孫權也讓人羨慕。曹操南征北戰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從一無所有發展到半壁江山。劉備顛沛流離吃盡苦頭,好不容易從寄人籬下發展到偏霸一方。孫權倒好,年紀輕輕還未成年,就接受了父兄留下的一片基業。而且,就在他驚魂未定一籌莫展時,張昭和周瑜,這兩個孫策時代的舊臣老將,就像兩根擎天大柱,為他撐起了即將塌陷的天空。然後是魯肅、呂蒙、陸遜、顧雍,前赴後繼,際會風雲。孫權甚至用不著像曹操和劉備那樣,差不多每次戰爭都披堅執銳身先士卒親臨前線。許多時候,比如赤壁之戰,夷陵之戰,他都只要坐鎮後方遙控指揮就行了。所以,很多人都認為孫權有福氣,周澤雄先生甚至稱他為「福帥」。 其實,孫權也不容易。 眾所周知,在魏、蜀、吳三國當中,孫權是最後稱帝的。是他不想嗎?當然不是。是他不能嗎?也未必。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十月,曹丕稱帝,改元黃初。半年以後,即魏文帝黃初二年(公元221年)四月,劉備稱帝,改元章武。這個時候,孫權如果也跟著來,並沒有什麼不可以。就連阿Q都知道,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再說大漢亡都亡了,你不稱帝,又向誰稱臣?孫權的選擇,是在劉備稱帝四個月後(黃初二年八月),向曹丕「使命稱藩」,也就是派出使節,表示臣服,還送回了被俘的魏將于禁。而且,在三個月後(黃初二年十一月),孫權又接受了曹丕的冊封的吳王稱號。這是他第一次放過稱帝的機會。 第二次是在黃武二年(公元223年)的四月。黃武,是東吳的年號。曹丕稱帝前,因為大漢王朝名義上還存在,所以大家都用漢獻帝的年號。曹丕和劉備稱帝以後,就都用自己的了,比如黃初和章武。孫權雖然沒有稱帝,但封了吳王,也是dú lì王國,於是在第二年也改了年號,叫黃武。也就是說,漢獻帝下台以後,就沒有統一年號了。為了表示對三國一視同仁,我在講到哪個國家的事情時,就用哪個國家的年號。這會給讀者帶來閱讀麻煩,但沒有辦法。好在這些年號後面都有公曆年份,還不至於讓人看得一頭霧水。 據《三國志?吳主傳》,黃武二年的四月,群臣向孫權勸進,要他當皇帝,被孫權拒絕(權不許)。一般地說,歷史上這些豪強人物要上「尊號」,無論稱王稱帝,都是先由下面的人勸進,自己則要一讓再讓。比如曹操的慣例,是要讓三回。劉備不肯稱帝,諸葛亮也勸了的。然而這回孫權的「不許」,卻不是裝模作樣,而是真沒同意。不同意的原因,據本傳裴松之注引《江表傳》,是孫權於心不忍。孫權說,大漢王朝衰敗成這個樣子(漢家堙替),寡人一點忙都幫不上(不能存救),哪裡還有心思爭這個呢(亦何心而競乎)? 這當然是假話,鬼都不信的。你如果當真心存漢室,為什麼接受「曹賊」的封號?你如果當真高風亮節,那就連吳王也不要做呀!吳王做得,吳帝怎麼就做不得?所以群臣就認為孫權的辭讓無非做秀,便一再堅持(固重以請)。孫權沒有辦法,這才說了一點實話。孫權說,寡人為什麼接受曹魏的封號呢?因為當時劉玄德已經要打過來的(指夷陵之戰),曹魏方面又有幫我們一把的意思。寡人很清楚,這種幫助,其實是要挾。如果寡人不俯首稱臣,他們就會和劉備一齊殺將過來(與西俱至),讓我們「二處受敵」。這個意圖(低屈之趣),寡人知道諸位一直沒有完全想通(似未之盡),現在就趁機解釋一下吧(今故以此相解耳)! 這話也是一半是實。它可以解釋黃初二年(公元221年)為什麼受封,卻無法解釋黃武二年(公元223年)為什麼不稱帝。因為我們知道,這時劉備已經戰敗於夷陵,孫權與曹丕也已經翻臉。孫權和曹丕翻臉是在前一年(公元222年)。他改元黃武,也是這個原因。這一點,《三國志?吳主傳》其實有說法,即「權遂改年,臨江拒守」。意思也很清楚:寡人不認你這個皇上,也不用你那個年號了,要打就來打把! 這就奇怪。既然孫權與劉備、曹丕都翻了臉,他還等什麼? 道理也很簡單。正因為都翻了臉,就更沒有安全感了。實際上孫權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安全感。據《三國志?吳主傳》,孫權在接受曹丕封號之前曾給諸將下了一道命令。孫權說,生存的時候不忘滅亡(存不忘亡),安全的時候憂慮危險(安必慮危),這是古人留下的最好的教導(古之善教)。何況諸位人在邊境(處身疆畔),面對強敵(豺狼交接),難道可以輕率疏忽不想到意外嗎(輕忽不思變難哉)!很顯然,孫權是一直將曹、劉視為「豺狼」,從來就沒放鬆過jǐng惕。 不過孫權也知道,曹操其實是惹不起的,也就躲得起。所以,翻臉後「猶與魏文帝相往來」。劉備那邊,也不要得罪得太厲害,還是見到就收。最好兩家都不得罪,或者又打又拉,都不把事情做絕。這大約就是孫權的心思。不信你看他那個年號叫什麼?黃武。分明就是曹丕的黃初加劉備的章武。等到後來稱帝,他的年號就叫「黃龍」了(這時蜀的年號叫建興,魏的年號叫太和)。那意思就很清楚:寡人已經鯉魚跳了龍門,其奈我何! 這就是孫權了。他走的是一條既不同於曹操,也不同於劉備的道路。史學大師翦伯贊先生有一句妙語,說曹操是「把皇袍當襯衣穿」。據此,我們可以說:劉備,是把襯衣當皇袍穿;孫權,則是把皇袍反過來穿。或者說,孫權是自己做一件皇袍,先反穿著。等到時機成熟,很方便就能正過來穿。陳壽說孫權「有勾踐之奇英」(《吳主傳》評),這實在準確不過。請大家想想,勾踐,豈非正是一個可以反穿衣服的人?只不過他穿的是王袍而已! 現在,我們可以回答上一集提出的問題:為什麼孫權能夠得到老臣擁戴新人投奔,會引得眾多英雄競相效力?就因為他有「勾踐之奇」,乃「英人之傑」。毫無疑問,一個能夠這樣做皇袍和穿皇袍的人,正是周瑜、魯肅他們希望輔佐的。 是。孫權這個人,大約是有些特殊天賦的。《三國志?吳主傳》引劉琬的話,說他「形貌奇偉,骨體不恆」。怎麼個「骨體不恆」呢?注引《江表傳》說是「方頤大口,目有精光「。頤,就是面頰。「方頤大口」大約就是威武雄壯,「目有精光」則自然是炯炯有神了。他的性格也很好,是「性度弘朗,仁而多斷,好俠養士」。更重要的是,他很早就參與孫策的軍政要務(每參同計謀),而且發表的意見往往讓孫策吃驚(策甚奇之,自以為不及也)。於是,孫策便經常把他帶在身邊,而且在群僚畢至之時會回過頭來對他說,兄弟,這些人今後都是你的大將。 孫策沒有錯看孫權。我們知道,孫權接班時才十八歲,正所謂血氣方剛,何況原本頗有俠氣!然而一旦接手政權,就立即變得沉穩起來。前面說過,就在孫權剛剛接班的那一年,經周瑜勸說和推薦投奔孫權的魯肅,曾經為孫權規划了一個宏偉藍圖,明確提出要「建號帝王以圖天下」。當時孫權怎麼說呢?孫權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孫某在地方上儘力,不過是本將軍能夠想能夠做的(此言非所及也)。這話依我看,恐怕是打官腔。因為當時的情況,正如呂布所說,是「郡郡作帝,縣縣自王」(見《三國志?呂布傳》裴松之注引《英雄記》所載呂布與蕭建書),想做皇帝的不在少數。別人想,孫權就不想?我看也是想的。事實上,據《三國志?魯肅傳》,二十二年以後孫權稱帝,登壇之前還特地回過來對眾人說,當初魯子敬就想到了今天,著可謂「明於事勢」了。可見「非所及也」是言不由衷,「明於事勢」才是心裡話,只不過以孫氏集團的實力和孫權個人的能力,此刻還做不了皇帝夢,不能不打哈哈,敷衍過去。 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孫權他沉得住氣。沉得住氣,是一個政治家、軍事家必需的素質。讀過《曹劌論戰》的人都知道:「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也就是說,當雙方勢均力敵的時候,比的就是誰更沉得住氣。如果敵強我弱,那就更得沉住氣。你想,敵人原本氣勢洶洶,你自己再沉不住氣,豈不是自取滅亡?所以,歷史上那些成功的政治家道都是後發制人。所謂「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就是首先要自己沉住氣(敵進我退),然後讓敵人沉不住氣(敵駐我擾),最後才能克敵制勝。 實際上孫權在他創業的過程中,一直都很沉著穩健。據《三國志?吳主傳》篇末裴松之注,晉人傅玄在談到孫權與孫策的不同時,就說孫策的作風是「明果獨斷,勇蓋天下」,孫權的策略則是「乘間伺隙,兵不妄動」,所以「戰少敗而江南安」。的確,孫權雖然「坐斷東南戰未休」,卻基本上不打無把握之戰。但凡主動出擊,總能有所收穫,至少無大損失。比如建安八年征黃祖,結果是「破其舟軍「,十二年再征黃祖,結果是」虜其人民」;十三年三征黃祖,結果是「屠其城」而「梟其首」;十四年征曹征,結果是「仁委城走」;十九年征皖城,結果是「克之」。這都是因為「兵不妄動」。 惟一讓人費解的,是赤壁之戰。 的確,很多人都不理解孫權為什麼要聯劉抗曹。第一,此戰原不關孫權的事,他為什麼要來趟這汪混水?第二,此戰本無必勝把握,他為什麼要冒這個風險?第三,此戰雙方一個和他沒交情(劉備),一個和他沒過節(曹操),他為什麼要來拉偏架?所以,不少人認為孫權是被魯肅、周瑜、諸葛亮拉下水的,都把孫劉聯盟的形成歸功於魯肅、周瑜、諸葛亮。我在《品三國》(上)也是這麼說的。 但是現在可以告訴大家,孫劉聯盟的真正締造者,不是劉備,不是孔明,不是魯肅,不是周瑜,是孫權。實際上《三國志》有關諸傳說得都很明白。《吳主傳》說,周瑜、魯肅「執拒之議,意與權同」;《周瑜傳》引孫權的話,說「君言當擊,甚與孤合」;《魯肅傳》引孫權的話,更說「此諸人持議,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正與孤同」。《三國志?周瑜傳》裴松之注引《江表傳》也說,周瑜夜見孫權,向他要五萬精兵,孫權卻告訴周瑜,他「已選三萬人,船糧戰具俱辦」,讓周瑜、魯肅和程普先行,自己在柴桑後援。如果周瑜等人出師不利,孫權還準備親自與曹操決一死戰(孤當與孟德決之)。 這就再清楚不過了,決心聯劉抗曹的,不是別人,正是孫權自己。否則,他怎麼會說張昭等人的建議「甚失孤望」,怎麼會說魯肅、周瑜的意見「正與孤同」、「甚與孤合「?怎麼會已經為周瑜選好了三萬人,連艦船、糧草和武器也都準備完畢?又怎麼會對周瑜說「邂逅不如意,便還就孤,孤當與孟德決之」?很顯然,孫權的注引早已拿定。他那一雙精光四shè的眼睛,早就透過江上的濃霧,凝視著上游的硝煙了。 儘管如此,孫權卻滴水不漏,從來就沒主動說過自己的想法。在整個據此過程中,孫權不斷地在徵求意見。而且,魯肅說了,他還要聽諸葛亮說。諸葛亮說了,他還要聽周瑜說。給人的感激,好像他都是聽別人的。這正是他具有領袖素質的表現。孫權很清楚,要做出這樣一個重大決策,沒有充分的討論是不行的,沒有堅定的支持也是不行的。主戰的話,最好由主戰派來說(魯肅、周瑜);聯盟的話,也最後由聯盟者來講(諸葛亮)。有不同意見(張昭)沒關係,正好考驗各人的政治立場和政治態度。時間長一點也沒關係,孫權他沉得住氣。而且,他很清楚,只有沉住氣,才能決策正確,才能克敵制勝。 孫權沉住氣,也變得了臉。他這一輩子,不知變了多少回臉。他和劉表是世仇,但劉表一去世,他就派魯肅去弔喪;他和劉備是盟友,關羽攻打襄樊,他卻在背後捅刀子。他聯劉又反劉,降曹又背曹,借荊州又奪荊州,捧曹操又罵曹操。赤壁之戰前,曹操來勢洶洶,他對抗;赤壁之戰後,曹操攻勢銳減,他投降。關羽威震華夏,他投降;劉備大敗夷陵,他求和。他就像古龍小說中的人,總是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候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出最不可思議的一招,打得曹、劉暈頭轉向,無可奈何。 看來,孫權確實是天才的政治家,因為他懂得什麼是政治。什麼是政治?政治其實就是關係,而所謂政治關係又無非三種:敵、我、友。誰是敵?曹魏(包括曹操、曹丕、曹叡)是敵。誰是友?劉備是友。但曹魏這個「敵」,常常是得罪不起的;劉備這個「友」,又通常是翻臉不認人的。因此就得不停地調整策略,化敵為友,或者你翻臉我也翻臉。赤壁之戰後,孫權和曹操打,也和劉備打;與劉備和,也與曹操和。這一套他玩得遊刃有餘。比如黃初二年(公元221年)六月,他打敗了劉備,臉就變了。到九月份,曹丕派遣曹休、曹仁、曹真三路大軍一齊殺將過來,他又反過來向劉備請和了,儘管這時的劉備已是他的手下敗將。顯然,這並非反覆無常,而是作為一個經常都很挨打的人,知道怎樣才能在夾縫中圖發展、求生存。 這一點,當時就有人看出來了,比如劉曄就認為孫權的稱臣靠不住。據《三國志?劉曄傳》,劉曄對曹丕說,吳人遠隔在長江、漢水之外(絕在江、漢之表),早就沒有臣服中原的心思了(無內臣之心久矣),怎麼會突然跑過來表示效忠?一定是因為「外迫內困」,才來忽悠我們。實際上,孫權又豈止是這一次在忽悠?前半生幾乎都在忽悠。東吳方面,又豈止是孫權會忽悠?其他人也會的。關羽打襄樊時,呂蒙和陸遜不就把他狠狠地忽悠了一把嗎?這是什麼?用裴松之注引《傅子》的話說,這是「小國之利」。弱小,就不能硬碰,就得想辦法,就得委曲求全,甚至曲線救國。 其實這並不容易,不僅要沉得住氣,便得了臉,還必須彎得了腰。這一點,孫權倒是做得出。就說接受曹丕冊封一事,便不簡單。過去平起平坐,現在俯首稱臣,這個彎轉得小嗎?過去指著鼻子罵人家是「漢賊」,現在彎下腰去叫人家「皇上」,這個人丟得起嗎?過去口口聲聲「儘力一方,冀以輔漢」,現在卻率先去做「魏臣」了,這個話說得清嗎?所以江東方面便頗有一些人不以為然。孫盛也說,如果接受「群臣之議」,終身只稱「漢將」不稱「魏臣」,豈非「義悲**,仁感百世」?孫盛還說,取義不辱,是連伯夷、叔齊、魯仲連那樣的「匹夫」都做得到的,一個「三分天下」的「列國之君」怎麼就做不到? 這其實是書獃子話。作為個人,自然不妨像伯夷、叔齊那樣「不食周粟」,或者像魯仲連那樣「義不帝秦」。但作為政治家,就不能只考慮個人的道德聲譽和道德感,更要考慮天下大勢和國家利益。實際上,就連諸葛亮,有時也不得不變通。據《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chūn秋》,蜀漢建興七年(公元229年)孫權稱帝,派出使節告知蜀漢,希望「並尊二帝」,也就是吳國承認蜀帝是皇帝,蜀國也承認吳帝是皇帝,但都不承認魏帝是皇帝。結果蜀漢朝野輿論一片嘩然。因為按照傳統道德,天無二rì,人無二君,一個天下怎麼能有兩個皇帝?因此一致主張(議者成以為)與其斷交(絕其盟好). 然而諸葛亮卻力排眾議,主張承認吳帝,因為蜀漢需要這個「犄角」之援。顯然,諸葛亮的考慮,不是出於空空洞洞的所謂「大義」,而是出於實實在在的國家利益。更重要的是,諸葛亮還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即一個傑出的政治家的正確決策,都是「應權通變,弘思遠益」,而非「匹夫之為忿也」。也就是說,政治家應該審時度勢(應權),因時制宜(通變),深謀遠慮(弘思),考慮國家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遠益),不要逞匹夫之怒,也不要教條主義。這話說得好呀!有諸葛亮這話,我看那些「憤怒的匹夫」可以休息了。 實際上孫權的做法,正是「應權通變,弘思遠益」。他雖然下腰來屈身事魏,但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那是「賣藝不賣身」,自己是有保留、有原則、有底線的。比如曹魏多次要他送兒子到京做人質,他就從不答應,可見並非真心歸附。《吳主傳》的說法是「外託事魏,而誠心不款」。這不是兩面派,而是不得已。而且,他這個「不誠心」還是公開的。據《三國志?吳主傳》,孫權接受吳王的封號後,派都尉趙咨出使魏國。覲見時,曹丕很感興趣,細問其詳。趙咨一個字一個字地做了解釋(納魯肅於凡品,是其聰也;拔呂蒙於行陳(陣),是其明也;獲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荊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最後說:「據三州虎視於天下,是其雄也;屈身於陛下,是其略也。」清楚了把!「屈身陛下」不過是忽悠,「虎視天下」才是真的。 問題不在於孫權能夠這樣想,還在於他能夠這樣說,而且是由他的使臣當著曹丕的面說,這就很了不起。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孫權不但彎得下腰,而且抬得起頭。即便在他「屈身陛下」時,頭也是抬著的。他是卑躬不屈膝,屈膝不投降,有傲骨無傲氣,能伸能屈,能屈能伸。他的使臣,在魏帝面前也都是不卑不亢。據《三國志?吳主傳》裴松之注引《吳書》,還是這位趙咨,和曹丕另有一番對話。曹丕因為自己學問好,是大詩人兼大理論家,就面帶嘲諷地問趙咨:吳王也懂學術嗎?趙咨說,吳王守衛著千里江防,統帥著百萬雄師,領導著眾多賢才。他的志向,是要經天緯地。所以,他雖然也博覽群書,卻不屑於咬文嚼字,尋章摘句。曹丕又問,朕可以討伐吳國嗎?趙咨說,陛下有陛下的軍隊,寡君有寡君的防備(大國有征伐之兵,小國有備御之固)。曹丕又問,吳國害怕我大魏嗎?趙咨說,精兵強將百萬雄師,長江漢水金城湯池,怕什麼!曹丕再問,在你們吳國,像閣下這樣的人才有多少呢?趙咨說,特別聰明的也就仈jiǔ十吧!至於像臣這樣的,那是「車載斗量,不可勝數」。 趙咨說得很對,孫權的內心深處確實是「虎視天下」的。而且,由於他沉得住氣,變得了臉,彎得下腰,抬得起頭,便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目的。據《三國志?吳主傳》,黃龍元年(公元229年)chūn,群臣再次勸進。這一回,孫權不讓了,並於四月十三rì,孫權在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南郊即皇帝位。那麼,這時孫權怎麼就不怕了呢?因為曹丕在三年前就死了,即位的曹叡在孫權看來無足畏懼。蜀漢那邊,掌權的是諸葛亮,那是堅決主張吳蜀聯盟的。國內政權的「江東化」,也初具規模。陸遜早就當了統帥,顧雍也當了丞相(事在黃武四年,即公元225年)。孫權可以放心地把反穿的皇袍正過來了。 孫權估計得並不錯。他稱帝,得到了友邦的承認。六月,諸葛亮派衛尉陳震前來祝賀。兩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宣布消滅曹魏「非漢與吳,將復誰任」,約定「若有害漢,則吳伐之;若有害吳,則漢伐之」。他們還在紙面上預先過分了曹魏的地盤:豫州、青州、徐州、幽州屬吳,兗州、冀州、并州、涼州屬蜀,司州則一家一半。這時,距離曹丕稱帝(公元220年)已經九年,劉備稱帝(公元221年)已經八年,孫權可真是沉得住氣。 實際上孫權並不窩囊,他原本是很英武的,甚至還親自騎馬shè過老虎。他也並非沒有露過鋒芒,赤壁戰爭就是。但他很清楚,自己首先得是一個「守成之君」,然後才能成為「開創之君」。他的道路,只能是先識時務,後成俊傑;先裝孫子,後當霸王。所以,他能夠把畢露的鋒芒又重新藏起來,或者「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陳壽說他「有勾踐之奇英」,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也就是說,孫權的特點,是英武豪雄,又隱忍韜晦。 這樣看來,孫權其實也是一個有魅力的人,但這並不夠。項羽、袁紹也有個人魅力,為什麼不能成功?因為不會用人。孫權成功了,說明孫權是會用人的。那麼,孫權的用人又有什麼特點呢? 情看下集:情天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