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 20
雷東寶來上海前,先與宋運輝見一下面,商議過後才轉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為宋運輝說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幫著他一起說話。雷東寶再次見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樣的眼光了,那是在幫宋運輝相媳婦。在機場接上頭,他便把一隻信封遞給梁思申,然後看著這個比程開顏更細皮嫩肉,看上去更難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運輝苦頭吃不怕。但心裡又想,越細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運輝,宋運輝在他心裡,那是多出挑的一個人啊。
梁思申還以為信封里是宋運輝讓轉交的信,一摸有這麼厚,頓時笑逐顏開,帶著雷東寶去停車場的一路就撕開信封來看,打開卻看到裡面是一疊子的百元大鈔,她奇道:「大哥,他拿錢給我幹什麼,我不缺錢。」
雷東寶忙道:「這是我和春紅給你的見面禮,你收著,我們都高興小輝總算肯找對象。」
梁思申覺得很有意思,道聲謝就收下了。心裡不免琢磨,回贈什麼東西才好,不能佔人便宜。而且她發現一個嚴重問題,該如何在別人面前稱呼宋運輝,還叫「宋老師」,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著雷東寶叫「小輝」,又不習慣;可是Mr.宋是她和宋運輝之間的私人稱呼,不能和別人共用。一時左思右想了幾分鐘,好在雷東寶不是個話多的人,上車後沒問東問西,只兩眼炯炯朝路邊打量,好半天才說一句:「上海現在跟個大建築工地一樣,不過日日變。」
梁思申點頭:「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寫字,今天如果談話後還有時間,我帶大哥上海轉轉。」
「好。」雷東寶很乾脆,沒多餘的話,對梁思申也沒表現太多好奇。他只是不時看看梁思申,並不相信這麼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麼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別替你的小輝考察我,他心裡有數得很呢。」
雷東寶一聽就笑了:「你倒是個直性子,好,我喜歡。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聽「要命」,忍不住也大笑,這個雷東寶真有趣,難怪宋運輝說他像魯智深。雖然《水滸》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魯智深的形象還記得,是個膽大心細的人。
雷東寶下車,正好看到院子木籬笆上面爬著的金銀花和凌霄花開得熱鬧,他笑道:「小輝爸最喜歡種花。啊,你還種橘子樹了,好,房子看著挺老,還是旁邊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著進去,陪雷東寶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舊的。」她想了想,才又道,「我造了這房子後才被告知一句中國老話,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是暴發戶。嘻嘻。」
正好李力與一個女子從院子外款款經過,兩人打個招呼,說上幾句有關那邊商場的話,梁思申感覺李力與那女子有情侶的感覺。她這會兒什麼想法都沒了,她有宋運輝。雷東寶一邊看著,都替宋運輝感到危險,這兩人隔那麼遠的距離,不能天天見面,而梁思申又是個美麗年輕的,認識的油頭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運輝怎麼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在裡面觀察院子里的雷東寶舉止,見到的是一個毫不做作的粗人。但見梁思申與鄰居說個沒完,他不耐煩了,讓小王去把兩個人叫進來。雷東寶卻很驚訝,這家連傭人都是外國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派頭,他還是第一次見。
雷東寶看著梁思申與小王說英語如倒豆子一般,心裡萬分佩服,開始擔心宋運輝能不能降伏這個女孩子。進到屋裡,見到外公,他認識,元旦那會兒見過。但上回是在賓館見,即使老頭子的翡翠再綠,鑽石再耀眼,他都沒啥感覺,今兒個走進這寬大豪華的冷氣房,看著一屋子說不出的榮華富貴,他有些被震住了。再看老頭子的感覺就不一樣了,說那真是有老太爺的樣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綢衣,上面萬字團花,像電影上的老財主一般。
外公見雷東寶一雙張飛似的環眼瞪著他打量,一點不避諱,本來想擺的譜都有些擺不出來,笑著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請坐,喝點什麼?」
「喝啥都行,就別咖啡。」雷東寶照著外公的手勢坐到太師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軟墊子,就又起身,抓起軟墊子放到旁邊一張太師椅里,他喜歡硬板凳,何況這是夏天。外公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指揮小王索性拿酒來。雷東寶看到小王在他身邊茶几上放下一隻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兒放下同樣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個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輕二十年,一定陪你喝。今天算了,用玻璃杯將就吧。少喝點,我們先說話。」
梁思申坐一邊監視,見老頭子對雷東寶挺和善,心下稱奇。
慢慢地,外公與雷東寶的談話開始展開。外公沒說別的,只是好奇雷東寶當兵時候做些什麼,出來時候又做了些什麼。如果是宋運輝講述這十幾年來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但雷東寶不同。雷東寶立足的是兩人都不熟悉的農村,那些分田到組,又分田到戶,還有與宋運輝商量著跟政策打擦邊球的故事,都是外公與梁思申聞所未聞的,兩人聽得目不轉睛。其實雷東寶不是個講故事的好料,他凈偷工減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問個沒完,情節基本沒有遺漏。
雷東寶本意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可兩個聽眾著實稱職,他又幾杯酒下肚,談興大熾。說到最後,道:「別看我現在活絡,上海也能來,但定期還得去局子里報到,登個記,說明我沒逃走,聽話著。」
外公點頭,但等了會兒,見雷東寶沒了下文,奇道:「沒了?」
雷東寶也奇道:「你還想聽啥?」
「你不說你那家集體企業的事?你光說怎麼造的,怎麼擴的,又不告訴我規模,我怎麼知道你現在要怎麼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說半天,要是說大了我不好意思,說小我又不甘心。再說我這麼好一個企業,幾句話說得清楚嗎,你繞著那麼多車間走一遍起碼就得一個小時,還不能幹別的,靠我一張嘴巴怎麼說得完。」
外公沒覺得雷東寶這是在勾引他去,這話要是從宋運輝嘴裡說出來,他得轉個彎來理解,咂咂話背後有什麼陰謀。他向雷東寶舉舉杯子,示意將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來,圍著雷東寶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東寶寬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思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說外公此時嘴角應該掛上一串口水更合適。雷東寶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孫女婿是小輝,你看我幹啥。」
外公終於轉到雷東寶面前,道:「我喜歡你啦,你這人一看就是好漢子,你說的整合雜毛小廠設想,我看也只有你這種人能做,換宋江一樣的小宋就不行。思申,問問今天還有沒有去雷先生家的航班,你這就給我買票去。」
「誰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滸》最討厭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電話。」外公說的時候,兩隻眼睛卻是一直眉開眼笑地看著雷東寶,嘴裡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看著外公老狐狸一樣的眼光,饒是雷東寶膽大如牛,這會兒也不安起來,拿眼睛瞪回去:「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輩子都想做幾件大刀闊斧的事情,可惜一輩子狡猾成性,事到臨頭又圓滑,現在年紀大了更做不起來。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魯智深打架才好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魯智深醉打山門,就是魯智深拔樹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電話問民航航班,一隻耳朵聽外公這麼說,真是大驚失色,納悶老頭子今天何以如此激動。但她真沒想到,外公這麼狡猾的人竟然會與直爽的雷東寶合拍。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飛機晚上飛雷東寶家,梁思申拿起護照身份證就出去給兩人買票,這下不擔心老頭子欺負雷東寶了。
連宋運輝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後的電話,也是吃驚,但是想到過去同樣也是圓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對雷東寶的青睞,倒是為此意外找到解釋。他起先還以為雷東寶見了外公後,還得他與外公割地賠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節下交。而今事情之順利發展,讓宋運輝看到雷東寶前路的順暢。
因為外公帶著須臾不肯離的小王,雷東寶這一路就輕鬆不少,上了飛機,外公就開始睡覺。雷東寶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幸好這錢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換坐後面位置狹小的那種。外公年紀大了難以入眠,眼睛時不時微微睜開一條縫看一眼雷東寶做什麼,會不會跟很多難得坐上飛機的國人一樣,興奮地等待空姐配發食料。外公沒想到雷東寶東張西望一陣後就酣然睡下,很快就傳遞給周圍人他睡得很香這個信息,外公好生羨慕。
外公更沒想到的是來接他的是一輛計程車,幸好這計程車是桑塔納,不是沒尾巴的夏利。外公當下就不客氣問雷東寶:「你不是說幾個車間轉一圈就要一個小時嗎?為什麼連一輛車都買不起?」
換作別人,對這種赤裸裸的責問肯定心生反感,雷東寶卻不當回事:「就算買輛桑塔納,所有手續辦下來也得三十來萬,這三十萬我能添多少設備啊。我現在錢緊,車子暫時不考慮。這輛車我包了,一天給二百五十,隨叫隨到。」
外公道:「我呸,最煩有些人只盯住小錢,還桑塔納,沒出息。中國人辦事最講什麼?最講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鮮,走出去誰都敬你三分,沒里子也變有里子了。別跟我說錢緊,只要是發展良好的企業,全都錢緊。錢緊就去借啊,靠你這泥腿子才拔出來的樣子,誰借給你?你做這麼多年企業,難道會不明白,銀行專門喜歡借錢給手頭錢用不完的企業,你就是裝也要裝出錢多得玩水漂的樣子來。媽媽的,直爽過頭,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騷,說這地方一到晚上怎麼一路連燈光都見不到,又埋怨機場出來的道路都如此顛簸,城市沒一點形象,再埋怨經過市區時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數的幾幢高樓。雷東寶心胸寬,聽著不理,反而前面的計程車司機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貶低,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硬要與外公辯,外公正愁找不到對手,這下開心死了,一路殺得司機落花流水。雷東寶不搭理外公的牢騷,外公卻偏要在雷東寶面前使用各種激將法,讓雷東寶坐不住,可惜一路沒有得逞。
因為雷東寶在被罵得暈頭轉向之餘,不免想到過去的輝煌,與外公的話一印證,發現外公罵的全在理。對啊,過去那些報紙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麼?誰能看得到小雷家的里子,他們都看中的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機隊,看中的是小雷家給村民造的一水兒新房和寬闊馬路,看中的是村裡成排的廠房和特種養殖,還看中的是他雷東寶過去無數金光閃閃的榮譽。當年他們撥錢給他的時候,誰看得到他舉債經營?人大多數是憑印象做事啊。雷東寶這一路被外公罵得開竅了。
可雷東寶心裡也為明天犯愁,這老頭子嘴巴這麼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詞,他可不一定再當耳邊風了。雷霆公司是他的兒子,他怎能容忍兒子被別人刁難。可是宋運輝告訴他,這個老頭子心裡有貨,挖掘出來都是寶。雷東寶雖然相信宋運輝的話,可是不大相信這個老頭子,一天接觸下來,只覺得老頭子有點不正常。但考慮到這老頭子是宋運輝女朋友的外公,雷東寶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將老頭子接待好,免得宋運輝的女朋友飛了。他送老頭住進賓館,老頭自己付錢開的套房,給菲佣住標準房。雷東寶回家後,趕緊打電話回村讓四寶好好準備明天的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東寶穿上一件嶄新的短袖白襯衫去陪外公吃早飯。外公一看雷東寶襯衫上面摺疊的痕迹還在,就忍不住看著這張粗臉想笑。又看雷東寶吃起三十塊一份的自助早餐來,幾乎能把三十塊實吃回來的排山倒海架勢,外公也胃口大開,跟著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隻鹹鴨蛋。雷東寶看著都替這三十塊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區,很快就是間斷的田野。外公看著點頭道:「難怪晚上沒燈火,原來出了城就荒涼。」
雷東寶道:「我們南方還算好的,農村一半房子現在是小洋樓,城裡人住的還不如農村。你去西北華北,出了城,那對比大了。」計程車司機昨晚被外公削得啞口無言,今天不敢再輕易開口。
外公點點頭,可還是一臉似乎不懷好意的笑,雷東寶都不知道外公心裡又想著什麼壞水。過一會兒,外公指著外面一塊已經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問:「那兒要建什麼廠?」
雷東寶道:「不知道,去年這個時候已經這樣了,聽說是外資。這兒整塊地方屬於開發區管轄。」
「到處是開發區,不是開發區就是工業區,哪兒的外資?」
「台灣。聽說項目很大,省市領導都參加了開工儀式,那時候我還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運來這些綠帆布蓋的東西?」兩人說話的時候,車子才剛開出這塊空地,縱深望去,更是有一望無際之感。
計程車司機實在忍不住,道:「就這些,去年運來的時候我正好跑過這地方,還以為過幾天就得變樣了,沒想到蓋上綠帆布就沒動靜了。不過東西都運來了,肯定很快能建起來。」
「一幫流氓。」外公瞭然地笑,「台灣人比大陸早發展幾年,他們吃過的苦頭正好搬到大陸用。我這半年多看來看去,就台灣人和東南亞人在大陸最流氓。這麼一大塊地,靠這些帆布蓋的破銅爛鐵哪兒夠,他們明擺著是欺負大陸人沒經驗,拿些破銅爛鐵放到路邊顯眼地方佔一塊好地,等著開發區興旺起來,他們的地值錢了就賣掉。這種事我們以前在台灣和東南亞也干過,台灣人學得倒是快,呵呵。」
雷東寶聽著點頭:「原來老流氓在這裡。」
外公聽了失笑:「媽的,說話能不能婉轉點。」
雷東寶聽了也笑,剛才說出去時候沒覺得,現在一想,這可不是罵人的話。趁著外公難得地安靜,他將外公剛才的話回味了一遍,問道:「他們憑啥肯定地皮一定會漲價?」
外公道:「現在都有報道說大陸從一九八八年經濟加速,物價飛漲,雖然中間耽擱一下,可前年又開始加速,你有沒有感覺到物價在漲。」
「有,有,錢越來越不值錢。」計程車司機快嘴先接了一句。
「國外報紙都指大陸的經濟增速有水分,造假,不過即使沒官方統計數字那麼高,只要來大陸親自走一遭,誰都看得出明顯增長,沒辦法,基數小。我告訴你啦,東寶,你要記住。經濟快速增長的時候,如果物價也控制不住地漲,這個時候要留意通貨膨脹。如果大陸政府控制不好通貨膨脹,那種搶購風又得回來,什麼都漲價,瘋漲。但笨蛋才去店裡買電視機買錄像機,聰明人買地,買礦,買黃金,買美金。我這麼大歲數,已經看了幾起幾落,世事萬變不離其宗。台灣人經濟起步時候走的也是這條路,現在台灣好多富翁大字不識,他們憑什麼富,因為他們有祖宗留的地。台灣人剛經歷完這些,成了亞洲四小龍之一,手裡有錢正好來大陸圈地等通貨膨脹,等發財。大陸剛開放,政府不懂這些,還以為大買賣上門。都不曉得這些地是多少價錢批出去的,我看不會高。那些台灣人當然肯定地皮會漲。」
雷東寶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外公說的這些,連老徐和宋運輝都從沒跟他說起過。但他深有感觸:「我承包出去一個養豬場,都要看他們承包數量給個優惠價格,領導看台灣人一來就開發這麼大一片地,還不給個最低價?不用說再等一年兩年,去年到現在他們已經大賺了。老王先生,你怎麼不來買幾塊地?」
外公笑道:「我不買這種的,沒多少賺頭。再說我也懶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東寶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點不客氣地道:「你不夠格。」
「那你看中誰?」
外公笑而不言。這一路外公都挺好說話,尤其是一進村,看到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村路,兩旁長得成規模的綠樹,和附近整齊的村舍,對比來時路上所見,外公雖然沒說,但癟著嘴點頭讚許。等看到村辦,即雷霆公司辦公室門口大紅橫幅打出「熱烈歡迎愛國華僑王老先生蒞臨指導」,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隨即,外公開始一路冷嘲熱諷。幸好跟隨記錄的小三性格溫和而謙遜,從頭到尾忍讓。雷東寶一聲不還嘴地跟著,他不知道梁思申與外公的惡劣關係,還想著就算是為了宋運輝的結婚大事也得忍。可是聽到後來,發現外公說的大多數是至理名言。而且從外公進門後的問話可以看出,這個老頭子對於經營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財務室坐了一個小時,問得眾人敢怒而不敢言後,就抓了雷東寶和小三走開,單獨教育財務該怎麼做。他要雷東寶不能以成本定價錢,而必須以市場價格定成本,這個方向絕對不能搞錯。要財務不能只知道被動地記賬繳稅,而是必須成為企業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動分析解剖數據,介入企業的日常經營,比如一二三四條……雷東寶聽個大概,知道以後該怎麼扭住下面的人做這些,而小三則是聽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覺自發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預報現金存量是個高明行為。他不斷發問,即使外公總是笑話他問出傻問題,他都厚著臉皮認了,只要學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滿意地吃了一頓他指定的家養豬肉,他一個人吃了兩隻紅燒豬蹄和幾塊紅燒小排,又吩咐晚飯也在這兒吃,把剩下兩隻豬蹄都給他留著,別人不許吃。要不是雷東寶見過外公的排場,誰見到外公吃豬蹄的樣子都會認為外公是個騙子,哪有大富翁看到豬蹄愛不釋手的。但雷東寶不明白外公這樣的人怎麼會想到吃豬蹄。
下午,本來雷東寶叫來幾個骨幹人員如紅偉正明等,讓外公問經營方面的問題,幾句話聽下來,雷東寶當機立斷,要小三將全村所有大學生全部叫來,技術員工程師也叫來,滿滿一屋子的人聽講。外公從最上游的進貨開始,問為什麼不買銅礦,為什麼要做精鍊。紅偉的回答是,銅礦選冶都不掙錢,這個行業的錢現在都是精鍊的在掙。外公不是個聽到這種回答就罷休的,他一定要問清楚,這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那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為什麼這樣等一系列問題。大家在被外公犀利的問題問得面如土色的同時,卻也學到思考問題的方法。中午陪著外公一起吃過豬肉的人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沒吃完兩隻豬蹄,他累了,回去車上沒與雷東寶說話,閉著眼睛打盹。
雷東寶送外公到賓館之後,即給宋運輝打電話,想彙報行程,沒想到宋運輝正與陶醫生通話。雷東寶奇怪,都已經有了梁思申,宋運輝為什麼還與陶醫生夾纏不清。
原來是宋運輝周日送女兒和母親一起去少年宮,他準備送到就走,他周日有事。他若非周日有事,早乘火車去上海會梁思申了。沒想到正好遇到陶醫生,陶醫生難得主動叫住他,要請他吃頓飯。宋運輝當時正趕著有事,請陶醫生有事直說,陶醫生卻支支吾吾難以開口。他大概知道陶醫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找他。全市企業都在趕據說的分房末班車,市面上房源緊張,醫院手頭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搶著要的人則是眾多。按照傳統分房政策,都是照顧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級別高的,然後才考慮高職稱人員,陶醫生難免處於劣勢。可是陶醫生一說到個人的事,表達就不利落,說半天都沒說到點上,可宋運輝好歹還是聽出就是有關房子的事。宋運輝算是了解陶醫生的清高脾氣,又了解陶醫生而今的艱難居住條件。若非走投無路,無計可施,陶醫生豈肯開口相求人。他即使一心一意愛著梁思申,可對陶醫生還是敬重,他願意幫這個忙。他沒再逼問,就說明天有空再找陶醫生細問。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長一個親戚在東海總廠,這回也趕上分房,他跟院長商量一下,雙方達成一個桌底下交易,他便意外輕易完成對陶醫生的許諾。他第二天就給陶醫生打電話報喜,把陶醫生感動得什麼似的。陶醫生一輩子硬脾氣,不肯求人,難得打定主意求人,別人卻不等她說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現在開始懺悔,過去對待宋運輝是不是太堅壁清野了點。她終究還是矜持,想請宋運輝吃飯以示感謝,可愣是無法拿出工作中權威而肯定的態度讓宋運輝答應,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幫她做了好事還不要謝呢。可是也因為請不到宋運輝而滿心無以言表的遺憾,為此她總是牽腸掛肚著。
宋運輝自以為磊落,沒想到雷東寶因自己給陶醫生幫忙甚多,心裡傾向陶醫生,而責他不該有了梁思申還招惹陶醫生。宋運輝覺得挺委屈,沒做解釋,打斷雷東寶的責備讓說主題。他已經換了一個手機,比原先磚頭般的那種稍小一些,因此舉著聽好半天也不大累。雷東寶便將一天情形說明,幾乎是從頭說到尾。老頭子的那些話即便是冷嘲熱諷,宋運輝聽著還是覺得很可取,只恨雷東寶嘴笨,不能全部說出。雷東寶說到應該根據外部價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據自家成本定銷售價格的時候,宋運輝失笑,他想起當年在金州時候的事了。當時流通渠道單一,國家收購,土豆、雞蛋一個價,可是他愛惜新車間新設備,硬是不肯為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產參數,為此絞盡腦汁,出盡百寶,那時可真是單純啊,難為水書記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電話,他想來想去,覺得老頭子這回的行程與他原先心裡設定的不一樣。原來他以為老頭子對雷東寶的企業有了興趣,現在看來,更多的是對雷東寶個人有興趣,今天一天的動作,應該更像是單純幫助雷東寶提高經營水平,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投資插手的話,有些話老頭子今天不應該說。這老頭子的確年齡大了,但表現出來的只是更頑固,思維卻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難道老頭子說的「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運輝?那麼說,他原先的猜測無誤,老頭子想方設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於此?
可是,他已經這麼忙,還能不能分出時間給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應該能。
他卻未必想牽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說的那些案例讓他很受觸動,他回來後已經就自身企業情況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廠他算是淺嘗輒止,給東海總廠的技術人員解決一部分收入問題。從效果來看,這個嘗試不錯,雙方得利,對方很歡迎。那麼,如果試用梁思申說起的那些辦法呢?有些東海總廠礙於體制無法做到的靈活措施,能不能用到那些需要東海總廠伸手相援的下游廠家上去?
雷東寶照舊早上來到賓館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嚕呼嚕把飯吃完,還是只見到小王,不見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聽不懂一個字。雷東寶只好跟著小王去老王套間,在外面客廳里等。等到九點,才見老頭子穿著睡衣出來,雷東寶當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別去小雷家,我帶你在市區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烏龍茶,才道:「好,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你昨晚回家想了沒有?」
「想什麼?」雷東寶說出來便想到老頭子要他想什麼了,忙道,「想了,我還布置他們幾個都好好想,回頭都給我上一份體會報告,考慮我們下一步要怎麼做。我想,首先我們的財務制度要改,然後是我們村以後得控制外來工廠用地,我們村的土地加起來可比那些台灣人占的要多多了。這是我們小雷家的錢,也等於雷霆公司的錢。可昨天老王先生沒說我們要怎麼整治周圍那幫雜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還不知道你們周圍是怎麼回事,昨天一問才清楚。我倒是問你,你整治那些雜毛幹嗎,吃了飯一把子力氣沒地兒使嗎?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攤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潤多少……咳咳,今天不罵人,罵人是個力氣活。」
老頭子咳了幾聲,又拿濃茶潤喉。雷東寶在一邊看著,道:「你明明可以省點力氣好好說話……」
外公立刻搶白:「那做人還有什麼味道,做人切忌做個什麼都好,就是沒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樣,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沒一點人氣。不說這個。東寶啊,我腦筋好,主意高明,這輩子我想出來的事,基本上沒錯,所以我不用跟誰講理,我只要罵下去,讓人照著做就行。我還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這力最磨人。」
雷東寶道:「我不行,我大老粗,會做錯事。再說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我要放手讓所有臭皮匠都動腦筋,他們多學多做,一個個都給培養出來獨當一面。你昨天見的小三和其他幾個年輕的,都是我這邊村辦企業搞起來才送去讀大學的,現在用著多好,個個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著雷東寶,冷冷地道:「聽說你坐牢那幾天,村裡幾個好用的妄想撇開你自立山頭。」
雷東寶當仁不讓地道:「只要我在,沒人立得起來。我不怕他們強,他們再強,也得給我辦事。我不會幹別的,我只管人,我管住他們這些人,他們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麼管?你管得住那個史紅偉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幫結派?你管得住你花錢培養出的大學生抱團?」
「這些都是小事細節。我抓住大方向,照顧他們小私心,做人要大度點嘛。他們下面怎麼拉幫結派怎麼抱團,我都不管,他們誰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壓下幾天,自然太平,沒什麼了不起。你放心,這種事,我現在越做越順手。我現在閑得慌,正想收拾那幫雜毛。」
外公沒想到雷東寶這麼說,本來藏在嘴裡準備打擊雷東寶的話反而關死,他原來想說的話是:「你才做幾年,憑你那些見識,你配說有你在沒人立得起山頭這話嗎。」外公直直看了雷東寶好一會兒,很多人會因此被他看得頭暈目眩,避開眼去,雷東寶卻沒有。外公不由得嘆了一聲氣:「你氣度天生。唉,東寶,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逃到你這兒來嗎?」
雷東寶奇道:「你逃?你幹嗎逃?誰對不起你,你說一聲,我幫你收拾。」
外公搖頭:「非也,非也。你知道嗎,我在老法租界買了套老花園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現在已經完成結構加固。今天有一批裝飾材料設備從美國運來,雖然有口碑很好的專門公司負責託運,可還是需要我去點收,需要我去指揮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沒力氣了,我只想享受現成。我只好逃你這邊來,把這些事扔給思申去做。我只有逃來你這兒,她才認栽,肯請假接手我的事,她沒辦法,呵呵。」
雷東寶這才知道老頭子踴躍來這兒的原因。他還以為自己是幫著宋運輝追梁思申,其實是梁思申因幫著宋運輝的家人而承擔苦差。「早知這樣,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幫你看著現場。」
外公又搖頭:「你不行,那些東西你起碼有一半不認識。不說這些,你那兒我基本已經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討論下一步你可以怎麼做。我有幾個方案,供你選擇……」
雷東寶一下來了精神,幾乎是趴在沙發扶手上,湊近外公聽老人家講話,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他沙發扶手的另一側。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個,雷東寶已經從宋運輝那兒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個,其他,則是外公這麼多年國內國外看過的商界風雲。雷東寶只聽得目瞪口呆,覺得哪個案例拿來都比他原先設想的高明,哪個案例都可以拿來翻版了即刻給小雷家用上,面對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眼而睨雷東寶一臉驚呆,點頭道:「東寶,不得不說,你真是個能用人的,連我都肯拼著一條老命來給你出謀劃策,你這人身上看來有個氣場,招人。唐僧取經,來匹白馬馱他;劉智遠打天下,來個瓜精送盔甲;你啊,現在有個老的有個少的人尖子輔助你。」
雷東寶知道唐僧,不知道劉智遠,但大致知道外公說話的意思。對於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輝。不瞞你說,還有別的好多人,現在已經去了北京的徐書記,其實以前的縣委書記陳平原對我也挺好,給我出很多主意。我心裡都記得他們,只是嘴巴不大會說。可老王先生,你說我選哪條路最合適?」
「路子得你自己選,我只給你提供方案,不幫你承擔責任。」
雷東寶點頭,覺得自己果然沒腦袋得很,他幫老頭子杯子里續上茶,終於離開沙發扶手,躺回自己沙發背上抱著肚皮閉目深思。外公這會兒才能坐直了,若有所思地對雷東寶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越看越覺得這傢伙有意思。一樣是農村人出身,一樣是從底層將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個楊巡,他可不喜歡得很。
雷東寶在心裡掂量幾種方案,他從企業能否得利,鎮政府能否同意,被合併的雜毛肯不肯答應,怎樣讓這些問題都不成為問題等幾方入手考慮。細細將方案與他的雷霆比較之後,他睜眼道:「看來近期內想合併那些小廠,不現實。如果我想做手腳讓政府支持我的合併,可是我要做多少手腳才能讓那些小廠的質量問題被政府重視,讓政府頭痛不過來整頓那些小廠,我才能趁機下手?變數太大,再加我因為陳平原的事跟政府關係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別弄不好把我也整頓掉。我總不能綁住他們手腳非逼著他們進我的門。股份制或者簽約制,看起來都不適合。」
外公聽了,點點頭:「繼續說,你有銅廠,這是你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
雷東寶又抱著肚皮沉思了好一會兒,道:「看起來,最好的辦法,我一方面擴大銅廠,一方面乾脆變為支持他們小電線廠發展。他們電線廠能發展,就多用銅,用銅總得從我手裡買,我卡著他們。」
外公笑道:「這倒是新鮮。」
「不對?」
「挺好,很好,很有胸懷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這件事你可以跟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規劃推進一種產業在區域的推廣,最好給點什麼優惠政策,這樣你既可以少做點事,又可以趁機修復跟政府的關係。」
雷東寶思考了外公的話,道:「這就是你老到的地方了,想事情總是往最圓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見過哪朝哪代的商人脫離官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國外都不行。別仗著你皮糙肉厚,拚死力氣。」
「我沒,小輝給我介紹了幾個他認識的朋友,我已經跟他們認識上,以前也只有吃飯喝酒,他們是文化人,看上去不高興跟我說話,我們沒話題,有這話題我們倒是可以說了。」
外公看著雷東寶笑,但外公還是問了個嚴肅問題:「銅廠的錢,從哪兒來?」
雷東寶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賺頭也少,滾動太慢,我不高興借給你。」
「我生意還小?你不能拿小輝那廠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還說你圓滑,你說話太不客氣了。」
外公暢快地笑道:「讓我說話客氣?等太陽從西邊出吧。好啦,我們吃中飯去,去你太太飯店吃。吃完我睡覺,你給我買機票,我今明兩天回去。」
雷東寶奇道:「就這麼兩天?再多住幾天嘛,你說話我都愛聽,你那麼多經驗不倒點給我,憋肚子里有什麼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裝什麼斯文,直接罵我憋肚子里爛棺材裡去,我更愛聽啦。你還有什麼問題,我想得到的都回答你。」
雷東寶不客氣,果真將問題連珠炮似的問出來。有些看似不是問題,只是他過去處理過的一些事,也被他搬出來跟外公探討。外公聽到雷東寶的有些處理方法就笑,聽到這種可笑的處理辦法竟然還把人治得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覺得很有樂趣,千方百計要雷東寶多說事例,他當故事聽。外公見多識廣,早見怪不怪,已經難得找到能讓他感興趣的事,遇到一個雷東寶,而雷東寶又不是刻意奉承著他,似乎是單純,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還不在乎他的挖苦諷刺,他高興不已,如獲至寶。
這一高興,外公晚上鬆口,又答應留下兩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邊走走看看,為雷東寶的鼓勵支持小電線廠那個發展計劃提供切實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終還是沒鬆口答應給一分錢支持。
雷東寶得到很多寶貴經驗,但也奇怪外公這個人,為什麼口口聲聲說喜歡他,而且還送他幾件很值錢的東西,卻對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這究竟是什麼想頭?
外公走後,雷東寶帶著小三,與手下人員接連利用晚上時間開了好幾次會,討論下一步的工作。紅偉沒有參與,不能做得太明,但都由小三第二天彙報給紅偉。
外公提出的「產業集群優勢」,當時只說了個大概,雷東寶讓小三組織人手這幾天查資料研究到底是怎麼回事。雷東寶敏銳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個漂亮的名堂,這「產業集群優勢」是頂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幫坐機關的人。雷東寶更想到當年通過報紙宣揚小雷家事迹的過往,報紙宣傳的甜頭他嘗過一次之後,一直余甘不絕,這回要煽動輿論,他又想到報紙,他要小三寫出能登到報紙上的相關文章。但是被小三否決了,小三明確說他不是這塊料。
雷東寶既然想到了報紙,就不肯再放手,說什麼都咬緊不放。他又想出招術,讓小三帶上他們的想法,找曾經來小雷家考察過的專家取經,順便看看誰能幫小雷家寫一份贊產業集群的文章。雷東寶本來以為這事可能有些難辦,小三更是頭痛要找哪些老教授買文章,大家都覺得文化人清高得很,不會做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沒想到,小三硬著頭皮找到的第一個教授就答應了他,當然教授說得很客氣,說正好暑假了,可以專心研究這一實用課題,為農村工業化建設做貢獻。小三把這回復告訴雷東寶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雷東寶心裡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麼崇敬那些知識分子,總覺得那些人應該是氣節的代表,可惜……他們應該再三拒絕才是。
當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個月才交稿。雷東寶這才拿著教授的論文和他自己的考慮,當然找股東之一的鎮領導們,獲得一致好評後,又被引薦到縣裡。但是雷東寶拒絕了直接去縣裡,他選擇與宋運輝引薦的朋友說話,通過宋運輝的朋友,轉道再與縣領導聯繫。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縣領導們之間有隔閡,那些人都是曾經主使把他抓進去坐牢的人,而他現在還在服刑期,他不能沒做任何鋪墊就大搖大擺地與那些領導坐回同一桌子開會。他太有名,而這名,並不光彩,起碼可以讓那些曾經處理過他的領導們否決他的話題。而話題從市裡轉一下再下來,那就不一樣了,那裡面有宋運輝的一臂之力在起效。
因此,雷東寶還將外公的指導用於實踐,勒緊腰帶拿全部積蓄咬牙買了一輛日本進口的豐田佳美。貴是真貴,可貴得有價值,雪亮的車子開出去,到哪兒都暢行無阻,看到車子的人都因此敬上他三分。
雷東寶去東海廠與之合作的工地參觀了一遭,果然很有規模的樣子,工地門口掛著的橫幅顯示,這是市重點工程。雷東寶想到,宋運輝以前懶得接觸老家瑣事,因為從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對老家感情不深,再說姐姐已亡,父母已跟著他去東海落腳,他應該對老家沒有牽掛,如此看來,宋運輝參與老家建設,倒有一大半用心是為了他雷東寶。雷東寶以前也想到過,等這回將宋運輝的關係派上用場,他才更進一步體會到宋運輝的良苦用心。
宋運輝的這些關係,以後就是他恢復地位的橋樑。
雷東寶用著宋運輝的這些關係,自不免要將用途經常報上,讓宋運輝心中有數,往人情債備忘錄上做一番加減乘除。宋運輝對於他那些關係的被用都沒什麼異議,只是在知道雷東寶想通過報紙宣傳他的理念之後,立刻提出反對意見。他的想法與雷東寶不同,一則雷東寶現在的身份依舊敏感,不便大張旗鼓,即使只宣揚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則在動用政府機關資源,而且有資源可用的時候,不要再另闢另一條路並行,這有給相關人員施加輿論壓力的意思。雷東寶聽著覺得有道理,說什麼宋運輝也是個在官場打滾多年的,應該最知道官場里的做派,他聽著採納就是。但是宋運輝後面說出來的話讓雷東寶好生思量。
宋運輝讓雷東寶此後收起張揚,低調行事,不僅做了不說,或者做了少說,即便是身份問題解決之後,也不能再如過去一般今天這邊演講明天那邊上台,到處風光。雷東寶心說這不是與老王先生的理論背道而馳嗎?而且買了新車,又再次出入官場,他已經因此離目標越來越近,他豈能放棄。
雷東寶回到韋春紅的飯店,一個人躺在床上細細梳理他過去和現在那麼多年來通過各種辦法認識的那些關係,與那些關係對他和小雷家的幫助促進。想來想去,等韋春紅結束飯店營業,上來洗漱的時候,雷東寶大著嗓門道:「春紅,我現在看來看去,那些聽說我名頭,找著上門來結識我的人,在我出事時候躲得一個不見。」
韋春紅在洗手間里奇道:「你今天怎麼想到這麼嚴重的問題,又是跟小輝打電話了?」
雷東寶聽了發笑:「可不,小輝每天板著個臉,跟他打完電話,我一整天也得臉皮發僵。」
「哎,你想得出小輝怎麼談戀愛?特別是對著那個嬌滴滴的梁小姐,他還能板著個臉嗎?我一直在好奇。」
雷東寶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對以前那個總是像領導一樣,什麼都他說了算,現在這個肯買賬嗎?哪天我得湊去看看小輝這張臉怎麼笑,連我都想不出來他什麼時候放鬆地笑過。我們別說他,你說我剛才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他們本來就是沖著你名氣來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個你的親,他們還想靠著你求著你呢,認識你的動機本身就不純,他們當然會錦上添花,不會雪中送炭。」
雷東寶想了會兒,可以前大張聲勢,熱鬧起來的真只是一個空架子嗎?不,他從那些幫襯的人手裡得到的是名氣,他又用名氣從縣裡得到無數好處。宋運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現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現在心裡雪亮著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為自己辦事,比如問教授買的文章。
因為宋運輝朋友的鼎力相助,雷東寶果真又恢復與縣裡的關係。雷東寶本來以為大家見面會有三分尷尬,可沒想到一點問題都沒有,縣領導雖然沒最初的老徐或者後來的陳平原對他客氣,可也關心有加,起碼嘴上說得好聽。而毫無疑問的是,那個產業集群的建議被縣領導採納了,縣裡開始安排專門人手調查整個縣範圍內的電線廠總體規模,摸清這麼多電線廠在縣財政中所佔比重,分析如果扶持這一產業將產生多少深遠影響。雷東寶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檯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論指導,因此縣裡也把那教授請來,指導產業布局。
本來,全市範圍的電線廠,最集中的就是分布在小雷家所在縣區域,並且是以小雷家為中心發散的。縣裡一調查下來,發現很有潛力可挖,一時來了興趣。雷東寶見機會成熟,便做足準備走上會場,對著縣領導,對著眾電線廠小老闆,他提出雷霆公司願意為家鄉產業發展做貢獻,願意提供市場,提供技術,提供原料支援。
但是,雷霆公司在會議上拋出的善意,並不被眾多同業與會者信任,大家都想這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有人免費提供大好幫助?當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會不會提出一定要在簽下什麼協議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幫助,或者哪天會不會變卦。眾說紛紜,即使主持會議的副縣長說話都不能讓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東寶當著大伙兒的面簽字畫押才肯信。雷東寶多少心裡挺得意,因此當場拍胸保證,沒什麼可懷疑的,他以前領頭帶著小雷家人發家致富,自己沒想著做老闆,現在帶著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這麼高尚,怎的。
副縣長和一眾與會的人都被雷東寶上不得場面的話逗笑了,副縣長笑道:「老雷,我代表與會這麼多人,向你提一個問題,你的表態,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東寶道:「我粗人一個,不會說話。縣長,這有效期很簡單,只要我雷霆還是縣裡的行業老大,我這表態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態也沒人再肯聽我,這是實話吧。我雷東寶說話,從來沒出爾反爾。」
副縣長追根究底:「老雷說話實在,聽著比任何長篇大論都讓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們索性把心底的問題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經跟我說了產業集群的優勢,你今天索性當著這麼多人再說說你為什麼要提出產業集群。」
雷東寶此時已經知道聲東擊西,他並沒有真正說出自己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別人搶去,搶在前面。因為他現在沒錢,銀行又不敢貸,他擴大銅廠的計劃還遙遙無期。他只裝傻,道:「我的想法,前幾天被縣長批評太簡單,太沒戰略眼光,我的想法很簡單,完全是跟那麼多客戶喝酒打屁喝出來的。那些客戶老是跟我說,我們這兒的電線廠大的太大,不生產低檔產品,比如我們雷霆;小的太小,只一兩種品種,比如你們這些廠。害得他們經常放一車下來,載不足貨色回去,還得去別地採購,挺浪費時間精力,他們說要是放車子這兒轉轉那兒轉轉能把所有貨色收齊,以後他們就別的什麼地方都不去了,只來我們這兒,省心啊。我當時想,好啊,我聯繫幾家廠,把我們的產品都完善了,客戶一來,一車可以裝滿,多好,可是你們大家不答應,怕我吃了你們。我今天告訴你們,我有私心嗎?有。如果客戶知道來我們縣買電線省心,貨多貨齊,還能貨比三家,以後傳出去大家都來我們這兒買,我們這兒來的客戶就多了。客戶想買的產品一大半隻有我做得出,客戶來得多,我最高興,賺錢最多,你們說我還要什麼別的私心。但你們也好,只要客戶來得多,你們以後都不用專門派人滿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裡,把產品碼在門口,客戶自動上門,這多好。這個產業集群想法,現在看起來是我雷霆吃肉,你們大家分骨頭分湯,我當然肯出力願意出力,就這樣。這是我的實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這些。我們歡迎縣長給我們更全面更高深的建議。」
雷東寶的這些話是老王先生的意思,經過雷東寶自己領會,演繹成屬於他風格的發言。在別人眼裡或許是高瞻遠矚,這確實是個對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看來切實可行。只有雷東寶自己從外公連罵帶嘲笑的談話中知道,這種事兒有前人不少成功經驗,是一個經事實證明行之有效的辦法,被教授稱之為「產業集群效應」。連雷東寶自己也沒想到,最初一個歪打正著的想法會有向如此發展的可能,果然是老王先生經驗豐富。但他沒說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這些人又擔心他有什麼陰謀陽謀。
副縣長站在全縣發展和政策角度做了發言,雷東寶聽著覺得都是廢話。等縣長說完,他帶頭問道:「縣長,能不能給點政策,既然扶持,我們雷霆出技術了,縣裡能不能出點錢給我們大家,支持我們的發展。」
副縣長道:「我們今天先確定一個議題,並聽取大伙兒的意見,供討論研究。今天的會議開下來,大家基本上確定這個思路是可行的,對不對,有沒有反對?今天的會議鼓勵暢所欲言,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說。」
沒人提出反對意見,但有人小心地道:「縣裡要是給政策就好了,最好給稅收政策,給貸款政策,我們一定能做得更好。」
副縣長笑道:「縣裡既然重點扶持,一定是會有所表示,你們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時間,你們也可以向老雷學習,踴躍向上級部門建言獻策,說出你們的想法。」
雷東寶帶頭鼓掌歡迎,會議成功結束。出來後,他請大伙兒一起去飯店吃了一頓,算是認識,也算是繼續敲定,即使以後縣裡沒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還是會把今天在會議上的表態落到實處。但他也明確提出,誰家要是掛著登鋒澄峰的牌子,他是只會打擊不肯幫扶的,他不做冤大頭;而誰家要是做見不得人的劣質電線,他也只有打擊不會幫扶,他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整個縣電線電纜行業的名聲。
雷東寶把自己的意見先入為主地提出後,便仗著好酒量,一個一個地敬酒過去,討問每個人的說法。眾人果然都又有問題提出,比如要是有人真的做見不得人劣質產品做壞本地電線行業名聲,該怎麼處理,又該怎麼讓那種人吃苦頭。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現在可以想出辦法,向縣裡建言獻策;要是政府最後討論研究決定不管,大家又該怎麼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問題,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但基本上,看來已經沒人反對產業集群這麼一件對大家來說很新鮮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大家還覺得即使政府不管,自己也得聯合著上。
雷東寶讓小三把大家的意見記錄下來,形成文字,讓大家推選的幾個人過目後,再次遞交給縣裡,督促縣裡做出這個對大家都有利的決定。一頓飯下來,無可置疑地,雷東寶成為全縣同行大小老闆的核心。
這件事,在雷東寶此後的竭力推動下,縣裡以出人意料的堅決態度貫徹落實起來,並真正形成決議,形成根據眾人意見得出的切實可行的辦法,並落到實處,這倒是讓雷東寶驚訝縣裡的態度,沒想到還真辦實事。在貫徹的過程中,雷東寶與縣裡的關係,漸漸得到修復。
優惠政策是給了,貸款卻無法解決,銀行都在觀望,看一群烏合之眾能搞出點什麼名堂。包括縣裡也在看,給政策,卻不幫協調銀行貸款。不過眾大小老闆已經覺得夠有實惠了,一時都挺聽雷東寶的話。
雷東寶對上對下都坦然表示,他願意替大家白乾一年,幫大家混得起色,因為現在這事還真只有他幹得了,他有這個行業的經驗,也有現成的技術和市場,但以後肯定得由縣裡派專人協調管理。
正好雷霆的電纜設備安裝結束,有技術人員騰出空閑,雷東寶便主持開展對現有電線廠的技術認證,一家一家地排查過去,幫助修整那些小電線廠的設備漏洞,幫助培訓小電線廠工人的技術操作,只有等那些小電線廠具備生產合格產品的條件,他才代表縣裡發放認證證書,讓這些廠掛在牆頭。做這些事,他都只收象徵性的工本費。而且做這種事,說是簡單,其實都是細緻到家的水磨功夫,大家都是內行人,全都看在眼裡,因此雷東寶才能服眾,讓大家都乖乖承認他的認證,服從他的認證,併合力宣揚他的認證。有人甚至還戲稱雷東寶是共產主義戰士。雷東寶當仁不讓。
縣裡領導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裡,把電線產業整體水平提高看在眼裡,把經濟效益的實際提升看在眼裡,把這一塊經濟效益對全縣統計數據的影響看在眼裡,更把可能帶來的進一步提高看在眼裡。很多以前沒直接接觸過雷東寶,只因為陳平原事件而對雷東寶嗤之以鼻的人,悄然因為雷東寶的實際行動而改變了態度。當然雷東寶現有的排場對應的實力,也令縣領導更相信雷東寶的能力。
因此韋春紅代雷東寶偷偷要求鎮里幫忙解決他現在身份問題的時候,沒人有異議,都理所當然地覺得應該讓雷東寶將功抵過。鎮里上報縣裡,最後由縣裡出力,將雷東寶頭頂的帽子摘了。
雷東寶自己倒沒覺得什麼,韋春紅卻是非常歡喜,覺得丈夫每天忙得不見人影,見到的總是一頭醉豬也值了,起碼做人可以名正言順,不用再提心弔膽被人黑一遭。身份問題解決後,有些榮譽接踵加身,雷東寶基本恢復過往的榮光。隨著優惠政策帶來的利潤上升,雷東寶更是豪情滿懷。他這才覺得自己是真正榮歸了。
這個冬天又沒下雪,可冷。
在如今主管財務和辦公室的小三的預測下,預計已經有適度偏緊的資金預算用來支持擴大銅廠。雷東寶當即派出人手,去已經談下的設備製造廠簽下訂單,派專人盯在設備製造廠,要求加班加點將設備生產出來。而他這邊,則是迅速組織工程隊,開展土建工作。
在雷東寶心目中,這是小雷家工業發展的一個轉折點,是小雷家歷經挫折之後,新的起步,就像他雷東寶重新揚帆起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