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 13
宋運輝從北京出差一周回來,老馬早已卷了包袱離去。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弔膽,不用擔心後院被抄。正與副,一字之差,卻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來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時間處理秘書給他的來電記錄上的私人電話。秘書順便問一句:「廠長,市裡放出一百個大哥大,問我們廠要不要留幾個。聽說機子很俏,有些人搶都搶不到。不過我打聽著,東海這邊沒信號,廠長家裡倒是有信號。」
宋運輝想起小拉每天扛著的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心說這東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兒一找就靈:「多少一隻?」
「大哥大加入網費要好幾萬,緊俏的是大哥大,郵電手裡都沒幾隻,算是給我們廠面子才給我們保留幾隻。」
宋運輝想了想,道:「算了,這筆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運輝心說,即便是東海有信號他也不買。本來就已經因為二期批准上馬,每天被各方勢力找得無處遁形,這要配個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讓找得到,他還不給折騰死?他看到私人電話記錄里有雷東寶的電話,就先挑出來,打過去雷家,不想雷母接電話說是雷東寶去了韋春紅那兒。宋運輝心有抵觸,沒問韋春紅那兒的電話是多少。再看楊巡的電話,卻是個90開頭的號碼。宋運輝愣了一下,不由笑了,好小子,倒是那麼快就用上行動電話了。
但他沒給楊巡電話,而是先打到尋建祥家裡。尋建祥告訴宋運輝,楊巡在市場宣稱以六折租價提前優惠出租新電器建材市場的鋪位,一個月後將提高到七折,再一個月後還得提高,越早租下折扣越大。尋建祥說:「我打算租下兩個攤位賣瓷磚,我做這個有進貨渠道。你有沒有意向?如果你手頭有些余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
宋運輝笑道:「我哪有餘錢,剛給貓貓買了一架鋼琴,才把問我父母借的錢還清。你要有餘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尤其是你可進可退,萬一開業後租價好,你就直接將攤位轉租出去,租價不好就自己擺瓷磚攤兒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資啊,呵呵。」
尋建祥道:「小宋,這事兒我就直說了吧,我自己一個攤位,另一個就算是給你租的,算是我借錢給你租,租價要沒升,算我自己開店。賺了歸你,我跟你通聲氣兒,你要是反對不是哥們兒,看你出手緊巴巴的我難受。」
宋運輝一聽便明白尋建祥的意思,笑道:「你這是幹什麼,我要真想錢,掃掃門縫就有不少,拿誰都不會拿你的。你也別替我難受,這事很簡單,以後出門咱們自己吃飯,你付錢。春節見面,讓你太太給我家貓貓織件小毛衣,我家開顏那臭水平真是沒法提。」
尋建祥這才無話,知道宋運輝是說什麼都不肯收的。又問:「當老大感覺爽吧?」
宋運輝笑了笑,看看已經黑暗一片的辦公室外面,感覺大約是沒人,才道:「不錯,而且相對而言更進一層,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書記的感覺了。」
尋建祥猶豫了一下,道:「水書記後來做事都沒人性了,我們這些小青工在他眼裡跟只螞蟻一樣。」
宋運輝聽了,不由「呃」了一聲,臉上變色,對著話筒說不出話。尋建祥在另一頭意識到什麼,忙道:「你不會,別瞎操心,這麼晚還沒回家?出差那麼多天,早點回去吧。」
宋運輝答應,放下電話,拿起抽屜里的兩隻飯碗,有意識地拐去宿舍區的食堂。食堂里燈火通明,可吃飯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賣飯窗口內外的人看到他出現,都很是驚訝,按說,宋運輝即使出現在食堂,也應該是出現在廠區裡面的食堂,而不會到這兒。飯窗裡面的小頭頭看見了連忙迎岀來,要炒熱菜給宋運輝,宋運輝沒答應,買了一條已經半冷的紅燒鯧魚和四兩飯,端著飯碗坐到兩個青工旁邊,那兩個青工也沒比他年輕幾歲。
見兩個青工訕訕的,他就微笑著主動搭話:「做長白班的?這麼晚才吃飯?」
「沒,倒班的,今天輪到白班,廠長喝我們的湯。」
「好,我才兩隻碗,想打個湯都不成。」他當真伸勺子取湯,一點沒客氣,「我以前倒班的時候,白班一下班就等著吃飯,四點半食堂開飯,我來不及地就衝進去,呵呵,順便帶著兩隻熱水瓶,從沒像你們這麼晚吃飯。」
大概是看宋運輝說得隨意,兩個青工也隨便起來:「吃那麼早幹嗎啊,吃完《新聞聯播》都還沒放,乾等著看動畫片兒,旁邊農村又沒啥可逛的。」
宋運輝「噢」了一聲,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時代,尤其是尋建祥荒唐的那段過往。他如今還真是向水書記無限靠攏,把自己過去經歷過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廠才剛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個問題。看來以後化試、水處理等車間招工得有側重。」
大家都笑,這還真是一個大問題,沒住過宿舍的不會了解。一笑拉近距離,兩個青工終於肯痛說生活的不便。萬變不離其宗,與八九年前宋運輝自己住宿舍時候沒差多少。唯一明顯的區別是,現在人對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飯後宋運輝回家去,想來想去,想不出措施怎麼改善單身青工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條上記下一條:「餘熱蒸氣供應時間沒設限,為什麼不能設法為飯菜保溫?飯菜冷暖折射後勤人員服務精神。」其他的,當年他沒想出來,因為他自己業餘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覺,他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麼可以無所事事,因此當年水書記布置他想辦法,他想不出,現在自然也沒什麼招。看來,得布置給團委好好研究,什麼時候也問問尋建祥的意見。
想到尋建祥,不由想到尋建祥要送他白賺錢的主意,不由好笑,虧他怎麼想出來的,還是朋友嗎?
但更想到,楊巡這傢伙真正精明。打個六折先期出租攤位,不僅把攤位租賃工作做在前頭,先套住那麼多攤主,保證自己新市場開業不致空空蕩蕩。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決楊巡的資金缺口問題。六折,這個折扣確實大,可考慮減去一年期貸款利率的數量和爭取貸款所需花費的隱性支出,到頭來楊巡並不真虧。可就是因為這麼漂亮的六折,先聲奪人,生生奪取眾人的目光,引發眾人的極大興趣。楊巡想得岀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這麼漂亮的折扣,這個人,宋運輝想,真是個算計到極致的人才。
想當年才那麼小的時候,賣幾個饅頭,楊巡都能雞蛋糧票饅頭地不厭其煩地搗騰著,倒騰出比別人多一些的收入,何況現在,跌打滾爬那麼幾年,更應爐火純青。
由此宋運輝想到剛才想出來的豐富職工業餘生活的招數,心想與其花巨資在生活區建設金州那樣的工人文化宮、電影院,還有什麼公園娛樂設施,並養上一大幫碎嘴子的老娘們兒,還不如把這錢花長遠點,乾脆把單身宿舍造到市區或者縣城去,讓社會提供多樣化多選擇的社會娛樂生活。這一想,豁然開朗。這思路,竟然還是楊巡間接點明的。
楊巡沒想到宋運輝這麼晚還會給他電話,他捂住大哥大周圍擋住雜訊,才能清晰聽岀是誰打來電話,一聽是宋運輝,忙趕著朝清靜地方跑去:「宋廠長,哈哈,這是我大哥大,以後你想到我小楊了,打這個,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馬飛到你身邊繞著你轉。」
宋運輝笑道:「正要問你,市裡信號好不好,我聽北京他們說,電梯內不能用,有些室內信號差,我們這兒呢?」
楊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號強,有些信號差。我們百雜市場辦公室那兒,好笑得很,我得拿個籃子把大哥大掛天窗上才有信號,放桌上根本不行。你們東海那裡更不行,一格信號都沒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試啦,你們家有三格,還算行了。我這工地上吧,白天信號差,晚上信號強,跟冷熱病似的。不過好用,誰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廠長也要買一個?」
宋運輝笑道:「不買,太貴了,用不起,你前兩天找我什麼事?」
楊巡當然知道宋運輝在說笑,笑道:「沒什麼,正好有朋友給我送來兩籮貢橘,我問問你在哪裡。聽說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還有……宋廠長,給我個梁小姐的地址行嗎?我電話里問她,她說了半天英語我記不下。」
「你……去美國,護照辦了?」
「呵呵,不是,聽說國外過聖誕過元旦的,我給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兒過去,謝謝她幫我找岀建材市場的主意。」
宋運輝聽出楊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錯,要求也高檔,我們這兒的東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書什麼的,其他在美國應有盡有。」
楊巡道:「我不求她喜歡吧,我得把感激表達出來,做人總得有來有往。」
宋運輝心說,呸,你楊巡又不是尋建祥,才沒那麼有良心。不過他還是答應:「我給你提個醒,小梁喜歡什麼和田玉啊珊瑚啊還有檀香沉香什麼的東西。」
宋運輝雖然提點了楊巡,楊巡也囫圇記下了,可等放下電話把囫圇記下的東西拿出來反芻,卻不清楚是哪幾個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還在北方的時候,戴嬌鳳有一陣子喜歡買噴香的上海產檀香皂,可那麼高檔的梁思申不會看上一塊錢還不到的檀香皂吧?楊巡都不知道問誰去才好,但總糾纏著宋運輝問到底,卻是不大敢的。
楊巡當晚就在工地上到處打聽,終於從一個師傅級的木匠那兒打聽到一種叫紫檀的名貴木頭。老師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說,他刨子上的木頭是老紅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來的老傢具腿做的,老紅木做出來的刨子不開裂耐磨損,全市找不出第二把,可這老紅木比起紫檀來,還是差了幾個檔次。老師傅說,他聽他以前的師傅說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闆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傢具。楊巡心說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樣的人物,這種做刨子的老紅木怎麼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當年大官大老闆用的東西。在木匠老師傅的指點下,楊巡打算跑遍全市尋找紫檀。
楊巡想不到,從小見慣的木頭竟然有如此廣闊的天地。楊巡純粹是因為交易中不上當受騙的本能而鑽研了幾招,買得一隻漂亮的紫檀梳妝匣。他照著師傅的傳授給紫檀上光打蠟,可對比著寶光流動的紫檀,看那綉點斑斑的舊玻璃鏡子,實在如美人臉上落下一個蒼蠅屎,出奇地礙眼。他趕緊找來一塊全新玻璃鏡子,叫人精心鑲嵌了,這才讓梳妝匣完美如新,他襯墊妥當將此物航空郵寄了出去。連郵局檢驗的都以為是新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