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 14
雷東寶在裡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後是煎熬,後來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數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對外界一抹黑地等。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後被轉移到勞改農場後的第一天就有人過來探訪。這讓他充分意識到外面的人沒拋棄他。這個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聽話因此麻木下來,差點以為沒權沒勢等於被世界拋棄的雷東寶,終於有了一些感動。
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來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時間知道,究竟誰對他有良心,誰對他沒良心。他跟著管理員出來,其實急得恨不得飛奔,可終於沒有,他已經如同被關進馬戲團的獅子,懂得聽取號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誰,是誰,是誰!他眼前無數人面滑過,他都不關心,等他最後到達那房間門口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門之隔處與自己打賭,他最希望一門之隔的人是宋運輝。
但他賭輸了,外面的人大概是公認最應該來看他的人,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妻。雷東寶心中挺沒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這兩個是毫無疑問該來看他的人,她們倆不來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東寶被關了那麼多天,親情的承認他並不太掛心上,那對他是理所當然,毫無懸念。他現在最要的是社會、是友情的認同,而唯有宋運輝,一個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運輝沒來。他等著兩個女人哭完,他被她們哭得有點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問的問題與她們倆無關。
「我一會兒給審這個問題,一會兒被審那個問題,最後只判了我個行賄罪,是不是你們在外面替我折騰了,怎麼折騰的?」雷東寶問完,看看兩個人繼續抽泣,沒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問,「小雷家現在怎樣了?他們幾個死哪兒去了?都不來看我?」
好不容易,韋春紅才勉強止住眼淚,雖然內心對於雷東寶沒問一句家裡的情況有些不滿,但想他在裡面受夠委屈,她也不計較了,開始哽咽著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廠長來你再問他吧。我們全都使不上勁,我們最多想辦法讓你在裡面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後來聽說都還是省里發話。我只知道,就在那麼一天,宋廠長找上我,說事情了結了。具體怎麼了結,恐怕他不會告訴任何外人。」
「嗯,應該是他。」雷東寶心裡挺滿意,「他知道我判了嗎?」
「知道,楊巡應該告訴他了。小雷家的人今天也都來了,但今天輪不到他們,他們都得排隊等。」
「是誰?都來了些誰?」雷東寶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過去,急切地盯著韋春紅。
「都來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紅偉正明是一派,還有一派是年輕沒名號的,三派人見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麼會成三派?怎麼回事?打什麼架,聽士根的不就得了?」
韋春紅沉默了一會兒,道:「最先村裡縣裡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了多少呢,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只好搬市裡開去了。媽也在村裡待不住,跟我搬去市裡。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
說了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撫她誇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蒼白了的雷東寶並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麼,呼吸急促。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了,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裡發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只牽掛著小雷家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後,那些村裡人怎麼罵他,怎麼當著她的面罵,都罵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著,只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從他急促的喘息,她知道雷東寶憤怒了,她真怕雷東寶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麼個環境里拍桌子鬧事。但是,她發現自己擔心得多了。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除了呼吸急促,並無激動神色。韋春紅心裡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
雷東寶是怎麼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家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實力。可是,他們都忘恩負義。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老娘,他託付錯了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幹什麼,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家的現實。
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麼多時間都沒聽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句斥罵,她從擔心變為害怕了。她真怕雷東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
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岀小雷家的事,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又把村裡現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情況說給雷東寶聽,還說了現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錢培養岀來的大學生們發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發展,認識到雷東寶的巨大作用,並且與正明他們爭鳴。
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只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裡面的襯衣的領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地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了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麼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
他關在裡面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了;而他那麼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了。
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於忍不住逼問:「東寶,你在想什麼?你說句話啊。」
雷東寶還是等了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家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裡,生意好不好?」
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市裡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家都沖那兒跑,我的不突出,只能勉強維持。」
雷東寶現在也只能束手無策:「委屈你了。」見韋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別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了吧,反正在我裡面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麼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只好啰唆到底。
韋春紅點頭,嘆道:「我看看。」但心裡暖暖的。因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只是半路夫妻,而且還沒孩子,韋春紅想都不願想恩情比海深什麼的,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了。
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家。以後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裡面挺好,不吃虧。」
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境:「東寶,我給你存了五千塊錢,你別省著用,多買些好吃的。」
「知道了。」雷東寶轉身走了,沒過多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
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後背,現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了。
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家的,就說老婆,想了那麼多天的女人,今天見了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麼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還是失望。
而對小雷家,他那一手開創起來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屁都不是,只有他對小雷家全心全意,沒有小雷家對他的全心全意。可是小雷家是他全部的心血……
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面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啰唆事,他一早端起髒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有,拿起抹布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了,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麼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掰。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
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杆,心裡反覆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些許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餘都令他大大失望。他選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對,為什麼?以前他經常出差、偷懶,可只要村裡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麼他一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了呢?還有紅偉、忠富。這兩個人終於讓小雷家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個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毀了。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那是他多年心血打下的江山。
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了。那是他這麼多年的心血啊,他這麼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家,他沒兒沒女,小雷家是他的命根子。看現今連福利都發不出,一半實業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家離了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衝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為傷心。
雷東寶晚飯後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面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家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麼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後上吊那一刻,可能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失望於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吶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承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嘗到滋味了。被畢生奮鬥的命根子拋棄,雷東寶都不知道自己還保留了些啥。
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願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麼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了,可他現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
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羨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了他,臉上都有了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面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
他獨個兒清閑地待在泵房,日日晒太陽睡覺,倒也閑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復了,松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復精神。可他心裡不快活,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說出來嚷出來,他現在是什麼身份,處於什麼環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了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這時候,又說有人來探監,別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卻得一周一次。
他進去小屋,看到兩個人在,一個是紅偉,一個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楊巡。這回的小屋與上回見老娘老妻時候的又是不同,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談心的,而紅偉也是違規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什,沒人監督。
雷東寶打開包袱,濃香撲面而來,他顧不得說話,先下手拈了塊紅燒牛肉大嚼。紅偉看得目瞪口呆,楊巡卻是心知肚明,他還差點被茶葉蛋噎死呢。
雷東寶吃下兩大塊牛肉,才道:「這明明是春紅燒的,她怎麼沒來?」
紅偉忙道:「書記你總得給我們機會,我們也是說服了韋嫂子才搶來機會。忠富和正明兩個要知道他們稍微離開一下我就有機會進來看你,一準得跟我鬧翻了。他們兩個這兩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動。」
「小楊呢,誰讓你來的?」
楊巡笑道:「還能受誰指使。宋廠長實在掏不出來回三天的整時間,讓我一定幫他好生來看看大哥,問問書記需要什麼。」
雷東寶聽著心裡終於舒服不少,這世上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講利,也還有老娘、春紅,還有個宋運輝跟他講情:「紅偉你先別說,讓小楊說說我的事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春紅說你跟著小輝最清楚。」
「還真是除了宋廠長,沒比我更清楚的了,我還跟著書記進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幾天,可惜當時見到書記卻沒能招呼。」楊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裡,想要搓圓捏扁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何況更是這麼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臨其境的。有些情節連紅偉都是第一次聽到,雷東寶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動作,一對眼睛漸次恢復神采,從一包肉聚焦向小楊,卻是沒人提醒他們探監時間言簡意賅,注意時間有限。
雷東寶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還不如楊巡知道得清楚。連紅偉都是聽傻了,才知道事情的背後還有另外好多他所看不到的。難怪當初竭力奔走卻是一事無成。但紅偉回顧前後,還是嘆息道:「雖然是宋廠長在忙碌,可說到底還是上面領導一句話。」
楊巡暗踢紅偉一腳,嘴上卻是大義凜然地道:「別看領導只是那麼一句話,那一句話是容易說出來的嗎?書記平時的一點一滴,上面領導都是看在眼裡,要是換個人,換我楊巡,領導理都不會理我。」
紅偉這才想到,這兒不是家裡,不能亂說。雷東寶則是一邊吃著,一邊悶聲不響看著楊巡說話,心想這小子機靈,說不出的機靈。一句話,把方方面面都安撫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腳。以前還真沒太在意這小子的機靈。
紅偉見雷東寶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啃咬牛筋,只得道:「書記,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說說吧。」
雷東寶實在是不想聽小雷家的事,可紅偉那麼熱衷,就讓他說吧。於是點頭。可紅偉說的沒比韋春紅說的多上多少內容,雷東寶聽得意興闌珊,只是他現在涵養好了點,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懶得打斷。
紅偉說完,道:「書記,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興讓他跟來,你看有沒有什麼話跟他說。」
雷東寶終於放下手裡的肉,他實在是撐飽了,雖然還有食慾,可肚皮裝不下:「你們想辦法,讓我早點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楊也一起在活動。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討個明示。」
雷東寶定定地盯著紅偉,盯得紅偉心下有些寒。好一會兒,雷東寶才問:「我的話還有用嗎?」
紅偉忙道:「村裡都是你一手抓起來的,你的話還能沒用?」
雷東寶硬是把衝到唇齒間的話咽下不說,淡淡地道:「下回讓士根來看我,我有話跟他說。你傳達的話士根不會信,這人小心。小楊,你跟小輝說,我早出去的事他別操心了,已經不是最大問題,還有要他幫我多謝老徐。對了,有個忙要你們幫我,春紅搬到市裡的那個飯店現在沒起色,你們兩個都是長年跑江湖的,給她出出主意。」
楊巡笑道:「最近時興吃粵菜,就是廣東菜,上桌先點一盤基圍蝦,都成慣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東寶想了想,道:「小楊,你帶著你韋嫂子出去見識見識,她小地方出來的女人,進大城市吃不開。紅偉,你以後在市裡請客的話,多光顧她的飯店。還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說些什麼?」
紅偉忙道:「書記你見了他就跟他說說吧,別當小雷家村是不會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著背著,他得放手讓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嚴實了。」
「正明不是已經鬧獨立了嗎?」
「章還抓他手裡,獨立也是有限的。萬一鎮里又想岀個餿點子來,我們招架不住。」
雷東寶想了會兒,才點了點頭。這才三個人說了些外面的閑話,說物價又有開始漲的勢頭,說大伙兒又想著囤積東西了,又低聲說了幾句他們在外面找人幫忙的活動,雷東寶就趕著他們回去了。雷東寶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這會兒卻是靠著牆根曬著太陽,慢慢撕著一隻雞腿吃。今天的會面,挺好的,有些事兒看起來值得高興。
當然,他心裡清楚得很,紅偉與楊巡這兩個人來,有些過往交情在裡面,但更大原因,還是因為「利」這一個字,他現在算是看明白了。楊巡為什麼這麼積極?楊巡與他沒直接利益關係,可楊巡得瞅著宋運輝的眼色。而紅偉,不是他現在眼睛有問題,將他人好心當作驢肝肺,他卻是清楚看出,紅偉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說一句話,說什麼話呢?紅偉已經說了,正明需要一枚印把子來名正言順。估計不只正明吧,紅偉何嘗不想回去原來的預製品廠?
唉,看起來以後做事得放明白些,別自己一腔血氣,也得顧著別人的感受。但是,雷東寶從楊巡和紅偉兩人的言語行動中,也終於學會一門學問:牽制。如果沒有宋運輝和雷士根兩個人在利益上的牽制,他就只能被動等待外面的人發發善心,救援於他。不像現在,他反而確信他在牢里的日子會過得挺好。而這一切,都源於宋運輝和雷士根的為人。宋運輝是沒的說。而紅偉的傳話,終於讓他看到另一個側面的士根,一個被人謾罵背後的士根。這個新的認識,令雷東寶心裡愉快,他畢竟還是與老書記有所不同的,原因在於他看對了人。而別人都說士根如何如何,他卻不以為然,士根缺乏大氣缺乏機變,那是沒錯的,但士根基本可信,這才是一切。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來,地也不會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於是在他手中。若換個別人,哼,他最多是給供起來做個太上皇,小雷家還哪裡有他說話的分兒。他挑的人,沒走眼。
他慢悠悠地吃著肉,這時候,心裡和胃裡都有飽的感覺了,不再嘴裡叼著一塊,手裡撈著一塊,眼裡盯著一塊,兩眼碧綠。他悠閑而好心情地想,士根來的時候,他該怎麼與士根說。他當然要感謝忠富紅偉正明對他的幫忙,但是,現在他懂得,這些人還得有所牽制。他再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傻兮兮地一門心思只想著集體的好,以為集體好就是他的好。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一條他未來可以順利回去小雷家的後路。集體是他的。
他一整天地將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裡如走一盤棋子,這人放這兒,那人放那兒,然後走棋看三步,每個人的作用,他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如此精細地盤算著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憑著血氣憑著直覺,一錘定音。
他慢慢地將韋春紅做的牛肉豬肉雞肉吃個舒服,晚上回去,卻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眾人見他簡直如見親爹,再加他前幾天從小賣部買了東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後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圓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過去,雷士根奉命前來探望雷東寶。雷士根帶來的是他自家媳婦做出來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韋春紅對雷東寶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讓雷東寶徹底歡喜。同來的還有正明,正明帶來上海新岀的三槍牌內衣數套,摸上去柔軟舒服。雷東寶雖然自己幾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蒼老的士根還是驚住了,他看著士根花白的兩鬢,簡直不敢相信,他都忘記了桌上好吃好喝帶來的巨大誘惑。
「士根哥,你這算怎麼了?生病沒有?」
士根一聽這個「哥」字,眼淚都來了,幸好東寶還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這才算是不枉。正明卻哪裡知道這些曲折,心說雷士根可真會做戲,真有臉在他這個知情人面前做戲。
雷東寶沒想到士根會流眼淚,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麼勸,索性跟旁邊的正明說話。他問了登峰廠和銅廠的情況,知道最近楊巡拿來一大單東海廠宿舍區電線的生意,又是宋運輝做主提前付款進來,解決了登峰資金難的大問題。登峰只要解決資金,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照舊好好地轉。雷東寶鼓勵了幾句,便讓正明先出去外面等著。
士根這才收了眼淚,與雷東寶對視:「東寶,我沒用,做什麼錯什麼……」
雷東寶擺手:「有對有錯,錯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麼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這事兒對,做得好。你聽著,我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做。」
雷東寶也不清楚士根會不會聽他的,但他當仁不讓地說,態度就跟過去下命令一樣堅決。他深信,士根是個有太多主意卻抓不住一個主見的人,而這主見,需要有人強行塞給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說,他唯有這一機會。
他讓士根回去先把兩輛車子賣了。士根說一輛被清算小組的副鎮長開去了。雷東寶說不管,賣了,要買主自己找副鎮長要車去,拿來的錢村裡收著,不發給村民。村裡要是沒錢,說話不響,一定要捂著錢才行,幾十萬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裡的實業承包出去。誰有錢,誰承包,但盡量包給忠富和紅偉。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們不交承包費,也不怕他們做不好。但忠富那兒投入較大,需要村裡出錢援助。村裡只可打借條借出賣車的幾十萬,絕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費來支持。如果再不行,他們支不起兩個場,就把豬場什麼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豬舍一排豬舍地分開包,一定要保證村裡拿得到承包費。有這場地在,只要運作得好,不怕招不來鳳凰。
……
雷東寶難得的事無巨細,雷士根傾聽點頭。雷東寶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項,此刻被雷東寶說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士根要的就是那麼一根主心骨,但這個主心骨也不是誰都當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認證才能確認。比如雷東寶,士根也不是一開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後,便成了習慣,即便是今天,雖然知道從這兒問雷東寶討了主意去,回頭鎮里縣裡要是知道了需又啰唆,也知道雷東寶的主意並不算高明,他知道還可以舉一反三,如此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後,雷東寶給了士根一句話:「你回去,就跟他們說,這是我的主意。」
「鎮里……會反對,這話不能公開說。」
「誰讓你公開說,你只要跟相關幾個人說。其他那些沒腦袋的,以後什麼都不用跟他們說,說了也白說。」
「還有,東寶,你跟紅偉他們幾個提提,別總沖著我鬧事了,我也是沒辦法啊。」
雷東寶看著士根的眼睛,道:「你當然壓不住他們,可小雷家想活過來,離不開他們。」
士根被雷東寶的眼睛壓迫得低下頭去:「書記你在的時候,他們都還要時常折騰,他們哪兒會把我放在眼裡。」
雷東寶道:「你當然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則沒人服你。這事兒,你有空找小輝說說,小輝如果能發話,更好。」
「會不會……忠富紅偉不肯答應,不肯回來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
士根領命而去,去的時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東寶回來,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許久。不錯,他對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極大分散所有人手裡握的權力,包括士根手裡的。而且,他非要設計著士根必須仗著他的支撐去做事,讓士根明白沒他支撐寸步難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著小雷家背後大權。他雷東寶不會輕易放棄小雷家。
只是,當初兄弟般的情誼呢?雷東寶對著腳邊一朵小小黃花發了會兒呆,最後嘆了一聲氣。他若是一無所有的話,兄弟,還哪來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