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 稅務調查背後的秘密 · 5
「他們顯然昨晚備課很辛苦,而且肯定求助於外援。但我也不傻,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你讓人家很沒面子,你當心人家惱羞成怒。」
「如果我昨天被直接帶上飛機向北飛,我就不能用這種態度了。我既得閉嘴,又得讓他們滿意。不過他們昨天跟今天都氣得笑。還好,這年頭大家心態都很好,都挺寬容。不過心理學這東西真可怕,好幾次我都快被誘導了,幸好腦袋裡有根深蒂固的邏輯弦,及時指出他們的不合邏輯。想想就冒冷汗。」
崔冰冰瞪了會兒眼睛:「爸,你做手術的時候有沒統計一下,理工科生的腦袋打開來是不是跟常人很有不同。」
「嗯,大多數人腦細胞是圓的,唯有純種理工科生的腦細胞是方的。連血管也是方管,當然,心臟更長得像魔方一樣有稜有角,條塊分明。」
眼看親人們情緒穩定下來,柳鈞不敢歇息,連夜趕去公司,其實未必他離開兩天一夜公司就會大亂,但是他有必要去公司現身一下,以示他沒事,穩定上上下下的心。他做公司這麼多年已知,人心齊,泰山移,老話是很有科學依據的。
柳石堂一定要跟著去,說是做個車夫也好。
從最遠的騰達一路穩定到研發中心,順便處理一些工作,到家已是零點。崔冰冰提前領淡淡回研發中心的家。柳鈞進門,見到的是以高難度蛙泳姿勢趴在單人沙發上睡得呼呼直響的妻子。可見她昨晚也是一夜不曾好睡,否則身為夜貓子的她不可能這個鐘點這種姿勢在沙發上睡著。而此時柳鈞也是心力交瘁,原本滿心的話想跟崔冰冰說,此時累得只剩兩個字:「憋屈」。他一屁股坐在崔冰冰身邊,久久不能動彈。
而他還連累他的家人一起受累。這兩天一夜,多虧了崔冰冰。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崔家在他進去後,肯定會為他的權利而積極奔走,更在於他在裡面失去自由的這段時間裡,因為想到外面有崔冰冰在,這個強悍精明的分行副行長在,這個真心愛他的妻子在,他不用為他缺位這幾天的騰飛操心,也不需要為這幾天的小家生活操心,因為他無後顧之憂,所以他能安心,他能鎮定,他能以絕對的理智應對困厄。
此時面對睡相有點兒傻的妻子,柳鈞心中滿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感慨,想不到兩個陌生的人會結成一家,想不到這一家人還越來越近,親密超越血緣。生活真是神奇。這兩年,有好幾次他已經覺得心力交瘁,彷彿躺倒了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就像現在一樣。可是第二天醒來,全身發條依然沒有鬆懈,因為他身邊有個理解支持他的同行人。
三萬米上空,上飛機前剛獲悉柳鈞平安出來的宋運輝告訴大家這個消息,大家都說柳鈞不容易,替人受過,估計現在心情很糟糕。唯獨一位也熟悉車內機械的車友不以為然,他認為柳鈞雖然辛苦,可是這麼多人中間,唯獨柳鈞認真從事自己真心喜愛的工作,而且在工作中不斷取得可喜成就,他相信柳鈞心裡不會認為這點兒辛苦算什麼,這點兒辛苦也不至於打擊柳鈞的熱情。
宋運輝一聽,得意地扭頭對太太道:「我也是,因為喜愛,心中有種內生的動力,即使遇到挫折,偶爾有些沮喪,但都能很快過去,很快眼前就有新的樂趣等在前面。可可以後想做什麼?」
「我要在海邊開一家很有個性的小店,專門賣衝浪板,不賣低能的救生圈,還賣冰淇淋、甜甜圈。每天曬得黑黑的,看美麗的大哥哥大姐姐。」
夫妻倆面面相覷,一邊忍不住地笑兒子這麼小已經曉得看沙灘上的美女帥哥,一邊驚訝兒子不思進取的理想。他們小時候經常被老師要求寫理想,男孩子總是嚮往當科學家,當將軍;女孩子則是希望成為居里夫人第二,大約從沒有人嚮往當一個雜貨店老闆,而且還是小店的老闆。兩人需要非常辛苦地調整心態,才能和顏悅色地告訴可可,這個理想不錯,爸爸媽媽無條件支持。
「如果來一場大颱風,把小店門窗吹爛了怎麼辦?會不會來找媽媽哭鼻子啊?」
「不會,我那時候是大人了,我會吹著口哨把門窗修好,然後去幫別人,順便掙點兒工錢。」
梁思申驚道:「還吹著口哨呢,這境界真高。難怪我工作不順的時候可以情緒低落一個月,原來我從事的工作不是我喜歡的。」
「你喜歡數學,後來被什麼天才打擊了。我看你心底依然喜歡數學,前幾天一直拉著我談在柳鈞那兒看到的計算。」宋運輝道。
「媽媽為什麼不繼續學數學呢?」
「媽媽那時候忙掙錢,都是被你爸引上歧路的。」
「爸爸,你真不好。」
「你媽抵賴,你媽上大學的時候忙著炒股票炒匯率玩錢掙錢的把戲,爸爸那時候聽都沒聽說過。」宋運輝抬頭跟妻子道,「那時候你不能算很愁學費,是跟你外公鬥氣吧?現在看來,你還真挑了一條速成來錢的道兒。」
「真麻煩,你不能裝作不知道嗎?我一點兒隱私都沒了。」
宋運輝看著妻子的鬼臉笑:「現在可以考慮撿回你的數學嘛,家裡有我一個人上班差不多了。你還可以與兩個兒子多點兒相處時間。你的收藏愛好也需要時間。」
「你巴不得我回家做家庭婦女,偏不。」
可是梁思申的心思活動開了,如果有時間,她真想讀數學碩博課程,她還想跟著柳鈞的研究小組,將數學應用到設計中,小可可已經表現出極強的數學天賦,她得花時間引導,還有她不想與丈夫總是聚少離多……為什麼不學學兒子只要開一家小雜貨店滿足於看美女帥哥的良好心態呢?可是那日進斗金的工作……
一路上,可可的理想成了大人們的話題。大人們一致鼓勵可可想自己所想,不要有所顧忌,可是面對自己最本性的理想與生存、社會地位和財富慾望之間的衝突,一致沒了下文。
「我想起楊巡太太任遐邇跟我說起的離婚原因。」坐在租來的商務車上,申華東將車子開得飛快,梁思申見怪不怪,照常說話,「她到美國,幾天緊張地安頓下來後,便開始豐富的異鄉生活。她忽然發現原來的生活就像是被一個工作狂上了發條,可是生活中不應該只有紅著眼睛掙錢這一項,生活中應該有時間停下來,品一杯茶,聽一個曲子,甚至做一次久違的遊戲。她與楊巡溝通多次無效,楊巡完全不贊成她的小資閑情。可其實遐邇已經很牛了,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兒,還兩年內通過美國的CPA考試,所以她家完全是個觀念差異的問題。」
「楊巡不懂得生活這門課。他也鄙夷這門課吧。他生存感太強了,上了發條停不下來。」
申華東在前面插嘴:「對了,他跟我提起過,進娛樂場所不是為生意,就是為慾望,要不沒事唱歌去幹嗎?閑了沒事幹,那點兒時候多的是事情可做,寧可加班看賬。」
宋運輝最了解楊巡那種小時候被生活逼迫出來的拚命習性,他當年可是非常欣賞呢。現在回頭再看,他其實依然無權置喙楊巡的習性,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比如他現在能請假那麼多天出來遊玩,幾乎是屈服於對太太的愛,若非這個梁思申,他也是個上發條的工作狂。他能轉型,可以說完全仰賴太太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可惜楊巡的太太制服不了楊巡。
宋運輝一行從德國回來,柳鈞的電子郵箱里立刻塞滿那幫人出行的照片。想到他在裡面與同志們大辯邏輯的時候,那幫人在德國玩得盡興,他欲哭無淚。而更讓他欲哭無淚的是他爸爸那男公關為騰飛跑政府對公司科研行為的資助,眼看已經很有眉目,可是據可靠消息傳來,騰飛的私營身份是個大問題。其實候選名單中也有其他私營企業,可人家的法人代表不是人大就是政協代表,最不濟也是個有娘家的民主派人士,都是有頭有臉的,哪像他是個孤魂野鬼。
可是現在流動資金緊得柳鈞到處蹭朋友頭寸,政府這回的資助又很大手筆,他即使能得到最小份的六百萬的一年期無息貸款,只要年底根據要求拿出一項有分量的專利——這對他幾乎是小菜一碟,他的困境就能稍微舒緩。他唯有到處求助。他找上宋運輝,請宋運輝幫忙開口,為他爭取資助增加重磅砝碼,宋運輝是他目前嘔心瀝血做的東海一號分段研究最有力的證明人。他也找上申寶田,希望申寶田這位本地經濟界大佬幫忙說話引薦,顯得他並非孤魂野鬼來歷不明。他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資源,到處求助。
宋運輝回家後,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忙完工作,有時間關心柳鈞的進度。他奇怪柳鈞靠著太太那個銀行高管的大樹居然還貸款不易,騰飛而今規模也算不小,可眼睛還盯住區區六百萬是不是有點兒目光短淺?柳鈞據實相告,由於安總那兒被迫踩剎車,他太太能想的合法辦法幾乎用盡了,他不願太太走違法亂紀之道,要不然他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她太太貸款給那些利用商業融資做放貸生意的人,那些人轉手以人情價放債給他。可是他看到那些人操作中以月息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從私人手中吸儲,再以翻倍以上的利息貸出去,他非常心驚,不認為這種瘋狂而不正常的利息可以維持。所以他不願太太為此冒險,對那些人網開一面,給自己埋下顯而易見的隱患。
而另一方面,如果不走「曲線救國」的借貸之路,他發現很難從個人手中獲得貸款。眼下市面上的私人借貸利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比他當年初建騰飛時候更瘋狂,而那時候他已經私下罵那些私人借貸是高利貸。他這樣的製造型企業如果只是為幾天的資金周轉借個頭寸,倒是可以,可他現在需要的是起碼半年的貸款,借這等高息貸款無疑飲鴆止渴,即使他這等優秀製造企業不錯的利潤率也支付不起那樣的高利息。可奇怪的是,那些人的錢卻不愁借,根本不會被他騰飛的穩定回報和大筆批發性借貸量所打動。他是無路可走,眼前既然有市政府提供的無息貸款,而他又是除了私營身份外其他條件全部優勝,怎能不竭力爭取?
連宋運輝都很奇怪,究竟是誰在借用那些高息貸款,而且市場居然還那麼大。他也聽朋友說起民間高息借貸,大家都懷疑與曾經備受打擊的民間抬會有關。宋運輝答應幫柳鈞竭力爭取,他甚至直言不諱,若連騰飛這樣的企業都無法獲得鼓勵企業科研的無息貸款,本市還能有幾家有此資格?柳鈞一聽宋運輝這話,就直接從座位上跳起來,興奮地拿著手機在辦公室里團團轉,必須竭力保持平靜才能繼續正常通話。
末了,宋運輝認認真真問一句:「有個世界排名前列大學的數學本科生,海歸,放棄專業多年,想到你那兒撿起從小的愛好,不要工資,你那兒收不收?」
柳鈞腦袋裡立刻冒出梁思申:「收。我的研發中心現在免費對我母校開放碩博研究基地,有幾位師兄弟來了後發現與我這兒的理念一致,也看來能獲得提升和還行的收入,畢業後來我這兒工作了。其實我這兒做到這種地步,最講求的就是興趣和天資了。如果沒猜錯,是梁女士吧。歡迎,我這兒大把計算。」
「對,我太太,被你感召了。她從德國回來下的決心,這幾天正處理交接工作,很快就會投靠你。」
「呵呵,怎麼可能,我家連我女兒都知道我的學習榜樣是宋總……」
宋運輝打斷柳鈞:「事已至此,與東北那邊的合同,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有兩個打算:一是爭取有條件的時候連本帶息還掉他們的前兩期投入,換回東海一號分段研究的專利獨有;二是他們給我多少錢,我給他們多少比例的研究成果。可是他們那邊現在亂套,我連找誰談都找不到,而且我是他們的審查對象。再者,他們拿走了我的筆記本電腦和辦公桌上的台式電腦,我很擔心若是有人別有用心竊取我電腦中的資料,我談判的底牌還有沒有。」
宋運輝不禁嘆息:「可我還是得告訴你,即使你這邊好事多磨,在我眼裡卻還不是最麻煩的一個分段,還有人遇到更大麻煩。想做成一點兒事情,非常難。希望你堅持到底。」
「研究到目前階段,我的困難唯有兩條:錢和別把我抓進去。」
宋運輝啞然失笑,這兩條對於他,倒是容易解決。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他以為已歷經萬劫,苦不堪言,想不到還有比他遇到更大麻煩的。整個東海一號劃成多少分段,作為總協調人的宋運輝,該如何焦頭爛額啊。可是人家看上去並不。可見崔冰冰說得沒錯,那是神人。
然而,也有人將柳鈞當作神人。嘉麗找上他,而且是晚上打車直接找到他們家,將他和崔冰冰一網打盡。在嘉麗眼裡,柳家夫婦無所不能,尤其是柳鈞。
嘉麗一臉焦慮,身不由己地揉著一角裙子,開門見山地問:「姐姐一直跟我說宏明太大膽,我越想越擔心,可宏明跟我講的我又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宏明一頭烏髮幾乎全部變白了,我想他要不是非常冒險,又何至於操心到了白頭?我只有來問你們了。柳鈞、冰冰,你們兩位都是能人,你們請千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冰冰小心地問:「你想知道什麼?」嘉麗的題目太大,崔冰冰怕自己答出不該說的問題。
柳鈞趁嘉麗不注意,給妻子一個眼色,崔冰冰立刻心領神會,閉上嘴巴。柳鈞轉一個身,將後腦勺對著嘉麗,道:「嘉麗你看,我是不是也很多白髮?這是沒辦法的事。市場已經近乎飽和,每一家企業想立足於競爭激烈的現代市場,必然需要築造他人無法企及的門檻,比如資金門檻、政策門檻、技術門檻、地域門檻、風險門檻等等。比如宏明祖上無法庇蔭,唯有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建立技術門檻和風險門檻。同樣的,我如果光有技術門檻而不冒險,那麼我只能是個循規蹈矩的工程師,無法做企業主,做企業就只能冒一定的險。你不知道,我前幾天就給傳喚進去,把冰冰急死。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局外人看著心驚肉跳而已。可局外人如果不心驚肉跳,那麼大伙兒都大膽進入我們賺錢的領域了,我還賺什麼錢?所以適當的冒險是常態,我們正常經營就是用各種辦法來應對危機,將危機有效控制在某個範圍之內。你看你一聽我被傳喚就這神情了吧,其實我出來就跟宏明通了電話,他經常應對危機,就不會像你一樣驚惶,而是問了我幾個問題,提出一些解決方案,就完了。我出來回家,冰冰在呼呼大睡,我們都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我說了,適當冒險是我們的常態,你不用太擔心。」
「可你們都還不到四十歲啊,都已經白頭髮了。」嘉麗連聲嘆息。
崔冰冰看柳鈞說得天花亂墜,她想也只能這樣,要不然告訴嘉麗了,能讓嘉麗做什麼,瞎操心?或者讓嘉麗盯住錢宏明?可錢宏明是盯得住的嗎?崔冰冰都沒把握盯得住錢宏明,錢宏明從事的那套,精準地鑽了政策空子,而且在一個個大幅度跨領域的政策空子之間將錢運作得遊刃有餘,崔冰冰曾經試圖摸清那路線,等弄清後,她也嘆為觀止,不得不承認錢宏明的腦瓜子靈活好用,配那個「錢」姓,其實那一套也是技術,是高級的軟技術門檻。如此說來,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起碼錢家可以風平浪靜。
嘉麗這幾天囤積起來的擔憂被柳鈞和崔冰冰搭檔著解說,如冰雪見暖陽,消融得很快,一會兒便無話可問了,覺得該說的都讓兩人給解決了。柳鈞見此就提出由他開車送嘉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