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 稅務調查背後的秘密 · 7
「可人家說你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柳鈞跟你不一樣,他揮霍的是他自己的錢,他沒那實力揮霍。」
「你完全是以一個投資客的眼光看柳鈞,然而一家公司的實力除了其眼前的盈利能力和盈利企圖,還有很多因素,騰飛因為那個研發中心而非常優質,缺的只是機會,一個可以讓他們腳踏實地發揮實力的市場環境。社會不會永遠那麼浮躁的,改革多年來,競爭秩序已經良性了許多。」
「良性了嗎?不見得,應是從冷兵器時代進化到核子時代,殺傷力只有更大。柳鈞的騰飛只會變得更加像石塊前的雞蛋,如果他繼續這麼蠻幹的話。」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只因為無法放棄而繼續研發東海一號,我很喜歡,我會資助他。我還是比較相信這種人手中拿出來的產品。我的東海一號需要的就是這種痴情種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了個鬼臉:「哦,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覺很好?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就垂死時候伸手,更顯你身形凜然。」
宋運輝笑笑,不予反駁,家裡嘛,讓她去做老大好了。宋運輝只是叮囑太太繼續觀察,看這幾天內柳鈞是做姿態,還是真抓。
騰達工廠的管理人員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找到柳鈞,要求加大工作負荷。好好的全新設備,卻閑置幾乎一半的產能,完全是因為流動資金跟不上。產能閑置,人員工作時間不夠,意味著人均產值無法拔高,那是關係到大伙兒的切身利益——工資獎金啊。可今天又看到老闆手裡不是沒錢,而是把錢投入到無底洞一樣的研發中心去了,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廠管理人員忍無可忍。柳鈞做了近兩個小時的思想工作,拿塊黑布將良心蒙上,撒了很多謊,無非是要說明研發中心目前試製工作的一本萬利。他看到騰達管理人員一臉的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讓大伙兒耐心等三個月,三個月為期,很快就出結果。
當晚,柳家的餐桌也一本正經。崔冰冰得知柳鈞打算將新得承兌匯票中的一半用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也是筷子舉在半空好半天,盯著柳鈞默然。
「你高興了,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資人你爸呢?你問過你爸沒有,你這是在把騰飛往死里折騰。還有我以權謀私給你拿出那麼多貸款,萬一,你想過我的後果沒有?」
「阿三,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釋,下午梁姐也問我理由,我說不上來。可是說真話,我無法不繼續下去,我跟譚工他們一樣,滿腦袋都是東海一號,我們有很多想法需要繼續驗證,不繼續的話……不繼續的話……」柳鈞又噎住,找不出說辭。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幫說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鈞繼續想,她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柳鈞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釋,畢竟這是重大決定。可是他絞盡腦汁,總不能說不繼續這等於收割他靈魂吧?正好外面大門被拍得山響,也不知誰不按門鈴那麼沒規矩,柳鈞本能地心頭大驚,連忙跳起身開門去。崔冰冰也驚,將淡淡的小飯碗交給保姆,跟出去看,工廠大事小事不斷,夜晚拍門聲必定沒好事。
卻是譚工活蹦亂跳地站在門外,雙手像捏著指揮棒一樣舞動:「柳總,今天狀態奇佳,你趕緊來看,我計算機模擬模擬輸出曲線……像回事了。真的,這回再不是狼來了,你快去看。」說著就抓柳鈞去實驗室。
崔冰冰看譚工那麼大一個男人掛著卡通人一樣燦爛無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隨口賢惠地問一句:「譚工還沒吃飯吧?」
「吃什麼啊,吃什麼啊。」即使柳鈞已經跟上,譚工依然一隻手抓住柳鈞手臂往實驗室拖,彷彿嫌老闆走得還不夠快。等崔冰冰轉身進去飛快拿一盤南瓜餅出來想給譚工充饑,兩人早已走不見了。崔冰冰端著盤子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回來不急於吃飯,拿起手機給柳鈞發一條簡訊,很簡單幾個字:「甭解釋了,若不行,我養你。」
但柳鈞根本就沒聽見簡訊提示,他和譚工等一幫人一起盯著計算機大屏幕,看模擬模擬演示。
「X條件群……嗯,這個在,這個為什麼……好……好……好……有的……,然後Y條件群……」柳鈞對這些模擬模塊瞭若指掌,在譚工指點下,他一項一項地檢驗,而不是先看結果。等所有條件群都檢視完畢,他心中已經明白靈感出現在哪兒,譚工在孫工、廖工的協助下,揪出一條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變數。這條變數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應該還有什麼沒考慮進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個什麼在哪兒,於是一次次地出現工況變動之下的輸出誤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將這條隱藏的變數嵌入模型,於是就出現了令譚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輸出曲線。
柳鈞閉目想了一下,輸入一個極端工況參數。很快,結果出來。譚工放肆地大笑:「這個我早想到了,早驗證過了,柳總你再想,再想,看能難倒我不?哈……你不用輸入啦,這個工況我也做過。是吧,小柯你們做證明。」譚工摩拳擦掌,將袖子擼上擼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鈞後面跳來跳去,嘴裡念念不絕的都是他已經測試過的各種工況數據。
柳鈞側耳細細捕捉譚工吐出的每一個字,慢慢地,手指脫離鍵盤,蒙在臉上。彷彿是屏幕調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熱辣辣地難受,眼淚剋制不住地從指縫間漫溢出來。因為柳鈞知道模擬模擬的成功,幾乎是突破一重最難的關隘,越過這重關隘,結局就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了,距離可測。而不是他們原來鑽在瓶頸里看結局,只知道結局遠遠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可是,有誰摸得到地平線的邊兒?他們不斷地朝著地平線的方向跑,可地平線永遠在看得見的遠方,卻永遠觸摸不到。好了,現在好了,他們突破最盲目的布朗運動,終於走出線性軌跡。這一步,邁得多不容易啊。
後面的譚工還在喋喋不休:「前幾個月我們不是沒錢做試驗嗎?那就坐草坪上聽著鳥叫空談,我們下盲棋一樣地空談,我們說大家什麼都別拘泥,說出來的東西再弱智也不許笑話,反正是盲棋,死無對證。可是我們老的不行,沒小的們有想像力,我們再無聊也想不到的變數,即使夢話也涉及不到的領域,小的們卻信口開河什麼都敢說,天花亂墜的變數在他們眼裡彷彿是常量。孫工最勤快,他一點兒沒把我們的無聊扯淡當遊戲,他竟然記下一條條荒誕無比的設想,回去一條條地排除。老闆你相信嗎?一個頂尖的科學家竟然拿荒誕設想當回事,而且想方設法地驗證,實在無法通過驗證了才給予排除。後來廖工也加入,再後來是我知道了也要求加入,我們利用業餘時間默默做這件事整整做了四個月,從春天做到秋天,一刻都沒放棄。這才能揪出一條接一條鬼一樣的變數。世上哪來什麼運氣,這世上只有傻子才能撞大運,為什麼,因為只有我們傻子一直撞,一直傻撞,才終於將小概率事件中的可能性撞出來了。噯……老闆你咋啦……」
「我幸好沒辜負你們的努力,幸好,幸好。」
誰都聽得出柳鈞嗓音的沙啞,誰都猜得到柳鈞在蒙面哽咽,大家都驚住,本來手舞足蹈的都停住,看看譚工,看看失態的老闆。剛才口舌靈活的譚工忽然舌頭打結了,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一名手下在手心寫「勸慰」兩個字提示譚工,譚工剛想說,忽然他自己也是喉嚨一痛,淚盈於睫。是啊,太不容易了,年初至今,那真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前些日子還進展順利,可到了春節後忽然什麼都堵住,他們在一團漆黑中頂著旁人的懷疑費力摸索。若不是老闆的理解和支持,他們早被人罵飯桶了,哪兒挨得到現在?老闆從來沒有辜負他們,而是他們實在愧對老闆的善待,綜合起來他們的心理壓力很非人。
柳鈞抹一把臉站起來:「走,喝酒去,我請客。我靠他東海一號八輩子祖宗,今晚不醉不歸。」他拉起譚工,見譚工也眼淚汪汪,笑了,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他也不當回事,大聲一個個叫出在場同事的名字,招呼大伙兒跟上。走到外面,又狂叫他老婆阿三,讓一起喝酒去。玻璃隔音太好,崔冰冰沒聽見,柳鈞就打電話叫。崔冰冰拿著手機莫名其妙地走出來,看到一小群人在黑夜中群魔亂舞。崔冰冰即使不懂技術,猜不到他們做了些什麼,卻也立刻猜到他們的研究有眉目了。她忍不住一聲聲地尖叫,她何嘗不是東海一號分段研究項目組的一員?
第二天,整個研發中心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海洋里,秋天的陽光很透亮,透過譚工分管的實驗室大玻璃窗,照到窗內的人頭簇簇,孫工連聲說終於可以戒煙了,他還真是將口袋裡的煙盒摸了又摸,死忍著不拿出來。不過兩個重頭人物缺席,譚工與柳鈞都還在呼呼大睡,一方面是昨晚宿酒未醒,一方面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終於得以放下重擔,無牽無掛地睡個安心覺。
柳鈞吃中飯時候才起來,一夜睡實睡透,整個人神清氣爽。摸出手機調回鈴聲,見上面無數未接來電和簡訊,便一邊吃飯一邊翻看簡訊。看到崔冰冰那條「我養你」,柳鈞須得腦子轉個彎,才能想起她是在昨晚什麼樣的狀況下發這條簡訊。才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已兩重天地,柳暗花明,令人無法不感慨萬千。老婆對他真好。
未接來電中有宋運輝的,打來的時間是早上七點五十分,可見是一上班就找他。這麼急,會不會是昨晚梁思申回去說了些什麼。不過昨晚開始柳鈞胸中底氣十足,他不用做任何心理準備就回電過去。
接電話的是宋運輝的秘書,秘書記錄來電之外,與柳鈞聊了幾句。前陣子檢修分公司根據宋總指示,趁維修淡季對集團所用的設備進行使用情況調查,經過各車間一級級的反饋收集,以及匯總比較研究歷年維修單子,通過對同類產品在不同使用場所運作情況的橫向比較,取得非常詳盡科學的使用情況報告。結果基本上不出大伙兒的預料,國外大品牌產品獲得綜合高分,但也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結果,那就是私企產品品質的異軍突起。作為一家大型國企,以往大家心中有一個普遍印象,那就是私企是草台班子,非不得已才使用私企的產品。可是隨著近年私企的遍地開花,他們不得不經常採購私企的產品,但為了明哲保身,他們為此制定不少規避制度,實際上在有選擇的情況下經常迴避使用私企產品。這回的調查可以說給大伙兒上了一堂課。比如騰飛的品質評分並不亞於眾多國外知名品牌,但價格明顯有優勢了許多。公司總結會上提出,此次調查指明一處明顯的成本控制點,各部門有必要立即針對此次調查進行相應的布局調整,有效挖潛,降低成本,以科學化的管理藝術來提高利潤率。秘書則是笑嘻嘻地對柳鈞說,騰飛等一些私企的機會來了。
柳鈞對此調查大感興趣,並不僅僅是有興趣了解自己產品的評分明細,而是非常想了解東海的詳細調查框架,哪家企業不是將控制成本列為日常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呢。如果有辦法,大約很少有希望企業長治久安的老闆總是往職工工資、職工加班時間等上面打損主意,誰不嚮往以科學、藝術的管理獲取回報呢?秘書答應給柳鈞傳真詳細資料。
柳鈞終於還是深吸一口氣,道:「雖然我著手的東海一號分段還沒拿出最終結果,按說不該如此浮躁冒失,可我實在太高興,昨晚開始,我接手的這一分段已經只是時間問題,請通報宋總,他不需要為這一分段操心了。」
秘書聽了大為驚訝,欣喜之餘不禁向柳鈞披露一段實情,原來宋總為東海一號國產化項目背負巨大壓力。因為東海一號國產化項目工期長,前景不明,卻又投入巨大,甚至遠遠超過成套引進國外頂尖設備的價格,因此上上下下有不少風言風語,有說宋總好大喜功的,也有說宋總渾水摸魚的,還有說宋總不願進京當鳳尾因此拿東海一號做擋箭牌的,怪話風涼話不少。更因為東海一號的國產化將實際損害到某些國外公司的利益,因此那些國外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在這段時間裡也是活動頻繁,很不幸,那些代理人有些很有背景,而有些本身就是從系統高位上出去,那些人的活動直接而有效,對宋總造成實質性壓力,宋總目前面臨的境地是不成功便成仁。因此每一個分段研發項目的成功報喜,都是世上最好的消息。秘書相信,宋總一定會非常高興於聽到這個好消息。
柳鈞目瞪口呆,他原以為自己因私企身份而受更多的罪,想不到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宋運輝永遠鎮定的背後是舉重若輕。他忽然發覺他遇到困難就到處求救,百般糾結,顯得非常淺薄。
幾乎是才剛放下給宋運輝秘書的電話,申華東的電話就急著鑽進來,申華東開口就抱怨一早要麼是手機沒人接,要麼是正在通話。柳鈞大言不慚:「嘿,昨晚酗酒加睡懶覺,我剛醒,生活很美好。」
「嚯,很難得啊,既然這麼有閑,幫我看一份資料,我已經發你電郵了,我們準備收購一項技術,前期論證已經告一段落,最終拍板前我希望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我把我們這邊的一些意見也發在附件里,你幫我一起看看。」
「你等等,我看看。」申華東說的時候,柳鈞就轉動電腦滑鼠將頁面切換到電郵,很快下載了兩個附件,打開看到內容。「何不自己投入資金研發呢?你買技術的這筆大錢足夠你把這套技術做成了,你那邊的研究人員應該具備這點兒實力。」
「自主研發!我又不是不知道自主研發,可我給你看的這個大項目若是拿來自己研發,周期長,投入大,最後能不能出結果難如中獎,幾年後出結果還有沒有市場,更是跟賭博一樣難料。再有你這個榜樣每天在我身邊晃著,我還是省點兒心搞引進消化吧。起碼經濟效益比你更好。你別生氣,我是學經濟的,我沒有科技方面的追求,唯有出此下策。」
「靠,我都成你反面教材了,這世道。不妨告訴你,昨晚我們成功了……」
「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投入多少,你可以獲得多少利潤,產品什麼時候被盜版。最後問你,經濟效益如何?」
柳鈞被問得悶聲不響,這麼多年的研發工作,這麼多年的知識產權遭遇,以及騰飛以自主研發為倡導的成長模式,時至今日的成就與其他企業的對比,林林總總,旁觀者清,誰有權力否認申華東的選擇?畢竟大家都不是國家出資的研究機構,而一家企業,尤其是一家私企,你還能讓老總在眼下的社會環境下做出何種選擇。
幸好,柳鈞有同行人,而同行人又恰巧是他的偶像。偶像宋運輝很快來電,詳細詢問昨晚的進展,以及未來將在多少天內拿出成品,可不可能趕在明年東海的春季大修之前將模擬變為成品,放到東海現有的生產線上試運作。
柳鈞回答得胸有成竹:「以我們實驗室的速度,只要兩個月就能轉化為成品。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申請專利。」
「穩妥起見,你先把好事隱瞞幾天,最好先把與安總簽的合同了結一下,取得一份中止合同的書面材料,以防萬一。當然,申請專利的相關工作可以在小範圍內先做起來。這幾天非常關鍵,你一步不能走錯。」
柳鈞聞言如醍醐灌頂,連連應是。
「本來早上找你,打算匯總下半年和明年的供貨,給你打包一份大合同,東海的合同在本市算是硬通貨,讓你拿去找銀行開份承兌,現在看起來不用了,總之還是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隨時通知你出貨吧……」
「不,宋總,要,很需要,下一步轉化為成品,肯定需要消耗不少零部件,以及做不少試運行,依然是大投入,我正愁呢,謝謝宋總雪中送炭,非常非常感謝。我什麼時候去東海簽?」
「下禮拜三你過來。我到時候再給你一份名單,包括全國和第三世界地區需要類似東海一號的公司,你可以加油跑起來了。你企業小有企業小的優勢,你的優勢在於短小精悍,掉頭快速,你一定要發揚你的優勢。這個市場不小,好自為之。」
跟宋運輝通話往往是簡短扼要,幾乎不用運作面部表情肌,一句是一句,就像看錶格。柳鈞總是要等電話結束後好好回味一通,才喜上眉頭或者愁眉苦臉,因談話壓縮得厲害,當時都來不及品味其中滋味了。但柳鈞回味之餘,發現宋運輝的言語中似乎並沒有透露出過度興奮,他不禁摸摸自己的額頭,如他昨晚與同事醉酒K歌那等放浪,宋運輝恐怕終其一生也做不出來吧。多麼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