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 16
梁思申回去,將初步報告交上,經過一次會議討論,大家都覺得東海廠是個不錯的項目。於是,評估工作就在吉恩的親自挂帥下展開。梁思申心裡高興,自然是非常積極。一則,終於沒有辜負對宋運輝的承諾;二則,為能幫上宋老師的忙而歡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東海廠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願加班加點地做。
可是整個團隊的人心裡都清楚,來自中國項目的成功與否,實在太取決於其中的政策因素,他們不敢在打聽清楚政策之前做任何無用功,他們因此千方百計搜集來自中國的聲音。宋運輝那兒自然是最好的配合渠道。可是考慮到宋太太對她明顯而無稽的敵意,考慮到宋運輝可能因此而來的言行中嚴格的自我約束,梁思申總是自覺迴避非上班時間與宋運輝溝通,不給宋老師惹麻煩,也不讓自己觸霉頭。
通過他們自己的信息渠道,以及與宋運輝印證,她知道國內已經組織學習六月份國務院通過的《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轉換經營機制條例》。在條例中,國有企業被賦予十四項重大經營自主權,目前正面臨新一波企業改制的起步階段。這十四項自主權,對於東海廠這樣的國企步入市場化經營非常有利。吉恩顧慮的他們那樣的投資能否被允許進入,企業能否打包進香港市場上市,是否需要經過令人絕望的審批等問題,可能因企業自主權的擴大而迎刃而解。他們都認定中國的改革開放實際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宋運輝原本對那麼嫩生生的梁思申操作億萬巨資並不存太大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推進,他發現這事兒看上去似乎越來越有眉目。他這邊於是開始積極活動起來,不斷進京多方遊說。從領導們的反映,他看到了希望,也看到固有保守勢力的頑固。可從來做大事都要歷經千難萬險,他早已習慣,不怕,只要成事,只要有利於東海的發展,有什麼不可嘗試。
在宋運輝看來唯一可怕且不可嘗試的是婚姻。他公然搬到書房居住,全家似乎除了宋引,其他都有異議。他更想的是離婚,程開顏的哭求和程母電話中的軟刀子都讓他更添厭惡,他已經無法想像自己還能跟程開顏住一間卧室。可是他心有為難,他擔心父母的感受,更擔心女兒的感受,為了父母女兒免遭痛苦折磨,他彷徨之下選擇勉強湊合。因此他特別敏感於人家夫妻的默契,尤其看到尋建祥家的夫唱婦隨,他極其羨慕,回家看到程開顏就更難忍受。
正好市區為配合二期建設的宿舍已見雛形,上回他高風亮節把房子讓給更需要的,這回他準備要一套別墅,把家分成兩頭,他不想再與程開顏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可消息透露給父母,老娘先風刀霜劍嚴相逼,威脅回去老家,看他還離不離得開程開顏,反而原以為最應跳出來給女兒說話的程父一直沒有音信。
分家這件事,宋運輝並沒與程開顏提起,也讓他爸媽別提。直等著廠里別墅趕著造好,內部裝修也完成,他才殷勤地親自開車載程開顏抱著宋引去市區逛了一天,然後才領到新房子,漫不經心地提起以後就搬來這裡。把程開顏高興得還以為宋運輝回心轉意,再說,她也喜歡住在市區,逛街多麼方便。不久,宋運輝便把程開顏的工作關係戶糧關係都調到市區,這種事現在對他來說,易如反掌,都不用他自己出面,秘書全部幫他完成。宋運輝跟程開顏解釋,讓貓貓再跟著爺爺奶奶半年,等縣中心幼兒園畢業,小學就來教學更好的市區讀書。三言兩語,就把程開顏轉來市區別墅,從此程開顏獨守空房。他終於不用天天勉強自己面對程開顏,那原本也是一種煎熬。
程開顏最初感覺不對的時候,還鬧了一下,被宋運輝大義凜然地教育一番,說她不以丈夫事業大局為重,好房子先讓給她住,她還反而心生不滿,程開顏都覺得自己理虧,不好意思再鬧。可沒等程開顏寂寞下去,東海廠一幫女馬屁精就蜂擁而上,包圍了程開顏。
倒是兩廂里都滿意的結局,宋運輝大大鬆了一口氣。
不久,去北京辦事,遇到金州的閔廠長。閔廠長說起程書記退休提要求,想好好安置兒子的事。閔說,現在總廠準備把設在海南的辦事處撤回來,因此如何安置程書記兒子的問題就擺在眼前了。宋運輝知道,前陣子岳父把兒子弄到油水足的海南辦事處去了,據說是炒地皮,但見面說起來,宋運輝都不知道大舅子在做些什麼,口才倒是練得發達不少。宋運輝只知道大舅子倒了很多海南椰子汁給金州總廠做福利,也希望他的東海廠買椰汁發福利,早被宋運輝否決了。如今閔特地約好跟他北京見面商量,無非是閔賣個好給他,要他記下人情而已,諾大金州,放置一個肥缺給他大舅子並非難事。但可想而知,閔肯定不會因為退休一個程書記,而給程兒子一個肥缺,當年閔還是分廠長的時候,都已不把身為總廠副廠長的程放在眼裡,現在更不會。但一定會因為他宋運輝,而給程兒子好位置,因為無論他當初是怎麼出的金州,只要沒公然撕破臉皮,他就與其他那些金州出來的一樣,是理所當然的金州幫的一員。作為總幫主的閔,自然需要記得他的好處。這就是他宋運輝工作十年努力十年的結果。
宋運輝有些戲謔地笑問閔廠長:「他能做什麼?」
閔廠長笑道:「有,他能幫妹妹看住妹夫,出謀劃策。」
兩個廠子弟女婿出身的人相視而笑,宋運輝道:「請老閔給他個事務性的重要崗位,總廠最需要螺絲釘啊。」
「行,去你一手弄起來的新車間做副書記兼工會吧,升正科,我照應不到的時候,你自己去罩他。」
宋運輝一聽就笑了出來:「這什麼職位?硬派的,老閔你現在也圓滑了。」車間一向不專設副書記,都是車間主任兼的,這個位置一看就知道什麼來由,程開顏的哥哥坐在這種位置上只要稍微居安思危一下就能清楚想保住位置必須如此這般,也就閔這樣同是女婿出身的人才想得到這種缺德主意。
閔廠長得意地笑,自己受的氣多了,便是在別人那兒出一口也是爽快。宋運輝也沒立即投桃報李,但兩人坐一起議論了好一會兒當前政策的應用。說起來,閔也是個硬手腕干實事的,但當年一山不容二虎,現在隔山相望,倒是惺惺相惜,經常見面就有無數話題了。
程父等來閔對兒子的安排,一看就滿心的堵,而今女兒正與女婿冷戰,這麼一來,為了兒子的位置,他是不是得對宋運輝投鼠忌器?他從這回閔對兒子的安排中,看出背後宋運輝遊走的影子,再加宋運輝將女兒騙至宿舍區別墅單獨居住,老妻問他他要到何時才肯出手。可是程父甘苦自知,他退休前的風光憑的是女婿的地位,他而今想對女婿出手,憑什麼,又能有幾分力道?
可是,兒女之事不能不管啊。想起寶貝女兒獨居的凄涼,程父滿心焦急,而且誰都有臉面,宋運輝如此對待他女兒,讓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擱去?這些事兒早已通過從金州去東海工人的嘴傳遍金州角角落落,多少人背後指指戳戳,暗諷老程機敏過頭,搶個笨女兒捉不住的女婿。令程父心寒的是,輿論是如此的趨炎附勢,竟然少有人指責宋運輝是當代陳世美,反而都笑他種瓜得豆。現狀逼得他無法不出手,將妻女摟到身後,由他與宋運輝對話。
女婿倒是依然言語恭謹,即使從電話里聽出那邊正忙碌,還是分身出來響應他的電話。其實宋運輝也在等著與程父攤牌,他知道程家的事都由程父說了才算,因此他都懶得與程開顏多說,只等程父哪天按捺不住找他談話。程父倒也開門見山,力持和顏悅色,道:「小輝,你和開顏究竟怎麼回事?」
宋運輝也異常坦白:「爸,可能你也猜測得到,我想與開顏離婚。因為個人性格不合,兩人越來越難湊合。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好和好散。」
程父大驚,這是女兒婚姻糾紛中他第一次聽見「離婚」兩個字。但一想到宋運輝敢如此坦白背後的程宋兩家勢力之此消彼長,他心頭火起:「小輝,誰都知道所謂性格不合是借口。婚姻靠的是兩個人磨合、寬容,你們結婚這麼多年,女兒也已快上小學了,你今天才說性格不合,似乎欺人太甚。你實話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只要是真實的,我都能接受。」
「爸爸,如果你想知道的是開顏搜包搜臟衣服想找出我的外遇證據,我請爸爸暫時收起被開顏的誤導,你先想想我是不是這樣的人。結婚那麼多年,開顏連我是什麼性格都不知道,爸爸應該不會不知。」
程父為了女兒不得不忍氣吞聲:「你也應早知道開顏小孩子脾氣,想到什麼做什麼,難得的直性子,你要看不慣就跟她說說嘛。」
「我不知跟她解釋多少次,可以說從結婚解釋到今天,可她依然不相信我,竟然發展到偷偷翻看我出差帶回來的內衣褲。是可忍孰不可忍。爸爸可以問一下開顏,我跟她的分居是不是從那天開始,分開後更見格格不入。所以我正考慮跟爸爸說清楚,我會做出補償。另外,我跟爸爸解釋幾個開顏懷疑過的人。」
程父沒阻止,宋運輝便說下去:「開顏從結婚一直懷疑到現在的是梁思申,我大學時候給附小做輔導員認識的小學生,小學沒畢業就出國,此後有兩次回國與我見過面,累計見面時間不超過十二小時。我跟梁思申雖然見面不多,但從來溝通良好,我很欣賞她。但若說有非分之想,我只要告訴爸爸梁思申在美國已經入籍,而且在美國有產業有非常優秀的工作,你就可以知道開顏的懷疑很無稽。」
程父無言以對,宋運輝都坦白到這份上,他還能懷疑什麼?往最壞考慮,即使兩人有姦情,可也不可能鬧到結婚的地步,那太不現實了。他只好哼哼哈哈,聽宋運輝繼續說下去。
「第二個是金州劉總工的小女兒劉……那個誰……圖書館的,對,劉啟明。」連宋運輝自己都沒料到,幾年之後竟然會想不起劉啟明的名字,他不由懷疑自己人到中年腦力衰退了,「就因為我曾經說過劉啟明修養好,她一直懷疑到劉啟明結婚,我離開金州。劉啟明之後是東海廠的女強人,總經濟師。我也很欣賞這位女強人,她的職位是我破格提拔的。可爸爸也知道,社會上女強人很難找到對象結婚,開顏因此懷疑上了,背著我警告女強人不得接近我,搬入宿舍區後與那幫子無聊女人一起嚼舌頭,影響非常差。其實反過來思考一下,我若是與女強人有什麼,這幾年下來還能瞞得住誰?開顏真是對我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夫妻間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的時候,我看沒必要勉強湊合了,請爸爸同意我離婚。」
「小輝,我得向你指出,你只顧著自己的感受,有沒有考慮開顏的感受?你幾乎是開顏的生命,我跟開顏媽在開顏心中都不如你重要。她最怕失去你,她在行動上難免患得患失。我在這兒明確告訴你,我不會答應你和開顏離婚,那會要了開顏的性命。不管怎樣你們一起這麼多年,還有女兒,生活已經走上軌道。請你看在你叫我這麼多年爸爸的分上,答應我,你是性格成熟的人,你容忍著開顏一些。開顏只是單純,她不壞。我以後退休有時間了,也會多教育她。」
程父的懇求,令宋運輝深深低下頭去,是啊,好歹是這麼多年的婚姻,離婚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而且,讓他怎麼對著程父說他深刻地討厭程開顏,程開顏則不是單純,而是無知,更有庸俗?「是,前階段我的朋友大尋也這麼勸我,我也努力修復感情,可是我沒辦法,沒法一起生活。」
「我作為一兒一女的父親,再提醒你,你為女兒考慮過沒有?當一個人為人夫為人父之後,不能再太自私了。」
宋運輝堅決地道:「考慮了,長痛不如短痛。」
結束通話,程父意識到宋運輝這種人開弓沒有回頭箭,離婚問題迫在眉睫。可是,「離婚」倆字,宋運輝說得容易,離婚當然對宋運輝這等年齡地位的人有無限好處,可對他的寶貝女兒卻是致命打擊。不僅打擊的是女兒的感情,而且作為父親,他不得不為女兒未來考慮,三十多歲的離婚婦女,未來該如何生活?所以說什麼都不能離婚。他工作多年,有的是辦法讓宋運輝無法離婚。
宋運輝雖然斷然拒絕了程父的請求,可是心中負疚感更重了,一度衝動地想下班接程開顏回老屋。可真到下班時,他偃旗息鼓了,他還是無法勉強自己面對程開顏。他真不明白,他身邊女職工甚多,為什麼各個都比程開顏明白。
回到家裡,卻見程開顏先他一步回家。程開顏還吞吞吐吐告訴他,她請了長假,事假,她要留在這間老屋裡。宋運輝明白,程父行動了。他不免想到好多人離婚離得傷筋動骨,他不知道他會離得怎樣,但他卻因程開顏的回歸而更下定決心非離不可,無法與這麼庸俗的人湊合。
他也開始行動,先去電信切斷家裡電話的長途功能,東海廠不支持程家人商議對策的所有聯絡。他終於意識到,他並無法例外於芸芸眾生,離婚永遠無法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