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 02
雷東寶回到家裡,照例是找不到他老娘。摸進廚房找吃的,見灶台上碼著一堆臘腸、醬肉、板鴨、風雞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很是饞人。他的胃口到底還是適應家裡的味道,東北的紅腸熏腸吃多了開始膩煩,而今對著腊味流口水。
他媽倒是很快摸回來,一個村子的,只要有一家進人,那消息就跟雞毛信似的傳得飛快,那些沒事幹的老頭老太都貓窗戶口盯著外面人來人往呢。何況東寶書記大駕回宮。雷母一見兒子瞅著一堆兒好東西流口水,忙介紹道:「一個女人送來的,姓啥?嗯……說是縣上開飯店的。我看不像是偷偷摸摸找你對象的,就做主替你收下了。」
雷東寶心說,韋春紅,她才是最危險的。不是已經電話里要她別出爾反爾了嗎,怎麼又送東西來?但雷東寶不是計較細節的人,又不捨得把好吃的退回去,只跟他媽道:「給我蒸兩隻雞腿吃,我打個電話。」
「有件事,我跟忠富說,聽說外國魚長大了挺好看,我要他撿兩條來吃。那小子糊弄我,說要等你回來批准。忠富小子前世一定是給人吃了的魚,以前你填他一口魚塘他跟哭喪一樣難過。」
「你別假公濟私,又不是沒錢,等村裡開賣了多買幾條不成了嗎?」
「你不也偷牛蛙吃嗎?你能吃,你老娘怎麼不行。大伙兒都說忠富眼裡沒你這個書記。」
雷東寶已經走到客堂間,又轉回身來,對老娘道:「以後誰再這麼說,你就跟他們說,雷東寶要的就是當面敢不聽話的。忠富有種,以前當那麼多人都敢頂我,這種人我信他。」說完徑自離開。
雷母抄起一塊抹布沖雷東寶背後擲去,喃喃道:「賤貨,讓人反了才好。」
雷東寶打電話找去韋春紅的飯店,那家飯店自從他作下決定之後沒有再去。但他好漢做事好漢當,既然韋春紅找上門來,他絕不迴避,躲子彈的算什麼好漢。聽清對方是韋春紅的聲音,他竟一時有些發昏,頓了頓才道:「我家那些東西你拿來的?有事?」
「沒事,想看看你。你等下,我換個電話。」
雷東寶等了會兒,才等到韋春紅又撥過來:「雷書記,你真不見我了?」
「廢話不,我還等著你拿兒子寒假攆我啊,以後別送東西來了。」
韋春紅一時沉默,都等得雷東寶耐不住勁想掛了,才道:「聽說你們那兒養了外國魚什麼的,有好的讓我飯店先上桌行不?」
「行,你門口豎個招牌,說用的是小雷家的魚。」
「那謝謝啦。這麼大好處,本來沒指望你答應的,唉,謝謝你。」
雷東寶聽著伶牙俐齒的韋春紅這會兒說話簡短重複,一時也有些感觸,悶聲道:「謝啥,回頭魚燒得好吃點,別砸我小雷家的牌子。」
「那當然。」韋春紅沉默了下,不肯放下電話,又找話道,「吊燈很好看,誰見了都誇,都不知道是你送來的,你做出來的事總是比別人跑在前頭。」
「嗯,沒事我掛了。」
韋春紅聽得雷東寶的不耐煩,心裡發急,衝口而出:「其實夏天那時候裝修我怕跟你商量的話,你會誤以為我要你錢,才跟你說我兒子要來,拖你兩個月。我……我哪會趕你呢,你想想,你都還不了解我嗎?」
雷東寶聽了大驚:「那你怎麼把三樓也改了?」
韋春紅幽怨地道:「你又沒來看,知道我怎麼改的三樓嗎?你大人大量,不會以後連小店的門都不進了吧。」
「你怎麼改的,不是雅座?」
「我說的話你還會信嗎?眼見為實不就得了?我晚上給你燉好一砂鍋的牛腩等著你,好不?」
「不去。」雷東寶非常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就掛了電話。
韋春紅心裡知道沒指望了,雷東寶這種男人氣十足的人,多少黃花閨女都肯拉下面子倒追著他,她去年能拉到雷東寶,那純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原想一心一意當丈夫一樣侍奉著,不承想她越小心越是造成誤會,不過好歹這回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難怪雷東寶送吊燈,送來的是不上不下的數字。估計誤會到今天,雷東寶身邊早有別的女人了,否則不會那麼乾脆一個「不去」,以前說什麼也給個理由,比如說「沒空」。
雷東寶則是放下電話發了陣子呆,心說難道真是誤會了韋春紅?這麼說來,她倒還是個有骨氣的女人。雷東寶一時有些心猿意馬,但很快就被風雞的香味勾魂,吃飽了出去巡視,當然先去村辦。
永遠風雨無阻鎮守在小雷家心臟的雷士根看到他就把門踢上,拉住雷東寶輕聲道:「你出差那麼多天,有些話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聽了當他們放屁。」
「什麼話,是不是說忠富反我?」雷東寶甩掉士根的手,他很不習慣這樣。
「是,那天我老婆聽有人在你媽面前挑撥。這點你不能信,忠富這人一是一、二是二,以前你填他魚塘他跟你吵過,後來一直服你的。不過這還是其一。最要命的不知誰想出來的,說紅偉、忠富、正明三個現在都實際上被我管著,都只聽我的,不聽你的。」
雷東寶哈哈一笑:「我說你怎麼說話扭扭捏捏大姑娘一樣。我不信,你敢嗎,他們三個敢嗎?」
士根正色道:「謠言都是有一定事實依據的。現在你不管具體的事,都是我和他們三個管著,聰明人看得出我們四個人權太大,只要我們聯手,小雷家就亂了,說出這謠言的是個有心機的人。」
雷東寶又是哈哈一笑,卻一掌猛擊到桌上,震得一桌茶杯全部跳地身亡。「敢!」他凜然瞪起環眼,殺氣騰騰地道,「誰都知道,我能封你們,我也能撤你們,我還能讓平原書記殺了你們。造謠信謠的都他媽是蠢豬!」
士根被雷東寶看得不寒而慄,不由自主又伸手一把拉住他:「我先提醒你一下,你不會以為我試探你吧,你跟我這麼凶幹嗎?」
雷東寶奇道:「我哪凶你,我凶你幹嗎,謠是你造的?」再次抹下士根的手。
士根緊張地注視著雷東寶的臉,看果然雷東寶一如既往,知道自己多心了,也知道雷東寶說的就是他做得岀的,他只是想什麼說什麼,不會是什麼威脅。他嘆氣道:「你這話我會傳播開去,省得有人還真有心蠢蠢欲動,也省得有人看著我們四個的位置眼紅,妄圖挑撥離間。我們村子錢多了麻煩就多,都眼紅著錢。」
「你是我的諸葛亮。」雷東寶說得沒一點猶豫,「咱不說那種破事,你說這幾天出了些什麼事?」
士根照舊挑要緊的事向雷東寶彙報一遍,有些需要雷東寶簽字的,他拿出來,他一邊說明,雷東寶一邊簽。基本上經過他的手刪濾下來的東西,雷東寶已經不用太細查。
雷東寶等全部簽完,說聲「沒事了?沒事走了」,也不等士根答應就走,但走到門口想起來,又道:「挑撥的事你查查,誰造的謠。你傳話下去,誰敢搞亂小雷家領導集體,我扒了他屋。」
士根冷靜地問:「東寶,你真那麼相信我們?不聽聽群眾意見?」
雷東寶道:「我們監督體制有了,獎勵體制也有了,老叔自殺的事還在眼前擺著,誰好路不走走歪路?真要走也沒辦法,別讓我發現,否則我掏出他的牛黃狗寶。」
士根冷笑道:「你難道不擔心我和他們三個聯手架空你,你還不知情?」
雷東寶卻笑了:「士根哥,你聰明腦袋怎麼想不通。他們三個怕我,煩你,各自慪氣。他們跟你聯手?三天能行,三十天就得窩裡斗,誰也不服誰。不信你試試。」
士根卻是神色一松,長噓一口氣:「好,你平時是裝的,張飛也能繡花。你知道就好。就怕你心裡信了,嘴上怕掉面子不肯說,以後心裡有疙瘩。我放心了,你走吧。哎,牛蛙已經冬眠那麼多天了,瘦,你就放過它們吧。」
雷東寶呵呵笑著離開去登峰,不過心裡還是把士根的話想了會兒的。但他還是決定相信這四個人,那麼多年同事下來,知根知底,他憑什麼為了別人幾句話就動搖,何況還是士根自己告訴他的。
士根看了雷東寶態度堅定,也是放心。他這位置,又與其他三個不同。如果雷東寶真被挑撥得信謠言了,他真是除非出走小雷家,否則只有跟著老書記上吊一途了,幸好雷東寶看得清楚。雷東寶人粗心不粗,其實心中明鏡兒似的,再複雜的事到他嘴裡也變得黑是黑白是白,士根都不知道雷東寶這是什麼手段,能那麼容易地化繁為簡,小雷家那麼多事,雷東寶照樣心寬體胖的,不像他都愁岀白髮幾根。
雷東寶最後巡到養殖大棚,他才進大棚不久,忠富就不知從哪兒聞風趕來,還氣喘吁吁的,雷東寶見了不由得笑:「忠富,我媽說你上世是魚,看到魚跟寶貝似的。你怕我又偷你的魚吃吧,哈哈。」
忠富被雷東寶說得難為情,他還真擔心雷東寶又摸他的寶貝們紅燒。他訕笑道:「說啥呢,看到書記來視察工作,趕緊上來彙報,咱馬屁得拍勤點。」
「操,打你忠富嘴裡掏馬屁,還不如旁邊溝里挖牛蛙來得方便。尼羅羅非魚能吃了?」
「幾條大的能吃了,而且第一批小魚沒長大都快發情了。我們沼氣池真是好東西,徐書記在北京就是看得高。教授說他們南方,這種魚都還是養在溫泉里,冬天不敢露天放養的,溫度不夠它就不長,再低它乾脆死。你看你看這條游過來的,這條最能吃也最能長,好幾條魚尾巴是它咬破的,我準備留著它做種魚。」
雷東寶詭笑:「它上輩子跟你是兄弟。」
忠富不敢頂撞,搓著手訕笑:「福壽螺也很能長,來這兒看,看到粉紅的一塊地兒沒?都是它們產的卵,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孵化出來的,你看已經都快追上田螺大小了。看來這東西也好養。」
「聽說你還養蚯蚓?那玩意兒怎麼吃?」
忠富悶笑道:「那是給魚吃的,人怎麼吃?我們沼氣池定期撈出來的渣養蚯蚓正好,等天熱了我留些豬糞出來養蒼蠅的蛆,聽老師說牛蛙和魚都愛吃。」
雷東寶讚許:「交給你是沒錯的,你會動腦筋。這不,我們這兒還有扔掉不要的嗎?沒了,全都能用上。我們還怕豬拉不出屎來。忠富,給我撈五條大魚,以後每天五條,我送去飯店先讓他們打招牌,讓縣裡的人先認識認識這種魚,春節賣起來方便。」
「這主意好,我還想著春節怎麼辦,拿到菜市場吆喝去,人家不認識敢不敢吃。不過今年大池子還沒挖出來,魚沒多少產量,總體算起來還是虧本。東寶書記,再半年肯定不虧了。」
「那是你的事,魚拿到縣裡會死嗎?」
忠富很高興雷東寶還真是放權,原以為賺的時候放權,虧的時候肯定得追究他責任。「有橡皮袋,要不福壽螺也裝一些去。我已經找菜燒得好的士根嫂煮過一次,這東西肉鬆松的沒田螺好吃,看看飯店能燒岀啥花頭來。」
「好,多拿些,你看多少一斤,回頭一起算錢。」
雷東寶終於還是載上一皮袋魚和福壽螺,扭扭捏捏地趕去韋春紅的飯店。
韋春紅的飯店重新裝潢後,已經成為本縣一大亮色,竟然還在門口安裝了城市裡才有的花花綠綠的霓虹燈。冬日裡的天暗得早,霓虹燈早已閃爍,猶如沖路人拋飛媚眼。雷東寶沖媚眼而去,推門進店,裡面大不相同。他送的吊燈有兩盞安於一樓屋頂,照得一樓店堂流光溢彩。而老闆娘韋春紅穿著一件大紅高領羊毛衫穿梭於酒客之間,一會兒與這個笑謔幾句,一會兒和那個打聲招呼。雷東寶看到有人在韋春紅手臂捏了一把,韋春紅佯怒灌那男人一杯白的,而韋春紅的毛衣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得全身上下似乎只剩那對乳房。雷東寶以前又不是不知道飯店老闆娘出入的是複雜環境,今天看見這一幕感覺刺眼,也不肯坐下,就令一個男服務員去叫韋春紅過來。
男服務員見雷東寶衣著隨便,又是拎著魚送貨的樣子,本不想搭理,可又被雷東寶的凶煞所迫,勉強去喊。韋春紅還以為是送菜上門的,沒太緊著回來,又在場子上周旋一陣才過來,見到板著一張臉的雷東寶,她那一張臉一下如春日提前來到,兩隻眼睛比外面霓虹還亮。
雷東寶沒有搭理韋春紅熱情得有點過頭的招呼,眼睛往紅毛衣勾勒出來的焦點上一晃,手上的袋子也是隨即一晃,放到韋春紅面前地上,很是公事公辦地道:「這魚,叫尼羅羅非魚,螺叫福壽螺,怎麼寫,看袋子上面。怎麼燒,你自己想辦法。魚賣完了,你叫人拿袋子去小雷家拿,順便結賬。」
韋春紅往左右看看,打發走一個問話的服務員,才對著雷東寶收起剛剛的風流瀟洒態度,低眉輕笑道:「都來了,餓了吧,先坐下喝杯酒?」
雷東寶看看韋春紅,又看看樓梯,這條通往三樓的樓梯,硬是狠下心來,冷冷地道:「不去。」便轉身開門出去。
驚得韋春紅愣住好一陣子,追都來不及,等追到門口,看到雷東寶已經騎上摩托車。韋春紅也豁出去了,追過去攔住摩托車頭急道:「我怎麼著你了,我怎麼著你了?」
雷東寶看著寒風中衣著單薄的韋春紅,鄙夷地道:「看看你穿的什麼,還不如打赤膊。」說著就轟起摩托車,轉個方向,拋下韋春紅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汽油臭包圍了韋春紅,令她猛打一串噴嚏,再抬頭,雷東寶早已不見蹤影。
韋春紅不知該笑還是哭,不由得緊緊抱住自己,沖回飯店裡面,可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去套上一件西裝領外套。韋春紅又不是個二八少女,寡婦人家獨立支撐一家飯店,靠的是什麼,她心裡清楚得很。因此對著那麼多看似道貌岸然的男人酒後行徑,她遊刃有餘之餘,才對不佔女人便宜的雷東寶敬愛有加。更知道雷東寶今天這一走,再想要他回心轉意已經難了,她又不是不知道雷東寶心裡想的是什麼。韋春紅心裡挺失望的,不僅為雷東寶的得而復失,更為雷東寶也並不是她以為的豪爽男子。
雷東寶心裡也很失望,把剛剛才冒上來的一點點好感又打了回去。這個韋春紅,說到底,還是個賤。
雷東寶當然清楚,他只要順賤而為,韋春紅不會拒絕他,但他心裡膩歪,此時他即便是看到老母豬都帶著雙眼皮,可就韋春紅一個是單眼皮,他想到飯店裡韋春紅那輕薄樣兒心裡就煩。真是,看到的女人沒一個能跟他的萍萍比,老徐說找個不一樣的,可他找不到。他是再也不要韋春紅了,太賤,賤得令他受不了。
雷東寶一回到家,正明就尾隨著摸上門來。正明上來就恭恭敬敬遞上一支煙並點上,他與士根紅偉他們不同,他比雷東寶硬是要小一輩,即使現在登峰廠利潤在全村最好,他在這些人面前依然只能做小輩,在雷東寶面前更不用說。
雷東寶吸了一口,卻對他媽道:「媽,我還沒吃飯,中午那隻風雞沒吃完,再給我斬半隻下飯。」
雷母嘀咕著摸進廚房,雖然是心甘情願地為她那偉大的兒子服務,可心裡真希望有個兒媳幫她分擔家務。正明見此對雷東寶道:「書記,我愛人前陣子坐月子請了個保姆,坐完月子還請著,一家人輕鬆好多。要不我也替你找一個,阿婆年紀大了,這麼大一間屋子她一個人管不過來。」正明有錢了,又常出去開眼界,別人還在媳婦婆娘地叫,他卻跟著城裡人很體面地叫「愛人」,別人叫「娘姨」,他叫「保姆」,他愛的就是這麼一些小小的區別。
雷東寶一想有理,點頭道:「你趕緊給我找,春節正好很多事要做。你又是電解銅的事?」
正明暫時避而不談:「書記不用操心,不如都交給我愛人或者士根叔愛人,要她們先處理著。」
「交給士根媳婦,你媳婦還嫩點。說你的事,是不是又嫌規劃不夠大,要我幫你找錢?」
正明訕笑:「前幾天書記不在時我問士根叔了,士根叔說村裡好不容易還清銀行欠債,這才無債一身輕,要我別又節外生枝想著借錢。忠富不知哪兒知道消息了也不答應,說要做就踏踏實實從小做起,慢慢擴大,大家要一樣地起步。可書記,只有你最清楚,工業跟農業不一樣,忠富可以只買十條種魚,靠大魚生小魚把魚塘做大,我不行。我開始買來一萬塊錢的設備,養五年還是只能做一萬塊錢設備做得出來的產品,產品品質說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做電線的設備再改造也只能做電線,一輩子做不來電纜。我的起步必須要高,要做大才行……」
雷東寶笑道:「你怎麼不跟我談銅桿了?」
正明當然知道雷東寶提的是他去年有些好大喜功提出的無氧或低氧銅桿項目,只得訕笑道:「其實呢,嘿嘿,我要求上電解銅廠,也是為無氧銅桿鋪路的。旁邊那些小電解銅廠產的電解銅雜質太多,做一般民用電線還行,做精密的就不行了。可現在市面上通信線纜需求量開始上升,價格居高不下,我眼紅這個生意,做通信線纜利潤高得多。那差別就跟磚廠花一樣勞力,掙的辛苦錢不如電線廠的多。可通信線纜對銅的材質和拉絲要求都很高,用周邊亂七八糟的電解銅和隨便擠壓出來的銅桿肯定不行……」
「為什麼不問銅桿廠買銅桿?你用的塑料也是問別家廠買的,難道你還想開化工廠?」
正明的臉一下紅了。士根跟他提到不要欠債的時候他還不服,可雷東寶責問時,他有些難以招架。他須得想了會兒才道:「塑料廠是化工系統的,看上去……太難。」
雷東寶咽下一口飯,老大海碗往膝上一放,揮著一雙筷子道:「不是難不難的問題,那種塑料廠我們根本開不起,那都是小輝他們國家廠乾的事。可我也是不支持你上電解銅。我上北京問徐書記和小輝了,他們又是對著地圖又是到處打電話商量了半天,吃飯時都說不支持,他們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他們說,我們村離國家開的銅礦太遠,從老遠運銅礦石粉過來這兒電解,不合算,運費太高,最終成本肯定很高。你算算,對不?」
正明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上有那麼神的現在都已經去了北京工作的徐書記和宋運輝否決,對面又有雷東寶呼哧呼哧地吃著飯盯著他,他只能定下心來思考不足。想了好久才道:「書記,我說說,你聽著,是不是這個意思。比如說一車的銅,如果礦山旁邊冶煉出來,運到我這兒,只要一車的運費。但如果拉礦石來我這兒做岀一車的銅,我們就得花好幾車的運費。這多出來的運費,就能把我們的利潤給吞了。」
「聰明,就這意思。你要上小電解銅,我不反對,收廢銅就能讓你吃飽,只要我們下決心不收周圍小電解銅的貨,他們就開不下去。上大電解銅,哪來那麼多廢銅爛鐵。要不,你先給我組織一個到全國收廢銅爛鐵的隊伍,你看你行不行。」
正明聽著雷東寶半對半錯的話,又不敢直接反駁,考慮半晌才道:「可有兩個問題需要考慮,一個問題是廢銅的回收是列入國家指令性計劃的,像周圍他們小打小鬧的還行,我們要是搞大了,國家會不會幹涉?另一個問題是,我原先打算的是從銅礦拿粗銅,而不是直接拿銅礦石,應該運輸費用增加不是很多。可能徐書記和宋處兩個理解有誤。」
雷東寶把端在嘴邊的飯碗又放回膝上,側臉看著正明思索良久,看得正明手腳都快開始冒出寒意,才道:「你既然想周全了,幹嗎前面不告訴我?」
「我說話說一半都被你搶話頭了,我又不能跟你比嗓門。」正明是驚弓之鳥,前兩年剛做上廠長,亂得意,亂搶話,曾挨急眼了的雷東寶劈胸一拳頭。以後他哪還敢搶話,但見雷東寶又有捧起飯碗的意思,忍不住出言提醒,「書記,飯都涼了,熱熱再吃,你胃不好。」要是雷東寶家有保姆,正明肯定會讓保姆來一碗湯,就這麼白乾飯上放幾塊風雞肉,喉嚨還不被卡死。
雷東寶索性放下飯碗,道:「我看第一個問題我們不用考慮,大邱庄是鄉鎮集體,他們敢幹鐵,我們就敢幹銅。我看你做兩手準備,廢銅也收,粗銅也買,哪種便宜用哪種。你儘管放手搞,出事情有我頂著。」
「行。我明天就開始打聽著,挖幾個收廢銅爛鐵的過來,要他們開始做起來。」
「正明,你這就小家子氣了。我們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這幾天你就把那幾個小電解銅叫來,給他們開會,通知他們準備改行,以後由我們來做電解銅。他們還想發財,以後改做收購廢銅。」
正明喃喃道:「他們還不跟我們打起來?」
「怕他,小雷家人都吃乾飯的啊,一人一拳頭都能砸死他們。要他們自己拎清。」
正明心裡斥道「霸道霸道」,不知道到時那些小電解銅作坊會怎麼跟他造反,可又不能不聽雷東寶的。
雷東寶不等正明訕笑著開口,就搶著道:「你立即去了解設備要多少錢,寫個具體報告上來,我這幾天趁春節正好跟他們領導們提提。另外我們現在小雷家人錢多,大家自己掏錢,村裡給他們比銀行貸款利息還高一點,比存款利息高不少的利息,正好肥水……肥水那個落在自己口袋裡。你去辦吧。不過跟你有言在先,借村民借銀行的錢,別想讓紅偉忠富他們幫你還,都得你登峰自己還。」
「那是,那肯定是。」正明想到自己的夢想就可以實現,真是滿心歡喜,「書記,我已經問了,有些鍋爐、電解槽之類的設備都要定做,因為要用到行車,廠房也需要請人特別設計,我們一定得抓緊,否則今年底可能都沒法安裝。」
「這回的房子要求這麼高?不能只用一隻屋頂幾根柱子?」
「不行,電解液純度一定得保證,否則做出來的銅又不純了。」
「行,正明你這主意想得好,你只要主意好,我一定支持你。你這兩年跟著大學讀書真沒白讀,很有出息了。」
正明被表揚得飛飛的:「那也得書記肯放手讓我做啊。」
「忠富也沒白學,他現在比你先下手一步,走的步子也比你穩,而且現在已經岀成績。你年輕,要趕上,你給我沒日沒夜地干。」
正明得令而去,雷東寶一點不肯閑著,也後腳跟岀,轉去旁邊的士根家。他自己最清楚,他前面大刀闊斧,可後面需要士根運籌帷幄,細敲算盤擺平方方面面,士根是他的諸葛亮。
士根中午因為傳言的事與雷東寶說得不舒服,感覺雷東寶有些太盛氣凌人,回家心裡正堵著。這會兒見雷東寶上門沒事人一般抓住他商議村裡最隱秘的事,而且是事無巨細什麼都談,什麼看法什麼設想都直言,依然細節上不很講究,得他士根來做決斷,在別人看來就是他士根一手掌握小雷家的財政大權,士根心下頓時又歸順了。心說自己肯定是太敏感了,雷東寶倒一直是個赤誠的爽快人,其實他早就知道的,又何必被別人風言風語搞得自己不舒服。
士根不好意思之下,就把自己的內疚跟雷東寶說了。雷東寶沒勸慰也沒開解士根,只是說他把士根放在最要緊位置,也是最信任位置。如果士根都不能信,都要反他,他沒別的,一刀子捅了士根,也捅了自己,大家啥都別幹了,最要緊的兩個都內鬥了,大家還幹個啥。士根心領神會,羞愧於自己的多疑。
春節又來了,小雷家發起吃的用的東西來,用別個村的話來說,那是要用手拉車往家裡拉的。
尼羅羅非魚和福壽螺都上市了,批量很少,意思意思地往市面上投放了一些。人家都當鯽魚認,貪新鮮買幾條回家,一會兒就沒了。買福壽螺的人反而少,到了春節還剩下不少。因為吃過的人都口口相傳說福壽螺不很好吃。令忠富一邊兒是喜一邊兒是愁,不知拿那麼會長的福壽螺怎麼辦才好。