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建立新廠,員工管理成大問題 · 4
錢宏明沒想到還有這個問題,心說製造工廠的麻煩比他外貿公司更多千頭萬緒,難怪柳鈞幾乎每天都給釘在工廠,唯有周末兩天晚上才有時間出來。「你說,借款利息可能還可以降低?你估計他們能給你降多少?」
「二點五到二點八分。我希望降到二點五分利。」
錢宏明驚嘆:「他們怎麼做到的?你問過他們資金渠道沒有?」
柳鈞說不出什麼,對方壓根兒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籌款渠道說給柳鈞聽。錢宏明想來想去,算來算去,將一杯啤酒搖得泡沫出盡,口感極端苦澀,才道:「看起來單純的信用證操作還不行,還得設法在匯率、進口貨物差價上面做文章,擴大利得。你知道嗎,只要那三百萬一天不到賬,我每天盯著匯率變動心驚肉跳,怕最後操作結果讓你擔負高利息。看起來我還得想想辦法。」
柳鈞困惑地看著好友,心說還能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把匯率在期貨市場保價?可是國內沒有炒美元期貨的吧。」
錢宏明揉揉腦袋,皺眉道:「我得擴大視野,不能在現有進出口品種上打轉。起碼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別……差不多了,別再為我挖潛,不能再給你添累。我只要問高利貸他們借半年,銀行硬杠子應該能達到。再說我這兒目前還有預付款和信用證,現在已經能對付了。」
錢宏明點頭,但一顆心早鑽進牛角里去了,他與柳鈞差不多,都喜歡鑽研,不過他更多鑽研數字。正如柳鈞所說,有產品也未必有市場,他有大筆的錢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讓人接受。
柳鈞沒看出錢宏明一剎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脫離一會兒苦行僧的生活,來城裡的花花世界泡一會兒酒吧,他將眼光更多地投向進進出出的美女身上。錢宏明好笑地看著柳鈞與看上去沒有男伴的美女搭訕,他在這方面的膽量和技巧,差柳鈞一大截。看柳鈞,那臉皮真厚,一臉若無其事就跟人搭上了話,交換了名片。但等最後柳鈞光棍一條與他在停車場告別,錢宏明大笑柳鈞做了一夜無用功。
柳鈞原想周末好好睡一覺,但大清早的,被手機叫醒。柳鈞現在最怕非上班時間手機響,一響,就說明有非正常事件突發。而且手機響在早晨才六點多的時間點,更說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電話那邊是工業區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與美女們搭訕的時候,他的工人們更直接,嫖娼了,當然,正是被抓了才會有民警來找他。
柳鈞頭痛萬分,趕緊奔去派出所處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個,柳鈞更是抓狂,這三個都是他由新手基礎工培育起來的操作工,眼下訂單緊張,這三個要是被拘留個幾天,他還怎麼活?好說歹說,他將小時候記憶中老師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都搬出來用了一遍,以示他雖然年輕,可還是個講正氣有道德的領導。最後派出所開恩,跟他講了一大通員工管理必知之後,總算每人罰款五千,才將三個灰溜溜的工人放出派出所。
他在車邊,對三個工人罵道:「沒出息的,好好的三個人,工資已經漲得不小,不會好好去找個女朋友嗎……」
但沒等柳鈞將思想工作做得徹底,裡面的民警又趕出來道:「柳總,請留步,還有件事要請教。」柳鈞只得放灰溜溜的三個回去公司宿舍,他硬著頭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繼續聽教育。這回卻是換了一個管事民警,民警取出一本騰飛公司暫住人員登記簿,指著其中一個人問柳鈞認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平時有沒有異常。
柳鈞幾乎每天與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個月剛剛應聘進來,為人謹慎小心,幹活很賣力,不過不大合群,沒事都待在宿舍或者在圖書館裡面看書,很要求上進。」
民警「咦」的一聲,「你們公司那麼多人,你都記得住,還是這個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貫年齡與你平時觀察到的有沒有區別?照片上的人臉與他本人像不像?」
「我們為了方便員工,專門買了相機給每一個簽訂勞動合同的員工照大頭相,省得員工還得抽空上街拍照,也省得建檔的照片規格太花。而且我們行政部一條龍服務,給新進員工代做暫住證和繳納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臉肯定是他。」柳鈞感覺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他詳查,他於是將來龍去脈說得很詳細。見民警點頭微笑讚許,他問了一句:「他是不是有問題?」
「我們懷疑他是個公安部上網逃犯,請柳總務必配合調查,這種人在你們公司蹲著,總是一顆定時炸彈。」
柳鈞大驚失色,他的公司還有這等藏龍卧虎?他又配合著回憶那位員工的可能籍貫等內容,後來又進來三位民警,四個人一起給柳鈞布置任務,讓柳鈞設法將該員工引到易於抓捕的區域。
柳鈞幾乎是夢遊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剛從派出所領出來的三個人。他想都想不到,一家才不到一百個人的公司,居然還會潛伏著一個逃犯,而且看上去還是重案犯。那三個嫖娼的工人還以為老闆是給他們氣的,都沒敢說話,一車人一路悶到公司,柳鈞才恍然大悟,讓三個人自己守住秘密,別將這種沒皮沒臉的事情在公司里傳播開去。三個人當然沒意見,而柳鈞的目的則是別打草驚蛇,不讓那逃犯知道他是從派出所出來的。
柳鈞悄悄留意著那逃犯,等時機成熟,一個電話給派出所,四個民警偃旗息鼓趕來,一舉將逃犯擒拿。果然沒抓錯人。整個公司的人都驚動了。柳鈞真是想不到,管一家公司竟是那麼辛苦,與董其揚通話,董其揚卻告訴他這等事乃是家常便飯。
在柳鈞引入民間借貸的同時,錢宏明卻最終放棄打信用證的主意,他經過多方調查摸底,無師自通地用數據得出結論,用信用證融資是個不錯的辦法,但是成本太高,這成本包括實際運作成本、開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風險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點已經由柳鈞摸出大概。他即使循規蹈矩閉著眼睛做生意,都能蓋過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慮那計劃,錢宏明盤點盤點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決定為自己換一輛好車,讓柳鈞幫忙去挑選。
柳鈞被錢宏明捉差的時候,正忙得昏天黑地。由於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須自己赤膊上陣。同時也為了鍛煉年輕少經驗的技術人員,他調遣羅慶等幾個員工監控車間的質量管理。他給羅慶他們幾個的任務是,必須從實踐中找出質量問題的根源,將問題的處理積累成經驗,所謂的實踐出真知。
對於錢宏明有關選購什麼車的提問,柳鈞漫不經心地道:「市面上你想買的只有四張老熟臉,奧迪、別克、雅閣、帕薩特,那些參數我不動腦筋都背得出來。你只要拿出一張紙,列出你想要的所有體驗傳真給我,我準保給你找出一輛最適合你的。」
錢宏明聽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識地將左手放到唇邊:「我想借你一天時間,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買輛進口的。」
柳鈞一愣:「錢總……儂準備打出多少預算?進口原裝車稅高,花翻倍的錢買來的可能還不如國產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張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閑,我替你改裝。」
錢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說個時間,這個周末?」
柳鈞直到放下電話,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錢宏明要的是「與眾不同」。他心裡冒出GTI、EVO等錢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車子的倩影,但隨即在心裡一口否定,那都不是「與眾不同」的車子。他唯有聳聳肩,等到了上海再說。他將準備去上海看進口車的消息發到本地最熱門論壇的車版,不料有好幾個人提出跟著他一起去,因為柳鈞豐富的改裝知識幾乎在車版一言九鼎,好幾個人希望跟著柳鈞去現場領略,也有一兩個想買新車的希望柳鈞幫忙指點,有位網名「漂移王」的,平常潛水居多,這回居然非常踴躍地要求給柳鈞做個長隨。
柳鈞周五傍晚與錢宏明會合,坐錢宏明的桑塔納2000去市府門口停車場,與漂移王等三人會合。傍晚的市府門口停車場不再是高朋滿座,柳鈞一眼看到一輛寶馬五系的車子,掛的正是漂移王簡訊給他的車號。顯然漂移王也看到他們的車子,跳出來打招呼。兩人見面,都是驚訝,柳鈞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華東。柳鈞不禁瞟向寶馬打開的車門,嘴裡也毫不掩飾地問:「沒帶上余珊珊?」
申華東一臉疑惑,也直截了當地問:「余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兩人都莫名其妙。申華東力邀柳鈞和錢宏明上他的車,快而舒服。三個人一上車,申華東就一腳油門踩到底,六缸轟鳴著飛快竄出去,後面另一輛廣本跟著有點兒艱難。錢宏明坐在後面,被申華東的橫衝直撞搞得異常緊張,喃喃地道:「這兒限速得厲害,別吃一疊罰單回家。」
申華東橫一眼柳鈞,道:「罰單算什麼,不能在情敵面前丟份。」
柳鈞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攔腰擋住廣本,哈哈。」
「不許漂,這兒是市區。」錢宏明毫不猶豫地阻止,他很懷疑前面的兩隻鬥雞還真會漂起來。
柳鈞冷嘲熱諷:「就這胎,也敢漂?讓他漂。」
申華東無語,他早知道在車子方面他不是眼前這個網上ID為「螺絲螺帽」的柳鈞的對手,他表現越多,被柳鈞抓到辮子的機會越多,他只有越沒面子。正好錢宏明發話,他順坡下驢,將車速緩下來,將話題扯開去:「螺絲,余珊珊有沒有跟你說,她打算三十歲才談戀愛?」
「有這種事?」柳鈞驚得笑出聲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不過聽起來像是余珊珊的風格。
「可能你連聽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跟余珊珊談這種事情幹嗎?我跟她見面談理想談人生都談不完。」柳鈞也不甘示弱。
「我起碼還知道余珊珊是單身,你連她現在什麼狀態都不知道。」
「喂,兩位,你們成年了。」錢宏明不得不在後面提醒,免得兩人斗得忘記開車。
申華東卻扭頭道:「我們清楚,不用提醒。」
錢宏明立即笑道:「好嘛,這就成『我們』了,一致對外了。」
「哈哈,《圍城》里說,這叫同情兄。」柳鈞心裡挺高興,笑聲分外響亮。
錢宏明坐在後面抱臂聽前面兩位繼續任性地鬥嘴,心中雖然非議兩人的小孩子氣,可沒再插嘴。他借著儀錶板的微光細細打量車子的內部,再看看前面駕駛者申華東瀟洒輕鬆的模樣,越看越是動心,他也想要這樣的氣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後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消夜。第二天卻個個精神抖擻地跑遍上海車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罰單,還不如全程包計程車便宜。錢宏明果然訂下一輛寶馬,不過他還真有點兒吃不消五系的價格,最終買了三系的,這其間,幾乎沒柳鈞什麼事兒。柳鈞也沒太堅持,他已經明白錢宏明要的不是性價比,而是「與眾不同」,他只管盡心盡責地將車子試駕了一下,看看有沒有問題便罷。柳鈞反而與申華東一起將跑車看了個遍,申華東簡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離開。
上海回來,柳鈞跳上自己的車子,就直奔余珊珊的家。路上打余珊珊的手機,不通。等到余珊珊家樓下,一眼就看到申華東的車子也趴在那兒。兩人見面,會心微笑。申華東告訴柳鈞余珊珊不在家,也沒開手機。兩人友好告別。
但柳鈞回到公司,羅慶立即給他一個「驚喜」。羅慶私下遞上辭呈,說是提前休息起來,準備應付公務員考試。
柳鈞大惑不解:「為什麼去考與專業毫不搭邊的公務員?多浪費你的才能。」
「柳總,對不起,恕我很現實。我需要穩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資福利,還有立竿見影的工作回報。我耐不住做技術的寂寞,因為幾乎看不到獨立設計的前景在哪兒。我很氣餒。」
柳鈞想不到羅慶的理由是這個。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是羅慶,你熱愛機電。我還記得你畫對圖紙時候,眼睛裡閃過的光亮。你已經攀到山腰,你捨得放棄?你問問你的內心。」
「我已經思想鬥爭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總,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務員。柳總,千般理想,不敵生活萬般無奈啊。我等不起。騰飛其實已經給我們夠多,可是相比公務員……」
柳鈞搖搖手,阻止羅慶說下去,他能理解羅慶的選擇。他給羅慶的辭呈上籤了字,他反而看到羅慶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嘗試吧,什麼時候想回來,我還是歡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鈞看到羅慶的內疚,和羅慶的激動,但是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柳鈞竟然是被選擇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們對公務員身份的一個希冀。他鬱悶了好久,卻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時,看到錢宏明一擲千金豪買寶馬時心底的一點點兒刺痛,在柳鈞心底漸漸浮起。
柳鈞又一次深深地懷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麼。他的公司投入那麼大,可是幾個月運作下來,他別說是沒有買新車的賊心,連平日的開銷都一反常態地束手束腳,騰飛的利潤哪兒容得他的揮霍。做工廠,除了將產品當豬賣,難道還得將自己辛苦成一條狗?這不,羅慶已經提出辭呈了。社會上有那麼多輕易可達成功的行當,唯獨不是他的騰飛公司。柳鈞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
錢宏明買寶馬車的消息,隔天就傳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里。柳石堂一聽就爆了,什麼,錢宏明那種人憑什麼比他寶貝兒子更早買寶馬?連他都還開著一輛老奧迪呢。他當即一個電話打給柳鈞,道:「阿鈞,賬上有多少現金?」
「夠用,高利貸已經有五百萬打進來了。爸,什麼時候回來,我跟你重新議定一下價格。」
「你拿出一百萬,買車去。要買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著看的好車。」
柳鈞好不容易領悟過來,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錢宏明的寶馬震撼了。難怪錢宏明一進車市就絕無旁騖直奔寶馬,錢宏明早等著這個效果。「沒必要,爸爸,只要把騰飛運轉起來,我們開拖拉機出門都沒人笑話。」
「不行,你以前在國外一個人掙工資都還買寶馬……」
爸爸的電話也提醒了柳鈞,他回國一年半,此時回首當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覺。當年剛去德國讀書,手頭存下一筆錢,首先想到的是買一輛拉風的二手車,然後所有積蓄都花在改裝上。等工作掙錢,更是傾家蕩產買下寶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現在這是怎麼了,居然含蓄得開拖拉機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說出來,他還沒留意到他已經變化那麼大。
羅慶辦完離職手續,抱一隻大紙板箱來找柳鈞,紙板箱里滿滿的都是機電類專業書。
「柳總,這些書都是我從上海托同學買來的,我們圖書館裡沒有,我不帶走了。今天整理出來我才發現,我來騰飛一年不到時間裡,竟然自覺看了那麼多書,比大學讀的專業書還多,不得了。」
「可你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是的,我看了那麼多書,才發現我這才推開一扇門,門裡有前人的經驗,和飛速發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經驗,跟上今天的飛速發展,才能端穩技術這隻飯碗。原來技術行業的積累沒有大用,很快就會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